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胡道台此时却还管不到阿祥的事,正为另一个阿巧在伤脑筋。
阿巧姐昨夜通宵不归,一直到这天早晨九点钟才回家。问起她的行踪,她说心中气闷,昨天在一个小姐妹家谈了一夜。
她的“小姐妹”也都三十开外了,不是从良,便是做了本家——老鸨。如是从了良的“人家人”,不会容留她只身一个人过夜,一定在头天夜里就派人送了她回来。这样看来,行踪就很有疑问了。
于是胡雪岩不动声色地派阿祥去打听。阿巧姐昨天出门虽不坐家里轿子,但料想她也不会步行,所以阿祥承命去向弄堂口待雇的轿夫去探问。果然问到了,阿巧姐昨天是去了宝善街北的兆荣里,那轿夫还记得她是在倒数第二家,一座石库门前下的轿。
所谓“有里兆荣并兆富,近接公兴,都是平康路”,那一带的兆荣里、兆富里、公兴里是有名的纸醉金迷之地。阿巧姐摒绝从人,私访平康,其意何居?着实可疑。
要破这个疑团,除却七姑奶奶更无别人。胡雪岩算了一下,这天正是她代为布置新居,约定去看的第四天,因而坐轿不到古家,直往昼锦里而去。
果然,屋子已粉刷得焕然一新,七姑奶奶正亲自指挥下人,在安放簇新的红木家具。三月底的天气,艳阳满院,相当闷热,七姑奶奶一张脸如中了酒似的,而且额上见汗,头发起毛,足见劳累。
胡雪岩大不过意,兜头一揖,深深致谢。七姑奶奶答得漂亮:“小爷叔用不着谢我,老太太、婶娘要来了,我们做小辈的,该当尽点孝心。”
说着,她便带领胡雪岩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去看,不但上房布置得井井有条,连下房也不疏忽,应有尽有。费心如此,做主人的除了没口夸赞以外,再不能置一词。
一个圈子兜下来,回到客厅喝茶休息,这时候胡雪岩方始开口,细诉阿巧姐一夜的芳踪,向七姑奶奶讨主意。
事出突兀,她一时哪里有主意?将胡雪岩所说的话,前前后后细想了一遍,觉得有几件事先要弄清楚。
“小爷叔,”她问,“阿巧姐回来以后,对你是啥样子?有没有发牢骚?”
“没有,样子很冷淡。”
“有没有啥收拾细软衣服,仿佛要搬出去的样子?”
“也没有。”胡雪岩答说,“坐在那里剥指甲想心事,好像根本没有看到我在那里似的。”
就问这两句话便够了。七姑奶奶慢慢点着头,自言自语似的说:“这就对了!她一定是那么个主意!”
由于刚才一问一答印证了回忆,胡雪岩亦已有所意会。然而他宁愿自己猜得不对,“七姐,”他很痛苦地问,“莫非她跟她小姐妹商量好了,还要抛头露面,自己去‘铺房间’?”
“贱货!”脱口骂了一句。
“小爷叔!这,我要替阿巧姐不服。”七姑奶奶的本性露出来了,义形于色地说,“一个人总要寻个归宿。她不愿做低服小,只为觉得自己出身不是良家,一向自由惯了的,受不得大宅门的拘束,要在外头住,说起来也不算过分。这一层既然办不到,只有另觅出路,哪里来的还到哪里去,不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就算是从良,总亦不能喊个媒婆来说:‘我要嫁人了,你替我寻个老公来!’她‘铺房间’自己不下水,遇见个知心合意的,自订终身,倒是正办。”
听她一顿排揎,胡雪岩反倒心平气和了,笑笑说道:“其实她要这样子做,倒应该先跟七姐来商量。”
“跟我没商量!我心里不反对她这样子做,口里没有赞成她再落火坑的道理。阿巧姐是聪明人,怎么会露口风?我现在倒担心一件事,怕她心里恨你,将来会有意坍你的台。”
“怎么坍法?”胡雪岩苦笑着,“只要她再落水,我的台就让她坍足了。”
“那还不算坍足。明天她挂上一块‘杭州胡寓’的牌子,那才好看呢!”
一句话说得胡雪岩发愣。他也听人说过,这一两年夷场“花市”,繁盛异常,堂子里兴起一种专宰冤大头的花样,找个初涉花丛,目炫于珠围翠绕,鼻醉于粉腻脂香,耳溺于嗷嘈弦管的土财主,筵前衾底,做足了宛转绸缪的柔态痴情,到两情浓时,论及嫁娶,总说孤苦伶仃一个人,早已厌倦风尘,只为“身背浪向”有几多债务,只要替她完了债,她就是他家的人。除此别无要求。
于是冤大头替她还债“卸牌子”,自此从良。到一做了良家妇女,渐渐不安于室,百般需索,贪壑难填,稍不如意,就会变脸,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吵得这家人家的上上下下,六神不安。冤大头这才知道上了恶当,然而悔之晚矣!少不得再花一笔钱,才能请她走路。
这个花样名为“淴浴”。如果洗清了一身债务,下堂求去,两不相干,还算是有良心的。有些积年妖狐,心狠手辣,嫁而复出,还放不过冤大头,顶着他的姓接纳生张熟魏,甚至当筵诉说她的嫁后光阴如何如何,或者这家人家的阴私家丑,少不得又要花钱,才能无事。
不过,阿巧姐总不至于如此绝情。胡雪岩问道:“她这样子做,于她有什么好处?她是理路极清楚的人,为啥要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小爷叔这句话说得很实在,阿巧姐应该不是这种人。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反倒好办了。小爷叔,你交给我,包你妥当。”七姑奶奶接着又说,“小爷叔,你这两天不要回去!住在我这里,还是住在钱庄里,随你的便,就是不要跟阿巧姐见面。”
胡雪岩实在猜不透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料知问亦无用,为今之计,只有丢开不管,听凭她去料理了。
于是他说:“我住在钱庄里好了。我请了张胖子做档手,趁这两天工夫陪他在店里谈谈以后的生意。”
“张胖子为人倒靠得住的。就这样好了!你去忙你的生意,有事我会到阜康来接头。”
当天下午,七姑奶奶就去看一个人,是尤五的旧相知怡情老二。当年因为松江漕帮正在倒霉的时候,弟兄们生计艰难,身为一帮当家的尤五,岂可金屋藏娇?因而尽管怡情老二说之再三,尤五始终不肯为她“卸牌子”。怡情老二一气之下,择人而事,嫁的是个破落的世家子弟,体弱多病,不到两年呜呼哀哉。怡情老二没有替他守节的必要,事实上也不容于大妇,因而重张艳帜,先是做“先生”,后来做“本家”,跟尤五藕断丝连,至今不绝。
阿巧姐原是怡情老二房间里的人,七姑奶奶去看怡情老二,一则是要打听打听阿巧姐预备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再则也是要利用她跟阿巧姐旧日的情分,从中斡旋。不过自己一个良家妇女,为了古应春的声名,不便踏入妓家,特意到相熟的一家番菜馆落脚,托西崽去请怡情老二来相会。
两个人有大半年不曾见面了。由于彼此的感情一向很好,所以执手殷勤,叙不尽的寒温。怡情老二问讯了七姑奶奶全家,与尤五以外,也问起胡雪岩,这恰好给了她一个诉说的机会。
“我今天就是为我们这位小爷叔的事,要来跟你商量。”七姑奶奶说,“阿巧姐跟胡老爷要分手了。”
“为啥?”怡情老二讶然相问,“为啥合不来?”
