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田回来后,精神恍惚,谁也不愿睬,也不想待在家里。只要不下雨,他就走向双龙河头,一直走到二龙潭边,坐在槐林里,远远地望着碧绿的潭水发怔。旺地知道那儿是他与荣阁的约会地,悄悄讲给青龙。青龙跟过去一看,心疼得直抹泪,几天后派他一个活儿,到二龙潭附近的河坡地看坡,也就是守护秋庄稼。这是份闲差,平常都是老年人干的。青龙让他去,等于是给他放长假,同时也算照顾家兴。
三个种棉人,一个死了,一个走了,一个心碎了。眼见三十一亩棉花没人管,青龙抓耳挠腮,情急之下想到婉蓉和荣国。荣国死活不肯,因他实在不忍面对妹妹的小砖房。婉蓉推不开,只好从油坊辞工,重返棉田。青龙派婆娘红梅和香竹帮她。红梅怕厉鬼,不敢去,又拗不过青龙,坚持让进才也去,说他是道爷,能镇住鬼邪。青龙一切照准,总算把这坡棉花地糊弄住。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旺田的伤口还没舔好,旺福又出事了。
不同于旺田的踏实与旺地的顽皮,旺福就像一个不声不响的精灵,一天到晚只在外面游荡。
就体形来说,旺福的个头与他的年龄很不般配,已经十三了,看起来却像八九岁。想想也是,英芝在大荒年里怀他,胎里亏不说,生下后又没奶吃,没让他饿死已是奇迹了。
旺福虽然瘦小,可打小就知为家分忧。十岁那年,他开始养兔子,因为兔子不吃料,只吃草,而草遍地都是,只要他勤快就行。起初养两只,不到一年,两只变成十二只,弄得满屋子都是兔子屎,床底还有几个兔子洞,气得英芝要宰它们。后来,旺地在大椿树后靠院墙处搭建一个小棚,远看像鸡笼,上面用木棒隔成两层,算作兔子窝。又在棚外打一道围墙圈兔子。一放学,旺福就拿上箩筐和镰刀去沟边、田头割草,傍黑时扛一箩筐回家。由于个头小,满满的箩筐压得他身子弓着,脖子歪着,远望上去,就如一个会走路的草墩儿。
这天后晌,旺福到二龙潭割完草,天大黑时回到家里,喂好兔子,觉得不舒服,没吃饭,倒头就睡。
旺福睡在堂屋东间。三更时,成刘氏听到旺福说胡话,乱踢腾,觉得不对,点着灯,走到旺福铺前,一摸额头,像只刚出灰的烤红薯。成刘氏推他,叫他,旺福咬紧牙,呼哧喘气,看样子想呕。成刘氏拿出面盆让他呕,他却呕不出来。成刘氏正在折腾,家群醒了,走过来一看,急到东屋叫醒家兴他们。
英芝一摸旺福的头,跪在地上就向主基督祷告。家兴抱上旺福,与家群、旺地一道去看天旗。天旗诊会儿脉,拿出几粒丸药和一粒能快速退烧的安乃近让旺福服下。家兴问啥病,天旗说是伤风,不打紧,退去烧就好了。
家兴放下心,抱旺福回家。及至天亮,旺福的高烧没退,病情加重了,出现烦躁、抽搐等症,脸上一丝血色也没,额上像只烤红薯,手脚冷得像块冰,两眼闭着,咋叫也不醒。家兴急让旺地去喊天旗。天旗诊会儿脉,面色诧异。
“天旗,咋哩?”家兴的心儿全吊起来。
“奇怪,夜里脉还好好的,这阵儿却没了?”
“天旗呀,你再摸摸看,娃子这还好端端的,咋能没脉哩?”成刘氏慌了。
天旗又摸一阵儿,再次摇头。
旺地惊叫:“快看,胳膊上有红斑!”
天旗撩开旺福袖子,果见有红斑。再检查身上,两胁、腿上、肩胛,到处都是。
“天旗呀,娃子这……这是啥病?”家兴的声音有些打战。
“大叔,”天旗摇头,“这病我还没见过,说不清。”
在四棵杨人看来,天旗是这世上最好的医生。这阵儿连他也说不清,就等于没治了。成刘氏哭起来,家兴急得直转圈子,英芝再次跪下,哭求主基督显灵施救。
“天旗呀,大叔求……求你了,”家兴也跪下去,“不……不究咋说,你得救救我这娃子!”
天旗一把扯起家兴,长叹一声:“唉,大叔呀,要是能救,我咋能不救哩?娃子这病,我真的没见过,吃不准。摸不到脉,手脚发凉,额头却烫,我……这样吧,你快去叫我烟爷,他见识多,或有解法!”
家兴飞跑出去,请来老烟薰。英芝见不得老烟薰,又从心里怕他,见是他来,扭身就回东屋去了。
老烟薰细查一遍,问道:“娃子昨儿去哪儿了?”
“旺地,你知道不?”家兴转问旺地。旺地摇头。家兴又问旺禄,也说不知。正要再问,一直傻站在一边的旺田插嘴道:“去二龙潭了!”
“二龙潭?啥时候?”
“迎黑。”
老烟薰的眉头凝起来,闭目有顷,掏出银针,噌噌连扎几针,却如扎在木头上,旺福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老烟薰又扎几针,眉头拧成两股绳。
“大叔,是不是让啥东西缠……缠上了?”家兴压低声音。
老烟薰没回话,绕旺福转几圈,猛喝一声,再次扎下三针,且全扎在头上,看得成刘氏心惊肉跳。
旺福仍旧没反应。
老烟薰倒吸一口气,盘腿坐下,将长烟杆架在腿上,闭目息气,运神冥思。不一会儿,周围人看到,老烟薰的额头现出汗珠,似是在长途跋涉。
过有一袋烟工夫,老烟薰呼出一口气,睁开眼睛。
“大叔?”家兴的心儿已经吊在嗓子眼上。
老烟薰站起来,走到院里。家兴和天旗紧跟出来,未及说话,青龙听到消息,也赶过来,刚要张嘴问,见老烟薰摆手轻“嘘”一声,赶忙憋住。
三人一道走出院门,老烟薰方才站住,长叹一声:“唉,让娃子看到了!”
“看到啥了?”天旗小声问道。
“两位龙爷!”
“啥?”家兴的头皮一下子炸了。
“白龙爷、黑龙爷一到天黑就来二龙潭相会,一般人看不见。这娃子不知有啥神通,夜黑儿竟然看到了。看到也没啥子,据我推断,娃子怕是做下啥事,惹恼两位龙爷了。白龙爷脾气柔,倒还没啥。黑龙爷是暴脾气,谁也碰不得!”
“天哪!”家兴蒙了,“这……这可咋办?”
“要是寻常恶鬼,我这些针扎下,不会没反应。可对两位龙爷,我这道行就浅了!”
家兴再次跪下。青龙、天旗互望一眼,又转向老烟薰。
“看来,”老烟薰扯住家兴胳膊,将他拉起来,“我也只有一个法儿!”
“啥……啥法儿?”
“请两个神庙的道爷来,合力做个道场,求求龙爷。要是两位龙爷能消消气,咱这娃儿兴许有救!”
“哪两个道爷?”青龙急问。
“白龙庙是进才,黑龙庙是李拐子。你们去叫进才,李拐子那儿,我去请!”老烟薰返回堂屋,将旺福身上的银针拔去几根,只留下头上三根,转对家兴,“这三根针,谁也别动!”说完,拿上长烟杆,扭头匆匆走去。
家兴吩咐好众人,拉上青龙走到院外商量,主要是对付英芝。英芝只认主基督,什么白龙爷黑龙爷,于她都是妖魔。若是在家里做道场,让她撞见,还不闹个天翻地覆。她要是闹腾,得罪龙爷不说,旺福也就没救了。商量来,商量去,二人竟是想不出好办法。
这阵儿,英芝正在东屋跪地祷告,二人可隐约听到她又急又快的哀求声和抽泣声。家兴侧耳细听一会儿:“有了,这事儿得你出面!”
“中,你说咋整?”
“庙北村还有一个信福音的,她们常在一起做礼拜。你去叫香竹,让她叫上英芝一道去庙北村,就说合力为旺福祷告,英芝一准儿去!她一走,我就去叫进才来。进才也好,基督也好,咱哪路神都不得罪,你看中不?”
“中!”
英芝果然中计。香竹过来一劝,英芝二话没话,拔腿与她走了。
二人走有半个时辰,老烟薰领着李拐子来了。进才也早备好黄纸、黄幡、符咒、香、烛等物,摆在堂间。二人供上各自龙爷的牌位,点起香、烛,贴好黄纸,口中念念有词,焚烧符咒。老烟薰、天旗守在旺福身边,密切关注旺福病情。
眼见道场做完,就要收场,进才、李拐子正在念叨最后一段经咒,院外传来急快的脚步声。顷刻之间,英芝旋风般卷进院门,一见这个阵势,歇斯底里发作起来:“好哇,怪道我守不住神,原来是撒旦跑到我家里来了!”
谁也没料到英芝会突然杀回来,尽皆乱了。英芝冲进堂间,扯下黄幡,拔下香火,扔在地上猛踩一通,又将桌上的物什扫个七零八落,抬眼扫射一圈,放过老烟薰和进才,落在一把白胡子的李拐子身上,尖起嗓子指着他叫道:“你这撒旦,看我打死你!”
话音落处,英芝就如疯了般扑向李拐子。李拐子没料到会有这档子事儿,未及回神,英芝已经扑到,将他按倒在地,骑在身上暴打。李拐子快七十了,腿脚又不便,哪里经得住英芝的疯狂,顿时两手抱头,疼得直叫。
“家兴,快……快拉住英芝,要惹大祸!”老烟薰反应过来,大叫。
家兴这也醒过神,扑上去死命拖开英芝。英芝又叫又骂,与家兴扭打成一团。家兴拖不动她,急叫旺地。父子合手,总算将英芝拖到东屋。
进才见势不妙,悄悄溜了。老烟薰拔下旺福头上的银针,扶起李拐子。
青龙叫住跟在后面的香竹,叹道:“唉,白嫂子呀,你是咋整哩?不是交代你无论如何拖她两个时辰,这还没到哩,咋就让她回来了?”
“俺咋知道哩?”香竹哭道,“俺仨跪在屋里祷告,英芝坐不住,一直在动。俺问她咋哩,她说心里烦。俺说快祷告吧,静心祷告,心就不烦了,英芝又祷告。谁知越祷告,她心里越烦,忽一声站起来,拔腿就往外跑。俺知道坏事了,死命拉她,拉不住。她跑得快,俺赶也赶不上,能有啥法儿?”
正说着话,李拐子拐着一条腿,黑着脸,气呼呼地走出院子。老烟薰跟在他后面,手里拎着烟杆儿,边走边摇头。
英芝大战一场,神清气爽,从屋里大声叫香竹。香竹走进东屋,见她跪在地上,正在哽咽着向主基督汇报大战撒旦的详细过程。
回到堂屋,家兴怔怔地跪在旺福身边。跪了一会儿,他像个孩子似的突然两手拍地,号啕大哭:“我的儿啊!我……我可怜的福儿啊……爹……你……你在哪儿?快来救救你的孙子呀,爹——”
家兴这一哭,成家人无不跪下,痛哭起来,好像旺福已经没了似的。正在闹腾,不知何时溜出去的青龙,领着老白和雪梅匆匆走进院子。
雪梅手提药箱子,一进屋子,马上蹲在地上,拿出听诊器在旺福心上听一会儿,又看几眼他身上越起越多的红斑,急道:“老白,快,快送公社卫生院!”
老白二话没说,背起旺福就朝门外跑,青龙、雪梅跟在身后。家兴反应过来,一把扯上旺地,紧追出去。
一行人赶到双龙镇,天已黑了,医院早已下班。值班的医生护士无不认识雪梅,白云天的大疤更是招牌,此时见他俩抱着娃子赶来,二话没说,立即送进急救室。白云天交上押金,办理住院手续。
医生、护士又是打针,又是吊盐水,忙过一阵子,总算走出急救室。
“娃子咋样?”老白急问。
“白书记,”医生搓着双手,“要是上午来就好了,这阵子难说。这娃得的是急性脑膜炎,全身都出红斑了!”
“啥叫急性脑膜炎?”家兴没听过这名字,急切地问。
“急性脑膜炎是细菌感染,得病快,开始时症状不好辨,就像是伤风感冒。治得及时,说好就好了。治得不及时,命就保不住!”
“我……我这娃子咋……咋样?”家兴大惊,话也说不出来。
“这娃子出红斑,人也昏迷,说明已到中后期了。我们已尽全力救治,该用的药全都用上了。若是这娃子命大,能够退去烧,就有办法。若是退不去……唉,不说这个了。总体上,你们得有思想准备。看这样子,即使抢救过来,只怕也要落个后遗症!”
“啥……啥后遗症?”旺地惊道。
“这也难说,譬如聋哑、偏瘫、摆头等,因人而异!”
