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22年,四月九日。这是一个吉祥的日子。刘彻封卫子夫生子刘据为太子,刘据时年七岁。同年,五月三十日。这是一个晦气的日子。有日食,匈奴万余骑兵攻入上谷,杀数百人。这笔账,刘彻记在了心里。
第二年(公元前121年),三月三日。这是一个不祥的日子,丞相公孙弘薨。孔子说,老而不死,谓之贼。公孙弘这只早睡早起,却晚起晚落的老狐狸,终究还是走了。
若干年以后,有人总结公孙弘一生,他在汉武时期至少得了两个第一:老年崛起,位至丞相,以丞相之位获封侯,此在汉武年间是第一;善始善终,并保得自家性命自然死亡,此在汉武年间亦是第一。
公孙弘薨,丞相一位空缺。有肥缺,永远不愁没人填。同年(公元前121年),三月二十二日,对两个人来说,这是一个美丽的日子。此二人,一个是张汤,一个是李蔡。御史大夫李蔡被拉上当了丞相,廷尉张汤又被拉上填了御史大夫之位。
官场如戏场,从来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李蔡和张汤升至高位,他们是乐了。同时,至少有两个人,心情极度郁闷。此二人,一个是李广,一个是汲黯。
汲黯郁闷,那是没得说的了。在汲黯的眼里,他犹如一只拍子,张汤犹如一只苍蝇。拍子追着苍蝇打,没想到苍蝇越窜越高,竟然窜到他头顶上晕他。这是他万万始料不及的。
李广和李蔡,堂兄弟关系,没有政见之仇。李蔡升官,李广心情灰暗,不为别的,只为妒忌。
忆当年,兄弟俩同时出道,一起为郎,侍奉文帝刘恒。再后来,李广因为才勇两全,先登一步,爬到了两千石的高位。
然而,李广的理想不是那丁点工资,他的终极目标是建功立业,以获封侯。可是打了这么年,输多赢少,侯位仍然遥遥无期。
反观李蔡,他一直跟在李广屁股后面跑。尽管落后,人却跑得很稳。景帝刘启年间,李蔡领了和李广一样高的工资。但是,李广却缺了李蔡身上的两样东西,稳的品质和好运气。再后来,刘彻封李蔡为轻车将军,跟随大将军卫青出征右贤王。那次战役,李蔡有功,终获侯位。
不但李蔡封了侯,李广属下许多将领也纷纷跃上侯位。就他一个人,多年以来一直还赖在将军之位上。对于一个以打杀为职业的武将来说,没有获封,往轻处说是面子问题;往深处说,那是人生一件很耻辱的事。于是,难封侯位,从此就成了李广心头永远的痛。他一生都无法抹灭这一块伤痛。
有人给李广总结了他难封的原因,是因为他曾经杀将。
古之有训,杀将不祥。然而杀将之事,那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不应该是李广难封的全部理由。于是,又有人说,李广难封是因为不会做人,平反七国之乱时,不应该接受梁王刘武的将军印。
在我看来,这都不是问题的本质。没错,李广是犯了年轻的错。但是多年以来,汉朝中央也不见得将他冷处理,而是一再起用。所以说李广不会做人而难获封,此个命题难以成立。
我认为,问题还是出在李广的性格。这个性格毛病,是太过于勇敢。李广敢打,这是大家公认的。这话N多年前,文帝刘恒也说过。但是敢打,不一定就是能打。封侯和我们今天评职称,那是一样道理。今天评职称,想评教授,必须基本硬件,那就是得有上档次的论文或者著作等东西。
按汉朝封侯制度,想被封侯,必须得有武功作品。李广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有哪件战争作品他是能拿得出手的?
屈指数来,几乎没有。没有像样的作品,评教授就甭想了。同样的道理,对李广来说,没有武功,他也甭想提封侯。
然而,只要战争没完,李广的封侯梦,就有可能再被实现。马上地,机会就来了。
公元前121年,三月。上面已经讲到,去年匈奴万人杀入上谷,欠了汉朝一笔血债。现在,该是讨债的时候了。于是,刘彻决定派个人去要债,并且叮嘱,给匈奴多算点利息,让他们尝尝借高利贷的滋味是不好受的。
此次,被刘彻派出去要账的人,是霍去病。
今年,霍去病二十一岁。为了保证高利贷能收回来,刘彻配给霍去病一万名保镖。这些保镖,全是骑兵。他们的出发地点定在了陇西郡。想收债,找霍去病。事实证明,这话是没错的。霍去病此次出征,犹如神雕突击。转战六天,竟然越过焉支山一千余里。
霍去病为何跑那么远?嗅觉告诉他,山的后面藏着好东西。
果然,霍去病发现了躲债的匈奴。对于匈奴人来说,这个霍去病简直是个灾星。惹不起,竟然也躲不起。
霍去病骑兵挺进,犹如狼群遇见了羊群,血流遍野,战果甚丰。仅捕获及格杀的人头就有八千九百余人。
更可观的是,干掉了两个匈奴王,俘虏了浑邪王的王子,以及他文武两套班子成员。更更为可观的还有,连匈奴人用来祭天的金人神像,也被霍去病抢走了。
胜利的歌声,被风吹到了长安。刘彻笑了。刘彻相当满意这次要债行动,他奖励霍去病两千户采邑。
夏天,刘彻又要命令霍去病出门收债。刘彻认为,去年的债和利息是要回来了。但是去年以前的利息,还没要够。
于是,刘彻又派两支部队分道攻击匈奴。一支是,让霍去病和公孙敖率数万骑,从北地郡(今甘肃省庆阳县西北马岭镇)出发;另外一支是,让卫尉张骞和郎中令李广率军从右北平郡(今内蒙古宁城县西南)出发。出发后,霍去病和公孙敖分道前进,张骞和李广亦分道挺进。李广亲率四千兵打前锋,张骞率一万骑在后。
机遇和挑战并存。然而,李广的坏运气又来了。此次坏运气,一半是客观因素造成的;另一半则是主观因素。
所谓客观因素,是他不幸的又碰上了匈奴左贤王的主力部队。对方有四万骑兵,而李广才四千兵力,力量极是悬殊。
主观因素是,李广跑得太快,而张骞跑得太慢,误事了。只能算李广倒霉了。然而倒霉也得打。因为,匈奴四万骑兵已经从四面向李广包围过来了。
此情此景,李广仿佛回到了八年前关市之战。那时,李广被生擒,死里逃生。此时,又陷入狼穴。李广,你怕了吗?
