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婴和田蚡两个倒霉外戚玩完,最省事的倒是刘彻。但刘彻也没闲着。接下来,他要实施一个伟大的国家计划——建设大西南。
这个国家项目,策划人是番阳令唐蒙。当初,王恢讨伐南越时,唐蒙代表汉朝出使南越,向他们通风报信。唐蒙到南越时,人家端上一种叫做枸酱的特产招待他。唐蒙问招待的,这玩艺好像不是南越特产呀,从何而来的。
人家告诉他,这物产是从上游进口来的。唐蒙似有所悟,就回汉朝去了。回到长安,唐蒙招了几个蜀地的商人来问:枸酱不是蜀地特产吗,怎么跑到南越番禺去了?
人家这样告诉他:枸酱出产蜀地没错。可是却被经常偷运到夜郎,夜郎有河直通南越,可以行船。而夜郎又受嵌于南越,所以便将枸酱当贡品送给了他们。大约的情况,就是这样了。
唐蒙听完,一幅国家地图在脑中画成了。一个伟大而冒险的计划,突然涌上他的心头。他马上拟了一份计划书,跑去见了刘彻。
唐蒙告诉刘彻:南越表面臣服汉朝,但其势力扩张到上万公里,相当危险。如果南越造反,汉朝总是取道长沙国或者豫章郡,水道险阻,难于制胜。现在,我们终于找到一条直捣南越番禺的捷径。只要从夜郎国放船直下,就可以顺流插入南越。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必须打通一条通往夜郎国的道路。此路修成,就可扼制夜郎,从而就可以牵制南越,再而就是控制住了汉朝的整个南部。
妙,实在妙。刘彻满脸喜悦,激动万千地批准了唐蒙的方案。同时拜唐蒙为中郎将,让他全权负责修路一事。
想要修路,总不能绕过夜郎国王这关的。夜郎国,其首都位于今贵州省关岭县,辖地包括贵州省西部及云南省东北部。长期以来,夜郎都被南越控制,难怪南越的手脚都伸到了云南那边去了。
话说回来。如果汉朝将夜郎搞定了,不但云南,甚至整个南越也是它们的。这个算盘,只要是上了小学二年级的,都会算的。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搞定夜郎国。
这个问题,唐蒙心中有数。唐蒙以中郎将的身份,带着一支千余人的军队,带着厚礼,从长安翻山越岭到了巴蜀。然后,又从巴蜀翻山越岭到了夜郎,并且见到了夜郎国王。
夜郎怎么自大,但它总是知道汉朝的厉害的。唐蒙见到夜郎王后,先是送上礼物,然后暗示他们要和汉朝合作。这位夜郎王叫王多同。此时,他心里也打了一个小算盘。
他是这样想的:礼物可以收,但是真诚合作嘛,那是扯淡。反正有好处就先拿着吧,走一步看一步。
王多同算是答应合作了,同意汉朝将公路修到夜郎国来。汉朝人考虑的是军事战略,王多同则想的是,汉朝的货物能多多流进来。
要想发财,首先修路。这个命题,对于王多同来说,基本上是成立的。
唐蒙和夜郎王谈妥后,就回长安向刘彻汇报工作。刘彻同意动工,开山修路。刘彻同意两个字,好签;但是,修路这项工作,实在不是好做的。
当时,秦始皇为了修长城和高速公路,动用的都是国家军队。蒙恬发三十万大军,夜以继日,总算完成了不少任务。问题是,蒙恬这个大将军,匈奴人怕他,不敢骚扰他。所以,蒙恬才有心思开山修路。
可是现在呢,匈奴人不怕汉朝。而且唐蒙不过是中郎将。汉朝大部分的军队,刘彻都准备用来对付西北匈奴的。所以,唐蒙要想开山修路,只能一条路,征调民力。
征调民力,当然是巴蜀民工比较靠谱。于是,唐蒙带着他一千余兵,又征调了万余四川民工,开工了。
可是不久,修路出现了大问题。
问题就出现在唐蒙的管理制度上。那时候,修路没有机械化。开山,搬石,都得靠民工哎哟哎哟地出力。可是,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那是地球人都知道的。
唐蒙的问题是,他只管修路,不管民工死活。蜀地那个山高崖深的,伟大的民工就像是船夫,国家公路一点点在拓长,他们在前面却一个接一个坠入山崖。
到底有多少人不幸落难,估计唐蒙没有算过。前面死了人,他就从后面拉。于是,一批批人死在前线,唐蒙又从后方一批批地拉到前线。
生命无常,唐蒙无情。苦命的民工们害怕了。他们有的逃命。胆大留下的,准备革命。
当然,他们只想革唐蒙的命。要想革唐蒙的命,唐蒙当然是不会坐以待毙的。于是,唐蒙抓起一批,杀掉。又恐吓民工,想不好好修路,你们就是这个下场。
唐蒙这招,就叫杀鸡儆猴。巴蜀的百姓,想想心都寒。前面的人死了,后面的人是要上的。修路是死,造反是死。还不如死得痛快一点,搞一场大的革命。唐蒙,你能做初一,我就能做十五。
我想,当时的巴蜀人,心里肯定是这样想的。事实上,他们也是准备这样做的。
但是,四川民工还来不及造反,突然从长安来了一个人。
从长安来四川蜀地安抚民工兄弟的,正是蜀人司马相如同志。刘彻之所以派他来,是因为他听到了四川民工准备暴动的风声。司马相如是川人,派他去做老乡们的思想工作,当然是首推人选。
司马相如一到四川,先是调查事因,安慰劳工兄弟;接着,公开谴责唐蒙管理手段不当,不应该把咱川人兄弟只当牛使,更不要不把他们当人看;最后,就是替皇帝解脱。司马相如口吃,当然不能公开演讲。他利用善赋之特长,写了一篇又长又臭的檄文。如果简而化之,一段句话可以概括:
民工兄弟们,你们辛苦了。虐待民工这件事,不是政府行为,更不是皇帝的旨意,这完全是中郎将唐蒙个人的行为。现在,我谨代表中央,向你们致以深深的歉意和问候。请你们放心,中央已经勒令唐蒙同志反思工作态度,改进工作方法。
司马相如将檄文发出后,就回长安汇报工作了。司马相如前脚离川,唐蒙接着修路。那么,唐蒙反思了吗?他是否改进了工作方法呢?
