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莫辗转反侧,终于想出,只有一招可行:与汉朝和善。
亲近汉朝,就意味着疏远匈奴。疏远匈奴,就意味着……昆莫不敢往下想,也没办法往下想。形势比人强,汉朝之强,西域趋附,天下大势也。
楼兰国王被活捉,车师被攻破。更可怕的是,月氏和大宛,都先后与汉朝建立了合作伙伴关系。难道,乌孙国能孤木独撑吗?
答案是,不能。
终于,乌孙王主动向汉朝示好靠拢。然而,消息马上便长了翅膀,飞到匈奴那里。匈奴单于一听,就怒了。
教单于先生怎么不怒。想当初,没有匈奴,昆莫哪有哺养之地;没有匈奴,昆莫哪有复国之师;现在看来,跟昆莫讲饮水不思源的大道理,简直就是说屁话。道理讲不通,只能动马刀了。
很快地,匈奴单于就派人给乌孙王捎来一句话:睡觉的时候,请你关好门,我马上就要来打你了。
凭着多年对匈奴单于的了解,昆莫认为,匈奴人这不是吓唬老百姓,很大的可能性,就是想动真格了。老实说,如果这话放在二十年前,昆莫就当做匈奴放了一句屁话。可如今,他已经老了,国家三分,人心又不能拧到一块。如果真动起手来,吉少凶多啊。
那怎么办?
昆莫脑中马上闪着一个国家的名字:大汉。汉朝不是叫我和他结拜兄弟吗?只要结了兄弟,就等于抱到了大铁,抱到了大铁,还怕你匈奴的马刀?
主意一定,昆莫马上派人出使汉朝,向皇帝刘彻传达了乌孙王的想法。或许昆莫会以为,刘彻千盼万等,渴望的就是乌孙王的那句联盟的话。
事实上,他错了。
所谓外交,说得雅点,就是博弈;说得俗点,就叫交易。天下的交易,无非两种:你情我愿;强买强卖。你情我愿,又包括两种:公平交易,互惠互利;另外一种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当初,张骞向乌孙国提出,在互惠互利之原则下,两国公平交易,互相依靠。可惜乌孙王没有远见,竟然拒绝了。所谓礼尚往来,今天轮到你主动登门,求人办事,当然也没有那么容易的事了。
果然,当乌孙使者对刘彻说,乌孙王同意和汉朝建立合作伙伴关系。这时的刘彻,不点头,也不摇头。他只是淡淡地说一声:这个事嘛,我们再研讨研讨。
只要稍微接触官场领导的人都知道,所谓研讨研讨,那将意味着什么。
当然,刘彻说的研讨研讨,肯定不会没有下文。因为他知道,此时博弈的主导权掌握在他手里,他必须通过技术处理,让对方增加交易筹码。
我们有理由相信,乌孙使者是懂得游戏规则的。
果然不久,刘彻装模作样地召开会议,又装模作样地讨论。最后,还装模作样地通过决议。决议是:同意和乌孙国建立兄弟关系。
另外附加条件:乌孙王如果想娶汉朝公主,必须先凑足聘礼来。
当初送你,你不要;今天想要,却又花钱。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想,乌孙王肠子悔的心,肯定都有了。
后悔有什么用?还是那句话,形势比人强啊。只要安全第一,汉朝这门亲戚,昆莫是攀定了。
于是,昆莫只好准备了千匹好马,送与汉朝。汉朝也不客气地照单全收,同时给乌孙王敲定了迎娶日子。
公元前105年,秋天。
汉朝封江都王刘建女儿刘细君为公主,嫁与乌孙王。出嫁那天,西域震动了。西域诸国之所以震动,不是老头子昆莫娶到了汉朝公主,而是汉朝送与乌孙的嫁妆。
汉朝送乌孙的嫁礼,班固用了四个字来形容:赠送甚盛。
盛到什么程度,我们不知道。可想想都知道,刘彻向来以摆阔出名。况且公主出嫁,政治意义十分重大,刘彻以大手笔出手,理所当然。
事实上,刘彻也充分地照顾到了乌孙王的面子。仅替公主配备的随从,就有数百人,还有络绎不绝的车队,一路烟尘滚滚。
此时,在遥远的西北草原上,当匈奴听说乌孙王跟汉朝结成亲家,突然不喊打了。不喊打,是因为不能随便打了。因为打乌孙,等于打汉朝。打汉朝,等于自己找苦吃。除了打,还有更好的招吗?