“其实也没有啥合不来。”七姑奶奶将胡家眷属脱困,将到上海,谈到阿巧姐的本心,语气中一直强调,脱辐已成定局,姻缘无可挽救。
怡情老二凝神听完,面现困惑,“阿巧姐跟我,一两个月总要见一次面,这样的大事,她怎么不来跟我谈?”她问,“她跟胡老爷分手以后怎么办?苏州又回不去,而且乡下她也住不惯的。”
“是啊!”七姑奶奶接口说道,“不管她怎么样,我们大家的情分总在的,就是胡老爷也很关心她。一个女流之辈,孤零零的,总要有个妥当的安顿之处才好。她自己好像打定了主意。不过,这个主意照我看不大高明。二阿姐,你晓不晓得她在兆富里有没有要好的小姐妹?”
怡情老二想了一下答说:“有的。她从前没有到我这里来之前,在心想红老六那里帮忙,跟同房间的阿金很谈得来。阿金我也认识的,现在就住在兆富里,养着个小白脸。”
“这个阿金,现在做啥?”
“现在也是铺房间。”
“我猜得恐怕不错。”七姑奶奶将阿巧姐瞒着人私访兆富里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推断她是跟阿金在商量,也要走这条路。
“奇怪!她为什么不来跟我商量?”
“二阿姐,你问得对。不过,我倒要请问你,如果阿巧姐要走这条路,你赞成不赞成?”
“我怎么会赞成?这碗饭能不吃最好不吃!”
“那就对了。她晓得你不会热心,何必来跟你商量?”
“这话倒也是。”怡情老二仍然困惑,“我就不懂。她为啥还要回头来‘触祭’这碗断命饭?”
七姑奶奶认为要商量的正就是这一点。猜测阿巧姐预备重堕风尘的动机,不外三种:第一是为生计所逼;第二是报复胡雪岩;第三是借此为阅人之地,要好好觅个可靠的人,为一世的归宿。
“我在想,”七姑奶奶分析过后,谈她自己的意见,“第一,她不必愁日子不好过,她自己跟我说过,手里有两三万银子的私房,何况分手的时节,胡老爷总还要送她一笔钱。至于说到报复,到底没有深仇切恨,要出人家的丑,自己先糟蹋名声出了丑,她不是那种糊涂人。想来想去,只有这样子一个理由:想挑个好客人嫁!”
“为了要嫁人,先去落水?这种事从来没有听说过。”怡情老二大为摇头,“除非像阿金那样,挑个小白脸养在小房子里,要挑好客人是挑不到的。”
这话可以分两方面来听,一方面听怡情老二始终是不信阿巧姐会出此下策的语气,另一方面亦可以听出她不以阿巧姐此举为然。而无论从哪方面来听,都能使七姑奶奶感到欣慰的。
“二阿姐,我亦不相信阿巧姐会走上这条路。不过,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一面是帮我小爷叔的忙,一面也是为阿巧姐的好。二阿姐,这件事上头,你要看我五哥的份上,帮一帮我的忙!”
怡情老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七姑奶奶,说到这话,你该罚!你的吩咐,我还有个不听的?”她质问着,“为啥要搬出五少来?”
“是我的话说得不对,你不要动气。我们商量正经,我原有个主意——”
七姑奶奶是打算着一条移花接木之计,特地托号子里的秦先生,写信给宁波的张郎中,想撮合他与阿巧姐成就一头姻缘。这话说来又很长,怡情老二从头听起,得知张郎中如何与阿巧姐结识,以及后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怅然而返的经过,对此人倒深为同情。
“七姑奶奶,你这个主意,我赞成。不过,是不是能够成功,倒难说得很。男女之间,完全靠缘分,看样子,阿巧姐好像跟他无缘。”
“不是!当初是因为我小爷叔横在中间,这面一片心都在他身上,张郎中再好也不会中意。那面,看阿巧姐是有主儿的,知难而退。其实,照我看,阿巧姐既然不愿意做人家的偏房,嫁张郎中就再好不过。第一,张郎中的太太最近去世了,以他对阿巧姐那一片痴情来说,讨她回去做填房,也是肯的;第二,张郎中年纪也不大。”七姑奶奶问道,“阿巧姐今年多少?”
“她属羊的。今年——”怡情老二扳指头算了一下,失声惊呼,“今年整四十了!”
“她显得年轻,四十倒看不出。不过总是四十了!”七姑奶奶停了一下,歉然地说,“二阿姐,我说一句你不要生气,四十岁的人,又是这样子的出身,只怕要做人家的正室,不大容易!”
“岂止不大容易?打着灯笼去找都难。”怡情老二很郑重地问道,“七姑奶奶,张郎中那里,你有几分把握?”
“总有个六七分。”
“六七分是蛮有把握的了。我今天就去看阿巧姐,问她到底是啥意思。如果没有这样的打算,自然最好,倘使有的,我一定要拦住她。总而言之,不管她怎么样打算,我一定要做个媒。”
“你是女家的媒人,我是男家的。我们一定拿它做成功也是件好事。”
“当然是好事。不过,好像委屈了张郎中。”
提到这一层,七姑奶奶想起自己嫁古应春以前,由胡雪岩居间安排,拜王有龄的老太太做义女的往事,顿时又有了灵感。
“二阿姐,既然你这样说,我们倒商量商量看,怎么样把阿巧姐的身份抬一抬?”