“老天哪!”家兴蹲在地上,失声痛哭。
经过三天抢救,旺福的高烧奇迹般消退,并在第四天早上,睁开眼睛,与人说话。又过一天,他可以下地走路,既没聋哑,也没偏瘫和摆头,竟是完全好了。
“奇迹!真是奇迹!”医生连声道贺,“像他这般严重的脑膜炎能挺过来不说,还没落下后遗症,真是奇迹!”
英芝眉开眼笑,应声接道:“医生,我告诉你,奇迹是我主基督给的!四天来,我不分黑明,一直向我主基督祈祷。夜黑儿,我主基督启示我,福儿明儿就好了。你看,今儿果然好了!”
家兴见她扯到福音会上,怕再闹出事来,叫旺地拉开英芝,拉旺福一道对医生跪下:“大夫,我……我爷儿俩谢你了。要不是你,娃子真就没命了!”
旺福磕个头道:“谢叔叔救我!”
医生扯起他们,拍拍旺福的小脑袋,笑道:“呵呵呵,是你娃子命大!去吧,外面玩会儿!”
旺福应一声,出去了。
“家兴同志,”医生转对家兴,呵呵笑道,“你娃子这病,倒是有点儿怪!”
“咋怪哩?”家兴急问。
“急性脑膜炎是传染病,往往是春天才发,这阵儿是秋天,他咋得上哩?更怪的是,像他这种病,我治过三例,都比他轻,都有后遗症,只他最重,却是活蹦乱跳,好端端的!说到这里,我想告诉你句迷信话,你这娃子,保不准是贵人哩!”
“谢大夫金口!娃子这命是大夫给的,将来真要有出息,娃子不会忘记你!”
“看你说的,我是医生,治病是本分,就跟你种地一样!可以出院了,你去办手续吧!”
白云天共交二十块押金,算完账,还剩一块多。家兴装进衣袋里,别过医生,赶回村里。旺福连病数日,身子仍虚。家兴就与旺地一道,轮流背他。
快到家时,家兴陡然想起什么,小声问道:“福儿,爹问你件事儿!”
“你说。”
“生病那天,你大哥说你去二龙潭了,有这事没?”
“嗯。我去割草了。那儿的草嫩,兔子爱吃。”
“你……看见啥没?”
“我割完草,见天黑了,就坐在潭边,看水里的云影。正看哩,水里有响动,不一会儿,游上来两个东西,像是怪鱼。天色苍黑,我看不清,见它俩一直并着膀游,我拾起一块小石子,扔进潭里!”
家兴瞠目结舌:“打……打中没?”
“哪能打中哩?我力气小,石头落在水边上,发出响动。怪鱼听见响,沉下去了。我也背上草,回家了!”
家兴不由得打个寒噤。
“爹,你咋哩?”
“没咋哩!”家兴稳住神,缓缓说道,“福儿,你得记住,以后不许再去二龙潭割草,听见没?”
“嗯。”
这场大病并没有改变旺福。他依旧打兔草,依旧不声不响。打完兔草,他就泡在外面,像个四处游荡的幽灵。
旺福不愿待在家里。不知为什么,他与家中的几个兄弟明显不合群儿。天气放晴,他放学回来,一句话没有,提上箩筐就走,或割草,或拾柴,直到天色大黑才回来。星期天也是。
割完草,拾满柴,旺福喜欢静静地坐在田埂上,望着行将下山的日头及西半天奇形怪状的晚霞。望着,望着,这些五彩缤纷的晚霞就会在他心里幻化成狼虫虎豹、二郎神、孙悟空、狐狸精、神笔马良、白龙黑龙、黑张飞、鲁智深等,什么样的形象都有。这些传奇故事里的形象他从未见过,但却一个挨一个,鲜活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有时,他会紧紧盯住其中一个形象,为它设计故事。彩云的形状不断变化,他的故事也跟着向前发展。他一直坐着,任想象的翅膀飞腾,直到西天黑沉,云朵失彩,他才慢腾腾地站起来,伸个懒腰,扛起收获回家。
旺福喜欢故事,喜欢生活在想象中。旺福最喜欢的是晚上或雨雪天。每逢此时,往往是一丢下饭碗,人就没影儿了。
旺福喜欢去村里的几个故事大王家。只要听说哪儿开场子说瞎话,他一准儿到场。旺福人小个矮,一闪进屋,就会寻处角落坐下,既不说话,也不乱走,闭眼竖耳,捕捉说话人的每一个声音,让瞎话里的情节和形象在他心里鲜活起来。若是几处场子同时开,他不能分身,就选校长宗先家。
志慧领人砸白龙庙时,宗先的肋骨让红卫兵踢断两根,内脏也受重伤,一连卧床几个月。天旗使尽解数,才算保住他一命。此后不久,宗先见文化大革命越闹越凶,干脆辞去校长职务,回到村里,使人将他漏雨的旧房子修缮一下,安下家来。公社教革办为白龙庙调来一个新校长,姓林,协助宗先办了退休手续。
宗先是公办,每月有三十四块薪水,另有二十九斤粮票和一些其他票证,再加上他夫人的人头粮,小日子过得相当殷实。宗先有一肚皮故事,还会因人讲。由于肋骨受伤,宗先落下气喘病,声音原本细小,又时常中断,说起瞎话很难连贯。村上爱听的人越来越少,只有旺福等几个从小听惯他上课的娃子是铁杆儿听众。
宗先说瞎话有个规矩,就是不究长短,一次只讲一个。唯一的例外是对旺福。只要旺福来,他就讲两个,有时兴致上来,还会接着再讲。在他职业的老眼里,这个村里,只有旺福才是他选中的人才。
这日是雨天。旺福再次来到宗先家,同往常一样,悄无声息地坐在草墩上。宗先坐在八仙桌后面吃饭,吃得很慢。吃一会儿,宗先放下饭碗,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书,递给旺福。
旺福家里没书。旺田借姚老师的书讲的都是庄稼,他没兴趣。他的兴趣只在瞎话上。这阵儿,他见宗先拿出书,又惊又喜:“校长,您……这是给我的?”
“嗯,”宗先喘口气,“我老了,不能总是给你讲。你想听的是瞎话,瞎话又都是书里写的,你可以自己看!”
“嗯!”旺福感激地点点头,一看书名,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旺福,”宗先不无慈爱地望着他,“这本书是好瞎话,你好好看,看完了,说给我听听!”
“啥?”旺福睁大眼睛,“您要我说?”
“是啊,这个瞎话我没看过,你说出来,我就不用看了!我整天对你说,你也得说一个我听听!”
“嗯。”旺福郑重点头。
旺福拿书回家,如饥似渴地阅读起来。有些难,书里许多字他还不认得,可故事情节他能看懂,不到两天,就看完了。闭眼想想,觉得还没完全理解,他打头又读一遍,拿上书,走进宗先家里。
“校长,”旺福双手呈上书,“书读完了,还给您!”
“我是送你的,你看就是!”宗先笑道。
“书是您的,我咋能要哩?有借有还,我还想看您另外的书哩!”
“中,”宗先呵呵又是一番笑,“你这叫放长线,钓大鱼!你且说说,书里写的啥?”
“我打头讲?”
“不用了,你讲个大要,我能听明白就中!”
旺福点点头,将故事大要细述一遍。宗先两眼眯住,听完,点点头:“嗯,你讲得不错。你觉得保尔·柯察金这人咋样?”
“了不起!等我长大了,就向他学习,为革命事业贡献一切!”
“嗯,你能这样想,有出息!我再问你,你说向他学习,学他啥哩?”
“学习他一不怕苦、二不怕累的革命精神!”旺福挠挠头皮,就像是在课堂上回答提问。
宗先连连摇头:“旺福,你说的只是表层,要学点儿实的!”
“那……”旺福大睁两眼,“啥是实的?”
“你把自己想作他,就明白了。你看他,人残废了,眼瞎了,要是你,该咋办哩?你试试,自己把眼蒙住,在这屋里走几圈,看能受了受不了!可是,你看他,没去跳井,也没去寻无常,而是坐在家里写书,将他的心写出来,将他的意志写出来,让成千上万的人感动。你想想,若是写出一本好书,全世界多少人会看?一本好书起的作用,要比修一条铁路、打一万石粮食还要大。柯察金身体健康时干过许多事,但他对人类真正的贡献却是在残疾之后,因为他留给我们一种精神!你要学他,就得学习这种精神!”
对于旺福来说,宗先这席话真如拨云见日。沉默许久,旺福点头道:“校长,我明白了。等我长大,也当个作家,像保尔一样,写出一本好书!”
“中!”宗先又笑起来,“不过,你想写书,首先要读书,看别人是咋写的。你家里没书,我这里有。你想看啥,就向我借!你刚读完外国书,这次再读一本中国的,换换口味!”走进里屋,拿出一本薄册子,掸去上面的浮尘,“这是我小时候读过的书,是咱中国的老祖宗写的,叫《三字经》,也就是说,每句话只有三个字。别看句子短,只有三个字,但每一个字都是一个瞎话,都讲一个道理。你上次看的书,别看它厚,通篇讲的只是一个瞎话,教给你的道理也没多少,比咱老祖宗这本书,差老鼻子哩!”
旺福拿过书,翻看几页,见上面全是繁体字,眉头皱起:“校长,上面这些字,好多我认不出,咋看哩?还有,这些字都是竖着写的,看起来不方便!”
“这你就不懂了,”宗先笑道,“我告诉你,老祖宗为啥竖着写哩?你想想看,竖着看书,咋看哩?头先抬起来,从上往下看,一直看到底,再抬起来,再往下看到底,这是啥动作哩?”从旺福手中拿过书,连看几行,做个示范,“看到没?我不断地由上往下看,就得不断点头。点头表示肯定,表示这书写得好,越看心里越美。横着看呢?你再看……”拿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再做示范,“从左看到右,然后头要扭回来,再从左看到右。左右扭头,表示否定。每看一行都要否定,表示这书写得不好,越看心里越烦恼。你说是不?”
旺福拿过两本书,学宗先的样子试看几下,果然是一个要点头,一个要摇头,笑了:“校长,你说得对,真是这个味哩!”拿过《三字经》,又翻一阵,“校长,这些字不认识,咋办?”
“只要你肯学,没有不认识的字。这样吧,打今儿起,我先教你,每天学几句,不出半月,你就学会了,就能自个读了!待这本书读完,我这里还有许多好书,有《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四书》《五经》,多哩。你要是全部学会,就能像保尔一样写出好书了。”
“中!”
自此之后,旺福几乎天天来到宗先家,听他讲《三字经》。宗先要求极严,不但要他背诵每一句话,还要求他讲出每一句后面的瞎话。
《三字经》学完,宗先甚是满意,开始教他《百家姓》和《千字文》。旺福很聪明,根本不用拿竹板子打手心。没过多久,旺福就认识许多繁体字,再看其他旧书,宗先不讲,他也有些明白了。
《千字文》学完,宗先要他看《千家诗》。开讲第一天,老白的大女儿白雪也跟来了。
白雪比旺福小,个子却比旺福高,两人一道走起来,倒像是姐弟。白雪长得漂亮,扎着两条小辫子,皮肤白嫩,卵形脸儿白里透红,全身皮肤滑如凝脂,人见人爱。白雪六岁上学,旺福八岁才上,二人虽差两岁,却是同班,且打一年级起就是同桌,一直没分开过。两人要好得很,一道上学,一道放学,有时还会一道割草拾柴,可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见到她来,宗先很高兴,让她坐到腿上,抚摸她的头发说:“乖妞儿,你的个头长得真快!”
白雪腼腆地笑了。
“妞儿,你说说,你来我这儿,想干啥?”
“我想跟旺福一样,听你说瞎话!旺福说,你的瞎话说得好,跟在课堂上讲课不一样!”
“中!”宗先笑了笑,放下她,咳嗽一声,“你想听瞎话,我就说一个!”
