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成旺田出生的这年冬天,县大队解散了,大队长白云天就地转业。
县大队是正营级编制,按照相关规定,白云天套职为乡科级。刘书记征求意见时,白云天主动要求到双龙区,于是被任命为双龙区党委书记兼区长。白云天文化差,刘书记特别调配土改骨干韦光正做他的文书兼区文教助理。
白云天虽不识字,上任后抓的第一件大事却是兴办学堂,让贫下中农的孩子上学读书。这一重大任务无可置疑地落在了韦光正肩上。
双龙镇早在民国时期就有一所完小,解放后,这所完小得以发展,已有十个班近三百名学生。在白云天的要求下,韦光正大胆改制,将镇完小改为初中,将小学分设于各村,最大限度地方便贫下中农的孩子入学。
这日上午,韦光正起了个大早,大步流星地从双龙镇赶到四棵杨,与风扬商量如何搞村级小学试点的事。
阔别几年后再次见到韦光正,风扬异常高兴。看到自己喜欢的位置摆的是风扬的办公桌,上面也搁着个小本子,韦光正呵呵笑道:“几日不见,万村长让人刮目相看了!”
风扬红了脸,赶忙收起小本子,扶韦光正坐在椅子上,顺手拉过雪梅的凳子,毕恭毕敬地坐在他的斜对面,尽力不去挡住他看窗外竹子的视线。
韦光正没顾上看竹子,而是开门见山,扼要地讲了普及教育的大事,并说村村办小学是白书记抓的重点,而白书记抓的,自然也就是县委刘书记抓的。说完,韦光正盯着风扬:“风扬同志,知道我为啥哪儿也不去,第一站就到咱四棵杨来?”
风扬喃喃道:“是领导看得起四棵杨!”
“不是看得起你们四棵杨,而是看得起你万风扬!”韦光正直盯着他,目光很是严肃。
风扬眼睛湿润,声音哽咽:“谢……谢领导抬举!”
“风扬同志,”韦光正语重心长,“没有文化的人是可怜的!四棵杨不但要办小学,还要办夜校,我们一定要扫除文盲!”他的声音激动起来,挥着拳头,“我们一定要让村里的所有贫下中农都能读书,要让七十岁的老奶奶也能认字!”
“中!”风扬也跟着激动起来,“我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弄个笔,摆个本,只是唬人的,要是夜校办起来,我第一个报名!”
“嗯,这才是万风扬!”韦光正站起来,呵呵笑道。
“风扬听领导的!”风扬亦站起来,望着韦光正,“咋个办,你就说吧!”
“我来是给你说个精神,具体咋办,你弄个方案,直接报给我,我批个字,汇报给白书记就中了!”
“这……”风扬迟疑一下,忽然想起宗先,抬头问道,“弄这事儿我不在行,让张家宗先来干,中不?他是先生!”
“张宗先?”韦光正思索一会儿,点头道,“嗯,就他吧。我们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他是中农,成分不算好,也不算差。就让他当校长!”
“中中中,”风扬高兴地说,“不瞒领导说,我认识的那几个狗枝杈,都是先生教的!”
“好了!”韦光正摆手打断他,“我来寻你,还想跟你再谈两宗事儿:一是四棵杨形势复杂,落后势力大,尤其是落后分子孙鼎立和白龙庙道长周进才,两个老封建,一个弄鬼,一个装神,明里虽说不敢,暗中仍在蛊惑群众,你务必当心,时刻注意这二人的动向,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二是你要广泛发动群众,培养骨干。我对你虽然有所倚重,但四棵杨只你一人不中。我们要加强党的力量,如果可能的话,就培养几个积极分子,待条件成熟时,咱俩做介绍人,发展他们入党,成立个支部,你做支书!”
“谢领导信任!”风扬站得直直的,面色甚是严肃,“有几个人可以培养!”
“哪几个?”
“孙明岑、李青龙、张雪梅、万磙子!”
韦光正沉思有顷:“万磙子举止粗鲁,得加强培养!”
“领导放心。他是赤贫,阶级觉悟高,我培养他就是!”
“中,就他们了!”
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韦光正告辞,赶往黑龙庙去。风扬随即赶到宗先家,讲了办学的事。宗先听完,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使劲捏住风扬的手,流泪道:“风扬呀,你要做成这桩事,娃子们得给你立块碑!”
“先生你说,”风扬望着宗先,“学校办在哪儿合适?”
“这是大事,我咋能定哩?”
“要不,”风扬想了一会儿,“干脆放在村部里!宗庵家的院子大,房子多,既结实,又不漏雨,咱就让给娃子们用!”
“这怕不合适!”宗先笑了,“张家改成学堂了,村干部哪儿办公?上级来个领导,连个歇脚的地方也没有。再说,上房里是仓库,里面还摆着东西,腾哪儿去?”
“咦!”风扬猛地一拍脑门,“我倒想起一处合适地方,白龙庙,天宽地阔,娃子们也有地方玩!”
“这地方中,”宗先想了想,抬头问道,“进才咋办?”
“这个好办!”风扬笑道,“进才还俗了,住在庙里不合适。村南头张家的两间大瓦房空着,不比庙里差,就分给他家住!我再跟村里商量一下,在村留地里为他家划出几亩,让他们过日子。”
风扬说做就做,当即与宗先来到白龙庙,向进才讲了办学的事。进才的庙地种得一塌糊涂,香竹也总是惊惧于大殿里寻无常的芝娴,两口子早就不想住庙了,听说此事,喜出望外。
进才一家搬走后,风扬发动群众,各家有钱出钱,有物出物,有力出力,将进才好不容易垦松的荒地重新夯实,盖起六间简易房子,与庙里的老房子连在一起,围出个大院墙。为把学校办好,宗先干脆拖家带口,搬进庙里,住在进才的偏殿。师资不够,韦光正又从县中调来两个刚毕业的学生。
经过数月折腾,春节过后,双龙区白龙庙小学终于在一通震天的鞭炮锣鼓声中正式挂牌。
学校成立了,学生却不多。一是娃子们没念过书,害怕背不出书时宗先拿竹板打手心;二是娃子多的家,大多缺劳力,家长不乐意。风扬接连召开两次群众大会,反复讲述上学念书的重要性,愿到庙里去的学生也才十几个,且年龄不齐,一个班都凑不满。
宗先准备两个教室,见人差得远,有点儿急了,就与两个新老师走门串户,挨家动员。
成家有两个适龄学童,自然成为宗先的重点动员对象。宗先嘴皮子磨破,有林只是蹲在家兴拿回来的榆树疙瘩上,闷住头,一锅接一锅吸烟。
宗先急了,伸手压住他的烟袋杆儿:“老有林,我嘴都说破了,你总得给个话吧!”
“唉,”有林长叹一声,“先生,不是有林不让去,而是家里实在脱不开身。群儿要是走了,谁来割草喂牛?还有萍儿,要是她一走,谁来帮她妈做家务?”
话音刚落,一直躲在院门外偷听的家群闪身出来:“爹,我一放学就去割草,中不?”
有林眼一瞪,忽地站起来,刚要发作,眼角瞥到先生,勉强压住火气,又蹲下来吸烟。
宗先顺势笑道:“你看,娃子愿意去读,咱咋能不让去哩?眼下是新社会了,不识字,到哪儿都吃亏!”
有林又吸几口,抬头道:“先生既是这样说,就让鳖娃子去吧!”
话音没住,清萍也打屋门后闪出,走到院里说道:“爹,我也去上学!”
有林憋不住了,脱口骂道:“你个死柯杈子,添啥堵哩?”
清萍两手捂脸,呜呜哭着跑向院外。
见有林骂得难听,宗先不好再说下去,长叹一声,摇摇头,转对家群道:“家群呀,你这就到白龙庙去,先报个名!”
家群应一声,飞也似的跑出门去。
宗先走后,英芝怀抱旺田走出堂屋,见有林仍在生气,小声劝道:“爹,萍妹子想去上学,就让她去吧!”
有林不好再说狠话,刚好瞧见成刘氏打外面回来,大声问道:“柯杈子呢?”
“柯杈子”是骂女娃子的狠话,成刘氏不用问就知道他指的是清萍。英芝见有林仍在生气,也就不说话了。成刘氏听出语气,赶忙赔笑:“老头子呀,你这是在生谁的气哩?”
有林不睬她,蹲在地上,再次点起烟锅。成刘氏瞥他一眼,慢悠悠地岔开话题:“我对你说,方才在路上,我碰见双牛,他拉着民善家的牛往回走,说是赶明儿了,就借咱家的新耙用用。我说,这事儿得跟当家的说,他说,这阵儿他不得闲,待晚上就来!”
话音落处,就见家兴急匆匆地走进来,叫道:“爹,快去,双牛让牛顶了!”
有林一听,顾不上说话,急跑出去。家兴望着英芝:“英芝,你也去。看那样子,双牛得在床上躺几天,你去帮个忙,傻祥没饭吃!”
英芝应一声,回屋里拿块尿布,家兴抱起旺田,与她一道去了。
双牛是被民善家的老犍牛顶伤的。天珏发疯后,他家分得的三亩岗坡地没人种,双牛是他家的老长工,由不得就帮他种下了。这阵儿春耕,双牛一个劳力忙不过来两家的田,为加快进度,只好租用孙家民善的老犍牛犁地。老犍牛不服他管,在他上套时,顺头一顶,刚好撞在双牛腰上。双牛大叫一声“哎哟”,当即按住腰,躺在地上。
家兴两口子赶到后,看到民善也在,正准备牵他的犍牛回去。家兴扬手刚要打招呼,忽见天旗从堂屋走出来,也就顾不上民善,急问天旗:“天旗,咋样?”
天旗应道:“没啥大事儿,歇几天,吃几服药就中了!”
大家松了口气。民善望一眼在树荫下倒沫的肇事犍牛,拿上鞭子走过去,又爱又恨地指它骂道:“你个没出息的,不想干活儿哞一声就中了,咋能发野性子顶人哩?看我不揍死你!”
民善高高地扬起鞭,许久也不见落下。老犍牛睬也不睬他,顾自卧在地上,懒洋洋地倒沫。
家兴笑道:“老民善,看这样子,它让你打皮了!”
民善亦笑一下,将鞭子夹在腋下,走到树旁,解开缰绳:“说他妈那个脚哩,这老滑头精得很,前几天逼得猛些,今儿个就造反了!”拉起缰绳,照牛屁股上轻轻踢一脚,“还不爬起来,乖乖回家认个错!”
众人皆笑起来。民善拉上牛,径自回家去了。
天旗将药方交给家兴:“有两剂药我家里没有,得去双龙镇配!这是方子,记住,共三天药,一天熬两道,早晚让他喝一次。”
家兴应过,两口子送天旗出门后,家兴瞄一眼药方子,收进袋里,转对英芝:“我去抓药,你把娃子给爹抱,去灶火(厨房)为双牛、傻祥弄点儿吃的。”
家兴说完,顾不上走进院子,匆匆出门去了。
英芝返回院子,拿眼扫射双牛的院子。房子是张宗庵早些年为他盖的,几年前翻修过,是三间土坯瓦房,还算能住。院子里放着几件农具,没鸡没鸭,只在角落处有个猪圈,这阵儿没猪了,看起来空荡荡的。十几岁的傻祥站在灶火门口,不说话,只拿眼睛巴巴地望着灶台。
英芝走到屋里,打眼一看,又是一番光景,又脏又乱,地面不知多久没扫过了。英芝轻叹一声,走到里间。双牛躺在床上正跟老有林说话,看见是她,欠欠身子:“是郭姐儿呀,真是稀客!”
英芝腼腆地笑了笑:“双牛大哥,家兴说你伤了,拉我过来看看你。家兴到镇上为你抓药去了,待会儿就回来!”将娃子递给有林,“爹,你先抱一下,我去做饭!”
有林乐呵呵地接过旺田,英芝转身去灶火了。望着她利索的背影,双牛交口赞道:“大叔呀,你得这房好儿媳,真是积厚德了!”
有林将满脸胡子贴在孙子旺田的小脸蛋上,呵呵笑道:“是着哩。英芝里里外外啥都能干,比兴儿他妈强!”
“你咋能这样子评说大婶哩?要叫我说,你能得大婶,也是前世修来的好福分!”
“照说她也不错,可比起英芝,差多了。别的不说,想当年她过门三年没动静,气得我差点儿吐血。到第四年上,她好不容易生出一个,还不是个带把儿的,没养足一年,又没了!我正打算休她,她又怀上了。待生下家兴,我这心里才算平些。英芝大不一样,一过门就怀上,生下来就是带把儿的不说,偏巧还生在我家祖地里,美得我呀……呵呵呵……”有林说着,照旺田的小脸蛋连亲几口,硬胡子扎得小家伙龇牙咧嘴,直往一边躲。
“不究咋说,”双牛不无羡慕地说,“大叔时来运转,里外红火,日子美滋滋的!”长叹一声,“唉,哪里像我,忙完外头忙屋里,屁股后面还得吊个傻蛋,只会吃!”
