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汉朝暮歌 一、大师匡衡

公元前35年,春天,正月。郅支单于的人头被陈汤用快递送往汉朝首都长安城。千古以降,最让人激动和自豪的,不是那颗单于的人头,而是随人头送至长安城的一封书。

那是陈汤向皇帝刘奭写的一封奏书,内容很长,经典摘要大约如下:郅支单于惨毒行于民,大恶通于天。臣甘延寿、陈汤将义兵,行天诛,斩郅支首级名王以下,以示万里。

最让人热血沸腾的是以下这句: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铁骨铮铮,铿锵之言。穿越千年的烟云,我仿佛看见,陈汤挥舞着长剑,英雄豪情,直冲云宵,威震天下。

刘奭很激动。四十年来,他的人生几乎是一部软蛋史。刘病已生前,曾经指着他鼻子骂说,败掉汉家天下的,可能就是他这不进化的软体动物了。现在,刘奭大可挺直身子,跑到刘病已庙前上香点火,骄傲地炫一回了。

谁说我是败家子,列祖列宗办不到的,老子办到了。高祖以下,我不是最牛,至少也不是最差的。

难道不是吗?刘奭不是心里说说骂骂就完了。陈汤让他扬眉吐气地昂起了尊严的头颅,他必须禀告列祖列宗。于是,他难得果断一次,不由分说就下令,把郅支单于头颅悬挂城头示众十天。紧接着,他亲自前往太庙,祭祀祖宗,赦天下。

整个汉朝,从中央到地方,到处都是一片欢乐和激动的海洋。

凡事总有个特殊之处,斩杀郅支单于,有人欢喜,有人不是滋味。至少有两个人,就提不起劲来。其中一个是宫中红人石显,另外一个则是丞相匡衡。

可能有人问了,那个于定国不是干得好好的吗?他哪里去了呢?

让我来告诉诸位吧!于定国早就下岗啦!和于定国一起下岗的,还有大司马史高。公元前43年,九月,汉朝降霜,庄稼欠收,全国闹饥荒。因为这项天灾,丞相于定国、大司马史高以及御史等三位高官,集体引咎辞职。

时间飞得好快,仿佛才一眨眼,此事就已经过去八年了。

八年以来,汉朝官场舞台,早就换了几拨人了。但是,能够混上台面的,来头都不小。比如,眼前这个匡衡。

匡衡,字稚圭,祖籍东海承(今苍山兰陵镇),和曾经的牛人萧望之是老乡。萧望之世代务农,到他那一代,果断弃农,拜名师搞起了学术,一整就是天下闻名,实在不易。无独有偶,匡衡世代亦是务农,到他这代,也决意弃农从学,搞起了学术。

萧望之搞学术,没听说经费紧张,倒是听说他拜了不少名师,比如夏侯胜。关于夏侯胜的故事,我们就不多说了。这个牛人收了萧望之与黄霸那样的学生,这辈子够本了,没啥后悔的了。

可匡衡转型找出路的确不容易。主要的原因是他很穷。穷到什么程度?穷到到处替人打工为生。这还不算啥,他竟然还穷到夜里点不起灯来读书。可偏他精力过人,不读书睡不着觉。于是乎,他想到一招——借光。

在中国历史上,读书人刻苦读书的版本,说也说不完。然而能成为经典的,无非以下三种:囊萤映雪,悬梁刺股,凿壁偷光。

囊萤的主人公是车胤;映雪的主人公则是孙康;悬梁的主人公是孙敬;刺股的主人公是苏秦;凿壁偷光的主人公,则是眼前的匡衡。

所谓,不吃苦中苦,怎为人上人。精力过人的匡衡,通过数年的勤工俭学,终于练得了盖世神功。此神功就是——解读《诗经》。

在汉朝,你要想在学术界混,就得精通经学。经学规定书目,就是“六经”:《诗经》、《尚书》、《仪礼》、《乐经》、《周易》、《春秋》。不要说熟读“六经”,只要你成为其中一科经书的牛人,足可够吃一辈子了。

夏侯胜精通《尚书》,还自创了小夏侯学,天下无敌。萧望之精治《齐诗》,所以很吃得开,在仕途上一路高奏凯歌。匡衡精讲《诗经》,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甚至有人还编出童谣说:不要说《诗经》,匡衡来了;匡衡说诗,听者无不眉开眼笑。

可是,精于解《诗经》的匡衡,仍然活得不成人样。问题不在别的,而在于考试。

在汉朝,无论你有多大的学问,想谋取官职,就得规规矩矩地参加考试。考中甲科,可为郎中;中乙科,可做太子舍人;得丙科,可补文学掌故。可是学术精湛的匡衡,考试技巧却是一塌糊涂。一连考过去,一连败下来。屡考屡败,惨不忍睹。