白雪拉过草墩,坐在上面,将头靠在宗先大腿上,圆睁两只大眼,长长的眼睫毛忽闪着,聚精会神地盯住宗先。就跟往常听瞎话一样,旺福静静地坐在另一只草墩上,缓缓闭上眼去。
宗先再次咳嗽一声,缓缓讲道:“今儿我讲庞振坤。你们也都听说过他,是个大才子,会写诗,能够出口成章。村里有个富家郎,自幼爱诗,他爹为他请来好几个会写诗文的先生,教他写诗。二十岁那年,富家郎举行成人冠礼,众多亲朋好友都来祝贺。酒过三巡,富家郎一连吟出几首诗。所有人都为他喝彩,说他的诗写得好,堪比唐朝大诗人李白。李白是诗圣,富家郎沾沾自喜,就在门口挂个匾额,上写‘诗圣’二字。庞振坤听说了,嘿嘿一笑,在自家门上也挂一个匾额,上写‘诗医’。富家郎一看,顿时大怒,因为圣人再高,也会生病,生病就得求医,因而,诗医就高出诗圣一头。富家郎连想几天,终于想出一条妙计,袖里揣着一首诗,敲开庞家大门。寒暄一阵,富家郎指着他的匾额道,‘你敢挂这匾额,想必医术高超。我有一首诗,想请你医一下。要是医得好,我佩服你。要是医得不好,哼哼,你这个匾额,自个砸也中,我找人替你砸也中!’说完,他从袖筒里取出一首诗,不无得意地递给庞振坤。庞振坤一看,不是他写的,而是《唐诗三百首》里的一首名诗。显然,富家郎是故意刁难他的。庞振坤思忖一会儿,微微一笑,说道,‘我把过脉了,此诗得的是腹胀,该吃泻药!’富家郎一听,心道,哼,你小子,千古名诗你也敢医?看来是该砸牌子了!富家郎心里这样想,面上却堆上笑,‘是何胀法?吃何泻药?’庞振坤指着诗道,‘你看,这第一句,清明时节雨纷纷,清明本身就是时节,清明加时节,两个词同一个意思,岂不是吃胀了?再看第二句,路上行人欲断魂,行人不走在路上,难道走在庄稼地里不成?又胀了。第三句是,借问酒家何处有,也有胀处。酒家何处有,原本是个问句,前面加上借问,岂不是画蛇添足?最后一句也有不妥。牧童遥指杏花村,为啥遥指的一定是牧童?写明牧童,反而将诗的意境削弱了。不写明,反而更好。因而,此诗得吃泻药,每一句去掉两个字,可改为:清明雨纷纷,行人欲断魂。酒家何处有?遥指杏花村。’富家郎一听,庞振坤所言真还成理,无从辩驳,只好长揖至地,表示叹服,悻悻然扭身走了。回到家里,富家郎一连几天睡不好,吃不香,觉得自己的诗写得这么好,已是诗圣了,一个穷小子竟然超过自己一头。富家郎越想越闹心,又过半月,再次袖上一张纸头,寻到庞家门口。庞振坤接过纸头一看,是民谚‘四大喜’,也流传千百年了,眼珠儿一转,笑道,‘此诗跟上一首不同,患的是亏症,该吃补药。’富家郎一听,急问何故,庞振坤道,‘先看第一喜,久旱逢甘露,多久为久,没说清楚。再看第二喜,他乡遇故知,多远为他乡,也没说清楚。第三喜是洞房花烛夜,寻常人都可洞房花烛,虽是喜事,却不算大喜。最后一喜,金榜题名时,也不能算作大喜。此诗可吃补药,改为:十年九旱逢甘露,千里他乡遇故知,和尚洞房花烛夜,瞎子金榜题名时。’富家郎一听,连声称妙,再次悻悻然回到家里。眼见自己选中的两首名诗都有毛病,看来,庞振坤真还有些医术。富家郎不思虚心求教,反而醋心难平,决定不再寻求名诗名句,自己写一首让他改去。富家郎辗转反侧,夜不成寐,仍旧想不出佳句。正自难受,案上传来叮当一声。富家郎灵感忽来,脱口吟道:‘案上叮当响,老鼠来偷粮。’富家郎反复吟咏,视为平生佳句,甚是得意。然而,后面句子,却怎么也想不出。后半夜下暴雨,富家郎更睡不去,一直折腾到天亮才算勉强闭眼,醒来时已是晌午。雨早住了,日头火光光的。富家郎伸个懒腰,走到户外。路过池塘时,富家郎见一只蛤蟆被暴雨拍死,路边还有一条死蚯蚓,让日头晒干了,灵感再来,脱口吟出后面两句:‘蛙翻白肚皮,蚓曝紫扁长。’富家郎连吟几遍,得意非凡,拿出一块上好绢布,写在上面,再次寻到庞家,说是自己偶得佳句,请他医治。庞振坤一看,仰天爆出一阵长笑,笑后说道,‘此诗病入膏肓,本医无药可治,只有一个偏方:三年之内,你得戒去食盐、腥荤,只吃淡食、素食!’”
讲到此处,宗先戛然而止。
旺福、白雪疑惑不解,齐声问道:“咦,这是为啥?”
“是呀,”宗先呵呵笑道,“为啥哩?富家郎抓耳挠腮,半晌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好问庞振坤。振坤说,这个偏方很寻常,你要是不懂,回去问问你家丫环,她一定知道。富家郎反身回去,询问身边丫环,丫环大笑不止。富家郎道,‘你笑啥哩?’丫环止住笑,小声回道,‘主人,庞振坤是在骂你哩。你想想,多吃盐,会放咸屁,多吃肉,会放臭屁,他让你戒吃盐和肉,是说你在放咸屁和臭屁。’”
“妙哇,骂得真是妙哇!”旺福大声叫道。
白雪不太懂诗,只觉得最后的结尾好听,拍着小手称赞。
“旺福,你知道不?诗里可是大有学问哩。唐朝有个诗人叫贾岛,两句诗写了三年,写出来后,他顺口吟道: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可见,一首好诗需要千锤百炼。即使名诗名句,也都有缺陷之处,因而,做人做事万不可骄傲,不要学那个富家郎,学会几句歪诗,就四处炫耀。诗是语言精华。常言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写诗也会诌。你们要好好学诗,学一首,背一首。谁背不会,我就拿竹板子打手心!”
“嗯。”旺福、白雪相视一笑,点点头。
宗先走到里面,拿出一本《千家诗》:“我就这一本,你俩轮流看,中不?”
“中!”二人齐声答应。旺福双手接过书,辞过宗先,出院子没走几步,迎头碰到三疯子。
三疯子挑着两只粪箕,没拾多少粪,显得甚是轻松,见他俩走过来,扭下身子,呵呵一笑,跳了个花步。
“三疯子,唱个歌,要扭着唱!”白雪一见是他,兴奋起来,大声叫道。
三疯子看他俩几眼,放下挑子,找块空地,真的扭起来,边扭边唱。这阵儿他的歌又改了,唱的是《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
白雪抬起小手拼命鼓掌,同时推他一把:“旺福,三疯子唱完了,快鼓掌,不鼓他就不给咱唱了!”
旺福听得入神,听她一说,赶忙将书夹到腋下,跟着白雪鼓掌。刚鼓两下,腋窝下的书扑嗒一声掉在地上。旺福赶忙拾起来,心疼地检查,看摔坏没。
三疯子的两眼扫瞄过来,边唱边扭,不知不觉地转到他跟前,陡然出手,一把抢过书,停住唱,嘻嘻一笑,哗啦啦地翻看。
旺福急了,大叫:“三疯子,快还我的书!”
三疯子不理睬,顾自翻着玩,一边翻,一边扭,重新打头唱道:“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您的光辉思想永远照我心……”
旺福疯了般扑上去,死命抱住三疯子的腿,哭叫:“三疯子,快还我的书!”
三疯子扭不成,书也翻得差不多了,呵呵一笑,将书递到他手里。旺福松开他,拿上书,顾不上擦眼泪,拉上白雪飞也似的跑了。
三疯子望着他俩的背影,呵呵笑着,“嗨——嗨——”连喊几句疯话,挑上粪箕,转到宗先的院子外面。
宗先站到院门口,将这一幕看在眼里。见他过来,宗先迎上两步,呵呵笑道:“天珏,歇会儿!”
三疯子放下挑子,目光再度望向已成两个小黑点的旺福他们。宗先似是明白他在想啥,呵呵一笑,吟出一句:“孺子可教也!”
三疯子叽里咕噜说出几句疯话,伸出拇指,连连点头。
这年九月底,秋收快结束时,黑妞再添千金,名字仍是成刘氏起的,叫旺男,旺同望,顺的是黑妞和家群的意。
这当儿,英芝的肚皮鼓得比黑妞的还大,但按易姐儿的推断,英芝离生产还有一个多月。
看着英芝的肚皮大得不同寻常,家兴有些害怕,劝英芝去看天旗。天旗把过脉,说是看脉相没啥事儿。英芝也没觉出有啥不美,只是肚子太坠,走路不方便。家兴仍不放心,叫她去大队部看雪梅。雪梅检查一遍,量过血压,也没说啥。
晚上躺在床上,家兴再摸英芝的肚子,心里实在踏实不下来。这日晌午,家兴赶到牛屋,为牛拌好草料,蹲在牛槽边唉声叹气。
“兴叔,你叹个啥哩?”青龙吧嗒几下烟嘴,扭头问道。
“你大婶这肚子,咋会恁大哩?要是照易姐儿算,离生还早哩,这阵儿看起来,就挺吓人了!”
“兴叔呀,我真是服了大婶。好家伙,刷刷刷连生五个娃子,这还收不住场,看这样子,怕是要生俩哩!”
“甭吓我!”家兴白他一眼,“这五个就让我乱套了。不瞒你说,一听说她又怀上,我就吃了几天后悔药。要是知道她会怀上,说啥我也不跟她那个!唉,莫说是生俩,再生一个,我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兴叔,你甭撇了!要是大婶再生一个带把儿的,刚好应上大爷的数,你美还美不过来哩,在这里叫啥屈哩!”
“青龙呀,看来,你是真不明白我!我爹只起六个名,我已占五个,说啥得为家群留一下。这次黑妞又添个妞儿,家群心里的苦,我看着也心疼!要是英芝真的再生个娃子,叫我……咋见家群哩?”
“唉,”青龙叹道,“你说的是!黑妞骨架子倒是不小,咋会一撇腿就生妞儿哩?”
“算了,不说这个!”家兴转过话题,“有件事儿,我想问问你!”
“你说。”
“我这头发跟胡子,有两个多月没剃,都快成三疯子了!前儿我去进才家寻明全,一提他,香竹就哭。我问她哭啥哩,她说,明全走了。我问她走哪儿了,她说不回来了。我说你瞎说哩,他咋能不回来哩,她说,是真的,是明全亲口告诉她的,还把该带的东西全带走了。我说,明全是哄你玩的,他出去剃头,一定要带行头。香竹不听劝,只是哭。后来,她又到我家里,跟英芝一道,向主基督祷告大半天。我想问你,明全会不会真的又出走了?”
“唉,”青龙轻叹一声,“你既然问起这事,我只好告诉你,是真的!”
“你咋知道?”家兴急问。
“他不敢不走啊!”
“咋哩?”
“要是他不走,风扬还不整死他?”
“啥?”家兴大睁两眼,“他走与不走,跟风扬啥关系?”
“关系大哩!”青龙再次吧嗒几口烟,“我告诉你,千万别传出去。前几个月,陈姐儿生的小仔子,是明全的种!”
“你……你咋知道?”
“我听民善说的。风扬那玩意儿不管用,陈姐儿肚子却大了。风扬查问此事,查了几个月,前阵儿才审出是他干的!”
“咦,他咋审出来的?”家兴不依不饶。
“听说是他回到家里,抓住小野种的两条腿,要摔死他。陈姐儿护子心切,只好说出来。风扬一听,气得咬牙切齿,揣上刀子去宰明全,被瘿脖子死死拉住,夺下他的刀。明全闻听此事,当天夜里就挑起行头,撒丫子溜了!”
家兴长吸一口气,慢慢呼出,叹出一声:“唉!”
叹会儿气,见牛喂好了,家兴收拾好,起身回去。
刚进院门,就见旺福蹲在地上,两手捧着一本撕成两半的书,瘦小的肩头一抽一抽,哭得快噎气了。白雪蹲在他身边,一边劝他,一边拿她的小手绢为他抹泪。
家兴皱下眉头,正要问话,听见英芝在东屋祷告。英芝肚子大,家兴怕她伤到身子,赶忙进去,见她没法儿下跪,只是坐在草墩上,眼里流泪,闭目向主基督忏悔。家兴细听说辞,知道旺福是在跟她斗气。
原来,这日旺福没吃早饭,开中饭也没回来。旺福再野,吃饭时都要回来。英芝捧着大肚子跑到老白家里向白雪打听,白雪说他上午没去上学,老师还问起他哩。英芝以为出啥事了,发动旺禄、旺地四处找他,成刘氏、白雪也帮忙找。有人见他在河坡的洼地里,旺地赶过去,果见他捧着一部书,躺在水沟里看得起劲。旺地领他回来,英芝问明白,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扯过书,撕成两半。旺福大放悲声,哭个死去活来。见他哭得伤心,英芝有些后悔,向旺福认错,旺福却不肯原谅她。白雪也来劝,咋劝他也不听,只是哭,饭也不吃。
弄明白原委,家兴走到旺福身边,咳嗽一声,数落他:“福儿,伤会儿心就中了,咋能没完没了?你妈是有些理屈,不该撕你书,可你的理在哪儿?早饭不吃,学不上,中饭也不回来,你妈咋能不着急?书再好看,你在哪儿看不中,非得躲进沟里?要是你在家里看,即使三天不吃饭,你妈也不会着急。想想看,两顿饭不回来,又不打个招呼,莫说是你妈,即使爹,心里能不挂念?万一你再出个啥事儿,咋办?再说,你都快成大人了,哭起来咋还跟个娃子似的,读的是啥书?明的是啥理?爹不识字,可也听戏文里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你为一本书哭成这样,将来能有啥出息?”