七姑奶奶的安排是,请胡老太太收阿巧姐为义女,于是胡雪岩便是以“舅爷”的身份唱一出“嫁妹”了。这原是古人常有之事,在此时此地来说,特别显得情理周至,怡情老二自然赞成,也为阿巧姐高兴,认为这样子做,她倒是“修成正果”了。
七姑奶奶也很得意于自己的这个打算,性子本来急,也正兴头的时候,当时就要邀怡情老二一起去看阿巧姐,当面锣、对面鼓,彻底说个明白。倒还是怡情老二比较持重,认为应该先跟阿金碰个头,打听清楚了邀她一起去谈,更容易使阿巧姐受劝。
“那也好!”七姑奶奶问道,“我们就去看阿金。”
“这——”怡情老二知道阿金因为养着小白脸,忌讳生客上门,但这话不便明说,所以掉个枪花,“七姑奶奶,你的身份不便到她那里。我叫人去喊她来。”
于是她唤带来的小大姐,赶到兆富里去请阿金,特别叮嘱喊一乘“野鸡马车”,催阿金一起坐了来。
在这等候的当儿,少不得又聊家常。怡情老二的话中,颇有厌倦风尘之意,但也不曾表示要挑个什么样的人从良,七姑奶奶思路快,口也快,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忍不住要提出诤劝。
“二阿姐,你不要一门心思不转弯,那样也太痴了!你始终守着我五哥,守到头发白也不会成功。这里头的原因,五哥想必跟你说过。他领一帮,做事要叫人心服,弟兄穷得没饭吃,他还要多立一个门户,你想,这话怎么说得过去?二阿姐,你死了这条心吧!”
怡情老二无词以对,默然泫然,唯有背人拭泪。七姑奶奶也觉得心里酸酸的好不自在,倒有些懊悔,不该拿话说得这么直。
“说真的,”她没话找话,用以掩饰彼此都感到的不自然,“那位张郎中倒是好人,家道也过得去,我就怎么没有想到,早应该替你做这个媒。”
“多谢你,七姑奶奶!命生得不好,吃了这碗断命饭,连想做小都不能够,还说啥?”
话中依然是怨怼之意。使得一向擅于词令的七姑奶奶也无法往下接口了。
幸好,兆富里离此不远,一辆马车很快地去而复回,载来了阿金。她在路上便已听小大姐说过,所以一见七姑奶奶,不必怡情老二引见,很客气地问道:“是尤家七姑奶奶?生得好体面!”
“不敢当!这位,”七姑奶奶问怡情老二,“想来就是阿金姐了?”
“是啊!”怡情老二做主人,先替阿金要了食物饮料,然后开门见山地说,“七姑奶奶为了关心阿巧姐,特意请你来,想问问你,这两天阿巧姐是不是到你那里去了?”
“她常到我那里来的。”
“阿金姐,”七姑奶奶说,“我们是初会,二阿姐知道我的,心直口快。我说话有不到的地方,请你不要见气。”
这是因为阿金跟怡情老二,谈到阿巧姐时,一上来便有针锋相对之势,七姑奶奶深怕言语碰僵,不但于事无补,反倒伤了和气,所以特为先打招呼。
阿金也是久历风尘,熟透世故的人,自知一句“她常到我这里来的”答语,语气生硬,隐含敌意,成为失言。所以歉然答道:“七姑奶奶你言重了!我的嘴笨。二阿姐又是好姐妹,说话不用客气。你可千万不能多我的心!”
既然彼此都谦抑为怀,就无须再多作解释,反倒像真的生了意见。不过,有些话,七姑奶奶因为彼此初交,到底不便深问,要由怡情老二来说,比较合适。因而报以一笑之外,向旁边抛了个眼色示意。
怡情老二点点头,接下来便用平静的语气,向阿金说明原委:“阿巧姐跟胡老爷生了意见。‘清官难断家务事’,谁是谁非也不必去说它,总而言之,恐怕是要分手了。七姑奶奶跟阿巧姐的感情一向是好的,当初作成他们的姻缘,又是七姑奶奶出过力的,不管怎么说,阿巧姐的事,她不能不关心。刚刚特地寻了我来问我,我实在不晓得。阿巧姐好久没有碰过头了,听说这两天到你那里去过,想必总跟你谈了,她到底有什么打算?”
“喔,”阿金听完,不即回答,却转脸问七姑奶奶,“阿巧姐跟胡老爷的感情,到底怎么样?”
“不坏啊!”
“那就奇怪了!”阿金困惑地说,“她每次来,总怨自己命苦。我问她:胡老爷待你好不好?她总是摇头不肯说。看样子——”
下面那句话,她虽不说,亦可以猜想得到。这一下,却是轮到七姑奶奶有所困惑了,“阿巧姐为啥有这样的表示?”她问,“他们要分手,也是最近的事,只为胡老爷的家眷要到上海来了,大太太不容老爷在外面另立门户,阿巧姐又不肯进他家的门,以至于弄成僵局。要说以前,看不出来他们有啥不和的地方!”
阿金点点头,“这也不去说它了。”她的脸色阴沉了,“也许要怪我不好。我有个堂房姑婆,现在是法华镇白衣庵的当家师太,一到上海,总要来看我,有时候跟阿巧姐遇见,两个人谈得很起劲。我们那位老师太,说来说去无非‘前世不修今世苦’,劝她修修来世。这也不过出家人的老生常谈,哪知道阿巧姐倒有些入迷的样子。”
一口气说到这里,七姑奶奶才发觉自己的猜想完全错了!照这段话听来,阿巧姐去看阿金,或者与那位师太有关,不是为了想铺房间。因而急急问道:“怎样子的入迷?”
“说起来真教人想不到。她那天来问我白衣庵的地址,我告诉了她,又问她打听地址何用。她先不肯说,后来被逼不过,才说实话:要到白衣庵去出家!”
七姑奶奶大惊失色:“做尼姑?”
“哪个晓得呢?”阿金忧郁地答道,“我劝了她一夜,她始终也没有一句确实的话,是不是回心转意了,哪个也猜不透。”
“我猜不会的。”怡情老二却有泰然的神情,“阿巧姐这许多年,吃惯用惯,从没有过过苦日子。尼姑庵里那种清苦,她一天也过不来。照我看——”她不肯再说下去,说下去话就刻薄了。
照七姑奶奶想,阿巧姐亦未必会走到这条路上去。自宽自慰之余,却又另外上了心事,她不愿重堕风尘,固然可以令人松一口气,但这种决绝的样子,实在也是抓住胡雪岩不放的表示。看起来麻烦还有的是。
“现在怎么办呢?”七姑奶奶叹口气说,“我都没有招数了。”
怡情老二跟她交往有年,从未见她有这样束手无策的神情。一半是为她,一半为阿巧姐,自觉义不容辞地,在此时要出一番力。
“阿巧姐落发做尼姑是不会的,无非灰心而已!我们大家为她好,要替她想条路走!”怡情老二向阿金说,“她今年整四十岁了,这把年纪,还有啥世面好混?七姑奶奶预备替她做个媒……”
听她谈完张郎中,阿金亦颇为兴奋:“有这样的收缘结果,还做啥尼姑!”她说,“难得七姑奶奶热心,我们跟阿巧姐是小姐妹,更加应该着力。这头媒做成功,实在是你阴功积德的好事。我看我们在这里空谈无用,不如此刻就去看她,我不相信三张嘴说不过她一个。”
由于怡情老二与阿金很起劲,七姑奶奶的信心也恢复了,略想一想问道:“阿金姐,二阿姐,你们是不是决心要帮阿巧姐的忙?”
