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古,”在车中,杨坊表示钦佩,“你倒是真有一套。以后我们多多合作。”
“侥幸!亏得高人指点。”古应春说,“也是胡道台一句话:请将不如激将。果然把华尔激成功了。”
“原来胡道台也是办洋务的好手。”
“他倒不十分懂洋务,只是人情熟透、熟透!”
“几时我倒要见见他。”杨坊又说,“华尔的‘军需官’,也是我们中国人,我极熟的。明天晚上我约他出来吃花酒,一切都好谈。”
“那好极了。应该我做东。明天早晨,我就备帖子送到你那里,请你代劳。”
“你做东,还是我做东,都一样。这就不去说它了,倒是有句话,我要请教:杭州不是被围了吗?粮船到了那里,怎么运进城?”
这句话让古应春一愣,“啊,”他如梦初醒似的,“这倒是!我还没有想到。等我回去问了,再答复你。”
“可以不可以今天就给我一个确实回音?”
到了杭州的事,此刻言之过早,而且米能不能运进杭州城,与杨坊无干,何以他这么急着要答复?看起来,别有作用,倒不能不弄个明白。
这样想着,便即问道:“为什么这么急?”
“我另外有个想法。如果能运进杭州城,那就不必谈了,否则——”杨坊忽然问道,“能不能此刻就替我引见,我想跟胡道台当面谈一谈。”
“这有什么不可以?”
于是马车转向,直驶古家。车一停,萧家骥首先奔了进去通知。胡雪岩很讲究礼节,要起床在客厅里迎接会面。七姑奶奶坚决反对,结果折衷办法,起床而不出房门,就在卧室里接见客人。
女眷自然回避。等古应春将杨坊迎了进来,胡雪岩已经穿上长袍马褂,扶着萧家骥的肩,等在门口了。
彼此都闻名已久,所以见礼以后,非常亲热,互相仰慕,话题久久不断。古应春找个机会,插进话去,将与华尔交涉的经过,略略说了一遍。胡雪岩原已从萧家骥口中,得知梗概,此刻少不得要向杨坊殷殷致谢。
“都是为家乡的事,应当出力。不过,”杨坊急转直下地转入本题,“粮船到了杭州,不晓得怎么运进杭州?”
提到这一层,胡雪岩的脸色,马上转为忧郁了,叹口气说:“唉!这件事也是失策。关城之先,省城里的大员,意见就不一,有的说十个城门统通要关,有的说应该留一两个不关。结果是统统关了。这里一关,长毛马上在城外掘壕沟,做木墙,围困得实腾腾。”他一口气说到这里,喘息了一下又说,“当初还有人提议,从城上筑一道斜坡,直到江边,作为粮道。这个主意听起来出奇,大家都笑,而且工程也浩大,所以就没有办。其实,此刻想来,实在是一条好计。如果能够这么做,虽费点事,可是粮道不断,杭州就能守得住!”接着,又是一声长叹。
听得这样说法,古应春先就大为着急,“小爷叔,”他问,“照你这么说,我们不是劳而无功?”
“这也不见得。”胡雪岩说,“只要粮船一到,城里自然拼死命杀开一条血路,护粮进城。”
杨坊点点头,看一看古应春,欲语不语。胡雪岩察言观色,便知其中有话。
“杨兄,”他说,“你我一见如故,有话尽请直说。”
“是这样的,我当然也希望杭州的同乡,有一口活命的饭吃。不过,凡事要从最坏的地方去打算:万一千辛万苦将粮船开到杭州,城里城外交通断绝,到时候,胡先生,你怎么办?”
“我请问杨兄,依你看,应该怎么办?”
“在商言商。这许多米,总不能送给长毛,更不能丢在江里。”杨坊说道,“如果运不进杭州城,可以不可以请胡先生改运宁波?”