这番话果然有用,旺福又抽几下,擦擦鼻涕:“爹,我知道我不对,我妈咋打咋骂都中,不该撕我书!书是我借张校长的,他只有这一本,让我妈撕了!爹,你叫我咋向校长交代哩?”
“福儿,”家兴心里一阵酸楚,从他手里接过书,看一会儿,小声问道,“这是啥书?”
“是《千家诗》,张校长说,他小时也读这本书,在庙里学不到!”
“爹知道了!”家兴拍拍旺福的头,“你先吃饭,吃罢饭,就跟白雪一道上学去。书的事儿,交给爹好了!”
旺福擦干泪,吃饭上学。晚上回来,旺福见《千家诗》好端端的放在桌上。原来,家兴、英芝花去整整半天时间,将书本拆开,一页一页粘好,用线再穿起来。他们粘得甚是用心,不细看,真还看不出来。
旺福鼻子一酸,跪在英芝跟前,认了错。
真还应了青龙的话,英芝在足月时生出双胎。雪梅接的生。
是后晌生的。先出来一个,是妞儿。成刘氏抱在怀里,左看右看不肯撒手,雪梅正在忙活善后,英芝又叫起来,不一会儿,又产下一个女婴。
是双凤胎!
家兴正在田里干活儿,听闻英芝生产,急赶回去。尚未到家,就已听到东屋传来两个妞儿的啼哭声,看样子是在比赛谁的声音高。家兴心里一颤,脚步慢下来,勾着头走进院里。刚刚站定,雪梅向他报喜。
家兴却喜不起来。走进院里,他没像往常一样进屋安慰英芝,而是长叹一声,蹲在杏树下,抱住脑袋不吱声。
雪梅观察一阵,见没大事,拿上胎盘走了。英芝连生两次,看样子累坏了,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听凭两个妞儿啼哭。成刘氏在家兴新起的灶火里忙活,为英芝烧鸡蛋面疙瘩喝。这个月刚好轮到家兴家,黑妞也没话说。
两个妞儿越哭越凶,家兴听得心里发揪,忽地站起来,走进东屋,咬牙钻进里间,对床上的两个妞儿视而不见,几步跨到摆在屋角的尿罐旁,打开上面的硬纸盖子,反身走到床边,伸手抓住两个妞儿,转身就朝尿罐里塞。英芝听出声音,睁眼一看,尖嗓子叫道:“成家兴——”
家兴打个惊怔,停住手,扭身看英芝。英芝明白过来,面色惨白,全身哆嗦,使出全身的力气跳下床,几步扑到家兴跟前,从他手里夺下哇哇哭叫的两个妞儿,回身刚走一步,身子一歪,晕倒在地。
家兴吓坏了,急将她抱回床上,盖好被子,放好两个婴儿,两手抱头,一声不响地蹲在地上。
新生儿的哭声将英芝惊醒。见两个妞儿躺在身边,安然无恙,英芝长出一口气,将她们紧紧搂在怀里,“哦哦哦”地轻轻拍打。
“英……英芝……”家兴意识到自己错了,用手使劲捶打脑袋。
“滚!”英芝再次尖起嗓子,冲他骂道。
家兴扑通一声跪下,泪流满面,哽咽道:“英……英芝……”
“你这个撒旦,你这个魔鬼,滚!滚滚滚!”英芝连骂几声,闭上眼,流着泪,一边轻轻拍打孩子,一边喃喃诉说,向主基督控诉成家兴所犯的滔天罪孽,祈求上帝赐恩,软化他的心灵。
对家兴来说,这一天,过得比一年还难。
晚上,几个娃子回来,兴高采烈地围在床边观看妹妹。成刘氏提议为她们取个名,甭弄混了。家兴心里烦,不肯起。旺地、旺福连想几个,英芝觉得不好,转对成刘氏:“妈,你起名儿在行,听你的!”
成刘氏勾头想一会儿,说道:“有了。这俩妞儿,虽说没长眼,投生到咱这穷家,却也为咱带来许多快乐。我看这样,大的这个,叫多多,小的,叫小小。”
“中!”英芝眉开眼笑,转对家兴,“妈起这俩名,称我意了,你觉得咋样?”
“你想叫啥就叫啥,我没啥说!要是一定叫我说,大的该叫烦烦,小的该叫恼恼!”家兴扔下话把子,头也不回地走到门口,朝牛屋里去了。
四棵杨立村一百多年,前后不知娶过多少媳妇,生过多少娃儿,却没有谁生出双胞胎。多多、小小的出世,填补了村史上的空白。喜讯传出,全村人无不振奋,奔走相告。第二天,从早上开始,直到中午,到成家贺喜的人一拨接一拨,让家兴始料不及,应接不暇。
最先来的是青龙,抱着一只面盆,里面是两碗白面、二十只鸡蛋。青龙前脚刚走,易姐儿也端一碗面、十只鸡蛋后脚赶到。接着是进才家,然后是老白家、乔娃和婉蓉,四队几乎没有不来的,即使老慢阴也有表示,让荣国跛着脚,端过来十只鸡蛋。宗先没送面和蛋,让旺福拿回来十斤粮票和五块钱,算是最大的礼了。
这还没完。吃过午饭,张家天成、孙家民善、万家磙子各提一小袋麦子,有二十斤上下,有说有笑地走进成家院子,说是代表各队社员表表心意。
家兴真的没想到,差点儿让他塞进尿罐溺死的多多和小小,竟然为他成家争足了面子。
有喜就有悲。
即使生妞儿,自己也没比过嫂子,黑妞一下子陷入绝望。眼见风光让嫂子占尽,家群也没拿正眼瞅她,黑妞越想越伤悲,就在村人纷纷赶来贺喜的这天后半夜,将一根麻绳挂在院中的杏树枝上,牙一咬,心一横,悬了上去。
也是她命不该绝,悬挂的树枝让虫蛀了。黑妞双脚蹬开马扎子,没扑腾几下,胳膊粗的大枝竟从根上折断,黑妞扑通一声掉在地上。
黑妞个头大,摔得也重,疼得“妈呀”一声叫出来。家群听到院中响动,一摸身边,人没了。跑出去一看,见她躺在地上,脖子上挂着绳套,正在呜呜咽咽地哭。家群不由分说,将她死拖回去,闹得家人一宿没睡。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转眼间,已过寒露。
寒露至霜降,种麦莫慌张。一过寒露,队里的几具牲口最是忙碌,家兴、青龙和山娃天天驱赶它们,不是犁就是耙,为最后的播种做准备。
三具牛中,就数家兴的两头有力气。一头是老犍牛,另一头是它与青龙那头老牝牛的崽儿,家兴叫它小犍子。小犍子快两岁了,壮实得几乎赶上它爹,身上总有使不完的狂劲儿。
小犍牛入秋时才上套,缺乏工作经验,家兴有意将这对父子套在一起,想让老犍子传帮带。两头犍牛套在一起,免不了磕磕碰碰。然而,毕竟是父子,老犍子以身作则,言传身教,对爱子关爱备至,能忍就忍,能让则让,显得非常绅士。刚上套时,小犍子听不懂家兴指令,总是做错事。老犍子不怒不火,以实际行动指导儿子,甚至在小犍子尥蹶子时,它也只是发出重重的鼻音,似是呵斥,又似是规劝。与这样的慈父打配合,小犍子自然没啥说辞,只有努力学好本领的份儿。
小犍子也不是孬种,每天都有进步,不出两月,已对家兴的指令心领神会,与它老爹默契配合了。
小犍子学会耕作后,对老父的唯一报答是拼命干活儿,反正有的是力气。在它看来,拉犁需要的力就这么一点儿,自己多出一分,老父就可少出一分。但它的这点儿好意,却为家兴带来许多烦恼。一边力大,一边力小,就难稳住犁,他就得加劲把握,往往是一沟还没犁到头,人已累得满头汗。家兴心里窝火,一边责骂小犍子,一边拿鞭子呵斥老犍子努力,弄得老犍子非但没省力,反倒挨些冤枉打,小犍子更是没讨到任何好处。两个犍子一道用劲,犁头在土里嗖嗖嗖直往前穿,快得家兴赶不上趟,只好用鞭杆狠劲捺住犁头前的支架,让犁头直往深处扎。
“日过他妈哩,小犍子力气大得很,比它爹年轻时猛壮多了!”歇晌时,家兴瞥一眼昂首喷鼻子的小犍子,对青龙和山娃赞道。
“要叫我说,”山娃应道,“干脆让它单挑,耗一耗它的蛮劲儿!”
“净胡扯,”青龙冲他骂道,“就凭这一句,你就比你爹差一大截儿。牛跟人是一个理儿,小犍子力气虽大,骨头却嫩,有的只是一身狂劲,没耐力。这阵儿累伤了,一生都爬不起来!”
山娃吐吐舌头,不敢再吱声。
“是哩!”家兴笑道,“山娃子,你得好好学。要赶牲口,就得懂牲口。”转对青龙,“青龙呀,这些天牛都忙不过来,蹄掌磨得差不多了。依我看,今儿后晌,咱甭上套了,一则让它们歇歇脚,二则也为它们换换新掌。尤其是这小犍子,以前没干活儿,没掌子不打紧,这阵儿干活儿了,不给它钉掌子,它的嫩蹄子咋能经得起磨?”
“中!”青龙将头扭向山娃,“山娃子,掌子还有没?”
“没了。原本剩几只,前几天让磙子拿去了。”
“你后晌甭上工了,在家支炉子,打它二三十只,明儿晌午钉掌。打美点儿,要量好尺寸。牛蹄子有大有小,掌子也得有个分寸。上次你打的全是一个尺寸,有一半用不上!”青龙交代。
“咱用不上,别人用得上。你看看,这阵儿没一个剩下的!”山娃回嘴。
“犟个啥!”青龙责道,“我说一句,你对两句,没利索过一回!叫你打尺寸,你就打尺寸,哪有这样子犟嘴的?”
山娃做个怪脸,嘟哝:“没废铁了。”
“我看到牛屋里还有几根废耙齿!”家兴接道。
“差远哩。那几根耙齿,顶多能打十来只!”
青龙拧眉想一会儿:“你小子只管生炉子,废铁包在我身上!”
后晌生炉子,青龙拿来一堆废铁,又吼来他家的老三拉风箱,旺地和明河轮流抡大锤,一直干到天大黑,打出四十多只不同型号的蹄掌子和一大堆掌钉,足够十头牛用。
第二天,吃过午饭,青龙叫来三四个棒小伙子,将六头牛分别按倒在地,用绳子捆牢四条腿,将蹄子放在一张小矮凳上。家兴先拿小锤和起子将破损的旧掌拆掉,再用磨快的镰刀将牛蹄上的旧茧割去一层,选好新掌套在蹄上,用锤子敲进铁钉。
几头老牛早已习惯钉掌子,知道是例行公事,隔几个月就要来一遭,因而一个个心安神定,闭着眼,优雅地享受铁锤敲打蹄子时的撞击声。小犍子却是紧张,当几个小伙子硬要将他放倒时,它以为是加害自己,扎好架势,拼命反抗。不想寡不敌众,加之鼻孔让青龙牢牢制住,稍一用力就疼得难受,两条后腿又遭暗算,不知让谁勾向一边,它一个趔趄,跌坐在地,前腿同时也让人勾倒,整个重量失去支撑,轰然一声倒在地上,四蹄腾空,乱蹬一气,却无处借势,让山娃乘势绑牢,再无还手之力。
小犍子不甘受辱,身子虽然受制,两只牛眼却瞪得溜圆,鼻孔不服地发出阵阵恫吓声。山娃按牢它的蹄子,家兴操刀割茧,钉掌。叮叮当当的锤击声阵阵传来,小犍子越听越窝火,鼻孔里的喷气声也越来越响。
家兴钉好铁掌,为它松绑。小犍子将所有愤怒转嫁到家兴头上,稍一松绑,它就来个鲤鱼打挺,忽地站起,两眼圆睁,瞧准家兴的方位,抬腿朝后一蹬。钉好新掌的牛蹄子不偏不倚,刚好踢在家兴的左侧小腿上。
家兴猝不及防,惨叫一声,跌倒在地。小犍子原本力大,加之这一腿又是报复,它更是使足力气,家兴的腿骨哪里受得起?
青龙大吃一惊,死命牵住牛鼻子,将小犍子制服,拉到牛桩场上拴牢,赶回来看望家兴,见他面色苍白,额上现出巨大的汗珠。稍稍动下他的腿,家兴就会“哎哟”大叫,青龙知是骨折了。
几个小伙子要抬家兴,青龙急道:“甭动!快,快叫天旗!”
