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正要回答,只听外面人在报:“古老爷回来了。”
“瑞香,”螺蛳太太一面站起来,一面说,“带人来开饭。”
“讲妥当了?”胡雪岩也站了起来,迎上去问。
“讲好了。明天上午八点钟去看赫德。然后他料理公事完毕,中午到灵隐去拜寿。”
“吃饭呢?”螺蛳太太急忙问说。
“这就要好好商量了。”
“对,对,好好商量。”胡雪岩扬一扬手,“我们这面来谈。”古应春跟到书桌旁边坐定了说:“我不但见了梅藤更,还见了赫德,他说他这一次一则来拜寿,二则还有事要跟小爷叔约谈。”
“什么事?汇丰的款子,应付的本息还早啊!”
“是茧子的事。”
“这个,”胡雪岩问,“怡和的大老板怎么不来呢?”
“已经来了,也住在梅藤更那里。”
“这样说,是有备而来的。我们倒要好好儿想个应付的办法。”
“当然。”古应春又说,“小爷叔,你哪天有空?”
“要说空,哪一天都不空。”胡雪岩答说,“他老远从北京到这里,当然主随客便,我们只有看他的意思。”
“既然小爷叔这么说,明天中午等他到灵隐拜了生日,请他到府上来吃饭,顺便带他逛逛园子。”
“我也是这么想。”胡雪岩问,“吃西餐,还是中国菜?”
“还是西餐吧。”古应春说,“我这回带来的六个厨子,其中有一个是法皇的御厨,做出来的东西,不会坍台的。”
“来,来!”螺蛳太太喊道,“来坐吧!”
“来了!”胡雪岩走过来说道,“明天中午总税务司赫德要来吃饭,吃西餐,厨子应春带来,席摆在哪里方便,要预备点啥,顶好趁早交代下去。”
“有多少人?”
“主客一共四位。”古应春答说。“应春,”胡雪岩问,“你是说,怡和的大老板也请?”一听这语气,古应春便即反问:“小爷叔的意思呢?”
“我看‘阳春面加重,免免’了!”
“我看预备还是要预备在那里。”螺蛳太太插进来说,“说不定赫德倒带了他来呢?”
洋人没有挟带不速之客的习惯。螺蛳太太对这方面的应酬规矩不算内行,不过多预备总不错,或许临时想起还有什么人该请,即不至于捉襟见肘。因此,胡雪岩点点头说:“对,多预备几份好了。”
说着,相将落座,喝的是红葡萄酒,古应春看着斟在水晶杯中、紫光泛彩的酒说:“这酒要冰了,味道才出得来。”
“那就拿冰来冰。”
原来胡家也跟大内一样,自己有冰窖。数九寒天,将热水倒在特制的方形木盒中,等表里晶莹,冻结实了,置于掘得极深、下铺草荐的地窖,到来年六月,方始开窖取用。此时胡雪岩交代,当然提前开窖。
这一来不免大费手脚,耽误工夫,古应春颇为不安,但已知胡雪岩的脾气越来越任性,劝阻无用,只好听其自然。
趁这工夫,胡雪岩与古应春将次日与赫德会谈,可能涉及的各方面,细细研究了一番。其时螺蛳太太已回到前面,等席散送客。镜槛阁中,凿冰冻酒,检点肴馔,都是瑞香主持,只见她来往俏影,翩翩如蝶,不时吸引着古应春的视线移转。
胡雪岩看在眼里,越发觉得刚才胸中所动的一念,应该从速实现。等入了座,他先看一看桌上的菜,问道:“还有啥?”
“还有锦绣长寿面、八仙上寿汤。”瑞香答说,“古老爷跟老爷还想吃点啥?我去交代。”
“够了,够了。”古应春说,“两个人吃八样菜,已经多了,再多,反而看饱了吃不下。”
“什么叫八仙上寿汤?”
“就是八珍汤。”瑞香笑道,“今天是老太太的好日子,所以我拿它改个名字。”
“好,晓得了。”胡雪岩答说,“我想吃点甜的,你到小厨房去看看,等弄好了带回来。”
这是胡雪岩故意遣开瑞香,因为他要跟古应春说的话,是一时不便让瑞香知道的。
“老太太说,这回生日样样都好,美中不足的,就是七姐没有来。”
“要美中不足才好。”古应春答说,“曾文正公别号叫‘求阙斋’,特为去求美中不足,那才是持盈保泰之道。醇亲王从儿子做了皇帝以后,置了一样古董,叫做‘欹器’,盛水不能满,一满就翻倒了。”
胡雪岩并未听出他话中的深意,管自己问道:“七姐现在身子怎么样?”
