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这年过年的心境,不如往年,自然是由于七姑奶奶中风,使他有一种难以自解的疚歉之故。
不过,在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胡家的年景,依旧花团锦簇,繁华热闹。其中最忙的要数“螺蛳太太”——这个称呼,由来已久,她本姓罗,行四,未嫁以前,是个极能干的小家碧玉,认识她的人,不管老少,都叫她“罗四姐”,算是个尊称。这罗四姐慧眼识英雄,在胡雪岩潦倒的时候,接济过他。可惜胡雪岩已经娶了妻子,彼此虽都有爱慕之意,却无从结合。不久,长毛作乱,纷纷逃乱,音信不通,一别九年,方始重逢。
胡雪岩记得很清楚,那年是同治六年,他已经奉委主持西征采运局,长驻上海。清明之后不久,胡雪岩的旧侣张胖子去世,在静安寺作佛事,他跟古应春夫妇去祭吊时,看见有个在烧香的淡妆少妇,异常面善,却怎么样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那少妇烧完香,带着个十三四岁的大小姐走了。胡雪岩不死心,悄悄跟在后面,一路走,一路想,到底是什么人?
静安寺是上海第一古刹,建于吴大帝赤乌十年,地方很大,原有“静安八景”之称,但那时已只剩下“涌泉”一景,涌泉又称沸井,井中之水终年翻翻滚滚,有如水沸,上海人说它是个海眼。初礼静安寺的人,少不得都要去望一望。那少妇亦不例外,胡雪岩亦步亦趋地跟了过去,装作来看沸井的游客,驻足不行,以观动静。
“阿华,当心,当心,跌到井里,把你小命送掉!”
原来那大小姐探头下望沸井,走得很近,身子又往前倾,这个动作很危险,所以那少妇大声警告——一口杭州话帮胡雪岩敲开了记忆之门,又惊又喜地在想,这不是罗四姐?
本想冒叫一声,证实了再上前招呼。但游客甚多,而上海的风气虽然比较开通,也还不到西洋人男女可以在稠人广众间公然招呼的程度,因而考虑了一下,回头关照书僮桂生,赶快将七姑奶奶所带来的小大姐叫一个来,越快越好。
桂生飞奔而去,他亦不必先告诉七姑奶奶,在七姑奶奶带来的两个小大姐中,找到跟他比较好的彩凤,说一声:“跟我来,有要紧事,快,快!”
彩凤只当他闯了什么祸,急急忙忙跟在他身后,桂生等看到胡雪岩的影子,方始停住脚。
“是我们老爷要叫你。”
“彩凤,”胡雪岩悄悄指点,“你上去问她,是不是杭州的罗四姐?如果她说是,你就说我们奶奶是胡老爷的亲戚,请她跟你们奶奶去见一见。”
彩凤很伶俐,想了一下问:“如果她不肯去呢?”
“你就回过头来看我,她就一定肯去了。”
果然,一如胡雪岩的估计,只见彩凤上前搭话时,仿佛有难以沟通的情状,然后是彩凤先回头来看胡雪岩,接着是那少妇随着她的视线所示来搜索,遥遥望去,显得相当震动似的。
胡雪岩知道成功了,赶紧转身直奔作为堂客休憩之地的一座禅房,找到七姑奶奶的另一个小大姐,关照请她的主母出来叙话。
“七姐,我同你谈过的罗四姐,你还记得记不得?”
七姑奶奶想了一下,点点头说:“记得。”
“她今天在这里,我叫彩凤‘假传圣旨’,说你同我是亲戚,请她来见面。马上就要来了。七姐,你请她到你那里去,仔仔细细问问她,她好像居孀在那里。”
“好,好!”七姑奶奶连连答应,又问,“小爷叔,你呢?”
“我到钱庄里,有桩要紧事情料理好了,马上来。”
等胡雪岩走了好一会,才看到彩凤领着莲步姗姗一个俏括括的素服少妇,扶着小大姐的肩头,冉冉而来。七姑奶奶性子急,撇开一双大脚,迎了上去。
“是不是罗四姐?”
“不敢当。我姓罗,尊姓?”