“自然。”怡情老二说,“只要帮得上。”
“好的!那么两位听我说一句。凡事事缓则圆,又道是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从今天起,索性叫胡老爷不必再跟阿巧姐见面,我们先把她的心思引开来,让她忘记有姓胡的这个人。这当然不是三天两天的事,所以我要先问一问两位,真要帮她的忙,一定要花功夫下去。从今天起,我们三个缠住她,看戏听书吃大菜,坐马车兜风,看外国马戏,凡是好玩的地方,都陪她去。她不肯去,就说我们要玩。人总是重情面的,她决计不好意思推辞,也不好意思哭丧了脸扫大家的兴。到夜里我们分班陪着她住在一起,一面是看住她,一面是跟她谈天解闷。这样有半个月二十天下来,她的心境就不同了。到那时候再跟她提到张郎中,事情就容易成功!至于这些日子在外头玩儿的花费,我说句狂话,我还用得起,统通归我!”
“二阿姐!”阿金深深透口气,“七姑奶奶这样子的血性,话说到头了,我们只有依她。不过,也不好七姑奶奶一个人破费。”
“当然。”怡情老二向七姑奶奶说,“什么都依你,只有这上头,请你不要争,大家轮着做东。今天是我。我们走吧,邀她出来看‘杨猴子’。”
于是由怡情老二结了账,侍者将账单送了来,她在上面用笔画了一个只有她自己认得的花押。这原是西洋规矩,名为“签字”,表示承认有这笔账。本来要写名字,如果不识字的,随意涂一笔也可以,应到规矩就行了。
三个人都带着小大姐,挤上两辆“野鸡马车”,直放阿巧姐寓处。下车一看,便觉有异,大门开了一半,却无人应门。
七姑奶奶便提高了声音喊道:“阿祥、阿福!”
阿祥、阿福都不见,楼梯上匆匆奔下来一个人,晃荡着长辫子,满脸惊惶,是阿巧姐的丫头素香。
三个人面面相觑,都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七姑奶奶遇到这种情形,却很沉着,反安慰她说:“素香,你不要急!有话慢慢说。”
“奶奶不见了!”素香用带哭的声音说,“不晓得到哪里去了!”
叫她慢慢说,她说得还是没头没脑,七姑奶奶只好问道:“你怎么知道你奶奶不见了?她什么时候出的门?”
“老爷一走,没有多少时候,她叫我到香粉弄去买丝线,又差阿祥去叫米叫柴。等到我跟阿祥回来,她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出门了,连门上都不知道,再看后门,是半开在那里。一直到下半天三点钟都不见回来。我进房去一看,一只小首饰箱不见了,替换衣服也少了好些。这——这——”素香着急地,不知如何表达她的想法。
这不用说,自然是到老师太那里去了。七姑奶奶倒吸一口冷气,怔怔地望着同伴。怡情老二便问:“素香,你们老爷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素香答说,“阿祥跟轿班去寻老爷去了。”
“你们老爷在钱庄里。”七姑奶奶说,“你看,轿班还有哪个在?赶快去通知,请你们老爷到这里来,我有要紧话说。”
就在这时候,胡雪岩已经赶到,同来的还有萧家骥。胡雪岩跟怡情老二熟识,与阿金却是初见,不过此时亦无暇细问,同时因为有生客在,要格外镇静,免得“家丑”外扬,所以只点点头,平静地问:“你们两位怎么也来了?”
“我们是碰上的。”七姑奶奶答说,“有话到里面去说。”
进入客厅,她方为胡雪岩引见阿金。话要说到紧要地方了,却不宜让素香与阿祥听到,所以她要求跟胡雪岩单独谈话。
“阿巧姐去的地方,我知道,在法华镇,一座尼姑庵里,事不宜迟,现在就要去寻她。我看,”七姑奶奶踌躇着说,“只好我跟阿金姐两个人去,你不宜跟她见面。”
胡雪岩大惑不解,“到底怎么回事?”他问,“何以你又知道她的行踪?那位阿金姐,又是怎么回事?”
“这时候没有办法细说。小爷叔,你只安排我们到法华好了。”
“法华一带都是安庆来的淮军。还不知道好走不好走呢!”
“不要紧!”萧家骥说,“我去一趟好了。”
“好极!你去最好。”七姑奶奶很高兴地说,因为萧家骥跟淮军将领很熟,此去必定有许多方便。
“七姐,我想我还是应该去。”胡雪岩说,“不见面不要紧,至少让她知道我不是不关心她。你看呢?”
“我是怕你们见了面吵起来,弄得局面很不好收场。既然小爷叔这么说,去了也不要紧。”
到得法华镇,已经黄昏。萧家骥去找淮军大将程家启部下的一个营官,姓朱,人很爽朗热心。问明来意,请他们吃了一顿饭,然后命手下一个把总将地保老胡找了来,说知究竟。
“好的,好的!我来领路。”老胡说道,“请三位跟我来。”
于是迎着月色,往东而去,走不多远,折进一条巷子,巷底有处人家,一带粉墙,墙内花木繁盛,新月微光,影影绰绰,薰风过处,传来一阵浓郁的“夜来香”的香味,每个人都觉得精神一振,而一颗心却无缘无故地飘荡不定,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怅惆的感觉。
这份感觉以萧家骥为尤甚,不由得便问:“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地保答道,“就是白衣庵。晚上来,要走边门。”
边门是一道厚实的木板门,举手可及的上方,有个不为人所注意的扁圆形铁环。地保一伸手拉了两下,只听“哐啷、哐啷”的响声。不久,听得脚步声,然后门开一线,有人问道:“哪位?”
“小音,是我!”
“噢!”门内小音问道,“老胡,这辰光来做啥?”
“你有没有看见客人?”地保指着后面的人说,“你跟了尘师父去说,是我带来的人。”
门“呀”地一声开了。灯光照处,小音是个俗家打扮的垂发女郎。等客人都进了门,将门关上,然后一言不发地往前走,穿过一条花径,越过两条走廊,到了一处禅房,看样子是待客之处。她停了下去,看着地保老胡。
老胡略有些踌躇,“总爷!”他哈腰问,“是不是我陪着你老在这里坐一坐?”
这何消说得?把总自然照办。于是老胡跟小音悄悄说了几句,然后示意胡雪岩跟着小音走。
穿过禅房,便是一个大院子,绕向西边的回廊,但见人影、花影一齐映在雪白的粉墙上,还有一头猫的影子,弓起了背,正在东面屋脊上“叫春”。萧家骥用手肘轻轻将胡雪岩撞了一下,同时口中在念:“‘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胡雪岩也看出这白衣庵大有蹊跷。但萧家骥的行径,近乎佻,不是礼佛之道,便咳嗽一声,示意他检点。
于是默默地随着小音进入另一座院落,一庭树木,三楹精舍,檀香花香,交杂飘送。萧家骥不由得失声赞道:“好雅致的地方!”