答案是,有。这个答案就是,先稳住乌孙王。要想稳住乌孙王,最好的办法,还是汉朝使用的那招:和亲。
很快地,匈奴单于派人将他一个女儿,屁颠屁颠地送来,说要和乌孙结成亲家。
太阳简直要从西边升起来了。昆莫长这么大,匈奴单于不是欺负人,就是吓唬人,从来没见他讨好过谁。没想到,今天大哥也主动跑小弟家来讲和了。
既然大哥给面子,小弟也得还个面子。昆莫很愉快地收下了匈奴送来的女人。为了两个亲家都照顾,他只好封汉朝刘公主为右夫人,封匈奴单于女儿为左夫人。一千匹马,换两门亲家,两个美女,N多嫁妆。多好的生意啊。
昆莫发了,我们的刘细君公主却郁闷了。作为政治婚姻的产物,或许她不敢去想那些单纯而美丽的爱情。她现在要做的工作,就是跟昆莫套近乎,替他生儿育女。有朝一天,儿女长大,送回汉朝,或留学渡金,或认亲拜祖,也是一件很美的事。
愿望看起来很小,可是完成的难度相当大。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们可怜的公主,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宫中,独守空房,虚度年华。昆莫偶尔来看望她,就摆个宴席,让刘细君作陪。酒喝完了,然后挥一挥衣袖就走人了,就算是完成俩人的约会。
莫怪昆莫故意要冷落咱们的公主,他也是有难言之隐的。他的困难就在于,他老了。身体老了,心态也老了。还有,他和汉朝公主在一起,非但没有共同语言,甚至因为言语不通,连交流都成了问题。
我要的幸福,昆莫给不起。被干晾着的公主,只得日日思归。她的思念,飘在空中,化成远飞的鸽子,飞回了汉朝,落在了刘彻的手掌。
寂寞宫中泪,谁解其中味。纵有世间富贵千万种,又怎能换一颗温暖的心,和一束迟来的玫瑰?
公主的心,刘彻是知道的;公主的孤独,昆莫也是知道的。于是,心生愧疚的昆莫,决定要跟公主好好谈谈她的将来。
这天,昆莫与刘细君公主会面,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老了!!
刘细君公主很伤感地看着昆莫:我早知道你老了。
昆莫接着说:可是我的孙子岑陬,还很年轻。
刘细君不知昆莫葫芦里装着啥药,眼睛迷茫,心情沉重地看着对方。
这时,昆莫只好一古脑地,掏出心里的话:
我死了,你就跟我孙儿过去吧。
原来昆莫一直摆宴席,将自己应付过去,竟然是留着给自家孙子的。刘细君当即晕菜,一下子就拒绝了昆莫的要求。
要知道,论辈分,那个岑陬都可以叫她一声奶奶,岑陬娶刘细君,这是绝对的乱伦。这事如果放在汉朝,装猪笼,割舌头,四捆六绑,抬上火架,不煎你流油嘶叫,都不会罢休。
于是,公主快手修书一封,叫人送回汉朝,哭诉了昆莫荒谬的想法。又很快地,汉朝使者传话过来了。只有一句话:从其国俗,欲与乌孙共灭胡。
这话的意思,大约就是,请入乡随俗吧,只能委屈你了。我们必须联合乌孙,灭掉匈奴。
要联合乌孙,就必须留在乌孙。要留在乌孙,就必须做昆莫孙子的老婆。要做人家的老婆,就必须忍辱负重。
匈奴不灭,何以为家。这是已故将军霍去病,曾经留下的惊天理想;为了国家,何能不忍。我想,这应该是刘细君主公对自己说的话。
最好,刘细君只好答应天子,继续留在了乌孙。不久,昆莫死。又不久,太子岑陬继王位。按乌孙习俗,新乌孙王对旧乌孙王的财产,具有继承权和使用权,包括旧乌孙王的所有女人。
再不久,岑陬又顺理成章地娶了刘细君公主。
没有爱情,只有眼泪;没有小我,只有大我;没有索取,只有牺牲。穿过时空的烟尘,我仿佛看见,在高高的城堡上,站着一个孤独的女子。她两眼沧桑,驻足远望。
沙尘从眼前刮过,飞鸟从头上越过。苍天在上,白云飘荡,不老的思念,犹如戈壁滩上那汩汩细流,向东方缓缓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