唐蒙的确反思了,并且改进了工作方法。他想到了一招,征调军队修路。中央的军队,就别指望了。唐蒙只能将算盘打到了巴蜀等驻军的头上。
主意打定,征调军队,继续修路。最后,唐蒙发挥出不怕苦,不怕怨,不怕花钱的事业精神,将一条流满了鲜血和汗水的公路修到夜郎国的家门口。
当川地百姓和士卒看着那条犹如巨蟒的国家公路时,心里说不出是悲,还是喜。终于修完了,现在可以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
但是,唐蒙却告诉士卒:你们可以稍微松一口气,但是现在还不是回家的时候。
所有人都惊呆了。这个唐蒙,他到底想干什么。莫非,他修路修疯了,还想再修别的路不成?
唐蒙微微笑:你们说对了。我们接下来,还要继续修路。趁我们干劲还在,打通西南夷所有公路。这,当然也是国家计划和项目。
果然是个修路疯子!
所有人都傻掉了。民工被当牛使,可以哭天喊地。士卒被当牛使,有什么权力叫喊呢?入了军人这行,就得吃军人这行的苦。没办法了,咬牙切齿,也得跟着领导将路修下去。
但是,打通整个西南夷,必须花更多的钱,征调更多的军队。这件事,当然得经过皇帝点头才行。报告打到长安,刘彻批准了。
刘彻同意拨款,同意唐蒙征调军队。征调军队的范围,限定在巴蜀及广汉等西南驻军。
有刘彻这句话,唐蒙放心了。
唐蒙又率领着士兵,踏上了修路的征程。这次,唐蒙征调军队有数万人,规模巨大。他们夜以继日,前仆后继,一口气,就干了两年。
总结唐蒙那两三年,道路没修好,士卒倒死了不少。花的钱,更是以亿万来计算。本来修路是件好事,可是大家这么一算成本,马上就有人不高兴了。
于是,下至巴蜀人民,上至中央高官,都一致呼吁皇帝停止修路。那大把大把的钱,花出去就算了。可是那一批批可爱的子弟兵,就此摔下悬崖,悲痛啊。
拨出去的钱,相信刘彻心里是有数的;死了多少子弟兵,相信刘彻心里也是有底的。但是,钱都花了一大把,人都死了一大批。你们现在就想让就此停工,前功后弃。那花出去的钱,不是白花了?死了的士兵,不也白死了吗?
修下去,百姓难受;不修,刘彻心里也可难受了。那怎么办?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又坚定了刘彻修路的信心。
事情是这样的:西南夷的邛都国及筰都国等两个国王,派人到长安,主动表示愿为汉朝臣子。但前提是,必须享受和南夷一样待遇,南夷享受的汉朝厚礼,他们也一样不能少。
邛都国及筰都国两国,其实就是酋长国,和南夷诸侯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不过,他们主动请为汉臣,总比拉军队出去打服强多了。当然,不是来了都有礼物拿回去。问题就在于,他们值不值得刘彻出手大方,将他们打发上路。
这个事,刘彻心里是没底的。他又想到了一个人,司马相如。于是,刘彻将司马上如召来,问他对西南夷那两个酋长国的请愿有什么看法。
司马相如是这样回答:邛都国等西南夷诸国都挺靠近蜀地,打通这些道路,是很容易的。因为,前秦曾经将它们纳入国家版图,设为郡县。到了汉朝兴起,却将让之废弃,极其可惜。现在如果打通西南夷,重新设置郡县,其价值肯定超过南夷。
西南夷和南夷,到底谁的价值大,那不是一言两话能说完的。但是,司马相如前半段话,激起了刘彻的兴趣。
前秦都能将西南夷设为郡县,为何,我就不能设郡呢?既然要设郡,那唐蒙还得将路修下去。
于是刘彻点头,通过司马相如的方案。他马上就给司马相如布置一道作业:修路的事让唐蒙继续弄去。搞定西南夷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刘彻布置的作业,正中司马相如下怀。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肯定要升官了。封官还乡,光宗耀祖,不正是他司马相如梦寐以求的吗?