天旗飞身赶来,给家兴嘴里塞团棉花,小心翼翼地移动他的小腿,将断骨大体上对好,用布条绑牢,吩咐青龙劈出两块小木板,紧贴在他的小腿上,拿绳子绑缚。早有人抬来门板,众人合力,将家兴放在门板上,抬回家里。
成家一下子热闹起来。英芝见家兴伤成这样,二话没说,扑通跪倒,双手合十,两眼紧闭,嘴里发出急促的祷告声,祈求上帝快快减免他的痛苦,让他早日康复。
成刘氏烧好面汤,流泪道:“兴儿,你咋弄成这样?是哪头牛踢的?咋恁不通人性,没个轻重哩?这要是踢在心口上,还不把人踢死?来,你先喝碗热汤,暖暖身子,甭动,妈喂你喝!”
家兴躺倒后,他的两头牛就由旺地代喂。这阵儿正值秋播大忙,犁、耙、送粪、拽耧,哪一样也离不开牲口。让谁当掌鞭,颇让青龙费脑筋。
“老青龙,我来学掌鞭,中不?”旺地拌好草料,毛遂自荐。
“你不中!”青龙吸口烟,眯着眼,呵呵笑道,“不是大哥瞧不上你,是你根本就不是当掌鞭的料!还是去跟明河玩吧!”
“我咋不中?”旺地两眼一瞪,“我告诉你,前年我就学会犁地了!不是吹哩,虽说赶不上你,赶不上我爹,却不比山娃差!”
“你净吹吧!”青龙吐个烟圈,将头别向一边。
“吸个鸟!”旺地的火气上来了,将他的烟袋一把抓过来,“老青龙,今儿你不应下,看我把你的烟袋嘴塞进牛屁眼里!”话音落处,拿上他的烟袋杆儿,真就走向槽后的老牝牛。
青龙站起来,大叫道:“旺地,快过来,咱……咱俩啥事儿都好商量,甭使性子!”
旺地却不睬他,顾自走到老牝牛的屁股后面,晃着烟杆子:“快说,应不应?”
“日你奶哩!”青龙急了,“我应了,快把烟袋拿过来!”
“声音大点儿,应不应?”
“应应应!我应了!”
旺地拿上烟袋走过来,呵呵笑道:“好好一桩事,你应下就中了,偏让我来个霸王硬上弓!你这叫啥?叫新媳妇不上炕,抗日哩!”
“抗你个头!”青龙一把抓过烟袋,将烟锅儿砸在旺地身上,骂道,“你小子,想当掌鞭,中,但我也有条件,就是你只能整这两头老牝牛。要是你把它们日弄瘦了,看咋收拾你!”
“我要我爹这俩老犍儿!”
“不中。就这俩牝牛,整与不整在你!”青龙嘻嘻一笑,朝烟锅里揉烟丝。
旺地见他没商量了,咬牙道:“中,牝牛就牝牛!”
家兴的伤直到年底才算轻些,能够放下拐杖走路。
这期间,换药和消炎共欠下天旗两块多;旺福生病,欠下老白二十块;年底算缺粮钱,又欠缺粮钱毛十块。家兴再次债台高筑。
这年春节甚是清淡。年关要到了,家里显不出任何过年的气氛,即使旺禄、旺祖两个小家伙,也丝毫没觉出往年那种即将到来的兴奋。到腊月二十九,家兴仍旧没割一两肉。旺地憋不住,向明河借来三块钱,瞒着家兴买回一副猪肠子和一些杂碎,成家的饭锅里才算有点儿腥荤。
不仅是成家。在这个年节里,四棵杨整个显得没精打采,初一早上的鞭炮响得比哪一年都迟,鸡叫两遍才听到第一声爆。噼里啪啦一阵,没响多久,就又稀拉下来。
鞭炮过后,照例又是拜年,天大亮才有人或结成群,或打单帮,挨门子串。比起家群刚回来那年,成家的门前显然冷清多了。人们即使来,也不过是象征性地点个卯,没人讨酒喝,即使吉利话也没往年说得多,好像这个年来得不是时候。
家兴腿不方便,不敢久站,坐在堂间里,与成刘氏一道守着燃不起来的树疙瘩,时不时地低头吹口气,让它起点明火,免得烟气太大,熏跑拜年的人。
天色大亮时,基本上没人来了。家兴空等一阵,觉得没劲,感叹几声,挪着步子,前去给几家辈分高的人回拜。
真正的热闹是在破五,也就是正月初五。这日后晌,老鸭子不知从哪儿领回来三个女人,说是要在村里找婆家。
消息传出,村里一片哗然,大人娃子都像看猴戏似的纷纷拥到老鸭子家,将他的破院子挤得水泄不通。村里讨不到婆娘的老少光棍儿有几十杆,这阵儿无不摩拳擦掌,争向老鸭子套近乎。老鸭子神气起来,腰杆子挺得比老民善的还直。
家兴也去了。
家兴去得晚,后半晌才到。家兴知道,老鸭子是极精明的,绝对不会随便出手。再说,这事儿也不是老鸭子一人当家。据说,与这几个女人同来的还有一个人贩子,专以卖女人为生。没他松口,谁也领不走。
家兴赶到时,屋子里挤着一堆人,没见老鸭子。家兴走进院里,见张家人较多,天成也在,想了想,凑到天成跟前,笑着招呼:“天成哥,看热闹呀!”
“是哩。”天成笑笑,“年节下闲得无聊,听到这事儿,过来瞧瞧热闹。”
“看到人没?”
“看到了。一个年纪大的,四十来岁,一个年纪轻的,二十大几,还有一个小的,躲在角里,我没看见,据说是个小妞儿。”
“咦!”家兴半开玩笑道,“要是这说,那个大的,正配天成哥哩。”
“看你说的,”天成红了脸,“我只是看个热闹,哪往这儿想哩?再说,到我这把年纪,还能去想这事儿?你这来,可是为娃子?”
“没有的事,”家兴也忙摇头,“娃子们都不着急,我咋能操这份儿心哩?”略顿一下,“你来得早,老鸭子咋说?”
“鸭子说了,”天成压低声音,“那人开过价,年纪大的,十五块。年纪轻的,三十块。那个小的,十块!这还是那人要的,老鸭子这儿,咋说也得有个谢礼!”
家兴压低声音:“他要恁贵,谁家肯哩?”
“要的人还不少哩!”天成笑起来,“那人一直不松口,看样子,是让大家争,把价钱抬上去。”
“唉,”家兴轻叹一声,摇头道,“咋弄得就跟卖牲口似的!”扭头瞧一圈,“老鸭子哩?”
天成朝着灶火努下嘴:“在里面。谁家要是有意,就到灶火里跟他单独谈。”
说话间,老鸭子走出灶火,后面跟着孙明林。孙明林是老烟薰的近侄,毛五十了,仍是光杆。看样子,好事谈成了,二人的面上都带笑。孙明林辞别回去,老鸭子回到堂屋,走进里间,不一会儿,又走出来,吩咐婆娘将年纪大的女人领走了。
大女人走后,局势陡起变化,小鸭子风风火火地打外面回来,看几眼那个年轻女人,一头钻进里间,与老鸭子说会儿话,又走出去。
小鸭子走后,老鸭子放出话,年轻女人有主了,具体是谁,暂先不说。这阵儿,不说也是明的,年轻女人他自家留下了。
剩下的只有一个小妞儿。候着年轻女人的光杆儿一看没指望,无不叹着气走了。屋里松快下来。
妞儿年纪小,看起来像个小学生,一脸稚气,没有胸脯子,既没看相,又不能马上生娃子,因而没人肯出钱。
天成又站一会儿,说笑着跟人一道走了。家兴想了想,迈腿走进堂屋。
屋子里已没几个人,大多是上年纪的,为的都是孩子们。上年纪的人相亲,没有年轻人张狂。小妞儿文静,一声不响地坐在椅子里。几个老人或蹲或坐,无不将眼睛盯在她身上,像是在街上买牲口,一边打量,一边问她话,想从她的答话里看她是否有毛病。家兴跟人打过招呼,也寻地方蹲下,拿眼瞟她。
家兴此来,为的是旺田。旺田已满二十,该成家了。村里光杆儿这么多,他家一没房子,二没钱财,下面又有一堆娃子,旺田的婚事真还是个难。要是娶个外来妞儿,就可省去不少心。旺田的事儿一解决,他就能去掉一块心病,集中精力操劳旺地。
正打量间,老鸭子从里间出来,瞥见家兴,呵呵笑着打招呼:“哟,大兄弟也来了,真是稀客!久没见你,听说前阵子让小犍子踢一脚,不打紧吧?”
“不打紧!”家兴站起来,呵呵笑道,“这不,好利索了。”
“大兄弟来看这个妞儿,想给哪个?”老鸭子呵呵笑道。显然,醉翁之意并不在酒,他说这话时,眼角瞟向一处角落。
“不不不,”家兴见他亮出底牌,大是尴尬,摆手申辩,“我只是瞧个热闹。你为村里办成这桩好事,大伙儿不知咋个谢你哩!”
“没啥好谢哩!”老鸭子呵呵笑道,“我这一生没有落下好口碑,这阵儿老了,只想积点儿阴功,免得下到阴曹地府受死罪。”目光转向椅子上的妞儿,“小莲,你站起来,走几步让几个叔伯好好瞧瞧。不究哪个看上你,都是你的福气!”
叫小莲的小妞儿听话地站起来,在屋子里走几步。
“大兄弟,”老鸭子对家兴道,“这妞儿要是真能嫁给你家旺田,那是她修来的福气哩!”冲小莲笑道,“妞儿呀,大伯告诉你,这个大叔家有个大哥,既年轻,又帅气,会识字,会种庄稼,会种棉花,是县里、区里的劳动模范,奖状一大堆哩。你要是能嫁给他,我保你吃香的,喝辣的,小日子过得美当当的!”
老鸭子的话音没落地,几个老头子随即白他一眼,相继干咳。家兴面上发烫,正想解说两句,背后“呸”地响出一声。家兴心里一寒,知是老慢阴,扭身一看,果然是他。
老慢阴蹲在角门处的黑影里,手中拿只烟袋,显然刚刚抽完一锅,“呸”过之后,这阵儿又在朝锅里装烟。
“哎哟哟,刘师傅也来了,”老鸭子笑着招呼他,“你咋蹲在黑影里,是想跟我捉迷藏呀!”
“这里清静些,我这人,不凑热闹!”老慢阴嘴上说话,身子没动,拿火绳点火。
“咋哩?”老鸭子呵呵笑道,“你也瞧上这妞儿了?不瞒你说,这妞儿我是一眼就相中了,真正招人爱哩。家里闹灾,没法子,这才结伙儿逃到咱这里。也是别人引见,我才将她们引到咱村,一来是为村里做件好事,二来也是给她们条活路。不究咋说,都是功德!”
“是呀,是呀,”老慢阴应道,“我见这妞儿秀气,着实爱怜她哩。我的家底你清楚,虽不富裕,多张嘴,养活得起!荣国这娃儿,人聪明,心良善,还识几个字儿,会说瞎话,可以说是要哪儿,有哪儿。这妞儿要是嫁到我家,保管她一脚跳进福窝里!”
“明坤哥,你们说话,我走了!”家兴冲老鸭子打个招呼,扭身走出门去。老鸭子只说一句“走好”,也不送他。
家兴一走,屋中仍在逗留的几个老人见老慢阴一竹竿插到底,心里不快,本想牢骚几句,却是年节下,话难听了有损寿限,纷纷起身,黑着脸走了。
这正是老慢阴所要的效果。于他而言,这阵儿大功已经告成,面前这个妞儿无疑是他刘家的媳妇了。
老慢阴站起来,向老鸭子使个眼色,起身走到外面。老鸭子将他引进灶火,二人各自蹲下。
“刘师傅,”老鸭子先发制人,“荣国好是好,只是年纪大些,又是跛脚,我这里没啥说,只怕妞儿不肯。再说,她干爹也在这儿,在里间睡着。妞儿即使肯,她干爹也未必肯!”
“明坤叔,”老慢阴呵呵笑道,“她干爹肯与不肯,还不在你一句话?这妞儿我是看上了,你要认我这个老侄子,就甭再扯东扯西。咱长话短说,她干爹要十块,我出十五。至于妞儿,人还小,啥都不懂,你跟她好好说。只要哄到我家里,成下这桩好事,我请你去双龙街,下三次馆子,包你吃美喝足!”
老鸭子皱起眉头:“刘师傅,十块不中了。她干爹刚才比个指头,得二十!”
老慢阴打个怔,眼睛一闭,咬牙道:“二十就二十,这妞儿我要定了!”
“这……你肯出二十,她干爹那儿好交代了,可这妞儿不中。你有所不知,这妞儿年岁虽小,心里可刁哩!我跟她打几天交道了,真还当不了她的家!”
老慢阴又咬一会儿牙根:“中,我再加给你十块,算是润嘴费。我就这点儿家当,再多没有了,你看中不?”