“我夫家姓古,娘家姓尤,行七,我们小爷叔叫我‘七姐’。罗四姐你也这样叫我好了。”
七姑奶奶是直性子,一古脑儿都说了出来,在罗四姐听,却有些牛头不对马嘴,既是“小爷叔”,何以又叫她“七姐”?但这个疑团,还在其次,眼前有句最要紧的话先要问清楚,才谈得到其它。
“请问,古太太你的‘小爷叔’是哪个?”
“还有哪个?不就是你老早认识的胡雪岩,鼎鼎大名阜康钱庄的老板。”
罗四姐又惊又喜。她也听说过,阜康钱庄的老板,就是从前在张胖子那里做伙计的胡雪岩,一直想打听,苦无机会。不想真的有这回事。
“罗四姐,”七姑奶奶说,“你听我叫他小爷叔,就晓得我们是自己人。你一定要请到我那里去坐一歇。你当年待我们小爷叔的好处,他也跟我说过。等下他也要来的。”
罗四姐心想,胡雪岩倒真是有良心的!就这一转念间,心里顿时七上八下在翻动了。
“罗四姐,”七姑奶奶催问着,“你肯不肯赏面子?”
“唷,古太太,你的话太客气了。真正不敢当。”
于是七姑奶奶向丧家致意告辞,将罗四姐主婢二人带回家。一看她家的气派,七姑奶奶又热心伉爽,罗四姐决心要结交,因而改了称呼,同时深谈身世。
原来罗四姐当年随父母逃难,转徙千里,流离途中,父母双亡,孑然一身,不是了局,只有择人而事——结伴同行,一共有三家,其中两家都有个尚未婚娶的廿来岁的儿子,当然亦都时时在找机会向她献殷勤。这两家一富一穷,而罗四姐挑了穷的那家,姓程,是独子。
“七姐,我是因为他虽穷,肯上进,只要他肯上进,我就有把握帮他出头。再说,上头只有一个老娘,不比另外一家,父母双全,还有三个兄弟,两个妹妹,嫁过去做媳妇,一定像顶石臼做戏,吃力不讨好。”
“罗四姐,换了我,也会像你一样,宁愿挑这一位。”七姑奶奶早就发现她鬓边戴一朵白头绳结的菊花,却故意问说,“我们程姐夫呢?几时请过来见一见。”
“不在了。”罗四姐凄然说道,“是前年这个时候去世的。”
“可怜,可怜!”七姑奶奶紧握着她的手,但有无言的慰藉。
“说起来也怪我不好。”罗四姐说,“他学的是刻字匠手艺。有一回他跟我谈起,说是长毛打到杭州的前两年,乡试考举人,他跟他师父一起到考场里去刻题目纸,熬夜熬到天亮,心里在想:‘我也读过书,一样是熬夜,为啥不是去考举人,坐在这里当个低三下四的刻字匠。人家举子写错了字,顶多贴出“蓝榜”,我刻错一个字要打手心,“吃生活”?’”我就说:‘你果然有心,把招牌收起来,好好儿读书。开门七件事都是我管,用不着你费心。’他真的就听我的话,三更灯火五更鸡,闷倒头读书——”
“罗四姐,”七姑奶奶打断她的话问,“你这开门七件事,怎么管法?”
“我绣花。不光是绣花,还替绣庄去收件,到后来做‘小包’,一批绣货包下来,再分给人家去做,日子过得很舒服。七姐,上海滩繁华地方,遍地银子,只要你肯花工夫去捡。不瞒你说,我就不相信,世界上有饿死的人。饿死的人是有的,那是因为有钱买不到米,不是没有铜钱买米。这不一样的。七姐,你说是不是?”
“怎么不是?”七姑奶奶笑道,“你的说法,倒跟小爷叔很像。”她紧接着又问,“后来呢?”