有林亦叹一声,转过话题:“咋听说你想用耙哩?”
“嗯,”双牛点头,“是东家的地,犁完了,想耙两遍。东家分的是岗坡地,要是整不好,啥也长不成。唉,我这正着急哩,偏又出了这个漏儿!”
“你放心养伤,这点小活儿我抽空去干!我那头小牝牛,个头也起来了!”
“咋能劳动你哩?”双牛不好意思起来。
“唉,”有林的头摇了几摇,勾下去,“双牛呀,有林大叔这也欠着宗庵,替他做点儿小事算个啥?说到这儿,我倒想说,在咱村里,真正有情有义的,还是你双牛呀!”
双牛的眼圈红了,静默一会儿,望着有林:“啥法子哩?少东家可怜呀!”
“天珏他……好些没?”有林也伤感起来。
“他这种病,”双牛摇摇头,“能好哪儿去?我看过了,整个就跟我家傻祥差不多,有时轻,有时重,还好他能凑合做碗饭吃,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若是不然,小东家还不活活饿死?”
有林正要接话,英芝端着一碗煮有红薯的稀粥走进来,将饭放在双牛跟前,啥也没说,转身就收拾屋子,将脏乱的衣服理成堆,放进一个大盆里,笑着望向双牛:“双牛大哥,你怕有好几年没洗过衣裳了!”
双牛不无尴尬地笑笑:“没个女人,谁洗?我干一天活儿,回到家里,还得给傻小子做饭,累也累死了!”
英芝亦笑起来:“双牛大哥,你咋不再娶房嫂子呢?”
双牛苦笑一声:“郭姐儿,你看我这样子,穷家破舍的,还带个傻小子,哪有女人肯嫁过来?”
英芝眨巴几下眼皮:“双牛大哥,我给你介绍个,中不?”
双牛笑了:“咋不中哩!”
“你要寻个啥样子的?”
“看我这样子,还能寻个啥样子的?不管是聋子还是哑巴,只要能糊弄几碗饭,就中!”
几天后,英芝果真为双牛领来一个女人。
女人叫朱文秀,是英芝娘家二嫂的亲妹子,三十多,模样秉性就如她的名字,既清秀又文静,只是命运坎坷,幼时得病后落下后遗症,左腿细而短,走路瘸,不能下田干活儿。因是瘸子,文秀在娘家住到二十六岁才寻到婆家,是北山里的老实坯子。谁知她的苦难远没结束,刚刚生下女儿婉蓉,男人就被王金斗的人抓去修工事,解放军进山时,让流弹打死了。山里太穷,失去男人的母女俩无法过活,文秀只好带着婉蓉重返娘家。娘家嫂子见又多出两张口,明里暗里使绊儿,文秀不知流下多少泪,可因为婉蓉,她都认下了。英芝在娘家就听二嫂说起妹子可怜,见双牛这样,当即回娘家找二嫂说合。
文秀瘸着腿走到双牛家,一进院子就站下发愣,没一会儿,眼泪就出来了。
英芝急了:“文秀姐,你是咋哩?”
文秀抹去泪水,笑了:“真是怪哩,一到这里,我就像回到山里那个家一样!”
双牛仍在田里干活儿,家兴喊他去了。家里只有傻祥一人,站在门边,望着她俩哧哧傻笑。英芝望着傻祥:“文秀姐,他就是我说过的傻祥,人傻一点儿,只要给他吃饱,一点儿也不费事!前几天,我给他家做饭时,他还帮我干活儿哩!”
文秀冲傻祥笑笑,进屋里转一圈,回到院里。英芝搬过凳子,文秀坐下。英芝问道:“文秀姐,就是这了,你看咋样?”
文秀没吱声。英芝又问一声,她才说道:“他姓啥?”
英芝笑道:“你看我,这几天双牛长双牛短的,连他姓啥都忘说了。他姓崔!”
文秀眼里闪出一道亮光,喃喃道:“这是命,妞儿他爹也姓崔!”
双牛回来后,文秀一见,啥话没说,就把大事定了。这一天,文秀没再回去。吃过午饭,文秀就拾掇院子和屋子,晚饭也是她亲手烧的。
望着她一刻不停的身影,双牛的泪水嗒嗒直流下来。
第二天,双牛一大早起来,借来一辆牛车,套上成家的牝牛,拉着文秀回到娘家,装上她的家当,抱上她的女儿,天迎黑时,再次回到四棵杨。
这年春旱,麦子从抽穗到上浆,一直没落雨,只在穗黄时下了一星点儿,地皮都没打湿。打好场,河坡地只见七成收,岗坡地不足五成。
公粮却没减少。乡政府很重视夏收,谁家要交多少的指标早就定好了。夏收刚结束,三夏还没完全忙完,风扬就到乡里连开三天会,天傍黑时,跟韦光正一道回到村部。
韦光正此来,为的却不是公粮。合作化运动已在全国范围内展开,山里路不好,慢半拍,刘书记要求迎头赶上。白云天脾气急,要求乡干部包干,韦光正主动要求包下双龙河南段的黑龙庙、四棵杨等八个村子。开会期间,韦光正已做通风扬工作,先在四棵杨动起来。
当天晚上,风扬将明岑、雪梅、青龙、磙子四个入党积极分子召到村部,韦光正从袋里掏出四张纸,喊个名字,发一张。四人拿过一看,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四人皆是不识,一看傻了,各自瞪眼望着韦光正。
韦光正咳嗽一声,神色庄严:“同志们,你们是四棵杨的骨干分子,经受住了土地改革、镇压反革命、三反五反、抗美援朝等多场伟大运动的考验,我与风扬同志决定,正式发展你们为入党积极分子,我和风扬同志做入党介绍人。这是我代你们写的入党申请书,你们看一下,没意见,就签字。”
四人先是面面相觑,接着也兴奋起来,尤其是磙子和雪梅,神情极其激动。
“韦同志,上面写的啥?”青龙望一会儿纸头,小声问道。
韦光正拿过纸头,朗声念一遍。
青龙想了小半天,憋出来一句:“韦同志,我这人觉悟低,只怕赶不上趟!”
“咦,你难道不想入党?”韦光正惊讶了。
“想是想,就是……”青龙又憋一会儿,“就是……”指指纸头,“这不识字,咋个签哩?”
众人皆笑起来。
韦光正长叹一声:“唉,叫你们读书,你们不肯,我听风扬同志说,夜校办起来了,可没有几个人上,你们……唉,好了,今儿不说这个,要是没意见,按个指印就中!”
雪梅这段时间已经学会如何书写自己的名字,没想到这时派上用场,在另外三人的赞叹声中,红着脸,歪歪扭扭地拿笔签上。其他三人由风扬代签,各在名字上按下指印。韦光正收起来,小心翼翼地装入口袋,又从旁边的草绿色军用挂包里掏出县政府颁发的关于实现农业合作化的文件和几张介绍外地合作社的报纸,有声有色地念起来。
“同志们,”韦光正念完,一脸严肃地望着几人,“农业合作化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连毛主席都批示过了。你们几个是向党靠拢的积极分子,一定要经受住这场考验,从明儿开始,积极投身于发动群众的重大工作中。按上级要求,我们搞合作社不能搞强迫,村里人谁愿入谁入,贫下中农优先。具体咋个搞法,你们商量个方案!”
众人还没接话,风扬接道:“该说的,领导都说了。我忖摸(考虑)过了,咱先搞个小社再说。领导方才说了,咱搞社,不能强迫,我先自愿报名参加,当社长!”
韦光正纠正道:“不能叫社长,报纸上说,其他地方称主任!”
风扬笑道:“中,主任就主任。你们几个,谁参加?”
青龙问道:“咋个参加哩?”
韦光正接道:“就是把家里的土地、农具交到社里,采用入股制,组成社会主义大家庭,大家共同劳动,分工协作,按劳取酬。全国好多地方都搞了,有一大堆现成经验,咱照搬过来就是!”
青龙不说话了。明岑家里娃子多,活儿正好做不过来,首先应道:“既然领导说了,我没意见,算一份!”
韦光正的目光望向万磙子,磙子刚按过手印入党,自是不敢怠慢,迭声道:“中中中,这事儿中,我没啥说。咱搞社会主义,就不能像解放前一样,让没劳力的人饿死,是不?”
万磙子的几句热腔子话一落地,韦光正就点头赞道:“好样的,万磙子同志!社会主义就是要让大家都能吃上饭,不能搞个人发家致富,打倒地主老财,自己反过来再做地主老财!”
听到这句话,青龙也没啥说,表示愿意参加。雪梅自己没意见,但要回去做她爹的工作。顷刻间,已有四户半入社,韦光正心里很高兴,倡议明天召开群众大会。
青龙想了一会儿,小声建议:“依我看,不能开会。地是群众的命根子,好不容易分下来,还没暖热,就让他们上交,没人愿意。一旦开会,怕会闹场子。”
“闹个屁!”万磙子拍桌子叫道,“刚才文件上说,地还是大家的,我们只是入股,是交到社里统一耕种,不是没收!”
见万磙子敢这样拍桌子顶他,青龙小眼一瞪,正要发作,风扬接道:“青龙说的是!”转向韦光正,“我也建议不开会,咱先把社立起来,再分头做工作,先吸引地多劳力少的人家。只要有二十户入社,咱就能干起来!群众大会的事,待干出样子再说!还有一事,咱们几个是发起人,就算社委。以后发展谁家入社,就要发扬民主,讨论通过!”
韦光正认为说得有道理,遂与几人逐一分析村里愿意入社的户头,分头发动。
从张家院子出来,青龙噙着烟嘴,低头沿沟边朝前走,边走边想着动员哪些人入社的事。正自寻思,一个声音迎头叫道:“青龙!”
青龙吃一惊,抬头见是双牛,喜道:“牛叔,正寻你哩!”
双牛呵呵直笑:“我也寻你哩!”
青龙打量他几眼:“瞧你乐的,有啥好事儿?”
双牛乐不合口,搓着手:“不瞒你说,成家郭姐儿给你介绍个新婶子。我原说定个好日子正式过门,你新婶子说,不用定了,今儿就是好日子。我想了想,叫你新婶子整出几道菜,想叫有林叔、家兴、郭姐儿,还有你,来家里喝几盅。”
“中中中,真是天大的喜事儿,这盅酒我喝!”青龙说完,扭头就往回走。
双牛从后面叫住:“菜都整好了,大叔他们也来了,就差你一个,这还去哪儿?”
“我回去拿坛酒,喝喜酒咋能空手哩!”
“酒有了,有林叔拿来的。你啥也不用带,有张嘴就中!”
“这咋中哩?不说你了,我不能对不住新婶子!”青龙挠会儿头,“对了,我婆娘擅长养鸡,我这就回去为新婶子捉两只,一只母鸡,一只公鸡,让新婶子早日生崽子!”
这日晚间,崔家院子里杯盘交错。都是二婚,双牛没有大办,只弄了一桌菜,叫来成家父子、青龙和隔墙老邻居刘玉匠。双牛中年得妻,贺喜的人无不为他高兴,个个喝得脸上涨红。
趁着酒兴,青龙大体上讲了政府要立合作社的事。青龙说完,老有林的老眼射过来,盯住他问:“你小子,这就给说说看,风扬这个社是咋入的?”
青龙嗫嚅:“这……就是……就是……大爷,是这回事儿,入社就是将土地和农具交给社里,由社里统一耕种!”
老有林两眼圆睁:“啥?”
青龙低头,不再吱声。老有林剜他一眼,自己倒碗酒,咕嘟咕嘟一气喝下。
双牛为青龙和自己各倒一碗,打个圆场:“青龙,来,咱俩陪一碗!”
青龙端起酒碗,正要喝下,老有林将空碗一推,冷冰冰地说:“你俩喝吧!我喝美了,先走一步!”忽地起身,大步走出房门。
“大叔喝多了,我陪陪他去!”双牛也站起来,跟出门去。
双牛送一程,回来朝青龙一笑:“大叔喝多了,你甭介意!”
青龙干笑一声,一饮而尽。家兴也端一碗,陪他喝。
合作社的事,双牛倒是动心了,小声问道:“青龙,要照你说,我这情况能不能入社?”
“唉,”青龙轻叹一声,“双牛叔,不瞒你说,我方才寻你,就是想拉你入社。”
双牛迟疑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我家傻祥,啥都不能干,这……”瞅一眼文秀,“这又多出两张嘴,岂不给社里添麻烦吗?”
“双牛叔,你咋能说出这话?你是好把式,没有你,社里的庄稼长不好!”
“中,只要风扬不嫌弃,我入。不过,我还有个请求,不知当不当说。”
“双牛叔,你说!”
“张家少爷的地,我一直在种。我入社了,少爷的地咋办?没人替他种,少爷父子俩吃啥?求你给风扬说一声,让少爷也入社!”
“中!”
这日晚间,万磙子端着饭碗走进万秃子家,扫一眼院子,叫道:“风召!”
没人应声。
万磙子听到灶火传来响声,叫道:“嫂子,风召哩?”