“无非带病延年。西医说,中风调养比吃药重要,调养第一要心静,她就是心静不下来。我怎么劝也没用。”
“为啥呢?”胡雪岩问,“为啥心静不下来?”
“小爷叔,你晓得她的,凡事好强。自从她病倒以后,家里当然不比从前那样子有条理了,她看不惯,自己要指挥,话又说不清楚,丫头老妈子弄来总不如她的意。你想,一个病人一天到晚操心,还要生气,糟糕不糟糕?”说到这里,古应春叹口气,将酒杯放了下来。
提起不愉快的事,害得他败了酒兴,胡雪岩不免歉然,但正因为如此,更要往深处去谈。
“还有呢?”
“还有,就是她总不放心我,常说她对不起,因为她病在床上,没法子照料我的饮食起居。我说,你千万不要这样想,这是没法子的事,再说,有丫头老妈子,我自己会指挥。她说,没有体己的人,到底不一样。又说:‘中年丧妻大不幸,弄个半死不活的老婆在那里,你反而要为我操心,是加倍的大不幸。’当时谈得她也哭,我也哭。”说着,古应春又泫然欲涕了。
“应春,你说得我也想哭了。你们真正是所谓伉俪情深,来世也一定是恩爱夫妻。不过,既然七姐是这样子的情形,我的想法倒又改过了。”
“小爷叔,你有啥想法?”
“我在想,要替你弄个人。这个人当然要你中意,要七姐也中意。人,我已经有了,虽说有把握,你们都会中意,不过,女人家的事情,有时候是很难说的,尤其是讨小纳妾,更加要慎重,所以我想过些日子,叫罗四姐到上海去一趟,当面跟七姐商量,照现在看,我想这件事,可以定局了。”
一番话说得古应春心乱如麻,不知是喜是惧,定定神,理出一个头绪,先要知道,胡雪岩心目中“已经有了”的那个人是谁?
等他一问出来,胡雪岩答道:“还有哪个,自然是瑞香。”
古应春又惊又喜,眼前浮起瑞香的影子,耳边响起瑞香的声音,顿时生出无限的遐思。
“应春,”胡雪岩问说,“你看怎样,七姐会不会中意她?”
“我想,应该会。”
“你呢?”
古应春笑笑不答,只顾自己从冰箱中取酒瓶来斟酒。
“我说得不错吧!这个人你们夫妻俩都会中意。”
“话也不能这么说。”古应春将七姑奶奶得病以来说过的话,细细搜索了一遍,有些悲伤地说,“小爷叔,有件事,我不能不提出来。阿七从来没有提过,要替我弄一个人的话。”
这使得胡雪岩一愣,心中寻思,七姑奶奶既然因为无法亲自照料丈夫的饮食起居而深感抱歉,同时也觉得没有一个得力的帮手替她治家,那么以她一向看得广、想得深的性情,一定会转过替古应春纳妾,兼作治家帮手的念头。有过这样的念头,而竟从未向古应春提过,这中间就大可玩味了。
“应春,”他问,“你自己有没有讨小的打算?”
古应春仔仔细细地回忆着,而且在重新体认自己曾经有过的感想以后,很慎重地答说:“如果说没有,我是说假话。不过,这种念头只要一起,我马上就会丢掉,自己告诉自己,不要自讨苦吃。”
“这种心境,你同七姐谈过没有?”
“没有。”
“从来没有谈过?”
“从没有。”
“有没有露过这样的口风呢?”
见他这样“打破沙锅问到底”,古应春倒不敢信口回答了,复又想了一下,方始开口:“没有。”
“好!我懂了。”胡雪岩说,“讨小讨得不好,是自讨苦吃,讨得好,另当别论。我料七姐的心事,不是不想替你弄个人,是这个人不容易去觅。又要能干,又要体贴,又要肯听她的话,还要相貌看得过去,所以心里虽有这样的念头,没有觅着中意的人之前,先不开口。七姐做事向来是这样的。我晓得。”
古应春觉得他的话也不无道理,倒不妨探探妻子的口气。旋即转念,此事决不能轻发!倘若妻子根本不愿,一说这话,岂非伤了感情?