“后来杭州光复了。他同我说,考秀才要到杭州去考,将来举人也是到杭州考,家一搬到杭州,你的这点基础,就要抛掉了。不如捐个监生,下回直接进京去考举人,头一年秋天考中了,第二年春天再考进士。如果在浙江考中了举人,考进士还是要进京。一番手续两番做,反而不划算。我想想不错,凑了二百两银子,替他捐了个监生,他就更加用功了。唉!”罗四姐叹口气,说不下去了。
“用功用出毛病来了?”练达人情的七姑奶奶问说。
“先是吐血。”罗四姐用低幽但很平静的声音说,“他还瞒着我,吐血吐在手帕里,手帕自己去洗。脸色越来越白,到了下半天,颧骨上倒像搽了胭脂,我懵懵懂懂,还不当它一回事。有一天他有应酬回来,我替他脱袍子,随手在口袋里一摸,摸出一条上有血迹的手帕,才晓得他是痨病。”
“痨病?”七姑奶奶神色紧张,“后来呢?照样还是赶考去了?”
“没有。他这样子怎么能赶考?”
“以后呢?”
以后自然是养病。痨病俗称“馋痨病”,想吃这个,想吃那个,罗四姐总依着他的性子去办,办来了,却又浅尝即止,剩下来的不仅是食物,还有他的歉疚。
“我听人说,痨病只要胃口好,还不要紧,像他那样子,馋是馋得要命,胃口一点都没有。人一天比一天瘦,不过三个月的工夫。唉!”罗四姐又是一声长叹。
七姑奶奶不必再谈她的丈夫,觉得要关心的是罗四姐,“你现在住在哪里?”她问。
“南市。天主教堂后面。”
“日子过得很艰难吧?”
“也还好。”罗四姐淡淡地答说。
“有没有伢儿?”
“没有。”罗四姐口中干脆,内心不免抱歉。
“既无儿女,年纪也离‘老’字还早——”七姑奶奶突然咽住,毕竟还是第一次见面,哪里能谈得那么深。
看看没有话了,罗四姐便即告辞,“七姐,我要走了。”一面说,一面站了起来,“明天我再来看你。”
“不,不!”七姑奶奶急忙拦阻,“何必等到明天?我们一见如故,你不要见外,在我这里吃了饭,我再拿马车送你回去。”
罗四姐原是没话找话,并没有想走的意思,见她留客之意甚殷,落得将顺。
“七姐的话,一点不错。”她复又坐了下来,“我也觉得我们一见如故。大概是前世的缘分。”
“罗四姐,你说到‘前世的缘分’,我就更不肯放你回去了。”七姑奶奶的心又热了,“你这样子不是个了局。守寡这回事,看起来容易,其实很难,我劝你——。”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要劝的是什么,却无须明言,就会知道。于是很坦率地答说:“我也不想造‘节孝坊’,不过,这回是要好好挑一挑了。”
正在谈着,胡雪岩来了,“果然是罗四姐!”他怔怔地望着她,心中百感交集,有无数的话要说,但都堵在喉头,竟不知说哪一句好。
相形之下,罗四姐反显得比较沉着,站起来说道:“从前我叫你的名字,现在不晓得叫你啥好?”
“你仍旧叫我雪岩好了。”
“这不像样。你现在是大老板,哪里好直来直去叫名字,也忒嫌没分寸。”
“这样好了。”七姑奶奶插嘴说道,“大家都叫他胡大先生,或者大先生,罗四姐,你也这样叫好了。”
“好的,好的。这是尊称。大先生,我们没有见面有九年了吧?”
胡雪岩默默算了一下,“九年!”他说,“虽说九年,同隔世一样。杭州光复之后,左大人叫我办善后,我叫人到处访你,音信毫无,那时候你在哪里?”
