一二五二年六月,蒙古。
这天掌灯时分,蒙古都城哈剌和林西南的万安宫内灯火通明。
此时正值仲夏,炎热异常,但听宫外蛙叫蝉鸣,此起彼伏。忽必烈解开袍领,用一块丝织手帕轻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分北、西、西南三路夹击,宋地可破。”他左手执一烛台,在摊开的一张地图前对蒙哥汗说:“汗兄,灭宋一直是先祖、先父的遗愿。依臣弟之见,灭宋须循序渐进,应先从其西面的吐蕃(今西藏)和西南的大理(今云南)入手,然后从北、西、西南三个方向对宋进行夹攻。如今,吐蕃初定,接下来我们就该挥师大理。”忽必烈说着,右掌重重地击在大理的标志上。
蒙哥汗俯视着地图,没有立刻说话。他用指尖掐了掐眉宇,这是他在思考时的一个习惯性动作。忽必烈凝望着长兄低垂的面容,从小的时候起,这张棱角分明的脸在他的心目中就代表着智慧与决断,对于比自己年长八岁的长兄,忽必烈一直怀有一种类似于对父亲的敬重。
片刻,蒙哥汗点头表示赞同:“对——对。”他抬起头,发现忽必烈正在看他,不由微微笑了。
作为蒙古的第四任大汗,他生平最大的理想就是实现前三任大汗,尤其是伯父窝阔台汗的遗愿,继续完成对宋的征服大业。此刻,他就是在与胞弟商议这件事情。听忽必烈说出自己的内心所想,他显得很高兴:“忽必烈,你的分析正合我意。我召你来,正是为了下定攻宋的决心。宋廷尽管腐败无能,但毕竟地大物广,兵多城固,再加上儒家忠君思想根植民心,这一切都不容我们掉以轻心。”
忽必烈颔首静听。
“自宋朝偏安以来,国势日衰,正是我们用兵的大好时机。因此,我命你率部借道吐蕃,先下大理诸国,从而完成对宋的夹击包围。”
忽必烈拱身道:“臣忽必烈遵旨。”
蒙哥汗亲自斟了一杯奶茶,放在忽必烈的手边,笑道:“现在就你我二人,你不必拘礼,坐着叙话吧。说说看,你还有什么打算?”
忽必烈正觉得有些口渴,坐下来,一口气喝干了杯中的奶茶,面对兄长,侃侃而谈:“汗兄,这段时日我一直苦思攻宋事宜,确有一些忧虑。我在想,自窝阔台汗末年至今,我们对宋多有用兵却一直没有取得大的进展,究其原因,与我们的水军尚且无法与宋抗衡有关。宋军仅在襄阳以舟师横截汉水,就使我军勒马不前。另外,前些日子我曾多次派人前去打探,探得宋军在光州、黄州、蕲州、安丰间的大别山一带设立了大大小小几十个山寨,又设四川安抚制置使驻守四川,并令诸州择险要之地构筑山城,屯兵聚粮,扼守要道,一旦遇有战事,一呼而百应。因此,为今之计,建立一支强大的水军势在必行。另外,就是刚才我们一直讨论的,既然对于宋军的正面进攻很难奏效,就得另出奇兵。”
烛光跳了一下,发出噼噼剥剥的声响,一股红色的烛油由上而下流在高脚烛台上。忽必烈放下茶杯,起身观赏着根雕花几上一个精美的塔松盆景,蒙哥汗则走到他身边,坐在束腰凳上引逗着八哥取乐。“说下去,很有意思。”蒙哥汗握紧一个一人多高、装有圆形青铜底座的鸟架,向前移了移。
忽必烈在翘头案旁的一把扶手椅上坐下来,又道:“我认为当务之急就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尽快拿下大理,并最后解决吐蕃问题。”
蒙哥汗抬起头,右手食指轻轻勾了一下八哥的长喙:“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秋末到来之际,还是明年春天?”
忽必烈站起身来:“那太晚了。我意现在就走。”
蒙哥汗怔了一下,然后若有所思地笑了笑:“现在?你准备好了吗?”
“臣忽必烈随时听候蒙哥汗的调遣!”忽必烈一脸严肃,胸有成竹。
“鬼精灵,”蒙哥汗温和地笑了,语气中却不无赞赏之意,“这样说来,你早就有所准备喽!难怪额吉老说你‘思大有为’。”
“作为大汗的臣子,理当效力!”
蒙哥汗坐回案前,正色道:“忽必烈亲王听旨!我命你三日以内率精兵十万往征大理,不得有误。钦此。”
忽必烈双膝跪倒在地:“臣忽必烈领旨。”
蒙哥汗俯身望着忽必烈,神情严肃:“我将这样的重任交给你,你一定要慎而又慎。”
“遵命!”