“请里面坐。”小音揭开门帘肃客,“我去请了尘师父来。”说完,她就管自己走了。
两个人进屋一看,屋中上首供着一座白瓷观音,东面是一排本色的桧木几椅,西面一张极大的木榻,上铺蜀锦棉垫。瓶花吐艳、炉香袅袅,配着一张古琴,布置得精雅非凡。但这一切,都不及悬在木榻上方的一张横披,更使得萧家骥注目。
“胡先生!”萧家骥显得有些兴奋,“你看!”
横披上是三首诗,胡雪岩总算念得断句:
闲叩禅关访素娥,醮坛药院覆松萝,一庭桂子迎人落,满壁图书献佛多,作赋我应惭宋玉,拈花卿合伴维摩。尘心到此都消尽,细味前缘总是魔!
旧传奔月数嫦娥,今叩云房锁丝萝,才调玄机应不让,风怀孙绰觉偏多,谁参半分优婆塞?待悟三乘阿笈摩。何日伊蒲同设馔,清凉世界遣诗魔。
群花榜上笑良多,梓里云房此日过。君自怜才留好句,我曾击节听高歌,清阴远托伽山竹,冶艳低牵茅屋萝。点缀秋光篱下菊,尽将游思付禅魔。
胡雪岩在文墨这方面,还不及萧家骥,不知道宋玉、孙绰是何许人,也不知道玄机是指的唐朝女道士鱼玄机。佛经上的那些出典更是莫名其妙。但诗句中的语气不似对戒律森严的女僧,却是看得出来的。因而愕然相问:“这是啥名堂?”
“你看着好了。”萧家骥轻声答道,“这位了尘师父,不是嘉兴人就是昆山人,不然就是震泽、盛泽人。”
昆山的尼姑有何异处,胡雪岩不知道,但嘉兴的尼庵是亲自领教过的。震泽和盛泽的风俗,他在吴江同里的时候,也听人说过,这两处地方,盛产丝绸,地方富庶,风俗奢靡。盛泽讲究在尼姑庵宴客,一桌素筵,比燕菜席还要贵。据说是用肥鸡与上好的火腿熬汁调味,所以鲜美绝伦。震泽尼姑庵的烹调,亦是有名的,荤素并行,不逊于无锡的船菜。当然,佳肴以外,还有可餐的秀色。
这样回忆着,再又从初见老胡,说夜访白衣庵“没有啥不便”想起,一直到眼前的情景,觉得无一处不是证实了萧家骥的看法,因而好奇大起,渴望着看一看了尘是什么样子。
萧家骥反显得比他沉着,“胡先生,”他说,“只怕弄错了!阿巧姐不会在这里。”
“何以见得?”
“这里,哪是祝发修行的地方?”
胡雪岩正待答话,一眼瞥见玻璃窗外,一盏白纱灯笼冉冉而来,便住口不言,同时起身等候。门帘启处,先见小音,次见了尘——若非预知,不会相信所见的是个出家人。
她当然也不是纯俗家打扮,不曾“三绺梳头,两截穿衣”,发长齐肩,穿的是一件圆领长袍。说它是僧袍固然可以,但僧袍不会用那种闪闪生光的玄色软缎来做,更不会窄腰小袖,裁剪得那么得体。
看到脸上,更不像出家人,虽未敷粉,却曾施朱。她的皮肤本来就白,亦无须敷粉。特别是那双眼睛,初看是剪水双瞳,再看才知别蕴春情。
是这样的人物,便不宜过于持重拘谨,胡雪岩笑嘻嘻地双掌合十,打个问讯:“可是了尘师太?”
“我是了尘。施主尊姓?”
“我姓胡。这位姓萧。”
于是了尘一一行礼,请“施主”落座,她自己盘腿坐在木榻上相陪,动问来意。
“原是来见当家老师太的,听地保老胡说,宝庵其实是由了尘师太当家。有点小事打听,请我这位萧老弟说吧!”
萧家骥点点头,不谈来意却先问道:“听了尘师太的口音是震泽人?”
了尘脸上一红:“是的。”
“这三首诗,”萧家骥向她上方一指,“好得很!”
“也是三位施主,一时雅兴,疯言疯语的,无奈他何!”说着,了尘微微笑了,“萧施主在震泽住过?”
“是的。住过一年多,那时还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
“意思是现在都懂了?”
这样率直反问,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萧家骥自非弱者,不会艰于应付,从容自若地答道:“也还不十分懂,改日再来领教。今天有件事,要请了尘师太务必帮个忙。”
“言重!请吩咐,只怕帮不了什么忙。”
“只要肯帮忙,只是一句话的事。”萧家骥问道,“白衣庵今天可有一位堂客,是来求当家老师太收容的?这位堂客是闹家务一时想不开,或许她跟当家师太说过,为她瞒一瞒行迹。倘或如此,她就害了白衣庵了!”
了尘颜色一变,是受惊的神气,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终于点点头说:“有的。可就是这位胡施主的宝眷?”
果然在这里,一旦证实了全力所追求的消息,反倒不知所措。萧家骥与胡雪岩对望着,沉默着,交换的眼色中,提出了同样的疑问:阿巧姐投身在这白衣庵中,到底是为了什么?
若说为了修行,诚如萧家骥所说:“这里,哪是祝发修行的地方?”倘使不是为了修行,那么非杨即墨,阿巧姐便是另一个了尘。这一层不先弄明白,不能有所决定,这一层要弄明白,却又不知如何着手。
终于是胡雪岩作了一个决定,“了尘师太,我请这位萧老弟先跟敝眷见一面。不知道行不行?”
“有什么不行?这样最好。不过,我得先问一问她。”
由于了尘赞成萧家骥跟阿巧姐见面,因而可以猜想得到,所谓“问一问她”,其实是劝一劝她。反正只要了尘肯帮忙,一定能够见得着面,胡雪岩和萧家骥就都无话说,愿意静等。
等了尘一走,萧家骥问道:“胡先生,见了阿巧姐,我怎么说?”
“我只奇怪,”胡雪岩答非所问,“这里是怎样一处地方,莫非那个什么阿金一点都不晓得?”
“现在没有工夫去追究这个疑问。胡先生,你只说我见了阿巧姐该怎么样?”
“什么都不必说,只问问她,到底作何打算。问清楚了,回去跟你师娘商量。”
跟阿巧姐见面的地方,是当家老师太养静的那座院子。陈设比不上了尘的屋子,但亦比其他的尼姑庵来得精致,见得白衣庵相当富庶,如果不是有大笔不动产,可以按期坐收租息,便是有丰富的香金收入。
阿巧姐容颜憔悴,见了萧家骥眼圈都红了。招呼过后,萧家骥开门见山地问:“阿巧姐,你怎么想了想,跑到这地方来了?”
