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莽四子尽死,一时间传言甚嚣尘上,说王莽“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王莽本来就已经是白发人送黑发人,闻此揭疤剜疮之言,心中愈怒。然而怒归怒,眼前的现实问题却不得不尽早解决,那就是帝国将来由谁继承。幸运的是,王莽的儿子还有两个备份,当年王莽被汉哀帝贬回封国新野都乡之时,和手下侍女们媾合,生下了两个私生子——王兴、王匡,王莽本来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两个儿子,如今嫡子死绝,王莽这才想起二人来,将其认祖归宗,从新野都乡接到长安,封王兴为功修公,王匡为功建公。
一般而言,王兴和王匡既然是皇帝王莽之子,理当封爵为王,为何却只封了公爵?其实,并非是王莽吝啬王爵,王莽也是情非得已。按照礼制等级,无论普通百姓还是帝王将相,家中地位必定是嫡长子(正妻所生长子)>嫡子(正妻所生)>庶子(妾所生)>孽子(私生子),王兴和王匡乃是等级最低的私生子,身份根本上不得台面,而王莽以习礼起家,也不敢贸然破坏礼制,将私生子的地位提升为嫡子,从而自己打自己嘴巴,况且即便他真敢,天下舆论也必将为之非议纷起,哗然不安。因此,王莽只能先封二人为公,不敢封王,更不敢立其中一人为太子,帝国的接班人人选,于是继续悬而未决。
接班人人选难产,更大的问题又接踵而至,那就是新朝能不能支撑到王莽交接班的时候。
四年之前,流民初起,规模都不算大,几十人或者上百人,便是一支流民队伍。倘若此时予以安抚,事态很容易平息下去。然而,所谓屁股决定脑袋,由于帝国官僚们的官僚习气,耽误了最佳的应对时机。官僚们为了政绩,存着侥幸心理,一开始根本不报,以为可以蒙混过关。事态扩大之后,虽然不敢不报,但又多有隐瞒,实百言十,实千言百。就这样一层层欺骗上去,县欺其郡,郡欺朝廷,朝廷大臣们一看报告,并不严重嘛,这般小事,无须惊动皇帝,于是,王莽便被蒙在了鼓里。
等到终于惊动王莽,事态的严重已经可想而知。不得不承认,王莽对老百姓的爱,绝非嘴上讲讲,他心中确实装着穷苦大众,因此在接到流民报告之后,第一时间便作出批复:一律赦免,允许他们各返故乡。
和王莽雄心勃勃的改革一样,王莽的批复同样未能落到实处。流民们返回故乡之后,依然不能解决吃饭问题,加上贡税负担沉重,辛苦一年到头,将所有收成全部用来缴税,还得倒欠政府,兼以法禁繁苛,动不动就可能被判犯罪,抄家入狱,这样一合计下来,还不如重新当流民,吃霸王餐,做自由人。更为可恨的,则是官府的所作所为:流民集中之时,力量强大,官府奈何不得。一旦解散,化整为零,官吏们则趁机报复,对分散的流民追剿堵杀,以此充作政绩,邀功请赏。
于是,流民们散而复聚,不可断绝。王莽见赦免毫无效果,不禁勃然大怒,当朝痛骂道:“剪韭剪韭断杨柳!流民盗贼,宁有种乎?”
曾经的王莽,其见识远不止此。作为一名优秀的政治家,理应和优秀的文学作品一样,来自生活,高于生活。然而现在的王莽,已经没有了生活,他所赖以依靠的,只剩下他的感觉。
然而,有感觉就会有错觉。王莽依然主宰着帝国,但他已经不再了解他的帝国。王莽依然深爱着他的百姓,但他已经不再了解他的百姓。他独处于宏伟的未央宫中,拍着脑袋,想着当然,人间之疾苦,民生之多艰,对于他来说是如此之遥远。他根本无法体会流民们的悲惨处境,他只是觉得,你们这些流民,擅离家乡,四处掠食,不知道触犯了帝国的多少条法律,而我却赦免你们无罪,给你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我是如此宽宏大量、仁慈端庄,然而你们却把我的一片好心当成驴肝肺,放着好好的良民不当,非要去四处流浪,难道你们是天生受虐狂?
王莽当朝怒骂流民,等于是给流民定了性,官吏们纷纷表态附和,陛下您德高三皇,仁过五帝,天下人有目共睹,有心共知。些许流民,非但不感激陛下的恩德,反而自甘堕落,实在是因为他们天生就是做盗贼的材料。陛下无须忧虑,萤虫岂能撼日月之光,这些流民盗贼,不久就会自生自灭。王莽于是大悦,对这些官吏加官进爵。其余官吏一看这架势,当然见样学样,也都只报喜不报忧。
然而,四年过去了,流民们非但没有自生自灭,规模反而越来越大,人也越聚越多,其席卷区域,包括了青州、徐州、荆州、并州、兖州、冀州、扬州,整个关东地区,都已是盗贼蜂起、流民遍地,王莽这才如梦方醒,知道受了手下那群官吏们的忽悠,这些流民原本只是国家之小疾,经过官吏们有意的误诊,硬是给活生生地耽搁成了国家之重症。
我也曾劝过王莽君,重症尚非绝症,天下事溃烂至此,你多少也应和其他皇帝那样,先使出减膳、祷天、下罪己诏等常用套路来,以示心系百姓、与民同忧。表面文章总归是要做的,你不是最擅长做表面文章吗?王莽听完之后,背过身去,以袖掩面,号啕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