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五月二十六日,窦太后崩。
唐僧死了,孙悟空的春天来了。对刘彻来说,这个以念咒为生的唐僧般的老太婆,早该走了。再不走,孙悟空想翻跟斗都要看唐僧的眼色,那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啊。
六月三日,压抑已久的刘彻,动手清理窦太后的遗物。他第一个要清掉的,当然是窦太后拿来碍他路的巨石。此巨石,正是窦太后的傀儡,丞相许昌和御史大夫庄青翟。
刘彻踢他们下台的理由很可笑:治窦太后丧事不周。
什么不周,摆明就是秋后算账。此时,刘彻已经选好了新丞相。此人不是曾经被窦太后罢掉的窦婴,而是另外一个外戚新贵,田蚡。
那么窦婴呢,怎么办?刘彻已经替他安排后路了。
此后路就是,凉拌。
刘彻个个安排,合他的情,恰王太后的心。之前,田蚡之所以让丞相之位于窦婴,是因为窦太后未崩,时机未到。现在,窦太后都崩了,还怕窦婴个球呀。政治生态圈,也得讲更新换代,新陈代谢。
窦太后生前太欺负人,刘彻也得找个窦家的亲戚来欺负泄火。所以窦婴失势,不但符合政治阶级斗争的规矩,也符合其个人性格命运的发展轨迹。
正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在险恶的宦海中,窦婴,犹如那一卷无力的波浪,正在被风卷向远方的沙滩。
回首窦婴这辈子,犹如夹在钢板里的豌豆。身为窦太后的外戚,却独钟儒术,处处跟窦太后对着干,搞得窦太后都不知道窦婴他爹到底贵姓。好了,好不容易站到刘彻这边,人家王太后又认为你不是人家亲戚,凭什么接纳你。一边是海水,一边是火焰。在命运的夹层中,忍受烈火和凉水的冷泼,这就是窦婴的生命写照。
如果只看自己的变化,窦婴是无法看透这世态炎凉。看看人家田蚡,窦婴当大将军的时候,他还是一个郎官,向窦婴敬酒的时候,都要跪着来。那时,窦婴养着一大群宾客,现在他们看窦婴混不开了,掉头一转,全像苍蝇一般冲着田蚡这块猪肉去了。
说田蚡是块生猪肉,并不过分。他身材短小,四肢粗短,其貌丑陋。用当今诸多美女的眼光来看,这是一个三等残废男人。身材残废,可是家势雄伟,奈你美女来了汉朝,还得向他投怀送抱。
窦婴,你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一切皆流云,一切皆无常。认了这死理,拱了这富贵吧,守住这余后身吧。
窦婴得势之时,多次忘记自己究竟姓啥。然而田蚡上台,似乎也犯了窦婴这个老毛病。
首先,以皇帝贵戚及丞相身份,整顿王侯贵族,搞得人人自危,不得不向皇帝此个贵戚俯首称臣。
其次,入宫奏事,刘彻对他言听计从。田蚡趁此打劫,大封宾客。有的昨天姓什么,都没人知道,今天摇身一变,就成了丞相属下的两千石官员。
再三,疯狂圈地,修筑豪宅。派往全国各地替他购物的人,塞满道路,阻断河流,天下犹如烈火煮海,大鱼小虾,全无安宁之地。
这一年,刘彻二十二岁。他以为,窦太后死了,窦婴下台了,属于他的时代就要来了。事实上并非如此。他终于看清,外戚就像附在皇室身上的吸血鬼,打死一只,又来一只。
只要不扼制住吸血鬼,国无宁日,连皇帝做得也不爽快。
难道不是吗?请回头看,田蚡整顿诸侯贵族,是为树立皇帝及丞相府的权威。这点,刘彻是接受的。然而,田蚡大肆封官,连个招呼都不跟皇帝打,搞得刘彻极其郁闷。
有一天,刘彻终于忍不住朝田蚡大吼一声,你到底封够了没有。如果封够了,就留几个名额给我,我也要给我的兄弟们封几个。
这也就罢了。最让刘彻受不了的是,田蚡为圈地修宅,竟然打算将兵工厂(考工)的土地占为己有。刘彻马上跟他翻脸,又吼道:你干脆把武库也搬到你家算了。
吃皇帝的俸禄,却一心夺皇帝的权力,抢皇帝的土地。请问田蚡,你妈到底贵姓?
田蚡他妈姓臧,是造反之王臧荼的孙女。他的同母异父姐姐,就是皇帝老妈。
我身为一天贵戚,就得一天趁机利用贵戚的权力。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如果你看我田蚡不顺眼,等于看你老妈半边脸不顺眼。如果真是这样,那你就看着办吧。
上帝要毁灭一个人,首先使其疯狂。我认为,此话很多时候是说得一点没错。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童年,我们总以为什么都不懂;少年,我们总以为自己什么都懂;青年,我们又以为什么都不懂;中年,我们又以为什么都懂;老年,其实我们什么都不懂。
此人生五境界论,揭示了人生的秘密:那就是,我们在生活面前,永远都是无知的孩子。我们之所以无知,是因为眼睛总被生活的表象遮蔽。用佛家的话来说,这就叫红尘障眼。
富贵红尘,犹如满天大雾,遮住了田蚡的眼。他身在其中,只看明处之甜蜜,不见暗处之阴沟。
然而,对窦婴来说,这富贵红尘从眼前散去,他反而将这人世间看个通透。他终于明白了,人一生必须具有三种认识:
首先,认识自己不是什么;
其次,认识自己是什么;
最后,认识自己什么都不是。
现在的窦婴,就属于什么都不是。过去的窦婴,不是现在的窦婴,现在的窦婴,也不是将来的窦婴。窦婴两个字,不过是他父亲注册的一个账号,密码不在自己手里,全在老天那里。
佛家说,悟佛分有小彻悟和大彻悟。窦婴当然只有小彻悟,还没有大彻悟。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心中还有纠葛。此纠葛,就是失去的富贵,总在梦里缠绕。
梦里恍惚,醒来戚戚。窦婴突然发现,得富贵时是不自由的,失富贵时也是不自由的。富贵在手时,宾客们犹如包养的二奶,个个争宠受爱,仿佛鲜花向阳光开放。
然而那时,他欢乐过吗?似乎有,似乎没。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是如此孤独。
似乎,他还缺一个可以互相取暖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