“唉,”老鸭子长叹一口气,“啥都是个缘分!这妞儿也是命苦,头一遭出来,偏就遇上你这厉害的公公!这样吧,我尽力说合,你先回家准备一下,待吃过黑地饭,我把她送来!”
“明坤叔,”老慢阴从袋里掏出三十块,递给老鸭子,“黑地饭到我家里吃,今年的年货置得还算丰盛,酒肉都是现成的。我叫国娃他妈弄几个好菜,你喊上妞儿的干爹,一道去喝几盅喜酒!”
“也好,让你招忙了!你头前走,我领妞儿随后到!”老鸭子收好钱,扭身走向堂屋。
老慢阴喜滋滋地回到家里,张罗喜事儿。
天还没黑,老鸭子领着小莲走进刘家院子。见只有老鸭子来,老慢阴问道:“咦,她干爹哩?”
“走了!”老鸭子笑道,“他这个人,说走就走,说是要去双龙街哩!”
刘家早已摆好酒席,荣国已在桌子左侧坐好,见他们进来,起身迎接。老慢阴安排老鸭子坐在首席,自己陪坐。老鸭子也不客气,在首位坐下后招呼小莲,让她在桌子右侧坐下。荣国妈坐下首,上菜端汤。
“小莲呀,”老鸭子指着几人介绍,“你对面坐的就是我给你说过的荣国,真是聪明人,会说瞎话,村里人人爱听。你这跟了他呀,从今往后有的是瞎话听。这是你公公,不但会种庄稼,还会做玉活儿,手可巧哩,能挣大钱。这是你婆婆,你看看,身子骨儿多结实,心肠好得不得了,待你就跟闺女似的。来,给你公公、婆婆各鞠个躬,乖点儿!”
小莲站起来,朝两人各鞠一躬。老两口的脸上乐开了花。荣国妈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钱,笑眯眯地望着小莲:“乖女儿,从今往后,这儿就是你的家,你得向公公叫爹,向我叫妈。来,叫声妈,我给你压岁钱!”
小莲却不叫妈,也不收她的压岁钱。
老鸭子笑道:“齐姐儿,你这儿媳脸皮薄,这块压岁钱,我先替她收下!”话一出口,伸手就去接钱。
荣国妈不好再说啥,看一眼老慢阴,心疼地把一块钱递给老鸭子。老鸭子收下钱,指着荣国道:“小莲,也跟你的男人说句话,你看他多喜欢你,大眼睛一直盯着你转哩!”
小莲不敢看荣国。荣国尴尬极了,说瞎话时的伶牙俐齿全没了。
“吃吃吃,天冷,菜一凉就吃不出味了!”老慢阴拿起筷子招呼,“来来来,明坤叔,你是大红媒,先吃第一块,尝尝你侄媳妇做的红烧肉!”
老鸭子一走,老慢阴就叫婆娘张罗床铺。他的计划是,晚上先让儿子睡上媳妇,生米煮成熟饭,明天再张罗婚事,摆喜酒。
“小莲呀,”老慢阴看着小莲,笑道,“今儿黑地你就跟荣国结成夫妻,赶明儿我摆酒席,放鞭炮,响个热闹。婚姻大事一辈子就这一回,不究咋说,我不能委屈你俩。荣国,去,到院里把椅子拿回来,搁在外头不放心!”
荣国应一声,一跛一跛地走到门外。直到此时,小莲才看清楚她要嫁的是个跛脚,看上去,年纪跟她死去的爹差不多,一下子蒙了。
“小莲呀,”荣国妈走过来道,“热水烧好了,你先洗洗脚,再洗洗身子。今儿是你的喜日子,洗干净,图个吉利!”
小莲好似没有听见,顾自发呆。荣国妈又催一句,她仍旧没有反应。
“小莲累了,不想洗就算了。你到国娃屋里,弄根红蜡烛点上,铺好床,先领小莲进去。我跟国娃说句话儿!”老慢阴说完,走到门外,招荣国出去。
荣国妈收拾好,招呼小莲进去。小莲不肯进去,站在堂间落泪。她做梦也没想到逃出来是嫁人的,更没想到她要嫁的是个能够做她爹的跛子。
僵持一会儿,荣国妈没招了,喊来老慢阴。
老慢阴劝道:“闺女呀,你已嫁进我家,就是我家的人。咱是穷人,要认命。你要是命好,就不会跑到这地方来。既然来了,就要安心过日子。咱家里虽穷,日子却也不错,一不缺粮,二不欠账,房子也有四五间,国娃是独子,所有这些都是你的。这且不说,爹还有门手艺,得空了,就教教你俩,不定啥时候就能用上。国娃是好人,实诚,聪明,会读书,能写信,邻居的信都是国娃念的,也是国娃替他们写。他的记性好,能说会道,村里都喜欢听他说瞎话。一到雨天或农闲,请他说瞎话的人排成队。国娃的脚虽说跛点儿,可你也看见了,干啥不受影响,每年挣的工分,并不比爹少。爹没闺女了,就这一个儿子,会拿你当亲闺女看待,你妈也是,国娃更不必说,你进咱家,虽说不是跳进福窝里,却也不会受委屈!”
老慢阴这番话情真意切。小莲听了,抽噎道:“大伯,俺给你当闺女,中不?俺啥活儿都会干,会种地,会纺花,会织布,会做针线活儿,还会做饭炒菜,俺不吃你家白饭!”
“小莲呀,”老慢阴应道,“你做媳妇,就跟做闺女一个样。你会干活儿,爹和你妈都高兴。咱是穷人家,一生下就不是享福的。你能干,爹和你妈有朝一日即使咽气,也能无牵无挂上路!”
“俺不想做媳妇,俺只十二岁,还小哩!”小莲哭起来。
“唉,”老慢阴轻叹一声,“妞儿呀,你是小一点儿。可这有啥法儿呢?你想想看,即使爹不领你回来,别人也会领你走。哪一家领你去,都是做媳妇。这是命,你逃不脱的!”
“大伯,”小莲揉着泪,“俺……俺不想做媳妇,俺想做你家闺女!”
“你不想做媳妇,咋不早说?你来我家,说好是做媳妇的,咋能说不做,就不做了?”
“是俺干爹叫俺来的!俺干爹说,他给俺找个吃饭的地方,做人家闺女,俺信他了,就跟他出来!”
“那……你不待在家里,咋能跟你干爹出来哩?”
“俺家里遭灾了!山上冲下泥浆,把俺家埋了,俺爹、俺妈还有俺的两个弟弟都被埋在泥里,啥都没了。俺在上学,没埋上!有个人来了,叫俺认他干爹,说是给俺寻个人家,做人家闺女!俺……俺就跟他出来了!”
“爹!”荣国听得伤心,红着眼圈站在门口,对老慢阴道,“我……我……我不娶小莲了,就让她做妹子吧!”
“放屁!”老慢阴劈头骂道。
“爹,我求你了!”荣国跛着走进来,扑通跪下。小莲一见,也挨着他跪下,哭求道:“俺做你闺女,做大哥妹子!”
老慢阴一扬手,拍地在荣国脸上打一耳光,吼道:“你个不孝子,想让爹当绝户头呀!告诉你,爹花三十多块才买来这个妞儿,你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由不得你!”
老慢阴突然变脸,脖子上青筋暴起,出手没个轻重,小莲一下子傻了。长这么大,她从未见过这般凶的人,不无惊惧地蜷起身子,瑟瑟发抖。
“愣个啥!快把小莲抱到里间,脱衣裳睡觉!日过你妈哩,不成器的东西!”老慢阴两手叉腰,面孔扭曲,像个恶煞。
荣国捂住火辣辣的半个脸颊子和仍在嗡嗡作响的耳朵,抱起小莲,一拐一拐地走进里间。小莲吓蒙了,哭也不敢哭,叫也不敢叫,眼泪也吓得没影儿了。直到荣国将她抱到床上,脱下她的鞋子,她的泪水才又冒出来,但仍不敢出声,只是一下接一下地啜泣。
荣国走到门口,将里间房门闩上,踅回来。
见这一巴掌奏效了,老慢阴“噗”一声吹灭灯,闩上堂门,与老伴儿走进东间,嘴上骂骂咧咧,心里却是舒坦。是的,该做的他都做了,接下去则是儿子的事。水已到,该成渠了。刚才已向儿子面授机宜,想必不会出差错。再说,儿子已经三十多,盼媳妇盼这十来年,就如一堆干柴,这阵儿遇到火苗,还愁烧不起来?
荣国一步一步走到床边,在床头站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小莲。小莲已经意识到下面会发生什么,不知所措地缩在墙角,抖得越发厉害。
“小莲,你……抖啥哩?”荣国柔声说道。
“大……大哥,”小莲的声音打着战,“你……你行行好,放……放过俺吧!俺求……求你了,俺……俺还小哩,俺做妹子行……行不?”
荣国正要应话,隐约听到脚步声。是他爹,从东间走到堂间,脚步很重,一直走到几案前,重重地咳嗽一声。
“嘘——”荣国小声道,“小莲,快,钻被子里睡!”
“俺……俺不睡,俺就坐这儿!”
荣国急了,用手指指堂间,压低声音:“快睡,甭说话,让爹听见,要踹门哩!我爹说,要是你不听话,他就把门踹开,拿绳子把你的手脚绑住!”
小莲脸色发白,不敢动,身上颤得更加厉害。老慢阴再次发出一声咳嗽,荣国一急,爬到床上,伸手抱起小莲,掀开被子,将她放进被窝里,轻轻拍她,耳语道:“甭害怕,我不会伤害你。你闭上眼,安心睡,我坐这儿,替你守着!”
“大……大哥!你睡,俺……俺坐,俺替你守……守人!”小莲挣扎着就要坐起。
荣国按下她,声音压得更低:“你累了,快睡。我不累,替你守人!”
“嗯,”小莲点头道,“大哥,俺……俺好几夜都没敢睡死!”
“快睡吧!”荣国轻轻拍着她,就像是拍着小时候的荣阁。
小莲闭上眼,不再说话。荣国一下接一下地拍打,时间一秒接一秒地流逝。不知过有多久,堂间里安静下来。荣国听了听,吁出一口气,正要吹灯,脚步再次响起,老慢阴的出气声就在角门处,荣国可以觉出,爹的耳朵此时一定是贴在角门上的。荣国的心再次揪起来。
“大哥——”小莲猛地睁开眼,看着荣国颤声叫道。
“快睡!”荣国轻轻拍她。
“俺……俺睡不着!”原来,小莲的耳朵也在竖着,倾听门外的任何响声。
荣国眼珠儿连转几转,有了主意,对小莲耳语一阵,见她点头,翻身跳到床上,弄得床板吱吱响,然后拧住小莲的胳膊。小莲一被他拧上,就叫起来:“哎哟,疼死俺了!”
荣国加重力量,再次拧她一下,口中说道:“小莲,你得忍住,疼一下就好了!”
小莲应道:“哥,俺不怕,你使劲儿!”
二人在床上扑腾一会儿,荣国连出几口粗气,叫道:“累死我了!”
床上又响一小阵子,没声音了。荣国侧耳再听,脚步从正间一路响到东间,不一会儿,隐约传来老两口的问答声和轻笑声。
荣国长出一口气,在小莲身边躺下,小声道:“妹子,这阵儿没事了,你……睡吧!”
“嗯!”经过这番折腾,小莲真正放心了,看他一眼,信任地点点头,侧过身去,不一会儿,人就迷糊过去。
见她睡熟了,荣国长叹一声,吹灭油灯,在她身边躺下,轻轻拉上被子。
然而,荣国怎么也无法睡去。荣国躺下又起来,起来又躺下,不止一次地走到窗前,眯眼睛凝视窗外。
夜色朦胧。
荣国再次走到床前,摸到火柴,点起灯,就着灯光,细细凝视小莲。小莲睡得甜极了。
是的,这是属于他的夜晚。躺在床上酣睡的是属于他的媳妇,是他不知梦过多少次的媳妇。这个寻常的朦胧月夜,是他的洞房花烛夜。
荣国的血沸腾起来。荣国的心紧跳起来。荣国的呼吸急促起来。
就在此时,小莲轻轻地翻个身,将脸朝向他,咂吧几下嘴皮子,喃喃说道:“哥……”
荣国的心猛地一颤。灯光下,小莲的娃娃脸在陡然间幻化成小时候的荣阁。那时的荣阁,就像小莲一样扎着小辫子,和他睡在同一张床上。
“妹……子……”荣国跪在地上,在心里喊一声,哭了!