“能干、体贴、听话、相貌过得去,这四个条件,顶要紧是听话。七姐人情世故熟透,世界上总是听话的老实无用,能干的调皮捣蛋,她一个病人,躺在床上,如果叫人到东,偏要到西,拿她有啥法子?那一来,不是把她活活气死?七姐顾虑来,顾虑去,就是顾虑这个。应春,你说对不对!”
“是的。”古应春不能不承认,“小爷叔把阿七的为人,看得很透。”
“闲话少说,我们来谈瑞香。四个条件,她贴了三个,体贴或许差一点,不过那也是将来你们感情上的事,感情深了,自然会体贴。”
“哪里就谈得到将来了?”古应春笑着喝了口酒说,“这件事要慢慢商量。”
“你说谈不到将来,我说喜事就在眼前。”胡雪岩略略放低了声音,“贤惠,瑞香当然还谈不到,不过,我同罗四姐两个人一起替你写包票,一定听七姐的话。你信不信?”
古应春何能不信,亦何能不喜,但总顾虑着妻子如果真的有妒意,这件事就弄巧成拙了。
看他脸上忽喜忽忧的神情,胡雪岩当然也能约略猜到他的心事。但夫妻之间的这种情形,到底只有同床共枕的人,才能判断。所以他不再固劝,让它冷一冷,看古应春多想一想以后的态度,再作道理。
于是把话题扯了开去,海阔天空地聊了一阵,瑞香亲自提来一个细篾金漆圆笼,打开来看,青花瓷盘中,盛着现做的枣泥核桃桂花奶酥,是醇亲王府里的厨子传授的。
接着,小厨房另外送来寿面跟“八仙上寿汤”,寿面一大盘,炒得十分出色,但胡雪岩与古应春都是应应景,浅尝即止。
“多吃点嘛!”瑞香劝道,“这么好的寿面,不吃真可惜。”
“说得不错。”古应春答说,“我再来一点。”
于是她替他们各自盛了一小碗,古应春努力加餐,算是吃完了。胡雪岩尝了一口说道:“吃剩有余!”
“糟蹋了实在可惜。”瑞香向外喊道,“小梅,你们把这盘寿面拿去,分了吃掉,沾沾老太太的福气。”说着,亲自将一盘炒面捧了出去。
胡雪岩看在眼里,暗自点头。等饭罢喝茶时,螺蛳太太亦已客散稍闲,来到镜槛阁休息,当然还有许多杂务要料理,走马换将,都交给瑞香了。
“我刚刚跟应春谈了一件大事,现在要同你商量了。”
商量的便是嫁瑞香之事,不等胡雪岩话毕,螺蛳太太便即说道:“我早就有这个意思了。七姐夫,只要七姐一句话,我马上来办。”
“就是这句话为难。”古应春答说,“我自己当然不便提,就是旁人去提,也不大妥当。”
“何以见得?”
“人家去说,她表面上说不出不愿意的话来,心里有了疙瘩,对她的病,大不相宜。”
“我看七姐不会的。”胡雪岩对螺蛳太太说,“下月我到上海,你同我一起去,当面跟七姐谈这件事。”
“那一来,她怎么样不愿意,也装得很高兴。”古应春大为摇头,“不妥,不妥!她决不肯说真心话的。”
“我倒有个办法,我要由七姐自己开口。”
此言一出,古应春、胡雪岩一齐倾身注目,倒要听听她是何好办法,能使得七姑奶奶自愿为丈夫纳妾。
“办法很容易。”螺蛳太太说,“我把瑞香带了去。只说我不放心她的病,特为叫瑞香去服侍她,帮她理家的。只要瑞香服待得好,事事听她的话。她自然会想到,要留住瑞香只有一条路,让她也姓古。”
“此计大妙!”胡雪岩拍着手说,“准定这么办。”
古应春也觉得这是个很妥当的办法,但螺蛳太太却提出了警告:“七姐夫,不过我劝你不要心急,你最好先疏远瑞香一点。”
“人逢喜事精神爽”,古应春这一夜只睡了两个时辰,一觉醒来,天还没有亮透,看自鸣钟上一直线,恰好六点钟响。他住的是胡家花园中的一处客房,名叫锁春院,花木甚盛,揭开重帘,推出窗去,花香鸟语,令人精神一振,心里寻思,这天洋人拜寿,是他的“重头戏”,宁可赶早去巡查,看有什么不妥的地方,须先改正,庶几不负至交所托。
于是漱洗早餐,随即带了跟班,坐着胡家替他预备的轿子,先巡视了设在城里的六处寿堂,一一检点妥当,然后出钱塘门到灵隐,不过九点刚过。
这灵隐的寿堂,原规定了是英国人来拜寿的地方,只是洋人闹不清这些细节,有的逛了天竺、灵隐,顺便就来拜寿,人数不多,倒是看的人多,指指点点,嘻嘻哈哈,乱得很热闹。
不久,胡雪岩到了,拉着古应春到一边说道:“我看原来请到我那里吃西餐的办法行不通了。”
“怎么呢?”