风召的瞎子娘走出来:“床上躺着哩。躺小半天了,我喊他吃饭,他说头疼。”
万磙子走进里屋,就着昏暗的光线,看到万秃子懒懒地躺在大床上,痴愣愣地望着床顶上的雕花华盖,呵呵一笑:“风召,想啥哩?”
万秃子没理睬他,依旧望着华盖。
万磙子咕咕噜噜喝下几口饭,咂吧几下嘴:“风召,我知道你想啥!”
万秃子扭转身子,给他个背。
“甭装了!啥头疼?是不是想女人了?快点爬起来!”
万秃子拉过被单子,将秃头蒙上。
万磙子扫他一眼,咕咕噜噜又喝几口:“风召,不说女人了,有个好消息,你肯定爱听!”
万秃子依旧不睬他。
“村里要办合作社,风扬当社长,我是社委,想发展你入社。”
万秃子动也不动。
“明儿上午,你到村部领个申请书,按上指印!”
万秃子两手捂脸,呜呜哭起来。
万磙子一怔:“咦,哭个啥?你不想入社?风召,我可告诉你,你甭给脸不要脸。入社是光荣的事,不革命,不积极,想入还不让入哩。我是你叔,说要优先发展你,风扬说你不正干,不想发展。我一直求情,风扬看在我面上,这才同意。”
万秃子哭得更伤心了。
万磙子面孔一虎,骂道:“瞧你个没出息的,真是欠揍!”
万秃子翻身爬起,悲泣:“磙子叔——”
“男子汉大丈夫,有屁就放!”
“磙子叔,崔……崔双牛娶……娶……女人了!”
万磙子眼睛圆睁:“啥?”
“是……是个瘸子,成……成家媳妇做的媒,今儿洞……洞房花……花烛……”
万磙子点点头,长叹一声:“唉,风召啊,这事儿我知道了。你放心,只要你洗心革面,肯正干,女人的事,包在磙子叔身上!”
万秃子跪在床上:“真的?”
“磙子叔啥时候骗过你?”
万秃子指天发誓:“磙子叔,你放心,从今往后,我一定正干!明儿就去入社,你让干啥,我一定干啥!”
“中!”
三天过后,风扬将青龙、雪梅、磙子、明岑四人再次召集起来,逐个落实入社动员情况。
风扬的目光落在纸头上,缓缓皱起眉头,自语:“孙明坤、周进才、万风召……”眉头皱紧,转向几人,“瞧你们咋整的,发动来的净是这号人!耍嘴皮的、念经文的、东遛西逛的,没见几个能干活的,咋种地哩?”
众人皆不吱声。
青龙嘟哝道:“有屁法儿!劳力多的、会种地的,要是没拖累,谁肯入社?”
风扬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青龙顾自接一句:“我还得提一户,就是天珏爷儿俩。双牛入社,他家的三亩地没人种了!”
万磙子眼珠子圆瞪:“啥?还让地主分子入社?这不是翻天吗?”
青龙也瞪起眼:“地主咋哩?地主就不是人了?”
万磙子忽地站起来,提高声音:“一个疯子,一个娃子,让我们白养,老子不干!”
青龙也站起来,手指磙子鼻子:“万磙子,白眼狼也没你心黑!吃人家的,夺人家的,你这脸竟然不红?你不养,老子养!”
磙子脸脖子通红,正要发作,万风扬将拳头咚地震在桌子上:“吵吵吵,都给我憋住!”呼哧呼哧连出几口粗气,作出决断,“新社会不比旧社会,不让饿死人。张天珏是地主,但他疯了,丧失劳动能力,娃子又小,我们不能饿死他们。我同意青龙的提议,发展张天珏父子入社。谁不同意,谁退社!”
万磙子咂吧几下嘴,憋住了。
万风扬将张天珏的名字加在纸头上,细数一遍:“加上天珏,刚好二十四户,够了。本月十八是好日子,立社!”
众人齐应:“中!”
立社这天,区委书记兼区长白云天亲自来了,跟在身后的是韦光正和十几个区上或其他村的观摩干部。因有大领导捧场,合作社又是新鲜事儿,村里人无不赶来瞧热闹,张家院子前面的场地上,大人娃子集了数百号。
小晌午时,在震天响的锣鼓声中,白书记亲手在村部的大门旁竖起一个一人多高的木牌子,上面是韦光正书写的“四棵杨农业合作社”几个斗大的墨字。然后,韦光正就农业合作化的好处发表一通激昂慷慨的演说,白区长则着重表扬了四棵杨人的带头精神,尤其表扬了风扬等几个带头人。
接着,除张天珏父子外,首批社员排成一行,风扬打头,明岑收尾,兴高采烈地或推或挑或赶各家的入社物资,包括土地证、农具、耕牛、羊、猪等,上缴合作社。
锣鼓声一阵紧过一阵,韦光正早已准备好一堆大红花,由白区长亲手戴在他们的胸脯上。
雪梅排在倒数第二个,站在明岑前面。白云天为她戴花时,拿花的手迟迟不肯落下,两只眼睛锁在她的俏脸上,许久:“你叫啥?”
许是让他看羞了,许是不敢面对他的大疤脸,雪梅低下头,抿紧嘴唇,一句话不说。
白云天正要再问,韦光正接腔:“白书记,她叫张雪梅,是四棵杨村妇女主任,积极分子!”
白云天点点头,拿起大纸花朝雪梅的左胸上别。由于天热,雪梅穿得少,白云天的手不可避免地触在雪梅耸起的胸脯上。雪梅打个战,又不好躲,脸色更红了。
白云天脸上的大疤飞扬起来,小心地为她别好红花,呵呵笑道:“雪梅同志,我姓白,叫白云天。云中有雪,雪中有白,咱俩是白对白,呵呵呵,真还有点缘分哩!”
众人皆笑起来。锣鼓声更响亮了。
整个场面搞得比土改时还要风光,各村观摩的干部纷纷竖起大拇指称颂,看得一些没入社的人家心里痒痒的。
合作社成立后,风扬让明岑和青龙组织生产,万磙子主动请缨,率领青年突击队将社里的所有重活儿、累活儿,几乎全都揽下。每天早上,明岑敲钟,青龙安排活儿,磙子吼人,风扬不声不响地服从安排,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有风扬几个带头干,一些好吃懒做的人,尤其是老鸭子,一丝儿也偷不得懒,天天硬着头皮出工,干得不好时还要挨万磙子的臭骂,可谓是苦不堪言,后悔也是晚了。
秋天雨水好,庄稼丰收。合作社劳力虽少,但全体社员拧成一股绳,干得风风火火。秋收时产量大幅提高,除缴清规定的公粮外,各家各户按出勤率、股份额分配,有几户的粮囤子竟比单干时高出一倍。
到十月底,先后又有二十多户申请入社,四棵杨超过一半的农户正式成为社员。
一入冬,农活就少多了。
小雪节这日,风扬坐在桌前,正在聚精会神地阅读一张纸头,雪梅腋窝里夹个花布包走进小院。她的脚步很轻,风扬又读得专注,压根儿没听到。
雪梅走到自己桌前坐下,瞧他一眼,轻轻咳嗽一声。风扬抬头,赶忙站起来打招呼:“雪梅——”
雪梅轻声叫道:“风扬哥!”
风扬兴奋地扬起纸头:“雪梅,快看,好消息!”
“啥好消息?”
“区委通知,双龙改区为乡,乡里成立供销社,在咱村里设代销点。”
雪梅点头:“嗯!”抿住嘴,低头不语。
风扬兴味未尽:“雪梅,我想了下,代销点就设在这院里,西厢房一共三间,正好用。从今往后,村里不究谁家买东西,就不用再跑到镇上去了!”
雪梅依旧抿住嘴,勾着头。
风扬一怔:“雪梅,你……不高兴?”
雪梅蓦地抬头,直盯他一会儿,将桌面上的小布包朝前一推,白脸上泛起一阵潮红,嗫嚅:“风扬哥,这……这个是送你的!”话音落下,飞也似的逃出门去。
风扬目送她出门,缓步走到桌前,狐疑地打开布包,眼前一亮:包里是双做工精细的新棉靴,里面还有两只软垫,上面绣对鸳鸯。
是的,雪梅已到法定结婚年龄,他自己也老大不小了。和他年纪差不多的青龙,比他小几岁的磙子、家兴等,无不成家,他的母亲瘿脖子早已发急,催问过他多次,可他只字不说。
他在等。等雪梅。
在他心里,早已锁下一个心愿,此生非雪梅不娶。此时此刻,风扬捧着雪梅亲手缝制并悄悄塞给他的这双新棉靴,情不自禁地笑了。
靴子很软和,垫的是新棉花,大小也合适,只是靴口和脚尖处稍稍有些紧。想必是雪梅故意做紧,让他穿上后慢慢撑开,风扬又一次笑了。
风扬蹲下试穿,穿上后在房中来回走了几趟,又小心翼翼地脱下,缓缓包进包裹里,放进抽屉,在桌前坐下,美滋滋地点起他的烟锅。
一锅烟抽完,他的笑容渐渐收敛,眼前浮出一个面孔,是张天成的。是的,摆在他面前的还有最后一道难关,雪梅他爹。
前往攻关的不是风扬,而是雪梅。
这日晚饭刚过,雪梅决定直面父亲。天成蹲在院中红薯窖的石板盖上,眯缝着眼抽烟。雪梅走过来,斜倚在窖边一棵碗口粗的香椿树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天成抬起头,斜她一眼:“你像是有啥事儿?”
“爹,”雪梅鼓足勇气,忽闪起两眼,“我……我……我后晌送给他一双靴!”
“啥?”天成瞪大眼睛,猛地站起来。
“后晌我送给万风扬一双靴!”雪梅索性点白了。
天成的脸色紫涨起来,出气声越来越粗。雪梅朝树上偎了偎,靠踏实,两眼挑战般盯着天成。这一仗既然开打,她一定要得胜。
天成再次蹲下去,将烟锅在红薯窖的石盖上用力磕了磕,重新装烟。雪梅的目光移到他磕出的烟灰上,见还有一半没燃着的烟末儿,知他是刚开抽就磕了。
雪梅没说话,只拿眼睛盯他。
天成一口接一口地抽烟,眼睛半闭着。接连抽完三锅,天成的出气声低下去些,面色也正过来。
雪梅看到时机差不多了,这才搬出她死去的妈:“爹,今早儿在床上,我梦见我妈了。”眼圈一红,开始哽咽,“我跟我妈提说这桩事儿,妈说,我大了,看上谁都中,只要我愿意!我说我不知道他咋想,妈说,你给他送双靴吧。今儿后晌,我就送靴了。”说完,雪梅一边啜泣,一边拿眼角斜看天成。
天成又磕起烟锅来。
“爹,”雪梅擦去眼泪,“我知道你心里不美,你看不上万风扬,可你……你咋不能为我想想,不管嫁给谁,都是我过日子!”
“唉,梅儿,”天成长叹一声,抬头望着雪梅,眼圈也红了,“你错看爹了!不是爹看不上风扬,而是……而是……”他的声音激动起来,“梅儿呀,叫爹咋跟你说哩?咱张家眼下虽说落势了,可骨头不能这么贱!”
“爹——”雪梅见他绕在这里,急了,“你咋净想这些事?现在是新社会,张家也好,万家也好,孙家也好,成家也好,都是四棵杨人,没有谁家落势不落势的!”
“你懂个屁!”天成的语气狠起来,又装一锅烟,点上,猛吸两口,起身走下红薯窖,大步跨到院门口,临出门时,扔下一句,“我告诉你,不究咋说,这事儿不中!除下这个人,天底下的小伙子,任你嫁谁都中。这阵子是新社会,爹不干涉!”
雪梅也赌上气了,紧追几步,送他一句:“除去万风扬,我谁也不嫁!”
天成到外面转了一圈,越想越苦闷。本想寻人诉诉苦,讨个主意,可这等丑事儿,咋说也是张不开口。天成转悠一会儿,脑门儿猛然一亮:对了,熄火必须抽柴。眼下她的心里正热乎着,绝对不能霸王硬上弓,先抽去她锅底的柴再说。
想到这里,天成打个转身,朝风扬家走去。他算定了,能抽柴的人只有一个,就是瘿脖子。
在天成串过门后的第六日,瘿脖子将风扬堵在屋里。瘿脖子照例将风扬逼进她的房间,让他跪在他爹的牌位前。
“妈,这又咋哩?”风扬跪下,一脸茫然。
“扬儿,”瘿脖子哭起来,“你这不孝子,都满二十五了,还不忙活媳妇的事。昨儿个,你爹托梦给我,说你是个逆子,打算断后哩!”
“妈——”风扬又好气又好笑,“看你瞎说些啥?你要是想儿媳了,扬儿这就为你娶一房!”他翻身爬起来,拍拍膝盖,朝瘿脖子嘻嘻一笑,“妈,不瞒你说,儿媳我早为你物色好了,连今年的新靴子人家都送来了!”