原来他急于要见胡雪岩,是为了这句话。古应春心想:此人倒也是厉害角色,“门槛”精得很,不可小觑了他。因此,很注意地要听胡雪岩如何回答。
“杨兄的话很实在。如果米运不进杭州城,我当然改运别处,只要不落在长毛手里,运到什么地方都可以。”说到这里,胡雪岩下了一个转语,“不过,杨兄的话,我倒一时答应不下。为什么呢,因为宁波的情形,我还不晓得。许了杨兄,倘或办不到,岂不是我变成失信用。”
“宁波的情形,跟上海差不多。”
因为宁波也有租界。江苏的富室逃到上海,浙东的大户,则以宁波租界为避难之地。早在夏天,宁波的士绅就条陈地方官,愿集资五十万两银子,雇英法兵船代守宁波。及至萧绍失守,太平军一路向东,势如破竹,攻余姚、下慈溪、陷奉化,宁波旦夕不保,于是英、法、美三国领事,会商以后,决定派人到奉化会晤太平军守将范汝增,劝他暂缓进攻宁波。
范汝增对这个请求,不作正面答复,但应允保护洋人。因此三国领事已经会衔了布告,保护租界。但陆路交通,近乎断绝,商旅裹足,也在大闹粮荒。杨坊的打算,一方面固然是为桑梓尽力,另一方面亦有善价而沽,趁此机会做一笔生意的想法。
不过杨坊的私心,自然不肯透露,“胡先生,”他说,“据我晓得,逃在宁波的杭州人也不少。所以你拿粮食改运宁波,实在是不得已而求其次的唯一出路。”
“那么,到了宁波呢?如果不能上岸,又怎么办?”
“不会的。英、法、美三国领事,哪一位都可以出面保护你。到那时候,我当然会从中联络。”
“既然如此——”胡雪岩矍然而起——想好了主意,一时兴奋,忘却腿伤,一下子摔倒在地,疼得额上沁出黄豆大的汗珠。
萧家骥动作敏捷,赶紧上前扶起。古应春也吃了一惊,为他检视伤势。乱过一阵,胡雪岩方能接着他自己的话说下去。
“杨兄,既然如此,我们做一笔交易。杭州缺粮,宁波也缺粮,我们来合作。宁波,我负责运一批米过去,米、船,都归我想办法。杭州这方面,可以不可以请你托洋人出面,借个做善事的名义,将我这一批米护送进城?”
“这个办法……”杨坊看着古应春,颇有为难的神情。
“小爷叔,做生意,动脑筋,不能不当你诸葛亮。”古应春很委婉地说,“可惜,洋务上,小爷叔你略为有点外行,这件事行不通。”
“怎么呢?”
“因为外国领事,出面干预,要有个名目。运粮到宁波,可以‘护侨’为名,为的洋人不能没有食物接济。但杭州的情形就不同了,并无英法美三国侨民需要救济。而救济中国百姓,要看地方,在交战区域,民食军粮是无从区分的。”
等古应春解释完了,杨坊接着补充:“八月里,英国京城有一道命令给他们的公使,叫做‘严守中立’。这就是说,哪一面也不帮。所以胡先生的这个打算,好倒是好,可惜办不通。”
胡雪岩当然失望,但不愿形诸颜色,便又将话题回到杨坊的要求上,慨然说道:“那就一言为定了。这批米如果运不进杭州城,就转运宁波。不过,这话要跟郁老大先说明白。到时候,沙船不肯改地方卸货,就要费口舌了。”
“这一层,我当然会请应春兄替我打招呼。我要请胡先生吩咐的是粮价——”
“这不要紧!”胡雪岩有力地打断他的话,“怎么样说都可以。如果是做生意,当然一分一厘都要算清楚,现在不是做生意。”
“是,是!”杨坊不免内惭,自语似的说,“原是做好事。”
谈话到此告一段落,古应春怕胡雪岩过于劳累,于伤势不宜,邀了杨坊到客厅里去坐,连萧家骥在一起,商定了跟华尔这方面联络的细节,直到深夜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