“我已经在上海了。”
“喔,怎么会到了上海了呢?”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
七姑奶奶心想,罗四姐这一谈身世遭遇,要费好些辰光,她是已听说过了,不必在此白耗工夫,便即起身说道:“罗四姐,小爷叔,你们都在这里便饭,我去料理一下,你们慢慢谈。”
所谓料理,只是交代几句话的事,一是到馆子里叫菜,二是通知古应春,家中有客,胡雪岩也在,晚上有饭局最好辞掉,回家来陪客。然后坐在客厅间壁的小房间中,打开了房门,一面闭目养神,一面听他们叙旧。
“罗四姐,”她听见胡雪岩在说,“你从前帮过我许多忙。现在我总算立直了,不晓得有啥地方可以帮你的忙,请你尽管说。”
“多谢你。我也还混得落,到我混不落去的时候,再请你大先生帮忙。”
“你一个人这样混也不是一个了局。”
听得这话,七姑奶奶心中一动,悄悄起身,遥遥相望,只见胡雪岩与罗四姐四目凝视,心里在想,他们那一段旧情,又挑起来了。
她猜得不错。胡雪岩觉得九年不见,罗四姐变过了,从前是一根长辫子甩来甩去,走路腰扭得很厉害,左顾右盼,见了陌生人不会脸红的小家碧玉;如今沉静得多了,皮肤也白净得多了,瓜子形的清水脸上,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不似从前那么灵活,但偶尔瞟他一眼,仿佛有无数心事要倾诉似的。
最动人的是堕马髻旁戴一朵白头绳结的菊花——胡雪岩选色,喜欢年轻孀妇,所以这朵带孝白菊花,最逗人遐思。
“这样好不好,”胡雪岩说,“我帮你在杭州开一家绣庄。”
“不!我不想回杭州。”
“为啥呢?”
“在上海住惯了。”
“那么,绣庄就开在上海?”
“多谢你。”罗四姐说,“等我想一想。”
七姑奶奶很想再听下去,但古应春回来了,不能不抢先一步截住他,略略说了生客的来历,方始带他到客厅,与罗四姐见面。
“喔,”罗四姐很大方地裣衽为礼,口中叫一声,“七姐夫。”
是这样亲近的称呼,使得古应春很快地消失了陌生感,像跟熟人那样谈了起来。不久,馆子里送了菜来,相将入席,大家都尊罗四姐上坐,她说什么也不肯,结果依旧是胡雪岩首座,一张八仙桌,主客四人,各占一方。
“罗四姐会吃酒的。”胡雪岩对七姑奶奶说,“而且酒量好得很。”
“这样说,葡萄酒是太淡了。”七姑奶奶问说,“罗四姐,你喜欢哪种酒?烫花雕来好不好?”
“谢谢。我现在酒不吃了。”
“为啥要戒酒?”七姑奶奶说,“你一个人,正要吃酒,一醉解千愁。”
“你看你!”古应春埋怨地说,“你没有吃酒,倒在说醉话了。人家罗四姐日子过得好好地,何必借酒浇愁?”
“好!算我说错了。”七姑奶奶让步,复又劝客人,“你为我开戒,我陪你吃两杯。”
“不敢当,不敢当。七姐一定要我吃,我就吃。”
“这才好。你说,吃啥酒?”
“你吃啥,我吃啥。”
“我是吃了好玩儿的。只怕你不喜欢。”
七姑奶奶到柜子里取来一瓶薄荷酒,葫芦形的瓶子,碧绿的酒,非常可爱,倒将罗四姐的酒兴引发了。
“我也吃杯薄荷酒。”胡雪岩凑趣,举杯在手,看着七姑奶奶说,“我劝罗四姐开一家绣庄,你们看好不好?”
“大先生,我想过了。”罗四姐接口说道,“多谢你的好意,我是力不从心。本钱虽归你出,也要人手,我一个人照应不过来。”
“那怕什么?请七姐帮你的忙,外场请应春照应。另外我再派两个老成靠得住的伙计给你。你做现成的老板好了。”
“吃现成饭也没啥意思。”
言语有点谈不拢。古应春觉得这件事暂时以不谈为妙,便将话扯了开去,作主人的当然要拣客人熟悉或感兴趣的话题,所以自然而然地谈到了“顾绣”。
中国的刺绣分三派,湖南湘绣、苏州苏绣以外,上海独称“顾绣”,其中源远流长,很有一段掌故,罗四姐居然能谈得很清楚。
“大家都晓得的,顾绣是从露香园顾家的一个姨太太传下来的。我现在住的地方,听他们说就是露香园的基址——”