天亮了,鸡叫了。荣国听到他妈起床的声音,听到院里扫地的声音,听到他爹挑上水桶走出去的声音。荣国看看小莲,见她仍在酣睡,脸上依然浮着甜甜的笑,似乎正在做好梦。
老慢阴挑水回来,朝水缸里倒水的哗哗声把小莲惊醒了。她打个激灵,陡然坐直身子,看看自己的衣服,知道再次安然度过一夜。
小莲吁出一口长气,目光落在一身疲惫、一宿未睡的跛脚哥哥身上。
“妹子,睡得好不?”荣国悄声问道。
“香死了,”小莲点点头,开心地说,“这些天,俺从没睡好过。大哥,你真是好人,他们都说俺的命苦,可俺不信!俺知道,世上有好多好人,俺相信俺能遇到。真的,俺遇到了!从今往后,俺只认你做大哥,俺心甘情愿,认你做大哥!你认俺做妹子,好不?俺啥都没有,可俺的心实诚!”
“好妹子!”荣国抱住她,哭道,“我认你,咋能不认你哩?”
兄妹俩搂抱一会儿,荣国悄声道:“妹子,等会儿见爹,你就叫他爹,要叫开心点儿。你是我妹子了,他是我爹,也就是你爹。咱得把爹蒙过去,要不然,你就脱不开身!你知道,不离开这个家,你是做不成我妹子的,我也做不成你哥!”
“嗯!”小莲点点头,手拉手,走出里间。
看到小两口牵手走出,老慢阴乐得两只眼睛眯成两道缝。
“爹!”小莲红着脸,声音很甜。
“小莲呀,”老慢阴心花怒放,脸上笑成一朵花,“夜黑儿睡得香不?”
“香!”
吃过早饭,荣国对老慢阴道:“爹,小莲刚来咱村,人生地不熟,我想带她出去走走,串个门!”
“中!”老慢阴一点儿也没设防,“你俩去哪儿都中!只要你们小两口开心,爹我还有啥说哩?晌午早点回来,我想请你舅和你姨来,吃杯喜酒!”
“爹,”荣国忙道,“先甭急。好事多磨,小莲初来乍到,还不习惯。再说,她恁小,别人会咋看哩?再过几天,等她熟了,咱再吃喜酒,中不?”
“爹依你!”老慢阴见生米已经煮熟,大是放心,摆摆手道,“去吧,快去快回!”
荣国拉上小莲,一出门就朝白云天的家里跑。荣国盘算过了,在这村里,能救小莲的只有白云天。
望着小莲,白云天落泪了,好半天没说话。
“大伯,”小莲倒是不怕他的大疤,一见他就跪下,求道,“你救救俺吧,俺还小哩,俺不想嫁人,俺想去上学!俺大哥说,只有您能救俺,您就救救俺吧,俺求您了!”
“妞儿,”白云天抱起她,“大伯救你!大伯救你!大伯这就救你!”转对几个娃子,“雪儿,你去张校长家,喊他快来!笑儿,你去牛屋,喊你青龙叔,就说爹有急事寻他!”
宗先和青龙到后,白云天红着眼圈,鼓着脸上的大疤,咬着牙,将桌子敲得咚咚响,话都说不出来:“你……你们瞧瞧,这妞儿才……才十二岁,比我家雪儿大几个月,瘦成这样子了,竟然有人逼她做儿媳,让她生娃子!我……我日过他奶哩,这是共产党的天下,我……我……”
“唉,”青龙的眼圈也红了,长叹一声,劝道,“老白呀,你得消消气!咱村里的光杆儿越来越多,老鸭子弄几个女人,不究咋说,也是为村里做好事,因而我就没咋多想,也没过问,只想睁只眼,闭只眼,咋整都中,不想小莲是个娃子!眼下事儿出了,你说咋整都中,我听你的!不究咋说,咱得救下这孩子!”
听青龙这么一说,白云天也坐下来,呼哧呼哧喘了会儿气,亦“唉”出一声:“你说的是!事儿的确难办,叫你俩来,也是帮忙出个主意。我想过了,刘师傅是好人,只是想儿媳想昏头了,这才做出糊涂事儿。他花去三十块,说起来,算是买下小莲了。真要让他退婚,必是走不通。这是头倔骡子,撒起倔来,不知要闹出啥事儿。待会儿,我想去找他说合,青龙也得出头,有咱俩在,他又理屈,倒也不怕他倔哪儿去。再就是,小莲得有落脚处,得继续上学。她没家了,没亲人了,我喊先生来,是想跟您打个商量。您没儿没女,这妞儿无父无母,要是您肯收下她做闺女,岂不是两全其美?”
“小莲呀,”宗先走到小莲身边,拍拍她的头,“想不想做我闺女?”
“爹——”小莲跪下来,脆脆叫一声,磕下几个头,起身偎依在他怀里,喜得宗先老泪纵横,牵上她的手,就要回家。
“先生,”白云天叫住他,“先甭急!这事儿没说清,让老慢阴知道,还不找你拼命?先让小莲住我这儿,跟小雪待上一天两天,待老慢阴想通了,您再领她回去。我跟风扬说说,先在大队落个户口,分粮时,占个人头,你看咋样?”
“中!”宗先点头。
“嗯,老白,你不究安排啥事儿,总是有条有理,有先有后,一丝儿不乱哩!”青龙由衷赞叹。
“这是打仗打出来的。枪声一响,要是没个条理,战士们就得掉脑袋!”白云天呵呵笑道。
“哥,你咋办?爹要打你哩!”小莲走到荣国跟前,看着他。
“没事儿,哥是说瞎话的。”
“你……你咋说?”小莲将头靠在荣国身上。
“妹子,”荣国抱起她,声音有些哽咽,“你甭管了,只要你高兴就中。你有家了,哥替你高兴。先生是好人,有先生当你爹,你就不愁没学上,不愁没书念。妹子,这是你前世修来的福。”
“有你当哥,也是俺修来的福!哥,有空了,你来找我玩,行不?”
“你是哥妹子,哥咋能不来哩?”
望着他俩亲热的样子,老白眼里有些涩,扯上青龙,动身去寻老慢阴。宗先想了下,上前拦住:“你俩甭急!刘师傅花大价钱买下小莲,咱不能让他白赔!妞儿随我了,这钱该由我出。他花三十,我给他三十五,让他多少有个赚头!”
话音落处,宗先迈动两条老腿,匆匆朝家里走去。
家兴没想到冤家路窄,竟然在老鸭子家与老慢阴对上一阵。心里窝气,返回路上他就走得快些,没注意看路,在独木桥头左脚蹬空,身子一闪,没好利索的左腿又似裂开一般,疼得他“哎哟”一声蹲在地上,好半天没能站起来。
这一闪,让家兴在床上又躺十几天,气得差点儿吐血。后来听说小妞儿并未嫁进老慢阴家,而是给宗先当闺女了,心里略略平些。
正月底的一天,家兴见天气暖和,就拄起拐杖,走到牛屋里。旺田坐在土铺上,全神贯注地看着几头牛倒沫。旺地变掌鞭后,旺田不愿睡家里,也来跟他挤在牛屋,兄弟俩将青龙和山娃全都赶回去了。有旺田在,旺地省心不少,得空还能去找明河,乐得逍遥。
两头犍牛都在倒沫,一见他来,无不停住嘴,身子乱动,蹄子不停踢踏,瞪着牛眼看他。家兴伸手抚摸老犍子的脸,喃喃说道:“老犍呀,这阵子没见你,心里怪难受哩。今儿五更,我梦见你刚从你妈的肚皮里爬出来,腿都站不稳。天冷,我怕你冻着,为你生堆火。你妈舔你身子,你舔我手,舔得我的鼻子酸哩!”
老犍子果然伸出舌头舔他的手,全身扭动,尾巴摆来摆去。家兴在它的花脑门上拍了几拍,转向小犍子。
几个月的磨炼使小犍子成熟了,身子骨儿也更加结实了,不无威武地站在槽后,看起来比它爹还壮。显然,它依旧记着几个月前做下的错事,见家兴看过来,赶忙将头勾到槽下,两条前腿局促不安地轮番踢踏,憨态可掬,像个认错的孩子。
“小犍子,”家兴摸摸它的头,呵呵笑道,“没关系,甭说是你,纵使是个人,也要犯过失。我看得出,你有出息,不比你爹差。好好长个头,长见识,再过半年,我就把山娃那头小牝牛许给你。虽说她比你大几天,却是知冷知热,是好媳妇哩。你俩好好过日子,为四队生下一堆小崽子!”
经过家兴一摸,软语一说,小犍子真还抬起头来,两眼直盯家兴,“哞”地长叫一声。
“好小子!”家兴在它头上又拍一会儿,“好好倒沫,把身子骨儿长壮实,队里的二百多亩地指靠你哩!”
家兴跟牛唠叨一会儿,回身坐在草仓的土沿上,目光转向旺田。
“田儿——”家兴轻声叫道,就像是在对小犍子说话。
旺田心里酸酸的,喃喃道:“爹,你……还没好利索,咋能起来哩?”
“爹没事儿。爹……放不下心的是你!”
“没事儿!我……我想明白了。”
“你明白啥了?”
“夜黑儿,姚老师来了。我俩唠叨一夜,我……我就明白了。姚老师说的是,该来的,自然会来。不该来的,想也白搭。人活着,不总为自个,更得为别人。”
“是哩。”家兴叹道,“姚老师是大学问人,比爹说得透。你得空儿了,多去学校里看看他!”
“嗯。”
父子俩正说话,青龙气呼呼地走进来,正想冲旺田发几句牢骚,猛然看到家兴,打个惊怔:“咦,你咋来了?听旺地说,你还下不来床哩!”
“没事儿!看你这脸色,谁惹你了?”
“还能有谁?马上疯!”
“马主任?”家兴扑哧笑道,“他咋惹你哩?”
“咋惹?”青龙打开话匣子,“瞎折腾呗!年前就折腾,让整样板地。起初我没明白,以为是唱样板戏哩。听来听去,才明白是翻地!马上疯要挖地五尺六,把下面的土翻上来,再把表层的土埋下去,说这是破旧立新,能增产增收,种出的苞谷比棒槌长,结出的红薯比人头大,长出的黄豆可比卵蛋。净吹大气!大跃进那年老子啥没吹过,弄这个,老子才是专家,哪能轮上他?”
“咋能翻恁深哩?”家兴急道,“马主任怕是昏头了,下面是生土,全都翻到地表,没熟土了,咋种庄稼?风扬咋说?”
“说个啥!他这人,你还能不知道?上头刮阵风,他就下场雨。马上疯吩咐翻地五尺六,他不敢翻五尺五!日过他奶哩,明知是夯活儿,还得硬着头皮干,你说恼人不恼人?”
“你不是会糊弄吗?糊弄几下得了!”
“要是不糊弄,早让他们气死了!按照要求,翻上来的土块要敲碎,坷垃得跟羊屎蛋儿一般大。奶奶的,我一听,干脆来个绝的,他说羊屎蛋儿大,我说不中,得过筛子。我弄来几个筛子,安排几个老头老太,就跟磨坊里筛面一样。又弄几个细致人,弄块样板地,挖得比墓坑还深,不究谁来检查,就领他们来看!干这个烂杆子队长,操心一百多口子吃喝拉撒不说,还得跟这帮鸟人玩心眼儿,你说累人不累人?”
“牢骚啥哩?恁多壮劳力,不让他们翻地,还不闲得嗷嗷叫唤?”
“咦!”青龙小眼一瞪,“这话咋能从你的嘴里出来哩?看样子,你是在床上睡晕了,不知东南西北了!马上要春耕,末子(土)没拉够,东坡洼地的隔墙四处漏水,得推倒重打。去年入秋就下连阴雨,洼里成了沼泽地,把秋苞谷淹得迷迷盹盹,淹得我心里疼!还有棉花地,我不想种了,可马上疯和风扬不依,逼着我再种!还有,麦子返青前要锄草,要追肥,这又搞样板地,我恨不能长出个三头六臂哩!算了,跟你说这些有用,你这条腿不好利索,等于是废人,啥忙都帮不上!”打眼四处一转,“咦,旺田哩?”
“在这儿!”旺田在外面应道。
“你溜得倒是快!来,趁你爹也在,大哥跟你商量个事儿!”
“你想让我种棉花,是不?”旺田没进来,在门外应道。
“咦,你小子倒是灵!真就是这事,大哥张不开嘴,只能跟你打个商量!”
“不用商量了,”旺田挪过几步,站在门口,“还是那块地,还派四个人,随便谁都中!”