“跪下!”瘿脖子沉下脸。
风扬只好再跪下来。
“你在外头不究干啥,妈都不管,只这一宗事,妈管定了!今儿晌午,明坤领个闺女过来,你得见见。要是相中了,就定下!相不中,让他再换一个!”
“妈——”风扬目瞪口呆,“这么大个事儿,你咋不提早说?”
“你整天泡在外头不入屋,妈哪儿寻你去?”
风扬的嘴巴连张几张,不吱声了。
“爬起来吧,”瘿脖子见他不吱声,只作默许了,语气缓和下来,“听明坤说,那闺女不错,十七岁,妈专门问过她家成分,说是贫农,跟咱家配哩!”
“妈,她不到十八,不能结婚!”风扬不好顶撞,想了个托词。
“不到十八咋了?”瘿脖子瞪他一眼,“成家儿媳过门时,才十六!”
“妈——”
“妈不多说了,”瘿脖子朝外推他,“你先忙去,待晌午时,你得回来相亲,妈跟明坤说定了!”
风扬决定把话说透,换过脸,嘻嘻笑道:“妈,你不就是想讨房儿媳吗?张家雪梅咋样?”
瘿脖子脸色又是一阴:“你要气死妈咋哩?”
“妈,人家雪梅多好,十八岁,正好结婚,长得也美,干活利索,为人处世都好,也孝顺妈!”
“妈问你,她属啥?”
“这……”
“你属蛇,是小龙。妈早打听过了,那闺女属鼠,蛇、鼠命相不合,妨人哩。你听人咋说,‘蛇男娶鼠女,妨父又妨母!’你爹没了,就剩你这苦命妈,这不是摆明了不想让妈活了?”瘿脖子说着,伸手抹泪。
事儿麻烦了。风扬咬住下嘴皮,思考好一阵子,愣是寻不到说辞儿,只好拔腿走出门去。
风扬一路恍惚地走到村部,刚刚坐下,偏巧雪梅也走进来。风扬长叹一声,同雪梅讲起方才的事。雪梅咬会儿牙,苦笑一声:“定是我爹去你家了!”
“我也琢磨是!”风扬也断定了。
“风扬哥,”雪梅豁出去了,昂起头,忽闪起一双大眼,凝视风扬,“我不管别人,只问你咋想哩?”
“我……”风扬嗫嚅一句,掏出烟袋,连吸几口,见雪梅仍在望他,只好抬头,正要回话,外面一阵脚步声响。
是李姐儿,人没进来就叫:“雪梅在吗?”
雪梅应一声,换作笑脸,迎到门口:“是明岑婶儿,啥事儿?”
“昨儿我去供销社进货,在街上碰到韦同志,他要我捎个口信给你,说是今儿要你到区政府去一趟,开个啥妇女工作大会!”
“知道了!”雪梅又笑一下,“谢婶子了!”
李姐儿还过一笑,回代销点去了。
“风扬哥——”雪梅回过身子,目光如炬地望着他。
“雪梅,”风扬在鞋上磕掉烟灰,笑了笑,“再急也不急这一阵儿。你先去开会,待晚上回来,咱俩再合计!”
“嗯。”雪梅回以一笑,转身走了。
这日晌午,风扬躲到河东的黑龙庙,寻到六成喝了一通闷酒。瘿脖子四处寻不到人,候到天黑,将风扬臭骂一顿,好言打发闺女走了。老鸭子一心想做成这门亲事,建议另寻日子相面(相亲,见面)。
瘿脖子想也没想,一口应下:“中!你先回去,早晚候着我的信儿!”
天色黑定,风扬醉醺醺地从黑龙庙回来,不敢进家门,只在村部等候雪梅。又候一时,风扬听到村人在喊娃子们睡觉,知道太晚了,正在想着雪梅,院外传来脚步声。
风扬迎出一看,傻了。
来人不是雪梅,是韦光正!
韦光正老远就伸出手,呵呵笑道:“风扬同志,我来晚了!”
风扬回过神,上前握住,将他迎到办公室坐下。
“你喝酒了?”韦光正嗅到酒味,笑问。
“嗯,”风扬苦笑一下,“今儿到黑龙庙,六成拉住不让走,非要灌醉我不可。我架不住劝,又敌不过他的量,喝多了!”顿了一下,“领导恁晚来,可有大事儿?”
“没啥子,想你了!”韦光正坐在风扬的办公桌前,呵呵笑。
“说是今儿开妇女会?”风扬记挂雪梅,试探着问。
“是哩,是哩,”韦光正又笑几声,“会议开得太晚,天又太黑,白书记担心雪梅同志的安全,特意安排我送她回来!”
“谢白书记,也谢你了!”风扬亦笑一声,“雪梅她……人呢?”
“回家去了!”韦光正扭头察看一圈,“有开水没?”
风扬这才想起待客,尴尬地笑笑,拿水瓶倒水。韦光正接过一碗,一饮而下,抹抹嘴巴子,笑道:“说一天话,渴死了!”
“啥精神?”风扬无话寻话。
“没啥子!”韦光正咧开嘴,神秘兮兮地笑道,“风扬同志,我来寻你,真也是有桩事儿!”
“啥事儿?”
“雪梅同志订婚没?”
“这……”风扬一下子紧张起来,酒劲儿全没了,“韦……领导,咋哩?”
“没啥子,”韦光正又咧开嘴,呵呵笑几声,“我随便问问!”
“这……没听说,想是还没订婚吧!”风扬忖不出他的意图,不好托底。
“中中中,”韦光正显得十分开心,迭声说道,“没订婚就中!”
“咋……咋哩?”风扬的舌头有点儿发僵。
“是这样,风扬同志,”韦光正敛住笑,“上次立社时,白书记见到雪梅同志,甚是中意。今儿开妇女会,白书记越发认定了雪梅同志,与她聊得很开心。散会后,我们一道吃晚饭,书记要我送雪梅同志回来,顺便让告诉你一声,他想请你做红娘,顺便做做雪梅同志的思想工作!”
风扬一下子傻了,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
“风扬同志?”韦光正有点儿怔了,“你怎么了?”
“没……没啥儿。”风扬恍过神,蹲在地上,掏出烟袋,朝烟锅里揉烟。
“风扬同志,”韦光正呵呵笑道,“这是大好事儿,这个媒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不瞒你说,白书记是个老大难,毛三十了,还是光棍一条,上上下下都在关注他的事。别人不说,尤其是刘书记,为他前后张罗,其中有几个还是县城里的姑娘。白书记真也是倔,相过几次面,一个也没看上!”
风扬没有递嘴。他甚至压根儿没听见他在说啥,只是一股劲儿地闷头吸烟。
“风扬同志,”韦光正顾自说道,“白书记是二级战斗英雄,他脸上的那块疤是日本鬼子留下的,是光荣疤。不瞒你说,许多姑娘看上的,正是那块疤!你与雪梅同志一起工作多年,关系熟,雪梅的工作由你做比较合适!你可劝劝雪梅,莫让那块疤吓住了。今儿开会,还有晚上吃饭,我细细审过,雪梅同志一直不敢正眼看白书记,怕是与那块疤有关!”
风扬依旧不说话,一口接一口地抽烟。
“风扬同志,”韦光正严肃起来,提高声音,“你怎么了?”
“没……没啥儿!”
“既然没啥,这事儿就托你了。我这先走,白书记还在候个回话哩!”韦光正起身,作势欲走。
“这……”风扬站起来。
“风扬同志,”韦光正望着他,“有啥你就说嘛!”
“领导,”风扬嗫嚅道,“雪梅同志性子倔,事儿急不得。你……能不能先对白书记说一声,容我慢慢做工作!”
“当然,当然,”韦光正呵呵笑道,“白书记也有这个话哩。白书记说,婚姻自由,这桩事儿不能强求,要让雪梅同志真心乐意。白书记还说,他这一生,真也就相中雪梅同志一个姑娘。三十年都等了,他不怕再候几年!”
风扬傻呆呆地将韦光正送出村子,在村口的一棵槐树下蹲下,两手抱头,哭了。
这一夜,风扬的眼皮儿一刻也没合下,前半夜在村外的旷野里晃悠,后半夜坐在自己的床榻上抽旱烟。
第二日,瘿脖子自然又是起个大早堵他。不待她发问,风扬抢先说道:“妈,昨儿那姑娘来没?”
“咋能没来?”瘿脖子阴沉起脸,“你野哪儿去了?我翻遍村子,没见你个人影儿!”
“告诉她一声,让她爹寻个日子送她过门。我娶她了!”风扬冷冷地说。
“啥?”瘿脖子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娶她了!”风扬的声音依旧冷冷的。
“这这这、这……”瘿脖子反倒惊呆了,“咋也得相个面吧,咱还没给人家彩礼呢!”
“不用相了,”风扬丢下一句,“妈既然相中了,我还相个啥?彩礼没有,她想嫁就嫁,不想嫁,拉倒!”话音落下,他扭身就朝院子走去。
瘿脖子愣怔半晌,这才反应过来,歪着脖子去寻老鸭子。老鸭子马不停蹄地赶到姑娘家,是马王庄,告诉对方这个喜讯儿。那家人也在巴望,与老鸭子分析一番后,觉得事不宜迟,于是匆匆定下日子,说当月二十六是吉日,可以过门。
此后数日,风扬一直躲闪,不肯见雪梅。待老鸭子将风扬的大喜日子满村里传播时,雪梅如遭雷击一般。
吉日到时,雪梅一头钻进闺房里,蒙住被子哭得死去活来。雪梅一直哭到天黑,天成不忍听,走进来劝道:“梅儿呀,你也看到了,万家那小子不是东西,心根本不在你身上,你还死这个心眼儿干啥?待过几日,爹为你寻个好小伙子,肯定比那小子强!”
雪梅陡然掀开被子,手指里间的门帘,吼道:“出去!”
天成吓一跳,悻悻然走出里间。
“爹,我叫你最后一声,你听好。打今儿起,我不是你闺女了,咱俩分开灶头,各过各的日子!”雪梅送出一句,钻进被窝又哭起来。
天成心里一寒,摇头长叹一声,在红薯窖上蹲下,慢慢掏出烟袋。
万风扬的洞房里,换好一身睡衣的新媳妇陈姐儿轻轻吹熄花烛。新房里一片昏黑。陈姐儿在宽大的双人床里侧躺下,给风扬留足位置。是个通枕,枕上是她亲手绣的一对大鸳鸯。
门开了,风扬打外面回来,摸索到床边,在床头站了一会儿,打开柜子,从中摸出自己的老枕头,放在另一头,倒头睡去。
蒙蒙眬眬中,风扬觉得有人摸他,睁眼一看,是陈姐儿。绣着鸳鸯的长枕头不知何时也被挪过来了。陈姐儿半裸着身子,光光的胳膊搭在他身上。
风扬将她的手猛地移开,低吼一声:“滚那头去!”
陈姐儿又羞又气,回到另一头,抱着长枕头呜呜抽噎。
自此之后,风扬也像变了个人,很少再到村部去,走路也阴着脸,见谁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韦光正免不得催问几次,风扬也都以正在做工作为由,搪塞过去。
其实,这桩事儿,他压根儿不敢对雪梅说。
好赖熬到过完年,风扬的心绪好了一些,将心移到工作上,没命地干活儿,白天在田里,晚上在村部,死撑着不肯回家。雪梅自然明白其中原因,心里越发痛苦。但眼下木已成舟,她回天乏术,只将这笔账算在她爹张天成头上,她让人重新砌了个锅灶,与他分开吃饭了。
天成自觉理屈,自始至终不吱一声,只待时间来消磨一切。
春节前夕,四棵杨的代销点成立了。
店面设在张家院子的西厢房。风扬使人在后墙处开扇大门,用老砖砌一排柜台,沿墙做下许多货架,摆着各式各样的日用品。
宣布开张的是一长串鞭炮。村人早已得到消息,来看热闹的,来看稀奇的,来买东西的,店里店外熙熙攘攘,到处是人。
售货员是明岑的女人李姐儿和双牛的女人朱文秀。李姐儿大叫:“别挤,别挤,凡是来买东西的,柜台前自觉排队,按顺序来!”
要买东西的村民排成一个长队。排在第一的万磙子冲文秀呵呵笑道:“双牛嫂子,称斤盐!”
文秀跛着脚,舀出盐,拿秤来称。因是第一次站柜台,文秀很紧张,连称几次才算将秤摆平,将盐倒进纸包。李姐儿麻利地包起来,收好钱,将盐递给万磙子。
跟在后面的是万秃子,声音很小:“双牛婶儿,给我称二两!”
听他只称这一点儿,众人皆笑起来。文秀称出二两,李姐儿包好,推在柜台上:“两分钱!”
万秃子表情尴尬:“明岑婶儿,我……我没钱!”
李姐儿将盐包拿回来:“没钱,你称啥盐?”
万秃子嗫嚅道:“我……我先欠上!”
李姐儿眼一白:“去去去,这是合作社,不是你家里。”
万秃子急了:“明岑婶儿,我家一个多月没吃盐了,我妈……我妈要我多少称点儿,说是没盐不中!”
