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马援祭 四、悲伤的政治游戏

在这里,有人可能就有话说了,仅凭那几个僵硬的政治推理,就能推断出刘秀要斩杀马援,那不是胡整吗?的确也是,刘秀是军事天才,好马也有失蹄的时候。早年,他被王郎追杀的时候,不是也有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吗。所以说,不能说他批准了马援的进攻方案,就能证明他是故意下套,准备拿马援开刀的。

如此反驳,好像也没错。刘秀不是神仙,他怎么知道马援选的路线就不好呢?

搁下这个不管,我们再看下面这个,或许你就知道,刘秀对马援的恨简直是恨到钢刀上了。

刘秀获知马援在前线失利后,非但没有所同情,出台什么救援方略。他第一个命令就是派人拿马援问罪。你猜他派谁去了?

竟然是他的乘龙快婿梁松。

梁松跟马援的关系如何,相信刘秀是知道的。可刘秀竟然派马援的仇人梁松代表政府去调查马援,事情不明摆着吗?他就是要置马援于死地。

我相信,当刘秀任命梁松为使者,前往前线调查马援时,姓梁的心里是多么快乐。就像鱼儿汇入了大海,就像鸟儿飞上了蓝天,就像老虎奔进了森林。记恨是一种痛苦煎熬,复仇是一种能量释放。可梁松没想到,他到前线后仇是报了,却挺无趣的。

因为,马援没有死在他手上。当他看到马援时,老人家已经提前一步升天了,倒在了病床上。

死亡,对于死者来说,似乎是一种解脱。但梁松认为,事情不是这样的。别以为你病逝了就一了百了。你人没了,可是你的名声还在。批倒批臭,让你永世不得翻身,何尝不是一件乐事?

于是,梁松到处派人网罗马援的罪状,组织材料,整理成案,向刘秀汇报。刘秀仿佛也变成另一个刘秀,对所有关于马援的材料,都表示出愤怒。然后,他作出了一个近乎荒谬的决定——撤销马援的侯爵。

刘秀突然对一个病逝的死人进行大范围的报复,让马家惶恐不安。他们都不知道马援到底错在哪里,更不知道刘秀会对马援意见那么大。这可怎么办?马家人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天下之大,都是刘家的,想跑是跑不掉的,想赖也是赖不掉的,不如主动认罪,求条生路。

于是,马援的妻子拉上马援的侄儿马严,跑到洛阳宫门前跪地请罪。刘秀也不含糊,把梁松搜集的诸多莫须有罪状的状书,转到马援妻子等人手里。

他仿佛要告诉对方,他没有冤枉马援,证据都在这里呢。

马援妻子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原来,有人要报复马援,栽赃到他头上去了。马援妻子上书替马援申冤。总共有六次上书,每一次刘秀都看到了,但都不理睬。

熟悉官场的人都知道,当有一人出事,就会有一堆人替他求情。这种游说规矩就叫官官相护。所谓城墙失火,祸及池鱼。同在一条船上,你不救别人,等于不救自己。马上你就会发现,马援出事后,没有一个人替他求情。

现在,我们总算看见了马援的悲剧之处——他不结党,还到处跟结党之徒过不去。就像一个武林高手,得罪了仇家门派。仇家门派要灭他,他没有门派,除了独自抵挡,还有招儿吗?

马援的一生,最忠诚的战友好像只有刘秀。然而刘秀跟他过不去,估计他到地下九泉还不知道是基于什么思维逻辑。是的,马援是孤独的。这种孤独,却被一个江湖人看在了眼里。

他只是个小卒,曾经是马援的老相识。他的名字就叫朱勃,官衔也很小,不过是个云阳县县长。

据说,朱勃十二岁的时候,就能熟背《诗经》等书,经常拜见马援老哥马况。当时马援对读书不甚上心,在朱勃面前总是没有底气。马况就安慰其弟说,别灰心,朱勃器小,他的智慧也就到此为止,没啥出息了。你别被他吓倒了。

果然,朱勃二十岁的时候就当上了某县县长,从此就再也没有长进。当马援被赐为侯爵的时候,他还是个县长。甚至当马援都病死的时候,他也还是个县长。

朱勃给刘秀上了一道书,很长。奏书里回顾了马援为国家奋不顾身的一生,然后笔锋一转,就替马援申冤平反了。

朱勃的意思大约是说,马援是无辜的。可他死了,不能替自己争辩,活人也不敢替他争辩,真的很悲哀。窃以为,应该将马援一事再交高级官员讨论,考虑给他平反,恢复名誉。

朱勃可能不知道,在马援眼里,他也就一个县长的命,没啥出息的。但是他没想到,当他出事后,他曾经圈养的诸多宾客,没人敢吭一声,连个屁都不敢放。唯有朱勃,他曾经蔑视,曾经欺侮过的人,仍然仗义替他说话。

朱勃的报告打上去后,刘秀看了,没动静。尽管如此,气可算消了很多。消是消了,案子还是压着,不过已经允许马援可以先入土为安。

在我看来,在中国古代所有帝王当中,刘秀是个近乎完美的皇帝。他之所以跟完美帝王擦肩而过,马援冤案是其中之一。这是一个极大的遗憾。不过,刘秀却让我们明白了一个道理:在权力场中,没有完美的政治玩家,只有完美的政治游戏。完美的苍蝇,永远都是苍蝇;残缺的战士,永远都是战士。刘秀,马援,都是残缺的战士。

然而,残酷的政治游戏,仍然挡不住悲壮之马援穿越时空的声音。千年已逝,我们仍然听到他那句热血沸腾的壮语——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卧床上在儿女子手中邪?

他说到了,也做到了。有人没看懂,但我懂了。这是一种永恒的英雄情结,生命不息,奋斗不止。它超越了主张功成身退的儒家,超越了逍遥世外的道家。

他不属于任何门派,他只属于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