“赫德到杭州来的消息,不知道怎么传出去了。德方伯派人通知我,说要来作陪,他是好意,我怎么好挡驾?”胡雪岩又说,“这一来,邀赫德到家,似乎不太方便。”
古应春想了一下说:“不要紧,中午在这里开席,晚上请他到府上好了。”
“只好这样。”
刚说完,已隐隐传来鸣锣喝道之声,料想是德馨到了。胡雪岩迎出去一看,方知来的是赫德,原来此人极其醉心中国官场的气派,特为借了巡抚的绿呢大轿,全副“导子”,前呼后拥,趁机会大过了一番官瘾。
他穿的自然是二品补服。红顶花翎的大帽子后面,还装了根乌油油的大辫子,胡雪岩是见过的,不足为奇,其他游客闲人,何曾见过洋人有这样的打扮?顿时都围了上来,好在胡家的下人多,两面推排,留出一条路来,由胡雪岩陪着,直驱寿堂。
于是“清音堂名”,哩吗啦地吹打了起来,赫德甩一甩马蹄袖,有模有样地在红毡条上跪了下去,磕完头起身,与陪礼的胡雪岩相互一揖,方始交谈。
“恭喜,恭喜。”赫德说得极好的一口京片子,“老太太在哪里,应该当面拜寿。”
胡雪岩略有些踌躇,有这么一个戴红顶子的洋大人去见老母,实在是件很有趣的事,但一进去了,女眷就得回避,不免会有屏风后面,窃窃私议,失礼闹笑话就不妙了,因而答说:“不敢当,我说到就是了。”
赫德点点头,回身看见古应春说:“昨天拜托转达雪翁的话,想必已经说过。”
“是的。”古应春开门见山地答说,“雪翁的意思,今天晚上想请阁下到他府上便饭,饭后细谈。”
“那就叨扰了。”赫德向胡雪岩说,“谢谢。”
于是让到一边待茶。正在谈着,德馨到了,他是有意结纳赫德,很敷衍了一阵。中午一起坐了面席,方始回城。
这天原是比较清闲的一天,因此来拜寿洋人,毕竟有限。到得下午三点钟,古应春便已进城,略息一息亲自去接赫德,顺便邀梅藤更作陪,这是胡雪岩决定的。
到时天还未黑,但萃锦堂上的煤油打汽灯,已点得一片烨烨白光。那萃锦堂是五开间的西式洋楼,楼前一个大天井,东面有座喷水池,西面用朱漆杉木,围成一个圆形栅栏,里面养着雌雄一对孔雀,一见赫德进来,冉冉开屏,不由得把他吸引住了。
“这只孔雀戴的是‘三眼花翎’。”赫德指着雀屏笑道,“李中堂都没有它阔。”于是入座以后,便谈李鸿章了。赫德带来最新的消息,直隶总督是调两广总督张树声署理,湖广总督果然是由湖南巡抚涂宗瀛升任。
“那么,两广呢?”
“现在还不知道。”赫德答说,“听说曾九帅很有意思谋这个缺。”
“湖南,”胡雪岩又问,“湖南巡抚不晓得放的哪个?”
“这倒没有听说。”
就这时候,瑞香翩然出现,进门先福一福,拢总请了一个安,然后向胡雪岩说道:“太太要我来说,小小姐有点发烧,怕是出痧子,想请梅先生去看一看。”
“喔,”胡雪岩皱着眉说,“梅先生是来作客的,皮包听筒也不晓得带了没有?”