李姐儿有些为难:“咋欠哩?风召呀,谁家的日子都不容易,要是大家都来欠,代销点咋开哩?再说,刚开张就欠账,不吉利。”
万秃子哭丧着脸,转身欲走,已经走到门口的万磙子拐回来,摸出二分硬币搁在柜台上:“明岑婶子,这是两分钱,我垫了!”
李姐儿收起钱,将盐包塞给万秃子。
再后面是家群,摸出一块钱,摆在柜台上:“明岑嫂子,称一斤盐,再买半斤白碱,半斤苏打。”
文秀正要去称,李姐儿拦住她,将一块钱还给家群,赔笑道:“家群小弟,这钱你得收回去!”
家群拿着钱,怔了:“咋哩?”
李姐儿指着门外:“你到门口看看,那里贴着通告,代销点的商品只卖给社员。你家不是社员,不能买!”
排在后面的村民乱套了,纷纷围到柜台前,七嘴八舌地叫嚷:
“凭啥不能买?”
“社员咋哩?社员比谁高一头?”
“为啥只卖给社员?”
“哪有开店不卖的理儿?”
“这规矩是谁定的?”
门口飘来一个声音:“规矩是我定的!谁不服,冲我说!”那人说完,转身走到外头。
众人扭身,见是风扬,纷纷跟他走到外头。
风扬指着门框左侧挂着的匾牌:“大家看,这上面写的啥?写的是‘四棵杨村农业合作社代销点’。这话是说,这个代销点是合作社办的。合作社的东西,当然只能卖给社员。你们谁想来买,就先写申请书入社。只要是社员,谁都可以买。不入社,就得多跑几步路,镇上买去!”
众人面面相觑。
有人大声问道:“申请书咋写?”
风扬应道:“申请书是张表格,代销点里就有,你们向营业员要,找人填好,按上指印,交到社委就中!”
一些人悻悻地离开。
成家群空着两手回到家里,将钱还给有林。
有林怔道:“咦,代销点里没东西?”
家群应道:“咱不是社员,人家不卖给咱!”
有林眼睛圆瞪:“啥?他开店,咱拿钱去买,难道不中?”
家群低下头,没有应声。
有林上前一步:“你说,是谁不让咱买?”
家群喃喃地说:“万村长!”
有林的老脸拉下来,顿一会儿,将钱递给家群:“群儿,给老子镇上买去!奶奶的,离开他这个黑店,还能不让吃盐?”
这期间,成家发生一件喜事,英芝又怀孕了。
这日早晨,吃过早饭,家群上学,有林、家兴收拾农具,准备下地。正在灶火收拾灶台的英芝猛然觉得恶心,捂住嘴跑到院外,蹲在地上一声接一声地呕。
有林听见,急问家兴:“英芝咋了?”
家兴摇头道:“不知道,吐两天了!”
有林打个惊愣,寻思一阵,问道:“你妈呢?”
成刘氏正在堂间教清萍做鞋,听到声音,赶忙出来:“啥事儿?”
“你听听,英芝是咋哩,吐成那样?”
“老头子,”成刘氏听一会儿,笑了,“英芝怕是有喜了!昨儿我见她倒醋喝,就往这方面忖摸。看样子,八成是哩,我还琢磨寻个时机对你提说这事哩!”
“夜黑儿就该对我说!”有林责她一句,又听英芝吐几声,美得合不拢嘴,转对家兴,“打今儿起,甭让英芝下田了!”见家兴应过,转对成刘氏,“你也听着,家里的活儿再不许攀扯英芝,还有,从明儿开始,你每天早起,给英芝做碗面疙瘩,打上蛋花!”
“这是月子婆娘才吃的,英芝还早哩!”成刘氏觉得他说得过分,小声顶撞。
“叫你做你就做,”有林老脸一沉,“犟啥嘴哩!”
成刘氏不吱声了。
英芝在外面吐,听得清楚。吐完回来,走到有林跟前,发嗲道:“爹,你不让我下田,也不让我做家务,让我做啥?”
“英芝呀,”有林看着英芝,眉开眼笑,“你啥也甭做,只把我这孙子养壮点儿就中!要是屈了他,爹可不饶你!”
“爹,”英芝笑道,“照你这么做,儿媳可要憋死了!”
“这……”有林想了想,“要是闷得慌,你就领旺田村里转转。不究咋说,在咱家里,你是功臣,凭他是谁,都得照后靠!”
有林话音刚落,院外传来脚步声,抬头一看,是青龙,人已走进院门,两眼笑着,嘴里不住地吧嗒他的铜烟嘴儿。
“有林大爷,”青龙呵呵笑几声,“大老远听见你在说功臣,谁是功臣?”
不待有林答话,英芝脸上一热,扭身钻进灶火。有林斜睨青龙,嘴角撇着笑,一句话不说,显然是在故意急他。
青龙凑上来,递过铜烟嘴:“大爷,新买来的,特壮,抽口尝尝!”
有林接过来,抽一口,咂咂嘴,又抽一口。正要抽第三口,青龙一把夺过来,笑道:“大爷,烟算是抽过了,这下该说了吧!”
“你小子,还没抽美哩!”有林故意拉起脸。
大家皆笑起来。
青龙眨巴几下眼,眼珠子四下一抡,瞄到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的清萍,嘻嘻笑道:“小萍姑,大爷卖拐,你透个底儿!赶明儿,侄子给你买……买根红头绳!”
“不用你买,”清萍斜一眼有林,声音冷冷的,充满怨怼,“功臣是俺嫂子呗!在俺爹眼里,成家只有俺嫂子一个人!”
有林白她一眼,转对成刘氏,阴起脸:“柯杈子今儿做啥?”
“学剪鞋样哩!”成刘氏赔个笑,颠起小脚跑过去,扯着清萍进屋去了。
“你小子,”有林转过头,望着青龙,“恁忙的天,不到合作社里干活儿,跑大爷这里做啥?”
“大爷,”青龙嘻嘻笑几声,又凑上来,“孙子此来,是想跟大爷商量个事儿!”
“我就知道,你小子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啥事儿?”有林眯眯笑着,掏出自己的旱烟袋,蹲在地上揉烟丝儿。
家兴见青龙是寻他爹的,冲他笑一下,踅进灶火陪英芝去了。
“大爷,”青龙也蹲下来,磕掉烟灰,重装一锅,拿火绳先帮有林点上,再点上自己的,“是风扬托我来的。到这个月,咱村除去你跟民善几家,差不多都入社了。风扬说,这几家中,他最看重的是大爷,先让我打声招呼,只要大爷肯入社,风扬说,他就到镇上为大爷摆一席,非让大爷喝美不中!”
有林的脸色阴沉下去,一下接一下地抽烟。青龙候一时,见他一直不开口,磕磕烟灰,起身道:“大爷,这事儿不急,你琢磨几天,我再来候话!”
青龙转身,要出门时,有林也磕了磕烟灰,甩出来一句:“不送了!”
这天夜里,社委开会,雪梅再次缺席。
风扬扫一眼青龙、明岑和磙子,拿出一沓子纸头,咳嗽一下:“又有五户写申请了,还剩六户!”
三人互望一眼。
风扬一字一顿:“这六户是孙鼎立家、成有林家、孙民善家、刘丙魁家、万风超家和张天碌家。”
青龙掏出烟锅抽烟。
风扬又扫一眼几人,学韦光正挥动拳头:“合作社是大运动,谁也挡不住。报纸上说,全国合作社风起云涌,韦领导说,咱伏牛县村村都有合作社,家家都得入,不入不中。咱村里剩这六家,大家说咋办?”
磙子插话道:“还能咋办?对这些落后分子,开斗争会批斗!”
青龙白他一眼,再次吧嗒烟嘴儿。
风扬的目光转向明岑:“明岑叔,你说咋整?”
明岑应道:“你说咋整就咋整。”
风扬思忖一会儿,放缓语气:“我还是那句老话,做思想工作。入社讲求自愿,这六户不想入,是对咱不信任,咱得仁至义尽,好好做通工作。烟爷家和民善家,由明岑做工作。风超家由磙子做工作。天碌家由雪梅同志做工作。有林大爷家和刘师傅家,就交给青龙了。谁有啥说?”
没人应声。
散会之后,青龙踅到成家院子,刚好堵到老有林。老有林正在院中和家群一道为牛铡草,见到他来,放下铡刀,走进屋里。
家兴苦笑一下,拉凳子招呼青龙坐。青龙没坐,蹲在地上,掏出烟袋朝烟锅里揉烟。
不一会儿,有林从屋子里走出来,手中拿着一个布包,在青龙面前小心打开,从包了好几层的碎花洋布中拿出土地证,翻开,指着上面的字:“青龙呀,你念念这上面写的啥?”
青龙笑道:“大爷呀,你明知道孙子不识字,叫我咋念?”
有林咳嗽一声,放缓声音:“你不识字,大爷也不识。不过,大爷找宗先念过了,说上面写的是‘土地所有权证’,我问先生啥叫‘所有’,先生说,‘所有’就是属于我家,也就是说,河坡上这几亩地,政府已经按照政策分给我家了,属于我成家所有!”
青龙又笑一声:“大爷说的是,这是谁都知道的!”
有林指指下面的公章:“那你问问你们社长,县政府的公章还作不作数?要是不作数了,大爷这就入社!”
青龙尴尬地笑笑:“大爷,风扬也没说一定要大爷入社,只是让我向大爷打个商量。入社是自愿的,大爷不想入社,谁也不能强逼!”
“这就是了!”有林收起土地证,“你小子还有啥事?”
“没啥了。”青龙起身,悻悻然走出成家。
春耕开始了,河坡地里一片繁忙。
四棵杨人大部分入社,河坡地上原来一家一户的田埂多被犁掉了,成为一片连一片的大田。社里耕牛少,犁不过来,磙子就领着青壮劳力,排成一排,拿着铁锹、老虎爪儿等,喊着号子翻地,听得有林心里发憷。
更糟糕的还不是这个。
一日上午,有林掌犁,他家的小牝牛在前面拽。一头小牛犊跟在牝牛身后,甩着尾巴跑。家兴全身冒汗,扯起一根拴在犁架上的绳子,帮牛出力。
正干之间,家兴抬头,见万磙子领着一群社员,正在挖断通往双龙河的车路,惊叫:“爹,快看,他们在断路哩!”
有林怒不可遏,扔下犁,迈开大步冲过去,冲万磙子大叫:“磙子娃,你这是干啥?”
万磙子停住手,笑嘻嘻地说:“有林叔,夜黑儿合作社开会,把这块地的出路改了。”
有林气得浑身直打哆嗦:“你……”
万磙子依旧嘻嘻笑:“有林叔,要是没啥事儿,我得干活哩!”故意夸张地扬起镐头,用力刨下。
有林盯住他狠看几眼,气呼呼地回到自己田里,黑着脸对家兴喝道:“怔啥哩?干活!”扬起鞭子,狠狠抽牛。
远处,万磙子领着社员一边挖路,一边喊号子:“社员们哪,齐动手呀,扬起镢头,挖道路呀,此路不通,可咋走呀……”
有林额上青筋暴起,扬起鞭子,朝牝牛一顿猛揍,边揍边骂:“打死你这畜生!打死你这畜生!”
牝牛无故挨揍,急得“哞哞”直叫。
家兴见有林是在真打,小声恳求道:“爹,它刚刚怀上崽子,不能打呀!”
有林顿住手,蹲下,掏出烟袋,恨恨地剜了万磙子一眼:“这个畜生,要是把我惹急了,看不拿刀阉了他!”
家兴卸下牛,拴在犁头上,劝有林道:“爹,瞧这势头,胳膊拧不过大腿。听说连民善昨儿也入社了,咱也申请吧!”
有林瞪他一眼:“瞧你这出息!”
家兴不吱声了,蹲在地上,拿手抠地。有林抽完一锅,拧会儿眉头:“待会儿收工了,你寻下青龙,叫他黑地来一趟!”
傍黑时分,青龙走进成家院子,果见有林在堂间点着油灯候他。见他进来,有林阴着脸,没打招呼,也没让座,开门见山:“你对风扬说,老有林同意入社!”
青龙长叹一声:“唉,大爷呀,孙儿知道你舍不得那块地。不瞒大爷,莫说是你,即使孙子我,也不想入社,可政府号召,韦同志发展我为入党积极分子,不赶这趟浑水不中。这阵儿,村里都入了,天塌也是压大家。大爷能想开,孙儿没啥说,只替大爷高兴!”
有林吧嗒几下烟嘴儿:“入社归入社,咱也得有个说法!”
“大爷,有啥你就说,孙子听着哩!”
有林拿出土地证,摆在灯光下,指着青龙:“你小子看好,这里面是两块地,一块是政府分给我的,有四亩;一块是我家祖地,有二亩。政府分给我的,我入;我家的祖地,我不入!”
“这……”
“还有,这头牝牛是我花大钱买的,也不入!”
青龙闷头蹲一会儿,起身:“大爷,我去对风扬说说看!”
第二天早上,有林扛着耙,家兴牵着牛,二人正朝东坡地里走,万秃子追上几步,叫道:“大爷,磙子叔让我捎句话给你!”