露香园在上海城内西北角,先是明朝道州知府顾名儒所建,本名“万竹山居”。顾名儒的胞弟叫顾名世,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官拜尚宝丞,告老还乡,宦囊甚丰,看万竹山居东面的空地尚多,于是拓宽来开辟一座池塘,哪知此地本来就是池,有掘出来的一块石碑为证。碑上刻的是“露香池”三字,而且是赵子昂的手笔。因此,顾名世将万竹山居改名“露香园”,那座池塘当然一仍其旧,依然叫做“露香池”。
顾名世的姬妾很多,其中有一个姓缪,她在京城的时候,学会了刺绣,而且是宫中传出来的诀窍,缪姨娘在这方面有天才,更加改良,益见精妙。五色丝线擘,细针密缕,颜色由浅入深,浑然一体,配色之美,更不在话下。最见特色的是,顾绣以针代笔,以丝线作丹青,以名迹作蓝本,山水、人物、花鸟,无不气韵生动,工细无匹,当时称为“画绣”。缪姨娘曾经仿绣赵子昂的《八骏图》,董其昌认为即使是赵子昂本人用笔,亦未见得能胜过她。又绣过一幅《停针图》,真是穷态极妍,而且无法分辨是画、是绣。后来由扬州的一位盐商,拿一个汉玉连环,及南唐名家周昉作画的一幅美人图交换了去。
由于缪姨娘的教导,露香园的女眷,下至丫头,都会刺绣,而且极精,“画绣”之名大著,顾名世本人的名字,反而不为人所知,以至于顾名世有一次酒后大发牢骚,说他“寄名于汝辈十指之间”。
不过称为“顾绣”是入清以后的事。顾名世有个孙女儿,嫁夫姓张,二十四岁居孀,有个一岁的儿子。抚孤守节,全靠纤纤十指,绣件不输于缪姨娘,但除绣画以外还绣普通的花样,生意很好,“顾绣”便取“画绣”之名而代之,传遍南北。同时“顾绣”也成了上海的一样名产,家学户习,甚至男子也有学刺绣的。
罗四姐讲得头头是道,胡雪岩与七姑奶奶也听得津津有味。不过古应春却有些心不在焉,他关心的是胡雪岩这天在长三堂子中有六七处应酬,每处坐半点钟,连路上的工夫,至少亦要四个钟头,所以等罗四姐谈得告一段落,便提醒他说:“应该去了。”
一听这话,胡雪岩便皱起了眉,“可以不去的,有哪些地方?”他问。
“最好都去。万不得已,那么,有两处非去不可。”
“好吧!就去这两处。”胡雪岩问道,“罗四姐呢?应该有人送。”
“不要了。”七姑奶奶说,“城里这么远,又是晚上。”
七姑奶奶是不由分说要留客过夜了。罗四姐也想留下来,不过家里只有一个老苍头看门,她一夜不回去,害老苍头着急,亦觉于心不忍。
“这倒容易。”古应春说,“请罗四姐把府上的地址告诉我,我派人去通知。”
于是胡、古二人先行离席,七姑奶奶陪着罗四姐吃完饭,领她到专为留堂客的客房,检点了被褥用具,请罗四姐卸了妆,再舒舒服服喝茶闲谈。
一谈谈到午夜,古家照例每天必有消夜,正在吃粥时,古应春回来了,同行的还有胡雪岩。
“小爷叔没有回去?”七姑奶奶信口说了一句。
“我想来吃粥。”胡雪岩也信口回答。
其实,大家都明白,他是特为来看罗四姐。卸了妆的她,梳一条松松的大辫子,穿的是散脚裤,小夹袄,照规矩是卧室中的打扮,见不得“官客”的。不过既然让官客撞见了,也就只好大大方方地,视如无事。
“你们走了哪两家?”七姑奶奶问。
“会乐里雅君老五家。还有画锦里秋月楼老四家。”古应春答说。
“秋月楼老四不是从良了吗?”七姑奶奶问说,“莫非‘淴了个浴’又出来了?”
“倒不是她要‘淴浴’,”胡雪岩答说,“是让邱家的大太太赶出来的。”
“喔。”七姑奶奶问,“老四还是那么瘦?”
“稍微发福了。”
“那好,她是要胖一点才好看。”
他们在交谈时,罗四姐的眼光不断扫来扫去,露出诧异的神色,七姑奶奶觉察到了,“罗四姐,”她问,“你逛过堂子没有?”
“没有。”罗四姐答说,“听都没有听说过。”
“女人逛堂子,只有我们这位太太。”古应春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罗四姐,要不要让她带你去开开眼界?”