老天爷邪乎得很,暖和一冬,杏花开时却来个倒春寒,先是一阵冷风凄雨,地下淋个透透湿,接着是一场大冻,草房上滴下的水珠结成冰条子,远远望去,就像是水晶做成的垂帘子。河里,池里,沟里,田里,村里,山里,全被冻个结实,地上就像一个溜冰场,所有动物走路无不小心翼翼,如同滑冰。
最有意思的是猪。村里的猪多半要靠野食为生,一天到晚四处乱拱。一夜之间,它们突然发现地下的粮仓上如同盖上一层钢板,坚嘴派不上用场,顿时心急如焚,东拱西嗅,越是拱不到,越是跑得欢,奋起四蹄,一阵傻冲,结果蹄子打滑,摔得哼哼唧唧。
旺福看着这些不断摔跟头的蠢猪,呵呵直乐,渐渐忘了上学。这几日,他与白雪闹别扭了,两人都感到憋屈,撅着嘴,谁也不睬谁,上学也是各走各的。
旺福正在望着蠢猪乐呵,突然听到白龙庙响起预备钟,大吃一惊,撒丫子就朝学校跑。预备离上课只有十分钟,他必须在此时间内赶完二里路,否则就会迟到。这阵子学校恢复考试,班主任是姚起林,抓得极严,一只独眼总是盯着他们,尤其是盯着他旺福。一旦迟到,就会被独眼龙罚站。
想到罚站会在白雪面前丢脸,旺福跑得越发快了,忘记地下原是一个溜冰场!在一个急拐弯处,旺福脚底一个打滑,就像他刚刚取笑的蠢猪一般重重摔倒在地,连声“妈呀”也不及叫出,就从沟沿上顺坡滚下,头上不知碰到什么,两眼一黑,昏倒在沟底。
旺福醒来时,见自己躺在一张小床上,身上盖着一床被子。定睛细看,身边竟然坐着三疯子。灶膛里火苗在向外蹿,屋子里浓烟滚滚,呛得出不来气。锅上热气腾腾,显然他在煮东西。
“小兄弟,你醒了!”三疯子呵呵笑着,半眯眼瞧着他。
“我……我咋躺在这儿?”旺福挣扎一下,想站起来,身上却使不出劲。
“你摔在沟里,头砸晕了!”三疯子说着话,走到灶前,熄灭火,掀开锅盖,盛出一碗汤,端过来,放在床边,“先喝碗姜汤,暖暖身子。方才我抱你回来时,你都快成冰凌条了!”
“我……我得去上学!”旺福再次挣扎,尝试坐起来,脚踝上一阵剧疼,“哎哟”一声叫起来。
“甭动,踝骨摔坏了,再动就得跟荣国一样!”三疯子笑着吓唬他。
旺福不敢再动,重新躺下。三疯子端起汤,拿过汤匙:“来,小兄弟,先喝汤,去去寒气。寒气没了,病就没了!”
“兄……兄弟?”旺福打了个怔,“我爹说,我该叫你三伯!”
“不是三伯,是兄弟!我跟你是兄弟,我是你哥,你是我弟,咱是老哥俩儿,不能叫三伯!”三疯子连连摇头。
旺福正要分辩,想起他是疯子,呵呵笑道:“中,我就叫你三哥!”
三疯子呵呵乐道:“这才是哩!我叫你三弟!”
“中!我在家,也排老三!”
“咱俩是三对三,钉对眼,我是你三哥,你是我三弟。三哥对三弟,一对好兄弟!”三疯子呵呵笑起来,像个孩子。
旺福见汤不热了,歪着头一气喝光,咂咂嘴道:“三哥,你熬这汤好喝,顺嗓子一溜儿热下去,连脚跟上都是暖烘烘的!”
“是哩,热从脚底起,寒由心头生!”
“咦!”旺福有些诧异,“三哥,大家都说你是疯子,可听你这话,咋就不像是疯子哩?”
“三弟,你说说,哪儿不像了?”三疯子歪着头,调皮地望着他。
“这……你说得句句在理!要是疯子,说话就不在理!小时候,我见过我妈疯,说话是别人的,不是她自个的,走路也跟平时不一样,力气大得很!”
“呵呵,三弟,我这叫……疯即不疯,不疯即疯!”
“啥意思?”
“假即不假,不假即假!”
旺福越听越惶惑,挠挠头皮:“三哥,你得再解释一下!”
“真即不真,不真即真!”
旺福笑道:“三哥,这阵儿,你倒是像个疯子了!”
三疯子一乐,呵呵笑起来:“像即不像,不像即像!”
“是即不是,不是即是!”旺福笑着接道,“三哥,趁你疯,给我来几句疯话听听!我觉得你说的疯话好听!你唱的疯歌,更好听!”
“哦?”三疯子望他一会儿,点点头,“你听好!”叽里咕噜连说几句,又唱几句疯歌。
“咦!”旺福眼睛大睁,“三哥,这不像是疯话!”
“不是疯话,是啥?”
“疯话都是糊涂话,你这阵儿没糊涂,是想说就说,想疯就疯,咋能是疯话哩?三哥,你给我说说,你说这些,究底是啥话?”
“你……真想知道?”
“嗯。”旺福一听有戏文,一下子来劲了,两眼睁得溜圆。
“这是秘密,不能告诉你!”
“这……”旺福急了,眼珠儿一转,“你不告诉我,我就不问你喊三哥!”
“那……你喊啥?”
“喊三伯!”
“不中!”
“那你告诉我!”
“好吧,我说给你,不过,你得跟我约法三章!”
“啥叫约法三章?”
“就是立三条规矩!”
“说吧,是啥规矩?”
“第一,你得一直喊我三哥,不准喊三伯!”
“中!”
“第二,这事儿到死都不能说出去!”
“中!”
“第三,你得跟我当徒弟,跟我学疯话!”
“中是中,不过,我得先听听是啥疯话。”
“我说的话,叫英语,就跟咱们从小说的话一样,也是人说的。咱说的,叫汉语,是中国人说的。英语是英国人说的。不仅是英国人说,美国人也说。世界上有十几亿人说,比咱中国人还多!”
“美国?你说的美国,是不是美帝国主义?”
“是哩,所以,你不能说出去。要是你说出去,人家就会说你是美帝国主义,斗争你!”
“这……我不学了!”旺福吓得一吐舌头。
“不中!”三疯子不依不饶,“你方才答应我了,不能说话不算数!”
“那……说英语有啥好处?”
“英语里头有瞎话!瞎话多得很,比你听过的多一千倍,一万倍!”
“那……你先讲几个,我听听。要是好听,我就学。要是不好听,我就不学!”
“你听着!”三疯子眯起眼,匀住气,缓缓讲起英国史来,从北欧的海盗讲到罗马入侵,从哥伦布航海讲到奴隶贸易,从英国讲到美国,一个连一个的好瞎话听得旺福两眼圆睁,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三疯子讲到正得劲处,戛然而止,歪着头问道:“三弟,你想学不?”
旺福连连点头。
“中!打今儿起,你得空就来找我,跟我学拾粪,我教你说疯话!等你学会了,里面的瞎话你就自己知道了!”
“中!”
此后两个月,旺福变了。旺福将兔子转让给旺禄,也不再四处听瞎话,就像着魔一样,置办一副拾粪行头,跟在三疯子身后四处跑。二人一边走,一边你一句,我一句,叽里咕噜说疯话。有时候,两人还要关上房门,一关就是大半天。
村人开始风传,说旺福疯了,中邪了,成个小疯子了。也有人说,是附在三疯子身上的妖邪把旺福的小魂儿勾走了。
家兴再次陷入苦恼,追问旺福,问死也不出声。想到旺福生的那场怪病,想到老烟薰说他通灵,能看到白龙爷和黑龙爷,又想到卫生院的医生说旺福是贵人,家兴越发困惑,又不好强逼,甚是焦虑。
对旺福与三疯子的关系,村里越传越是离谱儿。家兴再也沉不住气了,就将旺福领到老烟薰家里,要他扎几针。老烟薰将旺福审看半晌,问出一堆话。他问啥,旺福答啥,唯有问及疯话,旺福闭口不说。老烟薰没有扎针,思忖有顷,扳指推算一阵,转对家兴道:“放心吧,娃子没啥大事儿!”
回到牛屋,青龙忙问老烟薰说啥没,家兴忧心忡忡,叹道:“唉,叫我咋说哩?大叔说娃子没啥大事,可我越想越不放心!大叔说这话时,我一直盯住他,见他眉头是拧着的。要是真的没啥事,他咋能拧眉头哩?再说,他说娃子没啥大事儿,说明娃子是有事儿!”
“嗯,”青龙点点头,“你说的是,我也看出旺福兄弟像是有事儿!烟爷不肯透底牌,怕是有啥避讳!”
家兴心里一揪:“照你这么说,事儿怕是大哩!青龙呀,我这阵儿没主意了!你脑子活,批解批解,我这娃子好端端的咋就这样哩?”
“啥批解?弄这事儿,我跟你一样,也是脸上涂漆,一抹黑!”
“这……这可咋办哩?要不,你去找找老烟薰,诱他个话。他不方便对我说,或会向你透底!”
“中!”
天色大黑,青龙寻到家兴家。
“咋说哩?”家兴急问。
“烟爷没说啥。我逼急了,他只说出一句:三十年快到了,要立春哩!”
家兴挽起眉头,蹲在地上忖摸有顷,抬头问道:“咋解哩?”
“我咋知道?这阵儿惊蛰早过了,马上就是春分!”青龙一脸茫然。
“三十年快到了?立春?”家兴又忖摸一会儿,自言自语道,“这是两桩事儿,咋能放一堆儿哩?”
“是哩!我忖摸一路,猜不透!三十年是半个甲子,这跟立春啥关系?”
“他莫不是说,有三十年河东,就有三十年河西,会有啥变化?”
“我也是这想法,”青龙蹲下来,掏出烟袋,“可这两桩事儿是风马牛,互不相干!”将烟锅伸进烟袋里掏几下,朝里面按烟末,没按几下,猛然拧起眉头,“莫不是……”话头顿住。
“快说!”家兴脸色变了。
“莫不是说,三十年要到了,那东西要换替身哩!”
“你是说,附在三疯子身上的那……那东西?”
“嗯!烟爷这话是说,对三疯子来说,三十年快到了,冬天要过了!”
“可……他冬天过了,福儿不就入冬了?”
“是……是着哩!”
家兴心惊肉跳:“怪道大叔没说没事,只说没啥大事,这就跟三疯子是一个样!天哪,这……这可咋办哩?青龙,你门道多,快说个法儿!”
“要叫我说,咱得下狠心,来他个放树挖疙瘩,除根!”
“咋整都中,你只管说!”
“关他几天,哪儿也不让他去,看那东西还寻来不?要是寻来,另生办法。要是不寻,时间一长,那东西或就另投别路了!”
“嗯,我想想再说!”
青龙走后,家兴越想越觉得青龙说的是,当晚就向旺福摊牌。家里没场地,没办法关,家兴只好换种关法,规定他四个不准:不准上学,不准听瞎话,不准看书,不准找三疯子。这且不说,为了监督方便,家兴还要旺福寸步不离地跟在自己身后。晚上家兴不睡家里,搬到牛屋里,让旺福睡在铺的里侧。
旺福傻了,使尽招数闹腾,家兴却似铁了心。
家兴的新政实施到第三天,家里走进几个人。姚起林打头,宗先和老白跟在后面,再后头是小白雪。姚起林是旺福的班主任,家兴不用问就知他们是为啥来的,脸上有些尴尬,干笑几声站在一边,垂着头。
见到救星来了,旺福飞扑上去,抱住姚起林和宗先的腿哭。起林拉起他,长叹一声,走到家兴跟前:“旺福爹,旺福几天没来学校,也没请假,我不知咋回事儿,这来问问!”
“姚老师,我……我正想跟您说一声,福娃今年不上学了。”
“为啥?”
“家里穷,交不起学费,刚好又缺工分,不想让他上了!”
“小雪,你跟旺福外头玩去!”白云天吩咐白雪,见她拉上旺福跑了,这才转向家兴,笑道,“兴叔,你是直人,咋能说弯话哩?听白雪说,先生当校长时,就把你家列为困难户,几个娃子全部免去学费了。工分即使再缺,也不在旺福挣这一点儿!你让他回来,怕是生了别的心!”
“哪……哪有的话?”家兴支吾其词,“别的没啥,真的是缺工分!”
“唉!”宗先叹道,“家兴啊,我也说一句,你听听。你这娃子,跟其他娃子不一样,心灵,记性好,根性善,是棵好苗子。不瞒你说,白龙庙里恁多学生,谁不上学我都不介意,唯独这娃子,我想说句话。这阵子,不究啥原因,你也不能不让他上。几个工分事小,娃子的前程耽误了,后悔也来不及!”
“我……”
“你实意在乎他这点儿工分,也没事儿,不究缺多少钱,我垫上!”
“校长——”家兴眼圈儿红了,“我……我不是这意思,我……我……实意说吧,我是不想让他跟着天珏,怕……怕有个啥长短……”
“我就知道船在别处弯着!”老白呵呵笑道,“三疯子能有啥长短?他是啥人,旁人不知道,你能不清楚?疯这二十多年,咱村里有个啥长短?叫我看,他真还没疯哩!你生外心,定是在意旺福跟他说疯话,是不?我偏不信这个邪!你要是怕,我就让雪儿跟你家旺福一道,也跟三疯子说疯话,看看有个啥长短?”
“这……”
“家兴叔,啥话也甭说了,赶明儿就让旺福上学去!没旺福做伴,我家雪儿哭着不肯去哩!”
“咋……咋不中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