有林黑着脸:“说!”
“夜黑儿社委开会,不知是谁说,‘想挨日就得把裤子脱光,不能只脱半拉子!’”
有林怒不可遏,将耙“哐”的一声扔到地上,涨着脸,跺着脚,骂道:“告诉那个王八蛋,就说我成有林日……日过他祖奶奶!”
万秃子不敢多话,一溜烟儿跑了。
有林喘会儿粗气,转对家兴:“兴儿,日他奶哩,咱就跟这鳖子赌一赌。反正政府说入社是自愿,没说非让入不中。咱就不入,看他能把咱绑到黑屋里去?”
家兴嗫嚅道:“那……没路咋办?咋送粪哩?咋收庄稼哩?”
老有林应道:“我忖过了,咱顺大路走到河渡头,沿河堤另外开条出路,也就多绕二里半。哼,我就不信,大活人能让尿憋死!”
夏收过后,学校放暑假,村里在双龙镇上学的两个学生回来了。一个是孙家民善的儿子志慧,另一个是天成的儿子新义。孙民善和张天成各憋一口气,自打一解放,就送他们到镇上读书,眼下读到五年级了。志慧和新义年纪一样大,打小就在一起玩,这又成为同学,关系也不错,一放假就结伴儿回来。
一听说志慧回来,清萍就坐不住了,寻空绕到志慧家。清萍与志慧一样大,很合得来。前几年志慧去读书,清萍眼里虽热,却不敢对老有林说。后来庙里也办小学,清萍存心去读,又被老有林按住,心里窝着一口气,直到这阵儿还没缓过来。志慧回来了,她很想寻他诉诉苦。他鬼点子多,兴许能生个窍门儿。
走到民善家,清萍轻轻推开院门。
宽阔的院子里干净整洁,长着许多花草,院中一切井井有条,没养猪鸡,与其他人家的脏乱大不相同。
清萍将整个院落巡视一遍,走到她最喜欢的一簇蔷薇花旁边,嗅嗅这朵,摸摸那朵,陶醉其中。
民善拿着锄头从外面回来,陡然看到清萍,先是一怔,继而呵呵笑道:“是小萍姑呀,久没见你来了,这簇花一直在候着你浇水哩!”
清萍站起来,笑道:“它开得真好,我喜欢死了!”
民善放下锄头,走过来,美滋滋地说:“是哩。明年你再来,还有更好看的!”
“是啥子?种哪儿?”
“是芍药和牡丹,还没栽呢。这阵儿栽不活,过完年才中。”
清萍不无羡慕地看着民善:“真是太好了!”轻叹一声,“唉,我爹要是有你一半就好了。”
民善的大嘴咧得更开了:“小萍姑呀,你人虽小,话却说得美,老侄子爱听哩!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阵儿来,是不是要寻志慧呀?”
清萍的脸微微一红:“听说他放假了,咋会不见人哩。我有个事儿想问问他。”
“夜黑儿回来,吃过早饭就开溜了。你到新义家看看,他俩是同学,干啥都一块儿!”
清萍点点头,走出院门。
清萍寻到天成家,院门上挂着锁。清萍没招了,只好寻路回家。路过大杨树时,清萍远远望见空场上围着一群娃子,声音甚是嘈杂。清萍爱看热闹,加快步子急赶过去,意外发现,站在场中心的正是志慧。
半年没见,志慧的个子似是没见长,比她还矮小半头,但面孔清秀,两只大眼忽忽有神。别看他个子矮,打小就是孩子王,只要一回村里,大小娃子都要跟在他的屁股后面转。这一点让清萍很服气,可她实在不明白,志慧用的究竟是啥法术。
此时,志慧领着众娃子正在调戏崔家的傻祥。傻祥十四五了,块头很大,看起来就跟大人差不多。
“你是哪儿人?”志慧扯着嗓子,大声问道。
“四棵杨!”傻祥呵呵傻笑几下,咧嘴应道。
“多大了?”志慧又问。
娃子们无不兴奋,一齐冲他叫号子:“二祥,快回答,老大问你有多大?”
“四棵杨!”傻祥照旧呵呵笑着,咧嘴巴回答。
娃子们越发开心,大笑一通,七嘴八舌地乱问起来:
“你爹叫啥?”
“四棵杨!”
“你爹是不是为你娶了个新妈?”
“四棵杨!”
“你新妈跟你爹是不是睡在一个床上?”
“四棵杨!”
“你新妈跟你爹夜里压堆没?”
“四棵杨!”
“你新妈走路为啥一拐一拐的?”
“四棵杨!”
“你吃狗屎不?”
“四棵杨!”
“咋不见你妹子哩?”
“四棵杨!”
“你妹子在哪儿?”
“四棵杨!”
……
不论他们问什么,傻祥都不生气,只是呵呵傻笑着回答三个字:四棵杨!这个答案是娃子们早就熟悉的,他们想方设法发问,等的其实也就是这三个字。傻祥每答一次,娃子们就会“哄”的一声开心大笑,然后再问下一个问题。
清萍听了一会儿,见志慧笑得很开心,也忍不住跟着“咯咯咯”乐个不停。
正在此时,不知是谁一眼瞧到远远躲在人堆外面的小婉蓉,大叫:“快看,大二的小妹子在这儿呢!”
马上有人揪住婉蓉,将她推往场中心。婉蓉不曾见过这阵势,吓得“哇”的一声哭起来,边哭边喊:“哥——”
傻祥打眼一看,见是妹子受欺负,飞也似的赶过来,只一拳就将推搡婉蓉的小子打倒在地,伸手抱起婉蓉,“哦哦哦”地哄她。
众娃子见傻祥动手打人了,无不吃惊。傻祥块头大,力气足,打人没轻重,让他打伤了连个冤都没处伸,这是村里娃子谁都明白的事实,因而只能逗他玩,不能跟他动真格。他们也早琢磨透了,只要不惹恼傻祥,傻祥绝对不会出手打人,也不生气骂人。从早到晚,只要吃饱喝美,他就只有一个动作:“呵呵呵”傻笑。
志慧没想到傻祥会这样子护他妹子,也是一怔,正在思忖如何应对,猛然看到远处有个孩子垂头走过来。志慧灵机一动,手指过去,大喊:“同志们,快,地主崽子来了!”
众娃子扭头一看,果是地主崽子乔娃,顿时兴趣大长,扔下傻祥,迎头赶去。乔娃一见,初时傻了,待撒丫子跑时,已经太迟,没跑多远,就被几个腿长的堵住去路。两个大娃子扭住他的胳膊,推推搡搡地将他弄到场子里,掼倒在志慧跟前。
志慧看他一眼,跳到一个土堆上,挥手叫道:“同志们,咱们今儿不玩别的,就玩斗地主,中不中?”
众娃子异口同声:“中!”
有人问道:“老大,咋个斗哩?”
志慧低头想一会儿,拍拍脑门儿:“有了!来来来,大家排个长队,叉开腿,让他钻裆子!”
娃子们无不兴奋,喊声“中!”马上排成一队,叉开腿。
志慧领头喊起号子:“地主崽子快快钻,不钻就是王八蛋!”
众娃子齐声跟着喊道:“地主崽子快快钻,不钻就是王八蛋!”
乔娃动也不动。志慧使个眼色,立即跑上两个块头大的,一把扭住他,按在地上,逼着他钻。乔娃死劲儿撑着,硬着脖子不钻。
志慧眉头一紧,高喊着号子:“地主崽子不肯钻,我问大家咋个办?”
“打他狗日的!”
“推他转转!”
“对,推他转转!”
众娃子一齐跑过来,四下里围住乔娃。有人拉他起来,猛然一推。乔娃跌到一侧,马上有人顶住,再用力一推,乔娃歪向另一侧。众娃子推一次,就开心地大喊一下,其中一个就计一个数。
在数到十时,不知是谁喊道:“坏了,三疯子来了!”
三疯子就是疯地主张天珏。自他疯后,村人不再叫他名字,也不叫他地主,只喊他疯子。因他在张家近门里排行老三,大家就在“疯子”前加上一个“三”字,叫他“三疯子”。
众娃子一惊,赶忙放开乔娃,扭头去看,果见三疯子一路走来,哼哼唱唱,蹦蹦跳跳,就像一个孩子。
乔娃看见,哭喊一声:“爹——”飞跑过去。
众娃子大惊,面色惊惧地望向志慧。清萍也急了,手心里捏出一把汗,随时准备跑到别处喊人。
志慧跨前一步,目光冷峻地凝视着三疯子,脑筋急剧运转,估算眼前形势。乔娃一边哭,一边牢牢抱住他爹的腿。三疯子却似没有看见,依旧拖着步子,哼哼唱唱,显然仍在疯癫。
志慧又朝前迈出一步。其他娃子见状,纷纷躲到他的后面。在清萍眼里,此时的志慧就如一个挺身而出的大英雄。
三疯子也走过来,乔娃不再抱他的腿,胆怯地跟在身后。
志慧与三疯子面对面了。志慧大眼圆睁,冷冷地怒视眼前这个阶级敌人。在学校,阶级斗争是大家说得最多的词,但像今日这般与真正的阶级敌人面对面,在志慧来说也是第一次。
三疯子不唱了,陡然笑起来:“哈哈哈……”
志慧吃一惊,正自思忖,三疯子在他前面跳起舞来,一边跳,一边在口中“打鼓敲锣”:“咚咚锵,咚咚锵,咚咚咚咚咚咚锵……”
志慧心里有底了,阶级敌人是疯子,不必怕他!
在众娃子的注视下,志慧屏住气,一步一步地绕过三疯子,走到他身后。就在清萍的心完全吊起来时,志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揪住乔娃,麻利地将他拖到娃子们中间。乔娃比志慧小好几岁,根本无力反抗。
乔娃吓得大哭,嘶哑嗓子叫道:“爹——”
三疯子却似没有听见,依旧跳舞,口中依然在叫:“咚咚锵,咚咚锵,咚咚咚咚咚咚锵……”
众娃子再无顾忌,哈哈大笑着,当着他爹的面,重新折腾起乔娃来。
志慧高喊:“同志们,小地主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众娃子齐喊:“对,打死小地主!打死小疯子!”
大家又围出个圈,在乔娃的哭喊声中,再次推搡起来。推有一会儿,不知是谁喊道:“这样推着没劲,压堆儿!”
众娃子发声喊,将乔娃推倒在地,一个接一个地压在他身上。三疯子转到近旁,围着人堆,一边跳,一边喊着“咚咚锵”。
婉蓉被他们的疯狂吓坏了,一手紧紧地拉着傻祥,一手指着人堆,哭叫道:“哥——哥——”
傻祥只不理她,一面轻轻拍她,一边望着人堆呵呵傻笑。
婉蓉急了,不再哭,指着那堆人:“哥,哥,打!打!打打打!打他们!打打打!”
听到一连串“打”字,又见婉蓉手指那堆人,傻祥不再傻笑了,轻轻放下她,大步跨上去,一把拉起压在最上头的志慧,照脸就是一拳。傻祥打得猛,志慧猝不及防,惨叫一声,仰脸躺在地上,两手捂鼻大哭起来。
众娃子还没反应过来,傻祥拉起一个,打一拳,没轻没重,打得众娃子哭爹喊娘,四处躲闪,眨眼工夫,撒丫子跑了个精光。志慧已坐起来,但恰好夹在三疯子和傻祥中间,似是被打蒙了,脸色煞白,鼻子流着血,跑也不敢跑,哭也不敢哭。
清萍见傻祥又冲他走去,急得大叫一声:“志慧——”箭一般冲上去,揪住他的胳膊,将他一把扯起,飞也似的跑了。
见众娃子顷刻间全都没影了,傻祥这才拍拍手,叉腰站在地上,望着婉蓉呵呵傻笑。三疯子“敲着锣鼓”走上来,伸手去拉傻祥。傻祥似乎被三疯子的疯劲儿感染了,呵呵嬉笑着接过三疯子的手。二人你牵我,我扯你,齐声叫着“咚咚锵”,在场地上又扭又跳。
婉蓉顾不上看,跑到乔娃跟前,轻轻拉起他,见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心疼得哭了。
“疼吗?”她拍掉他身上的灰,柔声问道。
“嗯!”乔娃点头。
“他们为啥打你?”
“我是地主崽子!”
“啥叫地主崽子?”
乔娃没有作答,咬牙恨恨地说:“他们都是坏人,把我爷打死了,把我妈打死了,把我爹打疯了,又来打我!”
“他们不敢打你了!”婉蓉安慰他说,“要是再打你,我就叫我哥打他们!”
“他们欺负我,因为我小!”乔娃捏起拳头,“等我长大了,我要长得高高的、壮壮的,看他们谁敢再欺负我!”
“嗯,你一定能长高,能长壮!”
“你叫啥?”
“婉蓉!你叫啥?”
“乔娃!”
“我叫你乔哥吧。从今往后,你是我哥。只要你是我哥,他们就不敢打你了!”