“谢谢,谢谢!”罗四姐一面笑,一面瑟缩敛手,“我不敢。”
“怕啥?”七姑奶奶鼓励她说,“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你要到堂子里去过,才晓得为啥五六十岁的老头子,会交墓库运。你懂了其中的道理,你家老爷也就不会交墓库运了。”
“这又是啥道理呢?”
“因为你懂了,女人家要怎么个样子,才能收男人的心。他不喜欢的事情,你不要逼了他去做,他不喜欢听的话,你少说。他喜欢的事情,你也要当自己的事情那样子放在心上。到了这个地步,你尽管放他出去逛堂子,吃花酒,他一颗心还是在你身上的。”
“怪不得!”罗四姐笑道,“七姐夫这样子听你的话。”
“听她的话倒不见得。”古应春解嘲似的说,“不过大概不至于交墓库运。”
“是不是?”七姑奶奶怂恿着说,“我们去打个茶围,有兴致再吃它一台酒,你也长长见识。又不跟他们男人家在一起,怕啥?”
“我用不着长这个见识了。孤家寡人一个,这番见识也用不着。”
说着,抬起头来,视线恰好跟胡雪岩碰个正着。赶紧避开,却又跟七姑奶奶对上了,看她似笑非笑的神情,罗四姐无缘无故地心虚脸红,竟有些手足无措了。
于是胡雪岩便叫一声:“七姐,应春!”接着谈一件不相干的事,目的是将他们夫妇俩的视线吸引开去,为罗四姐解围。
“我的酒不能再吃了。”罗四姐找个谈话的空隙,摸着微微发烧的脸说,“再吃要醉了。”
“不会的。酒量好坏一看就看出来了。”七姑奶奶说,“只怕是酒不对你的胃口。”
“大概是。薄荷酒带甜味,酒量好的人,都不喜欢甜味道。”古应春问道,“罗四姐,你吃两杯白兰地好不好?”
“吃两种酒会醉。”
“不会,不会!”七姑奶奶接口,“外国人一顿饭要吃好几种酒,有的酒在饭前,有的酒在饭后,杂七杂八都吃在肚皮里,也没有看他们有啥不对。”
“真的?”
看样子并不坚拒,古应春便起身去取了一瓶三星白兰地,拿着螺丝钻在开瓶塞时,罗四姐开口了。
“我听人家说,这种酒上面那块月牙形招头纸,拿湿手巾擦一擦,会有三个蓝印子出来。没有蓝印子的就是假酒。”
“这我们还是第一回听说,试试看。”
叫人拿块湿手巾来擦了又擦,毫无反应,罗四姐从从容容地说:“可见得听来的话靠不住。府上的酒,哪里会有假的?”
“这也不见得,要尝过才算数。”七姑奶奶起身去拿了两个水晶酒杯来,向她丈夫说,“只有你陪罗四姐了。”
“胡大先生,你呢?”罗四姐问。
“我酒量浅,你请。”
“罗四姐,”七姑奶奶又提逛堂子的事了,“怎么样,哪一天?”
“七姐,”胡雪岩玩笑地插嘴,“帮衬我打个‘镶边茶围’好不好?”
“哪个要你‘镶边’?不但不要你镶边,我们还要‘剪’你的‘边’呢!”
罗四姐看他们这样随意开玩笑,彼此都没有丝毫做作或不自然的神色,知道他们的交情够深了。而且看七姑奶奶不但爽朗热心,似乎胡雪岩很听她的话。她心里在想,如果对胡雪岩有什么盘算,一定先要将七姑奶奶这一关打通。
于是,她的语气改变了,先是提到“堂子”就觉得是个不正经的地方,谈都不愿谈,这时候却自动地问道:“七姐,什么叫‘剪你的边’?”
“‘剪边’就是把人家的相好夺过来。”七姑奶奶凑过去,以一种顽皮好奇的神态,略略放低了声音说,“我带你去看看小爷叔的相好,真正苏州人,光是听她说说话,你坐下来就不想走了。”
“真正苏州人?”罗四姐不懂了,“莫非还有假的苏州人?”
“怎么没有?问起来都说是苏州木渎人,实在不过学了一口‘堂子腔’的苏白而已。”
“苏白就是苏白,什么叫堂子腔的苏白?”