“平身吧。一会儿,你先去看望额吉,这两天就留在她身边照顾她。记住,千万不要让她老人家太过为你担心了。”
“是,我这就过去。”
忽必烈抬起头,与蒙哥汗四目相对,兄弟俩的目光里不约而同地流露出内心深切的忧虑。
作为拖雷家族的灵魂人物,苏如夫人在丈夫英年早逝、窝阔台汗对拖雷家族不能完全放心的艰难岁月中,以隐忍的心胸、敏锐的头脑确保了拖雷家族的完整,并在金帐汗拔都的帮助下,实现了汗权从窝阔台家族向拖雷家族的转移。但是多年的劳累使她染上了致命的疾病,她在双目失明后,一直缠绵病榻。
这几日,忽必烈尽心服侍在母亲床前,出征的日子已经确定,明天他就要出征大理,他不知道这一别是否还能与母亲相见。
苏如夫人强撑病体,双手抚摩着忽必烈瘦削的脸庞,不觉老泪纵横:“四儿啊,南方汉地河汊密布,气候炎热,此去须处处提防,少染温热疾病。咳——咳——咳——”她的声音渐渐微弱,侍女递过去一块白色丝帕,忽必烈接过来在母亲的嘴角上轻轻一揩,只见洁白的丝帕立刻洇红了一片。
“四儿,我的口里怎么咸糊糊的,是不是有血啊?”苏如夫人语调很轻地问。
“没有,只是一块痰液。”忽必烈掩饰着揪心的痛苦,眼里却已溢满了泪水,“额吉,孩儿明日将出征大理,您老人家有什么吩咐的,请尽管训谕。”
苏如夫人脸色越发苍白,只好重新躺回到床上。过了一会儿,她语音沙哑地说:“四儿,你从小为人心机深沉,也有统帅军队之能,这一点额吉非常放心,我只担心你此去汉地会滥杀无辜。你要答应额吉,千万不可虐待俘虏,更不允许杀害放下武器之人。”
忽必烈跪在母亲的床前,聆听着这位聪明而善良的老人的教诲,鼻子一酸,一串清泪顺鼻翼而下,滴落在地毯上。“额吉请放心,您的话孩儿一定会牢牢铭记在心。”
“嗯,这就好。好了,四儿,起来吧,到额吉身边坐坐。”说完,她转头吩咐身边的侍卫,“去把我的孩子们全部叫到帐前,我有话要对他们说。”
侍卫领命而退。不一会儿蒙哥、旭烈兀、阿里不哥、末哥先后来到帐幕。五兄弟中,蒙哥、忽必烈、旭烈兀、阿里不哥皆苏如夫人亲生,末哥虽庶出,却也是在苏如夫人膝下长成。
“孩子们,往前站。”苏如夫人披衣坐在床榻上。此刻,她的脸上挂满了真心知足的微笑。
“你们兄弟几个虽然不是出自一母同胞,但我都把你们看做是我自己的孩子,我爱你们,希望你们团结起来,完成你们祖父和父亲建立一个强大的蒙古帝国的夙愿。”
苏如夫人面对站在床前的五个孩子,挨个用手抚摩一遍,苍老的脸上露出无限留恋。
她又将阿里不哥拉到身边:“你这孩子打小就任性、固执,哥哥弟弟们都让着你,这样下去可不行。”
“知道了,母亲。”阿里不哥沉声答道。
“来,儿子们,我给你们讲个故事,”苏如夫人一手拉着蒙哥汗,一手拉着阿里不哥,轻缓地讲起来,“你们的祖父成吉思汗在创业之初,有一次引军归来后把儿子们叫进营帐。他先从箭筒中抽出一支箭交给你们的大伯:‘术赤,你把它折断吧。’那支箭被你们大伯毫不费力地折断了。接着,你们祖汗又给了他两支、三支、四支……也都被折断了。但当箭的数量增加到十支时,不仅你们大伯,还有你们二伯、三伯和你们父亲谁也无法掰断它。成吉思汗命令军中最有名的大力士和勇士们都来试试,结果,他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仍然无法折断这十支箭。这时,你们祖汗说话了:‘看到了吧?你们的情况也是这样,只要你们团结一致,互相支持,任何人都不能战胜你们,你们将长久地统治这个庞大的帝国。’”她说到这里,从侍女手中接过一碗马奶,轻轻地吹了吹,喝了几口。“我的话你们听懂没有?”
“听懂了!”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苏如夫人用丝帕揩揩嘴角:“我有些乏了,你们都回到各自的帐殿里去吧。忽必烈,你此去大理,把我身边的许国祯大夫也带着吧。我听说大理那地方湿热非常,瘴气甚重,你带着他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额吉一片慈爱之心,孩儿心领,但许大夫我就不带了。此时此刻,额吉比我更需要他的照顾。军中有许多不错的蒙汉大夫,有他们照料,孩儿不会有事,额吉但请宽心即是。额吉,如没有别的事,孩儿先告退了,明天出发前,孩儿再来看望您,向您拜辞。”忽必烈双目濡湿,已经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了。
兄弟五人依次施礼而退,苏如夫人执着地“目送”着他们一一离去。尽管她已失明多年,儿子们的身影却永远印在她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