“中,我当你哥,你当我妹子!”
婉蓉开心地笑了:“乔哥,明儿陪我玩,好吗?”
“你想玩啥?”
“啥都中!你会玩啥?”
“我会玩老鼠,我们到田里玩老鼠,中不?”
“我怕老鼠!”婉蓉脸色变了,迟疑一下,“我想玩走亲戚。你会玩走亲戚吗?”
“我没有亲戚了,”乔娃伤感地摇摇头,泪水流出,“我只有我爹,还有田里的老鼠!”
“乔哥,”婉蓉伸出衣袖,轻轻抹去他的泪,“我不怕老鼠了!我跟乔哥去田里玩老鼠!”
“妹子放心,”乔娃保证道,“有乔哥在哩!乔哥对你说,老鼠可好哩,比人强!”
“真的?”婉蓉眨巴几下眼睛,“难道老鼠能比你爹强?”
“这……”乔娃闷头想一会儿,抬头,“我爹是地主,是疯子,不是人!我是小地主崽子,也不是人!”
“哦!”婉蓉听不明白,但还是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成家与合作社的对立一直持续到这年秋天。
老天爷还算公平,春天发旱威,秋天作了补偿,三夏过后,一直风调雨顺。秋收时节,田野里一片金黄,无论是合作社的社员还是成家父子,只要一到坡里,心里都是喜滋滋的。
对于单干户老有林来说,喜事不只这个。牝牛又下犊子不说,待收完秋时,英芝的肚子也是大得像是搁了张鼓,可打后面看,不细心竟然看不出来。按照老伴儿成刘氏的说法,“娃看肚子妞看腰”,打后面看腰看不出来,英芝肚里的八成是个带把子的。有林对此深信不疑,因为他相信英芝,老烟薰早就算准这个儿媳旺家室,只要怀上,断然不会生出柯杈子。
风扬的喜事比老有林的还要大。
在四棵杨率先立社后,前后不足一年,双龙区的合作社已如雨后春笋般纷纷设立,无论是大村还是小村,每个村落一个。与此同时,各级政府下发的红头文件一个接一个,通知一条跟一条,区里轧成堆的几十个合作社也就迅速跟风,合并为六个大社,也叫高级社。其他地方从互助组开始,历经数年才完成的由初级社到高级社的合作化进程,在伏牛县这个落后、闭塞的山窝窝里,不到一年全完成了。
这个成就自然要归功于区委书记白云天和他的得力助理韦光正。白云天雷厉风行的军人作风与韦光正细致执著的工作精神相得益彰,从而使双龙区的工作异军突起,后来居上,成为刘书记一开会就要点名表彰的先进对象。在白书记的推荐下,刘书记将韦光正破格提拔,于秋收前升为区委副书记,直接协助白云天工作。
按照白书记的宏观指示和韦光正的具体安排,四棵杨、黑龙庙等南片的八个自然村级合作社合并为一个高级社,由黑龙庙的易六成任社长(称呼已按报纸的新提法,由主任改过来),四棵杨的万风扬任副社长。在这八个村级合作社中,四棵杨不足百户,不算大社,万风扬能担任副社长,能和当年的区队长易六成做搭档,连他自己也未曾想过这种美事。
社干大了,原来的管理模式无法维持。韦光正发下通知,全区依据其他地方的成功经验,在高级社下面设立若干生产小队,以生产小队为结算单位。每个生产小队的规模如何掌握,则由原来的合作社决定。
于是,风扬召集四棵杨合作社的社委会,讨论如何划分生产小队。这件事看大不大,看小却也不小。社委们争论许久,最终确定为四个生产小队,因为村里有四棵大杨树。
最先提出此事的是万磙子。万家劳力多、成分红、势力壮,不屑与其他姓为伍,要求单立一队。经他一闹,天成迅速提出张家单立,明岑见状,自然也说孙家单立。社委里只有青龙是杂姓,半晌不吱声,蹲在一边抽闷烟。
风扬瞄他一眼:“青龙,你咋想哩?”
“有想哩!”青龙没好气地扔过来一句,“四棵杨四老姓,万家、张家、孙家都要单立,成家单干,剩下我们这些外来户,还能咋办?”
“就这样了,”风扬咳嗽一声,决断,“立四个队,孙家算一队,张家算二队,万家算三队,其他算四队。你们还有啥说?”
万磙子斜眼看明岑,嘟哝道:“孙家凭啥排在第一队?”
风扬将烟锅敲在桌子上:“就凭我万风扬一句话!”
万磙子打个惊愣,低头不敢吱声。
显然,风扬的官干大了,性情也变了,派头与以前大不一样。见众人不再吱声,风扬不无威严地扫射众人一眼:“要是没意见,下面就开群众会,宣布分队。分好队,由各队选出队长和队委,再由队长和队委参与分配社里的家当。韦领导说了,分家当的事,跟土改不一样。土改是敌我矛盾,社内分配是社会主义内部事务,不准争,不准吵,大家都得礼让,按照人头分,大人娃子不论,谁也不能多占!”
开完群众大会,四棵杨的全体社员分成四个片,开始选举队长和队委。孙家户最多,有二十六户。孙民善暗中嫉妒明岑,又嫌弃老鸭子身懒,此时觉得机会难得,白老鸭子一眼,阴阳怪气地发牢骚:“这队是咋分的?有些人啥都不干,只会东跑西窜卖张嘴皮子,凭啥弄到咱这队里,让大伙儿白养呀!”
“对呀,对呀!”有人附和。
老鸭子是跑场子的人,身虽懒,却把面子看得重,此时听得分明,脸色紫涨,肝火中烧,忽地站起,嚷道:“中中中,既然有人嫌弃,鸭子我就不在这个队了!”他迈着鸭子步朝前疾走几步,回头狠扫众人一眼,目光落在民善身上,“不过,鸭子也在这儿宣布一声:我,鸭子孙明坤,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依旧姓孙!”
明岑的脸上火辣辣的。但老鸭子是他堂哥,场面再难堪,他也不好说话,嘴巴连张几张,又打住了。
接下来是选举队长。民善之所以说出毒话,真意并不全在赶走老鸭子,而是在挤对明岑,树立自己的威信,希望此番能被选为队长。在他心里,明岑太软,撑不起孙家人的面子。然而,其他孙家人并不这么想。表决时,没一人提及他的名字,村里人脸面薄,他也不好毛遂自荐。场上苦撑了一会儿后,众人皆将目光望向坐在角落里的老烟薰。老烟薰举起长烟杆儿,烟锅指向明岑,眯眯笑道:“我提明岑!”
大家纷纷举手。民善知道老烟薰没看上他,脸黑丧着,慢腾腾地举手。好在最后他被选进队委,也算多少挽回点儿面子。
赶这天迎黑,其他三个生产小队的队长和队委也都产生了。二队队长是天成,三队是磙子,四队是青龙,基本上还是原先的几个老社委。
这天晚上,青龙将四队的所有队委召进黄老五家。
黄老五是个结巴,快五十了,依旧是单身。家中只他一人,却占着一处足有七分地大的院子和三间结构牢靠的大屋子。一到下雨天,他的大屋子里就会聚起一堆人,专门请人说瞎话。
老五家的大房子是他爹黄木匠盖的。黄木匠既能吃苦,又爱浪荡,一生中不知漂泊过多少地方,专门为人打家具,箱子、柜子、桌椅板凳等,东家但有所求,他什么都做。革命军剪辫子那年,他浪荡到四棵杨,刚巧遇上一家办丧事,请他打棺材。他把棺材打好后,才知死的是当家的,小媳妇顶多十几岁,人也长得水灵,刚过门,哭得死去活来,三天三夜水米未沾牙儿。黄木匠听得难心,就与几家邻居帮她料理后事,又见她家太穷,打的棺材也没要工钱。一切料理完,他挑上工具,正要出门,她的婆婆走过来,拉住他的衣角说,你这个好心人呀,这要到哪儿去。他说,走到哪儿算哪儿吧。婆婆就给他跪下了,说是有件事儿求他。他问啥事儿,婆婆指了指仍旧在哭的小媳妇儿,说你要不嫌弃,就在这儿住下,黑地里让她给你暖脚。木匠扫一眼这个破家烂舍,又扫一眼头发花白的老婆婆和眼睛又肿又胀的小媳妇儿,心软下来,轻叹一声,搁下挑子。
黄木匠此时才知道,这家人姓卞,是十年前落荒到四棵杨的。从这一天开始,黄木匠白天管老婆婆喊娘,晚上就睡这个小媳妇。没想到小媳妇既温柔体贴,又会生养,十年为他养下五个胖儿子。
有了家,黄木匠浪荡的心也就收起来,一门心思过日子,凭着他的好手艺盖下这所大房子。合该他不是定下来的命,房子刚盖好,日子过得正有滋味,五个孩子却挨个得上怪病,先是身上出红斑,接着烧成一块炭。那时天旗还没出生,村里没有医生,四个大的相继跟着咽气,只剩下老五,也是嘴巴大张着躺在他娘怀里,看那样子,绝气只是早晚的事。听说这病是惹上恶鬼了,村里人怕被鬼缠上,无不纷纷躲避,没人敢来蹦脚尖。
黄木匠绝望了,在一个月黑天挑上他的工具箱,悄无声息地开门走了,此后再没回来。黄木匠前脚刚走,老婆婆也拴根绳子寻无常了。家中只剩下小媳妇搂着老五,叫天不应,呼地不灵,只能哭。她哭啊哭啊,又哭了三天三夜,哭声惊动了一个云游到此的道长(后来居留白龙庙,成为进才的师父)。道长赶到他家,在门顶上贴一道避邪符,又将一些黑糊糊的东西塞进老五嘴里。说也奇怪,自这日起,老五奇迹般地退去高烧,捡回一条命,却在脸上留下十几个豆大的坑,说话也不利索。
小命保住了,黄家的日子却是再也未能发达。家里没有黄木匠,小媳妇只好依靠纺花织布度日,日子过得紧巴巴的。黄木匠只卖手艺,没置地,老五长大后,既有一脸麻子坑,又说话结巴,虽有大房子,仍是没有哪家姑娘乐意上门。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眼见已是四十大几,老五渐渐也死去娶媳妇的心,打娘过世后,一门心思当起绝户头来。
上面是远话,暂且搁下。
这阵儿四队共选出五个队委,除去青龙,余下分别是苏长桂、崔双牛、周进才和黄老五。青龙不停地吧嗒烟嘴儿,吐出一股股浓烟。进才闻不惯烟味,咳嗽着朝门口挪了挪。
青龙终于说话了:“在这个村,你们也都看见了,户不少,大姓却只四个。成家不说了,万家、张家、孙家各有仗的势,只有咱这十个外姓、十八个户头,是小媳妇儿。咱这群小媳妇儿今儿选我李青龙做婆婆,是对我李青龙的信任。你们几个队委,没别的事,只有一件事儿,就是监督我。从今往后,若是我这心想歪了,哪怕只歪一星点儿,你们就可围上来,把唾沫星子喷在我李青龙脸上!”
大家互相望了一眼,要搁往常,就会笑出来。可今儿这话题,实在太沉了。
“我先说分工,”青龙又吧嗒几下嘴烟儿,语气不容置疑,“老五当保管,先腾出两间房子,不究队里分到啥宝贝,都放你这里。你得替我管好,要是少根绳子头儿,只要我查出来,就把你那杆老光棍儿一直翻到根上!”
青龙是个松垮子嘴,不管多严肃的事,从他嘴里出来,不笑都不中。此话一落地,大家再也忍不住,齐笑起来。老五也咂吧几下嘴皮子,呵呵直乐。
“进才哥会写字,就当会计。为咱队里多算了,即使算出个金山银山,我也没意见,可要算少一分钱,我就跑到你家里,先把白嫂子日了,谁让她长得美哩!”
大家笑得更响亮了。进才抿住嘴,呵呵憨笑。
“再就是长桂哥。你会整牛,不究队里分来几头,我都交给你打理,要是哪头牛少上一根黄毛儿,我想想咋个治你……”青龙将手在耳朵上轻挠几下,“有了,罚你这辈子不许再近牛的身,活活憋死你!”
大家又笑起来。
“双牛叔,”青龙看一眼双牛,“就剩咱俩了!这样吧,我敲钟,你领人干活儿。我的钟要是敲得不响,你们几个谁都可以脱裤子日我。不过,双牛叔不一样,活儿干得好也罢,差也罢,我就不日你了,谁让你是我叔哩!”
双牛呵呵笑几声,没有做声。
“我这分工,你们几个还有啥说?”青龙扫几人一眼,见大家都没吱声,笑了笑,“好,我也没事了。”转向进才,“进才哥,说个瞎话吧。上次说到吕洞宾斩黄龙,我只听了前半截,后半截没听成,你再说说,吕洞宾是咋个飞剑斩黄龙的?”