“我不会说,你去听了就知道了。”
“好啊!”一直坚拒的罗四姐,趁此转圜,“几时跟七姐去开开眼界。”
“你们去是去,”古应春半真半假地警告,“当心《申报》登你们的新闻。”
“喔,”胡雪岩突然提高了声音说,“应春提到《申报》,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了。从去年冬天天津到上海的电报通了以后,我看《申报》上有些新闻是打电报回来的。盛杏荪当电报局总办,消息格外灵通,有些生意上头,我们消息比人家晚,那怕只不过晚一步,亏就吃得很大了。所以,我有个念头,应春,你看能不能托《申报》的访员帮忙?”
“是报行情过来?”
“是啊。”
“那,我们自己派人在天津,每天用密码发过来好了。”
“那没有多少用处。”胡雪岩说,“有的行情,只有访员才打听得到。而且,也不光是市面上的行情,还有朝廷里的行情。像去年冬天,李大先生的参案——”
“李大先生”是指李鸿章。七姑奶奶的性情,外粗内细,一听谈到这些当朝大老的宦海风波,深知有许多有关系的话,不宜为不相干的人听见,传出去会惹是非,对胡雪岩及古应春都没有好处,所以悄悄拉了罗四姐,同时还做了个示意离席的眼色。
“他们这一谈就谈不完了,我们到旁边来谈我们的。”
罗四姐极其知趣,立刻迎合着七姑奶奶的意向说:“我也正有些话,不便当着他们谈。七姐,我心里头有点发慌。”
“为啥?”
罗四姐不即回答,将七姑奶奶拉到一边,在红丝绒的长“安乐椅”上并排坐了下来,一只手执着七姑奶奶的手,一只手只是摸着因酒而现红晕的脸。
“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七姑奶奶不安地问,“怎么好端端地,心里会发慌?”
“不是身子不舒服。”罗四姐仿佛很吃力地说,“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忽然会有像今天这样子一天,又遇见雪岩,又结识了七姐你,好比买‘把儿柴’的人家,说道有一天中了‘白鸽票’,不晓得怎么好了。”
七姑奶奶虽是松江人,但由于胡雪岩的关系,也懂杭州话,罗四姐的意思是,升斗小民突然中了奖券,也就是拿穷儿暴富的譬喻,来形容她自己的心境。七姑奶奶觉得她的话很中听,原来就觉得她很好,这下便更对劲了。
不过要找一句适当的话来回答倒很难,所以她只是笑嘻嘻地说:“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我一个寡妇,哪里有过这种又说又笑又吃酒的日子。他要帮我开绣庄,你要请我逛堂子,不要说今生今世,前世都不曾想到过的。”
踌躇满志之意,溢于言表,七姑奶奶当然看得出来,抓住她一只手,合拢在她那双只见肉、不见骨的温暖手掌中,悄悄问道:“罗四姐,他要帮你开绣庄,不过一句话的事,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呢?”
罗四姐不答,低垂着眼,仿佛有难言之隐,无法开口似的。
“你说一句嘛!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不愿意,勉强不来的事。”
“我怎么会不愿意呢?不过,七姐,”罗四姐倏然抬眼,“我算啥呢?”
“女老板。”
“出本钱是老板,本钱又不是我的。”
七姑奶奶始而诧异,做现成的老板,一大美事,还有什么好多想的?继而憬然有悟,脱口说道:“那么是老板娘?”
罗四姐又把头低了下去,幽幽地说:“我就怕人家是这样子想法。”
不说自己说人家,言外之意就很微妙了。遇到这种时候,七姑奶奶就不会口没遮拦了,有分寸的话,她把握住分寸,才肯出口。
“罗四姐,”她终于开口探问了,“你年纪还轻,又没有儿女,守下去没有意思嘛。”
在吃消夜以前,罗四姐原曾谈过身世,当时含含糊糊表示过,没有儿女,此时听七姑奶奶这样说,她觉得应该及时更正,才显得诚实。
“有个女儿。”她说,“在外婆家。”
“杭州。”
“女儿不比儿子,总是人家的。将来靠女婿,他们小夫妇感情好还好,不然,这碗现成饭也很难吃。尤其是上有婆婆,亲家太太的脸嘴,实在难看。”
“我是决不会靠女婿的。”罗四姐答说,声音很平淡,但字字清楚,显得很有把握。
“那么你靠哪个呢?”