“带了,带了。”梅藤更是一口杭州话,“听筒是我的吃饭家伙,随身法宝,哪里会不带。”说着,从口袋中掏出一副听筒,向瑞香扬一扬说,“我们走。”
“小小姐”是螺蛳太太的小女儿,今年七岁,胡雪岩爱如掌珠,听说病了,不免有神思不属的模样,幸而有古应春陪着赫德闲谈,未曾慢客。
“怎么样?”一见梅藤更回来,胡雪岩迎上去问,“不要紧吧?”
“不要紧,不要紧。”
当梅藤更在开药方,交代胡家的管家到广济医院去取药时,赫德已开始与古应春谈到正事,刚开了一个头,因为入席而将话题打断了。
进餐当然是照西洋规矩。桃花心木的长餐桌,通称“大餐桌”,胡雪岩与古应春分坐两端主位,胡雪岩的右手方是赫德,左手方是梅藤更。菜当然很讲究,而酒更讲究,古应春有意为主人炫耀,命侍者一瓶一瓶地将香槟酒与红葡萄酒取了来,为客人介绍哪一瓶为法国哪一位君王所御用,哪一瓶已有多少年陈,当然还有英国人所喜爱的威士忌,亦都是英国也很珍贵的名牌。
这顿饭吃了有一个钟头,先是海阔天空地随意闲谈,以后便分成两对,梅藤更跟胡雪岩谈他的医院,说诊务越来越盛,医院想要扩充,苦于基地不足,胡雪岩答应替他想想办法,又说门前的路太狭,而且高低不平,轿马纷纷,加以摊贩众多,交通不便,向胡雪岩诉了许多苦,胡雪岩许了替他修路,但梅藤更请他向杭州府及钱塘县请一张告示,驱逐摊贩,胡雪岩却婉言谢绝了。
另一对是赫德与古应春,继续入席以前的话题,而是用英语交谈,谈的是广东丝业的巨头陈启沅。
这陈启沅是广州府南海县人,一直在南洋一带经商,同治末年回到家乡,开了一家缫丝厂,招牌叫继昌隆,用了六七百女工,规模很大,丝的品质亦很好,行销欧美,很受欢迎。
“他的丝好,是因为用机器,比用手工好。”赫德说,“机器代替人工,是世界潮流。我在中国二十年,对中国的感情,跟对英国一样,甚至更为关切,因为中国更需要帮助,所以,我这一回来,想跟胡先生谈怡和丝厂开工一事,实在也为中国富强着眼。”
“是的。我们都知道你对中国的爱护,不过,英国讲民主,中国亦讲顺应民情,就像继昌隆的情形,不能不引以为鉴。”
原来陈启沅前两年改用机器,曾经引起很大的风潮,陈启沅不能不设法改良,制造一种小型的缫丝机,推广到农村,将机器之利,与人共享。赫德在宣扬机器的好处,古应春承认这一点,但隐然指出,想用机器替代人手,独占厚利是行不通的。
及至席散,梅藤更告辞先行,赫德留下来,与胡雪岩正式商谈时,赫德的话又不同了。
“雪翁!”他用中国官场的称呼,“你能不能跟怡和合伙?”
胡雪岩颇为诧异,怡和洋行是英国资本,亦等于是英国官方的事业,何以会邀中国人来合伙?事情没有弄清楚以前,他不愿表示态度,只是含蓄地微笑着。
“我是说怡和洋行所办的丝厂。”赫德接下来说,“他们愿意跟你订一张合同,丝都由你供应,市价以外,另送佣金。”
还是为了原料!原来怡和丝厂,早在光绪元年便已开设,自以为财大势雄,派人到乡下收购茧子,价钱虽出得不坏,但挑剔得也很厉害,软的不要,湿的不要,每每与客户发生争执,甚至大起纠纷,恼了自浙江嘉兴与苏州一带,丝产旺地的几家大户,相约有丝不卖与怡和,有机器、无原料,被迫停工,闲置的机器,又因保养不善,损坏的损坏,生锈的生锈,只好闭歇。
但就这两三年,日本的机器缫丝业,大为发达,怡和丝厂在去年重整旗鼓,新修厂房,买了意大利造的新机器,准备复业。此外,有个澄州人叫黄佐卿,开一家公和永丝厂,向法国买的机器,亦已运到,另有公平洋行,亦打算在这方面投资。这三家丝厂一开工,需要大量原料,丝价必定上涨,胡雪岩早就看准了。
可是,他是站在反对丝厂这方面的,因为有陈启沅的例子在,机器马达一响,不知道有多少养蚕做丝的人心惊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