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要灭一个人,首先使其疯狂。冲着这句话,我们说张汤现在疯了,那是没错的。
和桑弘羊一起策划盐铁法,砸了民间矿主和盐商的饭碗,破了这些土财主的发财梦。这是其一。
人在中央,朋友不见几个,敌人却到处都是。从地方到长安,无人不恨这个张汤。我甚至怀疑,有人做梦都可能闯进张府砸他全家。这是其二。
是的,汲黯下乡了,还有一帮人在暗处紧紧地盯梢。张汤以孤独的身姿,混迹于血雨腥风的官场,的确不易。
毛泽东说,一切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我说,一切政敌都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拥有攻之不破的铜墙铁壁。
恰恰是,张汤攻势有余,坚守不足。他的政治弱点,汲黯看在眼里,更有别人,亦看在眼里。
第一个敢点张汤死穴的,是一个叫狄山的博士官。
此事说来,话有些长。当时,匈奴单于被卫青打得遍地找牙,其右谷蠡王还以为他死了,自立为单于。没过几天,突然传来消息说,伊稚斜单于还活着。后来证实,伊稚斜单于是还活着,右谷蠡王只好自废单于名号。
伊稚斜人是找回来了,可匈奴士兵却死了大半,土地也被汉朝蚕食。这一切,都被伊稚斜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便转头问赵信怎么办。赵信斟酌半天,又给伊稚斜使了一计。
赵信这一计是,和亲。
赵信一言,乍听上去,不止滑稽,而且可笑。想和亲,那是要资本的。刘彻为什么拼死拼活要干匈奴,那是因为匈奴曾经太欺负人了。自冒顿单于到军臣单于,将近百年啊。今天好不容易打出眼前这胜利景象,突然说要跟刘彻和亲,还是跟鬼和去吧。
所以说,怎么论证和亲之计,都是痴人说梦。
然而,在赵信看来,和亲并非不可能。赵信之所以能自信,是因为他看出了汉朝一个弱点。理由是,尽管汉朝派人务边,趁机开发边疆。但是,汉朝想大面积地扫荡匈奴残余势力,已无可能。因为,刘彻缺少一样东西。
这个东西,就是战马。
汉朝十四万匹战马出塞,只剩不到三万匹回来。如果短时间再凑出十四万匹,有可能吗?答案是,不可能。
既然汉朝缺少进攻的工具,那为什么不趁他现在很疲的时候,主动提出和亲?
本来看起来像个笑话的计策,经赵信这么一分析,不但觉得不可笑,似乎还真像回事。
当然,伊稚斜单于也知道,风险和机遇并存,值得去试一下。于是,他就派人出使汉朝。而匈奴使者亦对刘彻好言好语,最后羞羞答答地说他们要和亲。
刘彻听了匈奴使者一番话,不说不中,也没说中。只是马上地,他召开了一个会议,就这个事进行讨论。
议事现场气氛十分热烈,热烈之中还渗透出一股浓烈的火药味。有的说,可以和亲;有的说,和个屁,都打了这么多年了,难道白打了吗?不和。要硬就硬到底,过去我们叫匈奴为兄弟,今天一定要他叫我们一声大哥。
主张不和的,其中就有丞相府秘书长(丞相长史)。这个秘书长,名唤任敞。用我们现在的话来说,此人是个地道的鹰派。他这样牛逼哄哄地对刘彻说:匈奴现在被打得不行了,才主动说和亲。我认为,我们应该趁机让他臣服,到边境对汉朝朝拜。
秘书长这话,刘彻当然爱听。刘彻决定,派任敞出使匈奴,去和单于谈判。
早谈早舒服,晚谈还得找打。我想,这应该是刘彻叫任敞给伊稚斜单于捎去的话。
事实上,包括刘彻在内的汉朝鹰派们,都犯了一个盲目乐观的错。当伊稚斜单于听说汉朝要认他为小弟时,非但不客气,反而跳将起来大骂刘彻。骂完以后,还觉不解恨,就将任敞扣下来。
别以为打赢了,就想认我单于为小弟。反正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咱们就走着瞧吧。
汉朝丞相秘书长被扣,出乎刘彻意料之外。刘彻又召集众官开会,就此事进行讨论。现场当然是口水乱飞,火药纷纷。然而这时,和亲派站出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博士官狄山。
狄山一上来,就发挥学者滔滔不绝的特长,说了一大通道理。他的道理,归结起来只有一条:
以前文景二帝,对匈奴和亲,天下百姓日子过得很滋润;今陛下倾尽全国之力,将匈奴打得鬼哭狼嚎,好处没捞到多少,天下小民的小康日子,一去不再复返。所以我看呀,战争不是个好东西,还是和亲得了。
刘彻一听,脸色就黑下来。刘彻转过头问张汤,你觉得博士说的话,有没有道理?
没想到,张汤马上就答了一句。
原话如下:此愚儒无知!
儒,就是读书人。愚儒,就是愚蠢的读书人。愚儒无知,连起来说就是,不但愚蠢,而且无知。
一个读书人,混成圣人不容易,要想混成愚蠢无知的人,的确也不容易。没想到,张汤就这一句话,就彻底否决了狄山平生所学。
张汤损人至极,狄山当场就发飙了。
读书人骂架,和街坊阿姨老妈之骂架,损人之本质没有区别,但是言辞方面,还是略有不同。狄山当场是这样反驳张汤的:
你说没错,我愚蠢,至少我愚忠;你聪明,但你分明就是诈忠。你别以为我诬蔑你,你张汤治淮南王及江都王,离间皇宗骨肉,使得天下诸侯人人自危。这些充分表现,你就是诈忠!
事实上,包括不在现场的汲黯在内,张汤的政敌,无人不认为张汤是个地道的诈忠货色。但是,敢将诈忠两字吐出来的,唯有狄博士一人。
愤怒是魔鬼。狄山嘴上过瘾,这时却招来了灾祸。
因为,刘彻生气了。
刘彻生气,不在于诈忠两字,而是狄山不该将他和淮南王等人的事扯进来。那是刘彻的一块伤疤,一想起就隐隐作痛。亏你个博士,真是个不识时务的竖儒。
这时,刘彻突然莫名地问狄博士:我派你当郡长,你有办法对付匈奴,不使他们来侵犯吗?
狄博士一愣,不知刘彻为何问此问题。然而,他只好回答:不能。
刘彻又追问:那么,派你当县长呢?
狄博士又一愣,他又只得回答:不能。
刘彻再次追问:那么,如果派你守一个亭障碉堡呢?
刘彻追问到此,冰冷的杀气,感觉已经扑面而来。这下子,狄博士突然如梦方醒。他终于看清了,刘彻摆明是想逼死他。
最后,狄博士只好硬着头皮回答:能。
能,比之不能,只少一字。其实结果没有本质区别。略有不同的是,狄山因此多活了一个多月。刘彻果然派狄博士去边地守一碉堡,一个月后,匈奴来袭,将他头颅砍下,扬长而去。
狄博士之死,长安满朝震惊。想多活几天,就不能惹张汤;想惹张汤的,就准备将脖子洗干净,等待被人砍掉。这是长安那帮大佬们,对张汤的共识。
畏惧,是人类自我保护的一种本能;被畏惧,是满足于掌生死大权于手的快感。在我看来,张汤的死穴不是诈忠,不是过于强大,而是过于被畏惧!
最后,他死就死在“被畏惧”这三个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