惨到什么程度?他连考八次,啥科都没中。不过,他身上有着偷光苦读的精神,屡败屡战,第九次参加考试,终于赢得一个惨胜——中了丙科。

差是差了点,总算是考中了。考中的匡衡,马上被补为平原文学。路漫漫其修远兮,抬头看天,低头看路,匡衡的路,还很长很长。

匡衡很失意,心有郁结却不能鸣之。他的诸多同行对他的冷遇表示不平,于是纷纷上书对皇帝说,像匡衡这等人才,不应该呆在地方,应该把他调到中央去做文学。

那时,好儒的刘奭还是太子,只能靠边站,想说话都插不上嘴。能够拍板说事的,只有刘病已。替匡衡说话的奏书刘病已也看到了。他想了想,找来时为太子太傅的萧望之,说:“传闻匡衡学问甚高,麻烦你跑一趟,帮我去验证一下。”

萧望之找了一助手,把匡衡召到京城,面对面聊了一回。考核完毕,萧望之向刘病已报告,匡衡学术水平,不是吹的好,他是真的好。

刘病已一听,吱了一声:“哦,我知道了。”

当是时,匡衡还留在京师因为他得等皇帝回音。从老乡萧望之对他的欣赏语气中,他有理由满怀希望、信心足足。然而不久,终于有回音了。匡衡只等到了一句冰凉的话:先回平原继续做文学吧!

就这样,刘病已就将匡衡打发了。匡衡这辈子,穷过,苦过,多次跌倒过,却从未后悔过。他知道自己天生命运多舛,要尊重上苍的安排。然而这次,对于刘病已的冷遇,他惘然若失,却又莫名其妙。

如果你爱我,就将我召来京城;如果你恨我,也可以将我召来京城。但是,皇帝到底是爱我还是恨我呢?如是真是爱我,连学术大师萧望之都赞不绝口了,为什么皇帝您不将我留在京城?如果你恨我,何必如此打击一介小民,与我过不去呢?

匡衡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生如戏,命运多作弄。漫漫人生路上,敌人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挺不住。咬着牙,忍着泪,一定要挺住。

事实证明,他挺过来了。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不可否认,刘病已是匡衡的冬天,而属于他的那个春天,则是刘奭。刘病已崩后,刘奭接班,匡衡犹如一匹长期陷于泥潭的好马,突然拔足而出,奔上了康庄大道。

提拔匡衡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大司马史高。我们知道,史高之所以登上大司马的高位,不是他有啥本事,而是沾了外戚的光。所以,他的副手萧望之对他很不感冒。

于是以学术为尊的萧望之联合别人把大司马史高架空了。萧望之说什么,刘奭就做什么,大司马史高就成了纯看客和装饰人物了。所以,史高一想起那事,心里就想骂娘。但是,他只能在心里骂,不能骂出口。

那时,有一政治投机客找到了史高。他对史高分析道:“你知道为什么你职位那么高,却没人理你吗?那是因为你是贵戚,名声不好。为什么你名声不好,因为你只顾自己,不懂得推荐贤人。如果想博取名声,就得任贤。”

最后,这位巧舌如簧的说客话语一转,说到了重点:“我认为匡衡是一难得的贤人,你应该重用他。”

史高认为此投机客说的很在理。以上那番话,说得好听是任贤,说得俗点是附风雅,宠络士人,结党为私。真可谓,听君一席话,胜读数年书啊!于是乎,史高马上就接见匡衡,然后向刘奭推荐。

一下子,匡衡仿佛是搭上了顺风车,先被刘奭任命为郎中,不久升为博士,再不久又升至给事中。要想为郎中,先为甲科。匡衡拼死拼活考不上的,皇帝一句话就解决了,而且还将他将来的路,全铺平了。

匡衡之所以被刘奭看中,不仅是投机客及史高的功劳,更主要的是,刘奭是真的太喜欢匡衡了。匡衡之所以被刘奭喜欢,认真推究,萧望之功不可没。

当年,刘奭为太子时,萧望之就是他的太傅。在萧望之的教导和指引下,刘奭不但迷上儒学,也爱上了儒生。此种优点,正是刘病已所缺少的。刘病已表面上尊重儒生,骨子里却顽固地认为,儒生迂腐死板,很不靠谱。

在儒家“六经”当中,刘奭最爱《诗经》,偏匡衡又是研究《诗经》的绝顶高手。所以匡衡和刘奭的相遇,是鱼和水的相遇,难舍其爱。正因为如此,匡衡终于挥一挥手,作别西边的黯淡,一路高歌猛进,做太子太傅,又迁为御史大夫,最后登上了丞相位。

在汉朝丞相当中,匡衡也算是一个划时代的人物。屈指算来,他应该是第一个以学术大师身份登上政治顶峰的人。当年,萧望之距离丞相仅一步之遥,终没有实现登峰。现在,所有的空白和荣光,全都让匡衡填补了。

终于相信了那句古话:不吃苦中苦,怎能为人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