“我老早想来了。做人无味,修修来世。”
这是说,她的本意是要出家。萧家骥便问:“这里你以前来过没有?”
“没有。”
怕隔墙有耳,萧家骥话不能明说,想了一下,记起胡雪岩的疑问,随即问道:“阿金呢?她来过没有?”这意思是问,阿金如果来过,当然知道这里的情形,莫非不曾跟你说过?
阿巧姐摇摇头:“也没有。”
“那就难怪了!”
话只能说这一句,而阿巧姐似乎是了解的,幽幽地叹了口无声的气,仿佛也是有好些话无法畅所欲言似的。
“现在怎么样呢?”萧家骥问道,“你总有个打算。”
“我——”阿巧姐说,“我先住在这里。慢慢打算。”
“也好。”萧家骥说,“明天,我师娘会来看你。”
“不要!”阿巧姐断然决然地说,“请她不要来。”
这很奇怪!能见一个像自己这样渊源不深的男客,倒不愿见一向交好的七姑奶奶,而且语气决绝,其中必有缘故。
他的思路很快,想得既宽且深,所以在这些地方,格外谨慎,想了一下说:“阿巧姐,我晓得你跟我师娘,感情一向很好,你这话,我回去是不是照实说?”
“为什么不能照实说?”
“那么,我师娘问我:为啥她不要我去?我怎么答复她?”
问到这话,阿巧姐脸上出现了一种怨恨的表情。“我俗家的亲戚朋友都断了!”她说,“所以不要她来看我,来了我也不见。”
语气越发决绝,加上她那种脸色,竟似跟七姑奶奶有不解之仇。萧家骥大为惊骇,可是说话却更谨慎了。
“阿巧姐,”他旁敲侧击地探索真相,“我不也俗家人吗?”
这一问算是捉住她话中一个无法辩解的漏洞。她脸上阴晴不定地好半天,终于有了答复:“萧少爷,说实话,我是怕你师娘。她手段厉害,我弄不过她。再说句实话,做人无味,教人灰心,也就是为了这一点,自以为是心换心的好朋友,哪知道两面三刀,帮着别人来算计我。真正心都凉透了!萧少爷,这话你一定奇怪,一定不相信。不过,你也要想想,我三十多岁的人,各种各样的世面也见识过,总还不至于连人好人坏都看不出,无缘无故冤枉你师娘。你师娘啊,真正是——”她摇摇头,不肯再说下去。
这番话,在萧家骥简直是震动了!他实在不明白,也不能接受她对七姑奶奶这样严酷的批评,愣了好一会才说:“阿巧姐到底为了啥?我实在想不通!请你说给我听听看。如果是师娘不对,我们做晚辈的,当然不敢说什么,不过肚子里的是非是有的。”
“如果,萧少爷,你肯当着菩萨起誓,什么话只摆在肚子里,我就说给你听。”
“你是说,你的话不能告诉我师父、师娘?”
“对了。”
“好!我起誓:如果阿巧姐对我说的话,我告诉了我师父师娘,叫我天打雷劈。”
阿巧姐点头表示满意,然后说道:“你师娘真叫‘又做师娘又做鬼’。”
用这句苛刻的批评开头,阿巧姐将七姑奶奶几次劝她的话“夹叙夹议”地从头细诉。照她的看法,完全是七姑奶奶有意要拆散她跟胡雪岩的姻缘,七姑奶奶劝她委屈,入门见礼正正式式做胡家的偏房,看似好意,其实是虚情,因为明知她决不愿这么做,就尽不妨这么说,好逼得不能不下堂求去。
对胡雪岩,七姑奶奶在她面前一再说他“滑头”,“没常性,见一个爱一个”,听来是骂胡雪岩而其实是帮他。
“萧少爷你想,你这位师娘开口‘小爷叔’,闭口“小爷叔”,敬得他来像菩萨。就算他真的‘滑头’、‘没常性’,又怎好去说他?”阿巧姐说到这里很激动了,“我先倒也当她生来爽直,真的是为我抱不平,所以有啥说啥。后来越想越不对,前前后后,想了又想,才晓得她的意思,无非说胡某人怎么样不是人,犯不着再跟他而已!”
听她对七姑奶奶的指责,实在不无道理。但越觉得她有道理,越觉得心里难过,因为萧家骥对他的这位师娘,有如幼弟之于长姐,既敬且爱。多少年来存在心目中的一个豪爽、正直、热心、慷慨的完美印象,此时似乎发现了裂痕,怎不叫人痛心?
因此,他竟没有一句话说。这一方面是感到对阿巧姐安慰,或为七姑奶奶辩护都不甚合适,另一方面也实在是沮丧得什么话都懒得说了。
一见萧家骥的脸色,胡雪岩吓一大跳,他倒像害了一场病似的。何以跟阿巧姐见了一次面,有这样的似乎受了极大刺激的神情?令人惊疑莫释,而又苦于不便深问,只问得一句:“见过面了?”
“见过了。我们谢过了尘师太,告辞吧!”
了尘又变得很沉着了,她也不提阿巧姐,只殷勤地请胡雪岩与萧家骥再来“随喜”。尼姑庵中何以请男施主来随喜?这话听来便令人有异样之感,只是无暇去分辨她的言外之意。不过,胡雪岩对人情应酬上的过节,一向不会忽略,想到有件事该做,随即说了出来:“请问,缘簿在哪里?”
“不必客气了!”
胡雪岩已经发现,黄色封面的缘簿,就挂在墙壁上,便随手摘下,交给萧家骥说:“请你写一写,写一百两银子。”
“太多了!”了尘接口说道,“如果说是为了宝眷住在我们这里,要写这么多,那也用不着!出家人受十方供养,也供养十方,不必胡施主费心。”
“那是两回事。”萧家骥越出他的范围,代为回答,“各人尽各人的心意。”
接着,萧家骥便用现成的笔砚,写了缘簿,胡雪岩取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夹在缘簿中一起放在桌上,随即告辞出庵。
回营谢过朱管带,仍旧由原来护送的人送回上海。一路奔驰,无暇交谈,到了闹区,萧家骥才勒住马说道:“胡先生,到你府上去细谈。”
于是遣走了那名马弁,一起到胡雪岩与阿巧姐双栖之处。粉奁犹香,明镜如昨,但却别有一股凄凉的意味。胡雪岩换了一个地方,在他书房中闭门深谈。
听萧家骥转述了阿巧姐的愤慨之词,胡雪岩才知道他为何有那样的痛苦的神态。当然,在胡雪岩也很难过。自他认识七姑奶奶以来,从未听见有人对她有这样严苛的批评,如今为了自己,使她在阿巧姐口中落了个阴险小人的名声,想想实在对不起七姑奶奶。
“胡先生,”萧家骥将一路上不断在想的一句话,问了出来,“我师娘是不是真的像阿巧姐所说的那样,是有意耍手段?”