“靠自己。”
“靠自己就更要有一样靠得住的东西了。”
意在言外,是劝她接受胡雪岩的资助,但罗四姐就在这一顿消夜前后,浮动在心头的各种杂念,渐渐凝结成一个宗旨,要接受胡雪岩的好处,就不止于一家绣庄,否则宁可不受。因而明知其意,却装作不解。
七姑奶奶当然不相信她不懂这话,沉默不答,必是别有盘算,便追问着说:“你说我的话是不是?靠自己是有志气的事,不过总也要有一样东西抓在手里。绣花这样本事,全靠年纪轻、眼睛亮、手底下准,没有几年,你就靠它不住了。”
靠得住的便是绣庄。罗四姐不会再装不懂了,想一想说:“要说开绣庄,我再辛苦两三年,邀一两个姐妹淘合伙,也开得起来。”
莫非是嫌胡雪岩的忙帮得不够?还是性情耿介,不愿受人的好处?七姑奶奶一时还看不出来,便也就保持沉默了。
“七姐,”罗四姐忽然问道,“胡家老太太还在?”
“健旺得很呢。”七姑奶奶问,“你见过?”
“见过。”
“那么,胡太太呢?也见过?”
“也见过。”罗四姐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
这一下,七姑奶奶恍然大悟。胡雪岩未忘旧情,罗四姐旧情未忘。胡雪岩那边不会有什么障碍,如果罗四姐这方面肯委屈,倒也未始不是一件美事。
感情上的事,要两厢情愿。七姑奶奶当时便作了个决定,给他们机会,让他们自己去接近。果然有缘,两情相洽,那时看情形,再来做现成媒人,也还不迟。
“阿七,”古应春在喊,“小爷叔要走了。”
七姑奶奶转脸看时,小大姐已在伺候胡雪岩穿马褂了,“小爷叔,”她说,“今天不算数,明天晚上我正正式式请罗四姐,你有没有空?”
胡雪岩尚未答话,罗四姐抢在前面谦谢,“七姐,七姐,”她说,“你太客气了。”
“不是客气,道理上应该。”七姑奶奶又说,“就算客气,也是这一回。”
罗四姐不做声了,胡雪岩便笑着向她说道:“你看,七姐就有这点本事,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够把你的嘴封住,没话可说。”
“我话还是有的,”罗四姐说,“恭敬不如从命。”
“你这话,”七姑奶奶说道,“才真的太客气了。”
“那么,还有句不客气的话,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好,好。下不为例。”
古应春与胡雪岩互相看了一眼,有同感的默契,罗四姐也是个角色,针锋相对,口才上并不逊于七姑奶奶。
“闲话少说,”七姑奶奶问道,“小爷叔,明天晚上你到底有没有空?”
“没有空,也要抽出空来啊!”
“罗四姐,你看,你多有面子!”
“哪里,我是沾七姐你的光。”
“地方呢?”胡雪岩插嘴问说。
“你看呢?”七姑奶奶征询丈夫的意见,“我看还是在家里吧!”
“也好。”
“那就说定了。”七姑奶奶又说,“小爷叔,还有句话,我要言明在先。罗四姐今天住在我这里,明天早晨,我送她回去,下午再去接她。不过,晚上送她回家,小爷叔是你的差使了。”
这是试探罗四姐,如果她对胡雪岩没有意思,一定会推辞,一个男人,深夜送单身女子回家,那会在邻居之中引起极多的批评,罗四姐果真以此为言,七姑奶奶是无法坚持一定要胡雪岩送的。
推辞也很容易,最简捷的办法,便是说夜深不便,仍旧想住在古家。可是,她不是这样说,说的是:“胡大先生应酬多,不要再耽误他的工夫了。”
“没有,没有!”胡雪岩赶紧接口,“明天晚上我没有应酬。”
七姑奶奶看着罗四姐笑了,这一笑倒使得她有些发窘,将视线避了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