司马相如出发了。果然,刘彻给他封了一个官爵,中郎将。代表中央,持节出使。屁股后面还跟着两三个副使。
司马相如此趟出使,用时下很流行的话来说,三个字:牛逼了。
当然是牛逼了。司马相如坐的大马车,一路奔驰,蜀郡官员和西南夷个个都把他当明星捧着。对司马相如来说,搞定西南夷,根本就不是个问题。这些山区酋长,从司马相如手里接过礼物之后,一个个都乐呵呵地点头哈腰,像捡了大便宜一样。所以,司马相如出使的任务,完成得极其轻松。司马相如决定,趁出差机会,探望岳父老人家去。
当然,探望是假情,炫耀才是真意。想当初,临邛城下,开酒吧,当小二,岳父大门不出,断绝亲路。此中情景,仍然历历在目。今天,司马相如仿佛要告诉全世界,当初跌破发行价的股票,飙升了。
司马相如要回临邛显摆的消息,一夜传遍全城。临邛城忙坏了。郡守太守效迎,县令亦屈身背箭,在前面开路。岳父卓王孙及临邛城有头有脸的人,早就摆好宴席,列队欢迎,个个脸上笑不拢嘴。特别是那个卓王孙,仿佛是瞎猫逮上耗子,中了五百万大奖似的,骄傲得胡子都要飞起来了。
想从前,苏秦困顿出游,穷尽智慧,挂六国相印荣乡归里。那时,亲人朋友,全在他脚下作屈膝状,然而苏秦则昂头长叹,人世间,人情冷暖,不过如此啊。
也的确是不过如此。人不怕阔,一阔自然就有人替你贴金。果然,卓王孙也给发达的司马相如贴了一笔金。他牵着司马相如的手说,我真恨将女儿嫁给你晚了。现在,为了表达我对你的一番悔意,决定男女平等。卓文君大哥得到我多少钱,自然也少不了你女婿的。
于是司马相如意外地分到了卓王孙的一份财产。
用一句话来形容司马相如此趟出使,赚大了。官位够他意,面子称他心,财礼贴够脸。正所谓,工作顺意,万事如意,财路畅通。于是,司马相如春风得意来,又春风得意地回长安,向刘彻汇报工作去了。
但是司马相如没想到,长安有一口大黑锅,正等着他回来背。
这口大黑锅,就是受贿。
司马相如向刘彻汇报此趟出使成果,成果展示如下:包括之前主动请为汉臣的邛都国等西南夷诸国,都同意拆除关卡,开放边关,向汉朝敞开怀抱。
对于这个结果,刘彻当然满心欢悦。然而,工作则汇报完,就有人参司马相如一奏,说他一路上享受不正常待遇,受了不少地方官员的贿。
刘彻刚刚还晴空万里,脸情突然乌云密布。他派人出去查。这一查,却查出一笔糊涂账。
所谓不正常待遇,司马相如是享受了。蜀郡太守效迎,县令骑马开路,父老乡亲列队欢迎,就是个证据。说是受贿,的确有点冤了。钱是岳父大人给他的,这又关别人什么事呢?既然如此,接受别人行贿这个罪名怎么罩到司马相如头上来了呢。
我翻了一下史书,没有看到司马相如受贿细节,官方也没有公布事实。想来推去,只有一个可能:有人嫉妒司马相如了。
嫉妒司马相如这帮人,大约就是之前反对唐蒙疯狂修路的大臣。他们的逻辑大约如下:
打通西南夷,于汉朝有好处吗?没有。有什么好处呢?死了那么多人,花了那么多钱,结果路修好了,还要给西南夷送那么多厚礼。汉朝得到了什么呢?哦,不过是一个称号,被人称为老大。
为了一个天下老大的称号,赔尽那么多的纳税人和钱财,值得吗?既然不值,司马相如为何执意说搞定西南夷有好处?只有一种可能,司马相如有可能想趁机捞一把。
我相信,如果基于以上逻辑,他们肯定在司马相如出使的团队里,安插了特务。结果,司马相如被狠狠地暗算了一把。
当然,如果被栽赃,司马相如口不能辩,至少可以大笔一挥,以文辩之。但奇怪的是,司马相如选择了沉默。于是,司马相如就这样被刘彻撤了官,打发他离开了长安。
为什么司马相如会选择沉默?我想,他肯定知道自己理亏了。
首先,尽管他回蜀风光一把,可是蜀地父老乡亲都好心给他算账,说通西南夷于汉朝没多大好处;其次,回到朝中,大臣说的也是和蜀人说一样的话。
司马相如一想,他们或许是对的。但是,他已经没有勇气反对了。说通西南夷有好处的是你,说没有好处的也是你。这当然是没道理的。
也许这时司马相如才突然认清了自己:搞文学,他的确是个天才;搞政治,似乎还远远不如人家韩安国。只有一条路可行:将错就错,暂时离开官场。
官儿丢了没什么了不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终有一天,他还会回长安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