“是的。”胡雪岩点点头,“这是她过于热心之故。阿巧姐的话,大致都对,只有一点她弄错了。你师娘这样做,实实在在是为她打算。”
接着胡雪岩便为七姑奶奶解释,她是真正替阿巧姐的终身打算,既然不愿做偏房,不如分手,择人而事。他虽不知道七姑奶奶有意为阿巧姐与张郎中撮合,但他相信,以七姑奶奶的热心待人,一定会替阿巧姐觅个妥当的归宿。
这番解释,萧家骥完全能够接受,甚至可以说,他所希望的,就是这样一番能为七姑奶奶洗刷恶名的解释。因此神态顿时不同,轻快欣慰,仿佛卸下了肩上的重担似的。
“原说呢,我师娘怎么会做这种事?她如果听说阿巧姐是这样深的误会,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子?”
“对了!”胡雪岩矍然惊觉,“阿巧姐的话,绝对不能跟她说。”
“不说又怎么交代?”
于是两个人商量如何搪塞七姑奶奶。说没有找到,她会再托阿金去找,说是已经祝发,决不肯再回家,她一定亦不会死心,自己找到白衣庵去碰钉子。想来想去没有妥当的办法。
丢下这层不谈,萧家骥问道:“胡先生,那么你对阿巧姐,究竟作何打算呢?”
这话也使得胡雪岩很难回答,心里转了好半天的念头,付之一叹:“我只有挨骂了!”
“这是说,决定割舍?”
“不割舍又如何?”
“那就这样,索性置之不理。”萧家骥说,“心肠要硬就硬到底!”
“是我自己良心上的事。”胡雪岩说,“置之不理,似乎也不是办法。”
“怎么才是办法?”萧家骥说,“要阿巧姐心甘情愿地分手,是办不到的事。”
“不求她心甘情愿,只望她咽得下那口气。”胡雪岩作了决定,“我想这样子办——”
他的办法是一方面用缓兵之计,稳住七姑奶奶,只说阿巧姐由白衣庵的当家师太介绍,已远赴他乡,目前正派人追下去劝驾了,一方面要拜托怡情老二转托阿金:第一,帮着瞒谎,不能在七姑奶奶面前道破真相;第二,请她跟阿巧姐去见一面,转达一句话,不管阿巧姐要干什么,祝发也好,从良也好,乃至于步了尘的后尘也好,胡雪岩都不会干预,而且预备送她一大笔钱。
说完了他的打算,胡雪岩自己亦有如释重负之感,因为牵缠多日,终于有了快刀斩乱麻的处置。而在萧家骥,虽并不以为这是一个好办法,只是除此以外,别无善策,而况毕竟事不干己,要想使劲出力也用不上,只有点点头表示赞成。
“事不宜迟,你师娘还在等回音,该干什么干什么,今天晚上还要辛苦你。”
“胡先生的事就等于我师父的事,”萧家骥想了一下说,“我们先去看怡情老二。”
到了怡情老二那里,灯红酒绿,夜正未央。不过她是“本家”,另有自己的“小房子”。好在相去不远,“相帮”领着,片刻就到。入门之时,正听得客厅里的自鸣钟打十二下,怡情老二虽不曾睡,却已上楼回卧室了。
听得小大姐一报,她请客人上楼。端午将近的天气,相当闷热。她穿一件家常绸夹袄对客,袖管很大也很短,露出两弯雪白的膀子,一只手膀上戴一支金镯,一只手腕上戴一支翠镯,丰容盛鬋,一副福相。这使得萧家骥又生感触,相形之下,越觉得阿巧姐憔悴可怜。
由于胡、萧二人是初次光临,怡情老二少不得有一番周旋,倒茶摆果碟子,还要“开灯”请客人“躺一息”。主人殷勤,客人当然也要故作闲豫,先说些不相干的话,然后谈入正题。
萧家骥刚说得一句“阿巧姐果然在白衣庵”,小大姐端着托盘进房,于是小酌消夜,一面细谈此行经过。萧家骥话完,胡雪岩接着开口,拜托怡情老二从中斡旋。
一直静听不语的怡情老二,不即置答。事情太离奇了,她竟一时摸不清头绪,眨着眼想了好一会才摇摇头说:“胡老爷,我看事情不是这么做法。这件事少不得七姑奶奶!”
接着,她谈到张郎中,认为七姑奶奶的做法是正办。至于阿巧姐有所误会,无论如何是解释得清楚的。为今之计,只有设法将阿巧姐劝了回来,化解误会,消除怨恨,归嫁张宅,这一切只要大家同心协心花功夫下去,一定可以有圆满的结局。
“阿金不必让她插手了,决绝的话,更不可以说。现在阿巧姐的心思想偏了,要耐心拿它慢慢扭过来。七姑奶奶脾气虽毛糙,倒是最肯体恤人、最肯顾大局,阿巧姐的误会,她肯原谅的,也肯委屈的。不过话可以跟她说明白,犯不着让她到白衣庵去碰钉子。我看,胡老爷——”
她有意不再说下去,是希望胡雪岩有所意会,自动作一个表示。而胡雪岩的心思很乱,不耐细想,率直问道:“二阿姐,你要说啥?”
“我说,胡老爷,你委屈一点,明天再亲自到白衣庵去一趟,赔个笑脸,说两句好话,拿阿巧姐先劝了回来再说。”
这个要求,胡雪岩答应不下。三番两次,牵缠不清,以致搁下好多正事不能办,他心里实在也厌倦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个快刀斩乱麻的措施,却又不能实行,反转要跟阿巧姐去赔笑脸,说好话,不但有些于心不甘,也怕她以为自己回心转意,觉得少不得她,越发牵缠得紧,岂不是更招麻烦?
看他面有难色,怡情老二颇为着急,“胡老爷,”她说,“别样见识,我万万不及你们做官的老爷们,只有这件事上,我有把握。为啥呢?女人的心思,只有女人晓得。再说,阿巧姐跟我相处也不止一年,她的性情,我当然摸得透。胡老爷,我说的是好话,你不听会懊悔!”
胡雪岩本对怡情老二有些成见,觉得她未免有所袒护,再听她这番话,成见自然加深,所以一时并无表示,只作个沉吟的样子,当作不以为然的答复。
萧家骥旁观者清,一方面觉得怡情老二的话虽说得率直了些,而做法是高明的。另一方面又知道胡雪岩的心境,这时不便固劝,越劝越坏。好在阿巧姐的下落明了,在白衣庵多住些日子亦不要紧。为了避免造成僵局,只有照“事缓则圆”这句话去做。
“胡先生也有胡先生的难处,不过你的宗旨是对的!”他加重了语气,同时对怡情老二使个眼色,“慢慢来,迟早要拿事情办通的。”
“也好。请萧少爷劝劝胡老爷!”