如果怕了,那就不是真正的李广了。然而,李广的骑兵是真的怕了。要想让一群大活人,面对强劲而毫无畏惧之情,除非将他的眼睛蒙上。李广太熟悉战争了,所谓置于死地而后生,那是留给不怕死的军队。如果还没开战兄弟们就怕了,这战输定了。
突然,老将李广马上想到了一个办法。
当时,李广儿子李敢,也随军征战。首先,李广将李敢唤来,给他布置一道作业。这道作业的难度很大,就是命令李敢带几十兄弟,去匈奴阵里跑一圈,然后顺利跑回营中,算是完成任务了。
所谓,虎将无犬子。李敢接过命令,二话没说,带着自己的兄弟就冲出去了。没多久,他回来了。数了一下人数,一个不少。
李广相当满意李敢完成作业的程度,紧接着,李广将军队拉出来,装出很自信的样子,对士兵吼道:兄弟们,匈奴人都是纸老虎,没什么可怕的。请相信我们的实力,只要咱们团结一致,没有打不赢的战。
李广的话,让他的四千兄弟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
我们既然是来要债的,就要有要债人的气势。战胜了自己,就战胜了敌人。过去,李广是这样认为的;现在也是这样认为的;将来,他一样也是这样认为的。
战争开始了。
首先发起攻击的是匈奴。而匈奴最低成本的攻击,就是放箭。满天的飞箭,像密密麻麻的蝗虫,朝李广的军事庄稼地扑来。这时,李广也发起还击。汉军的飞箭也破空而出,飞向匈奴。
在茫茫大原上,没有树林,没有山丘,亦没有地洞。四万骑兵放的箭,对于四千人放的箭,可想而知,李广士兵中奖率远远高于匈奴人。果然,这一回箭放完,李广可谓损兵过半。损兵过半,就意味着李广所剩不到两千人了。
如果再拼一回飞箭,李广肯定全军完蛋。然而,这时李广作出一个惊人的决定:停止放箭。
李广不得不停止飞箭。因为,他们的箭快要完了。更要命的是,打后卫的张骞还没有赶到。
该死的张骞,不会是迷路了吧。
不管怎么样,李广必须撑到张骞来救他。李广又命令,所有士兵将箭上弓,没有命令,不得放箭。李广停箭,匈奴也停箭了。战场暂时恢复了宁静。可怕的宁静。
当士兵们悲观地望着李广的时候,李广正在徐徐地拉开大黄。所谓大黄,就是一种特制的巨弓。这不亚于现代战争的高射炮,此箭射程远,威力猛,只要大箭放出,对方一中奖,马上扑地无救。当然,这种大箭是必须考验臂力和射箭技术的。好箭配高手,这大箭实在太适合李广了。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李广将目光锁死了匈奴的将领。事实上,李广的射箭技术,真不是吹出来的。他连串放箭,一下子搞定了数十人。
匈奴被骇住了。
这时,天正在黑下来,匈奴决定休战。汉军士兵看着逼急的匈奴,像潮水一样慢慢退下,他们心里终于狠狠地舒了一口气。
这一回合打下来,李广的士兵已经面无人色。然而,他们却惊奇地看到,他们的头儿李广,竟然还意气风发,若无其事地笑了。李广这一幕,完全折服了兄弟们。
我们有理由相信,李广神态自若,显有作秀嫌疑。因为,真正的决战在于明天。他必须把信心留给兄弟,他必须撑到张骞部队支援。要赌博,就要赌到最后一分钱。
果然,第二天天明,两军打起来了。此次,双方直面攻击,骑兵挥刀对砍。这一砍战下来,李广又损兵一半。损兵一半,意味着李广不到一千兵了。
就在这时,张骞部队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