进才咳嗽一声,正要开讲,门外传来脚步声。老鸭子推门进来,咬牙跺脚,将孙家如何踹他出一队的事由细说了一遍。
“老鸭子,你想咋哩?”青龙眯着眼,抬头问他。
“鸭子……鸭子这阵儿落难了,想来投奔大伙儿,不知大伙儿嫌弃我不?”老鸭子一反平时的伶牙俐齿,可怜兮兮地望着众人。
几个人面面相觑,没有一人凑腔。老鸭子急了,扑通一声在青龙前面跪下:“贤侄,鸭子叔给你磕头了!”
青龙急急将他扶起,长叹一声:“唉,鸭子叔,你……你这是磕的哪门子头?”
“青龙贤侄——”鸭子动了感情,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唉,”青龙又叹一声,“鸭子叔,四队收下你了!”
“真的?”老鸭子悲喜交加。
“不过,”青龙拉长脸,“鸭子叔,你也得改改老毛病,该下地时就下地,不能只耍嘴皮子!”
“中中中,”老鸭子一把抹去泪,拍起胸脯子,“鸭子叔落难,贤侄及时拉这一把,鸭子叔咋说也得长个记性,不给贤侄丢脸!贤侄放心,以后你把眼睛睁大,瞧你鸭子叔的!”
接下来半月,在一阵接一阵的吵闹声中,四棵杨人总算把家分了。
分家的焦点在地。由于中农、上中农的地全部入社,社里在总亩数上大大增加了,达到人均一亩八。四队仅有十八户,外加老鸭子一家,刚好一百二十人,应分地二百一十六亩,其中河坡地九十亩,挨住成家祖田,岗坡地九十八亩,村边菜田二十八亩。
河坡地分完,社里还余四亩坑洼地,因雨后易积水,种不成庄稼,因而不占亩数。这点儿坑洼地刚好位于三队、四队之间,青龙、磙子都相中了,各自去占,闹翻了,一个拿铁锹,一个挥镢头,撕撕扯扯,差点整出人命。风扬闻讯调解,将万磙子臭骂一顿。他估量了一下地的大小,迈开大步从南到北走一趟,共是一百单五步,于是就在五十二步处挖个记号,使人沿记号画条线,大声宣布,靠三队的归三队,靠四队的归四队。
地争过了,再就是牛,牙口、肥瘦、牡牝(公母、雌雄)、壮羸都是个争。风扬明里暗里向着三队,一队人多势大,二队心齐,底气足,只有四队无优势,争不过,青龙使尽解数,也只从牛屋里领出三头牛和一头驴,其中有一头老犍,两头牝牛。
合作社共有两个牛屋,一个被万磙子的三队占去,另一个被张天成的二队拿走,明岑和青龙谁也没捞到,因为其中一个位于张家的聚居区,另一个在万家的聚居区里,人家占用的理由充足。作为补偿,风扬将位于村头的二亩多鱼塘搭给一队,将一辆木轮牛车和一个一亩见方的牛圃场搭送给四队。
其他农具,包括耧、耙、犁、车、锨、锄等物,大的按队分,小的按人头点,新旧搭配,也还公平。社里的库粮全都封存在张家大院的几间上房里,有大小六个囤子,风扬坚持不让动,使人上两道锁,其中一把钥匙挂在自己腰带上,说是留作种粮和度荒春,关键时刻派用场。
分家的事刚一落幕,风扬的心思就集中起来,开始琢磨起成家,因为这个老有林实在让他头疼。
这桩事儿也有个头。分完家那天,社长易六成前来检查工作,顺便串下亲戚。四队社员苏长桂的老婆易姐儿是他一家子,论辈分没出五服,叫他堂哥。中午风扬要在村部招待他,六成执意不肯,一定要在长桂家吃,风扬无奈,只好赶过来作陪。
长桂家与成家院子挨院子,红薯窖打在一起。长桂曾开玩笑说,再挖一锹就通了。吃饭时话题自然提到成家,六成笑问长桂:“听说东院成家没入社,咋回事儿?”
不及长桂说话,风扬长叹一声接过话头:“唉,是人家成家眼高气粗,没瞧上我万风扬嘛!”
长桂赶忙赔笑,替有林圆场子:“风扬社长是开玩笑哩,六成哥信不得。就我知道的,有林大爷没有瞧不起风扬社长,主要是舍不下他家那块祖地!”
“是了,”六成笑道,“我那黑龙庙也有一家,原来是下中农,这几年日子过美了,置下两头牛,景况快要赶上富农哩。我立社,他死活不肯入!”
风扬插话:“那……这阵儿他入了吗?”
“能不入吗?”六成哈哈笑道,“我易六成是打铁的,他这块生铁,咋能禁得住我这烈火炼?”
“六成哥,”风扬也笑起来,“快说说经验,你是咋个炼他的?”
“也没咋炼他,只用一招,就是鼓风。我忖摸,他面子死撑着不入社,心里却在打鼓。我琢磨他,他也在琢磨我,琢磨政府,看看底线究竟在哪儿。我忖透这个,今儿使张三通风给他,说政府要重新划成分,要是被划为富农,弄不好还要游斗他;明儿让李四报信给他,说政府既然把地分了,就不会干涉他,入社讲究自由,谁愿入谁入,不愿入可以不入。就这样,东一句,西一句,他始终忖不透我的底,托人探我口风,我说,现在入社,我欢迎,过去这几天,谁再想入,没门儿!他撑不过,主动套上牛,赶上车,加到我的社里来。我也没食言,组织全体社员排着队欢迎他,在他的胸脯上戴上一朵大纸花!哈哈哈……”六成说到这儿,大笑起来,“来来来,喝酒!”
六成走后,风扬在家里忖摸一天。晚上韦光正来,再次问及雪梅的事。风扬心里不是味,推说他同雪梅扇过风了,雪梅说,她的事不要别人管,她要自己寻。并说她爹天成急了,请人想给雪梅介绍婆家,也被雪梅顶回来。天成骂她,她脾气倔,与天成分开锅灶吃饭了。
韦光正听到这些细情,呵呵笑起来:“嗯,看来雪梅同志真就是新时代人,要自己相哩!这是好事儿,我回去就对老白扇风,让他主动点儿!”接着,韦光正问起社里的事,风扬粗略汇报了一下,只说全村人都入社了,分为四个生产队,没提成家的事。韦光正临走时,风扬问他:“请问领导,上级这阵儿又有啥运动?”
韦光正摇摇头:“没啥新的,就是合作化,你这儿正搞着哩!”
“我是说,有没有揪出啥个反动分子之类?”风扬把话挑白。
韦光正陡然想起什么,从挂包里摸出一份旧报纸,笑道:“前阵子中央揭批‘高饶反革命联盟’,这是《人民日报》社论,因与农业合作化关系不大,白书记听了,没让往下传达。你要是想学习,就送给你了!”
风扬接过报纸,扫一眼,笑问:“啥东西叫高饶?”
“就是反党、反革命分子高岗、饶漱石,各地都在揭批!”
“中,这阵儿没事儿,我找人在村子里念念,也揭批揭批!”风扬笑道。
“咋不中哩!”韦光正又从包里取出一份红头文件,“要是揭批,就把这个一道念。这是中央文件,讲得透!”
风扬接过来,晚上在灯下苦读一会儿,许多字不识,吃不透。思忖有顷,猛然想起孙民善的小崽子志慧在镇上读书,忙使人去问。正好这日是星期六,志慧回家拿粮食,这阵儿刚到家。风扬请他过来,将报纸与文件细读了一遍,他又凝神品味许久,第二日上午,敲钟召开群众大会,吩咐志慧在会上朗读。
志慧扯着童声,将报纸和文件朗诵一遍,风扬咳嗽一声,挥手说道:“高岗、饶漱石是新时代的反革命,是顽固分子,全国各地都有,黑龙庙不久前就逮住一个,是小高岗,是小饶漱石。据我所知,咱村里也有,是大高岗、大饶漱石,你们回家之后,都给我好好找找。谁家要是藏着、匿着,谁家要是抗拒到底,贫下中农是不依的,我万风扬是不依的,上级政府也是不依的!”
这份社论和文件志慧念得不清不楚,风扬这几句话更是没头没脑,四棵杨人无不听得云里雾里,都将“高岗”误解为“高缸”,“饶漱石”听成“老鼠屎”,散会后,各家各户开始翻缸倒柜,四处寻觅起老鼠屎来。
开会只为老鼠屎,有林忖不透,听说高级社的社长易六成昨儿到过长桂家,就让家兴到长桂家打探风声。
家兴到长桂家时,长桂正从屋子里出来,不无懊丧地拍着一身灰土。
“忙啥子哩,弄成这样?”家兴笑道。
“嗨,”长桂苦笑一声,“风扬念报纸,要大家斗争高缸、老鼠屎,你说说看,这地主挨斗,反动派挨斗,连老鼠屎也要挨斗,你说好笑不好笑?”
“寻到没?”家兴问道。
“日过他妈哩,”长桂恨恨地说,“几个高点儿的缸都翻腾遍了,就是寻不到老鼠屎。真也日怪,平日饭碗里就能捞到,真要去寻,却连影儿也见不着,你说邪门不邪门?”
“风扬还说啥了?”家兴又问。
“风扬还说,黑龙庙找到一个,是小老鼠屎,咱村里有大的,不知道藏在谁家里。我这也在寻哩!”
家兴听得一头雾水,回到家里,将长桂扒缸寻老鼠屎的事儿说了。有林连吸几锅烟,起来说道:“我忖透了,他说的这个大老鼠屎,就是咱成家!”
“不会吧?”家兴笑道,“老鼠屎跟咱家有啥关系。咱家里没有高缸,只有几个小面坛,粮食都在囤子里呢!”
老有林瞥他一眼:“你要不信,去寻青龙问问!”
家兴踅身去寻青龙,果然不出有林所料,青龙叹道:“大爷说的是,我忖摸了,风扬就是这意思。我打听过,黑龙庙的小老鼠屎是户下中农,一直撑到上个月才入社。咱村里的大老鼠屎,只怕就是大爷!”
“那可咋办哩?”
“你得劝劝大爷,不究咋说,胳膊拧不过大腿。不说风扬面子搁不住,这形势也是明摆着的,从上到下都在搞合作化,就像刮大风,搞单干不时兴了。真要惹火风扬,万一把大爷关起来,硬说成是老鼠屎,连个告状的地方也没有!”
家兴蹲不住了,回家跟有林商量这事儿。有林想了一夜,第二天在堂前摆起祖宗,将土地证供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唠叨半日,起身对家兴道:“你跟青龙说,让他跟那鳖子捎个信,就说老有林同意入社!”
赶到错晌午,青龙过来对成家说,风扬捎话,眼下跟过去不一样,是高级社,他只是副社长,要发展新社员,他一个人定不下,得跟社长商量。有林的脸色沉下去,眉头拧起来,连吸几口烟,恨恨地说:“什么定不下?他这是存心憋堵我!”
“嗯,”青龙点点头,“大爷,我有个主意,兴许能成!”
家兴急问:“啥主意?”
“入社得写申请书。大爷去请老宗先写,由他亲手交给风扬。宗先拿竹板子打过风扬的手心,只要他出面,风扬不会再说啥!”
家兴转向有林:“爹,中不?”
有林脸一黑:“你们去找吧,甭提我!”
家兴跟青龙一道寻到白龙庙,将事儿前后说了。宗先笑笑,对青龙道:“你跟有林说一声,没啥大不了的,这个申请书,我写!”
三日过后,宗先带给成家一个表格,要有林填写入社物资。有林不忍心,只在一边抽闷烟。家兴将六亩河坡祖地、两头牛、几套农具等一宗一宗说一遍,宗先代填了,由老有林按上手印。
“大爷,你想编入哪个队?”青龙眼巴巴地望着老有林。
“想个哩!”老有林头也不抬,“就称你小子的意吧!”
“好嘞!”青龙呵呵乐了,“孙子巴望好几天了,大爷要是不入四队,孙子非要栽进大杨树下那口深井里不可!”
青龙这句话一出口,大家皆笑起来。
成家入社那天,阳光明媚。
家兴拉着成家几年来辛苦置买的全套农具,老有林黑丧着脸,牵着由他一手养大的牝牛,牝牛的几条腿之间,屁颠屁颠地跟着一头小牛犊,才两个月大,在全村人的夹道欢迎声中走到张家的大院前面。
风扬搞得场面很大,全体社员列队迎接,连锣鼓手也到场了,咚咚咚、锵锵锵,敲得老有林脑袋疼。风扬迎着老有林,笑容满面,将一朵特大的红纸花戴在他的胸襟上。
老有林没有笑,也笑不出来。待仪式行完,老有林转过身子,脚步踉跄地赶回家里。一进院门,老有林紧前几步,“哇”的一声,将一口血直直喷在大椿树上。
老有林病了。
就在老有林生病的这天夜里,英芝的房间里传来一声儿啼,忙活着接生的易姐儿抱起来一看,果然是个带把儿的。
当家兴抱赤子进来报喜时,老有林挣扎着坐起,苍白的脸上总算浮出了笑容。
“就叫旺地吧!”有林接连咳嗽几声,艰难地说出这个名字。
家兴知道,爹的这场大病,实打实是这块祖地闹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