“我知道,我知道。”萧家骥连声答应,“明天我给你回话。今天不早了,走吧!”
辞别出门,胡雪岩步履蹒跚,真有心力交瘁之感。萧家骥当然亦不便多说,只问一句:“胡先生,你今天歇在哪里?我送你去。”
“我到钱庄里去睡。”胡雪岩说道,“你今天还要不要去见你师娘?”
“今天就不必去了。这么晚!”
“好的。”胡雪岩沉吟了一会,皱眉摇头,显得不胜其烦似的,“等一两天再说吧!我真的脑筋都笨了,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拉拉扯扯、弄不清爽的麻烦!”
“那么,”萧家骥低声下气地,倒像自己惹上了麻烦,向人求教那样,“明天见了我师娘,我应当怎么说?”
这一次胡雪岩答得非常爽脆:“只要不伤你师娘的心,怎么说都可以。”
回到钱庄,只为心里懊恼,胡雪岩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市声渐起,方始朦胧睡去。
正好梦方酣之时,突然被人推醒,睁开涩重的睡眼,只见萧家骥笑嘻嘻地站在床前,“胡先生,”他说,“宝眷都到了!”
胡雪岩睡意全消,一骨碌地翻身而起,一面掀被,一面问道:“在哪里?”
“先到我师娘那里,一翻皇历,恰好是宜于进屋的好日子,决定此刻就回新居。师娘着我来通知胡先生。”
于是胡家母子夫妇父女相聚,恍如隔世,全家大小,呜咽不止,还有七姑奶奶在一旁陪着掉泪。好不容易一个个止住了哭声,细叙别后光景,谈到悲痛之处,少不得又淌眼泪。就这样谈了哭、哭了谈,一直到第三天上,胡老太太与胡雪岩的情绪,才算稳定下来。
这三天之中,最忙的自然是七姑奶奶。胡家初到上海,一切陌生,处处要她指点照料。但是只要稍微静了下来,她就会想到阿巧姐,中年弃妇,栖身尼寺,设身处地为她想一想,不知生趣何在。
因此,她不时会自惊:不要阿巧姐寻了短见了?这种不安,与日俱增,不能不找刘不才去商量了。
“不要紧!”刘不才答说,“我跟萧家骥去一趟,看情形再说。”
于是找到萧家骥,轻车熟路,到了白衣庵,一叩禅关,来应门的仍旧是小音。
“喔,萧施主,”小音还认得他,“阿巧姐到了宁波去了!”
这个消息太突兀了,“她到宁波去做什么?”萧家骥问。
“我师父会告诉你。”小音答说,“我师父说过,萧施主一定还会来,果然不错。请进,请进。”
于是两人被延入萧家骥上次到过的那座精舍中。坐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了尘飘然出现,刘不才眼睛一亮,不由得含笑起立。
“了尘师太,”萧家骥为刘不才介绍,“这位姓刘,是胡家的长亲。”
“喔,请坐!”了尘开门见山地说,“两位想必是来劝阿巧姐回去的。”
“是的。听小师太说,她到宁波去了?可有这话?”
“前天走的。去觅归宿去了。”
萧家骥大为惊喜,“了尘师太,”他问,“关于阿巧姐的身世,想来完全知道?”
“不错!就因为知道了她的身世,我才劝她到宁波去的。”
“原来是了尘师太的法力无边,劝得她回了头!”刘不才合十在胸,闭着眼喃喃说道,“大功德,大功德!”
模样有点滑稽,了尘不由得抿嘴一笑,对刘不才仿佛很感兴味似的。
“的确是一场大功德!”萧家骥问道,“了尘师太开示她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们听听?”
“无非拿‘因缘’二字来打动她。我劝她,跟胡施主的缘分尽了,不必强求。当初种那个因,如今结这个果,是一定的。至于张郎中那面,种了新因,依旧会结果,此生不结,来世再结。尘世轮回,就是这样一番不断的因果,倒不如今世了掉这番因缘,来世没有宿业,就不会受苦,才是大彻大悟的大智慧人。”了尘接着又说,“在我养静的地方,对榻而谈,整整劝了她三天,毕竟把她劝醒了!”
“了不起!了不起!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刘不才说,“不是大智慧人遇着大智慧人,不会有这场圆满的功德。”
“刘施主倒真是辩才无碍。”了尘微笑着说,眼睛一瞟,低头无缘无故地微微笑着。
“了尘师太太夸奖我了。不过,佛经我亦稍稍涉猎过,几时得求了尘师太好好开示。”
“刘施主果真向善心虔,随时请过来。”
“一定要来,一定要来!”刘不才张目四顾,不胜欣赏地,“这样的洞天福地,得与师太对榻参禅,这份清福真不知几时修到。”
了尘仍是报以矜持的微笑,萧家骥怕刘不才还要噜苏,赶紧抢着开口:“请问了尘师父,阿巧姐去了还回不回来?”
“不回来了!”
“那么她的行李呢?也都带到了宁波?”
“不!她一个人先去。张郎中随后会派人来取。”
“张郎中派的人来了,能不能请了尘师太带句话给他,务必到阜康钱庄来一趟。”
“不必了!”了尘答说,“一了百了,请萧施主回去,也转告胡施主,缘分已尽,不必再自寻烦恼了。”
“善哉!善哉!”刘不才高声念道,“‘欲除烦恼须无我,各有因缘莫羡人!’”
见此光景,萧家骥心里不免来气,刘不才简直是在开搅。一赌气之下,别的话也不问了,起身说道:“多谢了尘师父,我们告辞了。”
刘不才犹有恋恋不舍之意,萧家骥不由分说,拉了他就走。
一回到家,细说经过,古应春夫妇喜出望外,不过七姑奶奶犹有怏怏不乐之意,“你还应该问详细点!”她略有怨言。
这一下正好触动萧家骥的怨气,“师娘,”他指着刘不才说,“刘三爷跟了尘眉来眼去吊膀子,哪里有我开口的份?”接着将刘不才的语言动作,描画了一遍。
古应春夫妇大笑,七姑奶奶更是连眼泪都笑了出来。刘不才等他们笑停了说:“现在该我说话了吧?”
“说,说!”七姑奶奶笑着答应,“刘三叔,你说。”
“家骥沉不住气,这有啥好急的?明天我要跟了尘去‘参禅’,有多少话不好问她?”
“对啊!刘三叔,请你问问她,越详细越好。”
古应春当时不曾开口,过后对刘不才说:“你的话不错,‘欲除烦恼须无我,各有因缘莫羡人’。小爷叔跟阿巧姐这段孽缘,能够有这样一个结果,真正好极!不必再多事了。刘三叔,我还劝你一句,不要去参什么禅!”
“我原是说说好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