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亮,文武百官已齐集皇极殿前。崇祯身着青服出来,问道:“奉祀各坛各庙的官员都到了吗?”王承恩答:“都到了。”
崇祯点点头,逡巡一圈道:“韩爌、王永光、温体仁、何如宠、钱象坤。”五人应声出列。“朕不让你们来了,怎么还来了?”
温体仁答:“陛下怜臣等年老,是陛下爱臣之心。但陛下行祈雨大仪,徒步去崇雩坛,足见陛下为民之心,臣等精诚不落人后,怎能因老迈而不追随陛下左右?”
崇祯微微一笑道:“韩老爱卿年逾七十了,还是不要去了。”
韩爌抱拳一揖道:“难道臣的诚心就不如各位大人?臣也是要去的。”崇祯摇摇头道:“老爱卿的诚心朕知道,但十几里路,徒步而行,老爱卿吃不消的,还是不要去了,就这样了,动身吧。”说着走下丹陛,直走向午门。
王承恩高声道:“动身了——”
文武百官随在崇祯身后,出了承天门,各部院掌印官就各带数人四散走开,分别奔北郊、社稷、山川、风云、雷雨各坛和龙神、太岁、东岳各庙,行祈雨大礼,其他人跟着崇祯直奔南郊的崇雩坛。
一路上,卤簿不陈,驰道不除,不设配,不奏乐,一直走到正阳门,才有一处事先设好的帐篷,供崇祯和百官稍事歇脚饮茶。
崇祯喝了口茶,叫过文震孟道:“文起,与朕说说闲话。朕问你,这大雩之祀,三献礼成之后,要奏《云门之舞》。这《云门之舞》是什么曲子?”
“《云门》者,帝尧之乐。”文震孟回答道,“尧命儒臣作《云汉》词,制成《云门》曲,取云出天气,雨出地气之意,乃是假声容之和,以宣阴阳之气。”
崇祯微微点头。喝口茶之后,崇祯宣布了一个让阁臣们赞不得也劝不得的决定:“朕柄政已经是第三个年头了,内患外辱就没消停过,更没过过一天风调雨顺的日子。都进了五月了,从山东到甘肃没下过一场雨,禾稼俱枯,看来还是朕精诚未至。今日祈雨回宫后,朕搬到文华殿斋宿,虔诚修省。”
说到这儿看看众人反应,阁臣们只是大眼儿瞪小眼儿,不知如何表态,崇祯又接着道:“朕想问问诸卿,朕不能说不虔心,可这朝政多有缺失到底原因在哪儿?如果臣下事多蒙蔽,朕一人再虔心有何用?”
皇上既指“事多蒙蔽”,身为辅臣的李标就不能不说话了:“陛下不但自御极以来勤政为民,夙夕不辍,超过历朝历代君主帝王,而且圣明睿智,洞悉臣品优劣,臣等怎敢蒙蔽?”
“哼,朕不是圣人,怎么能全盘洞悉诸臣人品?你们都敢说没有蒙蔽么?”
钱龙锡想皇上可能是有所指,便道:“圣虑万里,非臣等能及万一。圣上既说事多蒙蔽,必有臣等不知而圣上知之事。还请圣上略示臣等,臣等才好自查查人。”
“朕非指某人某事,卿等也难说不知,只是不像朕这般上心。如用人者选择不当,任事者推诿不前,刑法失中而狱底多冤,墨吏纵横而小民失所,官之参论修怨徇私,抚按举劾视贿为准,南北直隶及十三省之召买暗派穷民,边塞民膏多充官员私囊,军队扰害地方妄戮无辜。有一于此,便足上干天和!”说着转向王承恩道,“这里很凉快儿,咱们多坐会儿。你去跟众卿家说,朕今日征求直言,但有想法,尽管到朕面前来指摘朝廷失政之处。”
王承恩刚传了话,立时响起一片叽喳声。
何如宠先走上来道:“陛下,云南道试御史王象云疏中说,旱灾太甚的原因是民生太困,根源则在于官府私派太多,养盗太宽,衙蠹太纵,赋税加耗太重,忧民之情太冷,敛财之术太急。”
“朕看了,他说得对。”其实崇祯对“赋税加耗太重,敛财之术太急”两句心中十分矛盾,他知道民不堪重负,但库府空虚更让他着急,却苦于没有两利之策。
光禄寺丞许鼎臣走过来道:“陛下,依臣看来,今日之情势,是陛下督责愈急,而臣下之担当愈缓;陛下之焦劳愈勤,而封疆之偷安愈怠;陛下之忧民至矣,民愈思乱;陛下之兵饷厚矣,而兵愈思逃。陛下可想过,效忠者谁?宣力者谁?”
崇祯听完想了想,道:“卿说的是。敷政和平是朕的本愿,但欲臣下不敢偷安,振醒积玩,当以何法?”
许鼎臣又道:“江西道试御史贾多男上疏说,厘剔宿弊固然是美政,然而积习既久,旦夕操切何以奏功?富豪之家奢僭成风,以至民穷盗起。伏愿陛下徐提天下之正性,而勿骤夺一世之锢情,因袭之中默寓变革之妙。雷霆之前先施以雨露滋润,威猛之前先济以宽仁,给官员开辟荣显之途,然后怵之以辱,使人不转蹈于屈辱。想必陛下看过了。”
“你们是说朕求治之心太急,欲速则不达?”
钱象坤离崇祯较近,听了几人对话,走近道:“浙江道御史王道直也是这样说。他说陛下应运中兴,先前手提魁柄以诛元凶用了重典,现在正宜养天下以和平,使春生之意多于秋杀。但现状却是谳狱者不尊法度,任意轻重,以至人怀危疑,甘霖不应。”
崇祯十分相信天人感应:“这么说,是朕失政了。”说罢轻叹一声,喃喃道,“任意轻重,任意轻重……”
“臣以为不是陛下失政,是陛下失于考察。”又上来一人,“臣有奏疏。”
崇祯抬眼看,并不认识,是个小臣:“奏疏?你竟带了奏疏来?”
“臣本想随陛下行祈雨仪回来后就递上去。既然陛下现在就征言,臣就直接呈给陛下了。”
崇祯接过打开折首,见写着“兵部主事华允诚呈奏”,就看下去:
两年来,陛下刚严机断,致群臣秉承太过,匆匆孜孜,目不暇给,而法令滋章,臣民解体,人才荡尽,根本受伤,终成陛下焦劳于上,诸臣舞弊于下。倚陛下授综核之权,当事者佐以舞文击断之术,主事者骋其持筹握算之能,遂使和恒之世竞尚刑名,清明之躬浸成丛脞,圣主图治之心翻为诸臣斗智之场。可惜一。帅属大僚,惊魂于回奏认罪;封驳重臣,奔命于接本守科,庙堂不以人心为忧,政府不以人才为重,四海渐成土崩瓦解之形,诸臣但有角户分门之念,意见互犄,议论滋扰,遂使剿抚不定,非但不能兴邦启圣,反使朝廷既聋且昧。可惜二。人主所以总一天下者,法令也。王化贞、杨镐丧师误国,厥罪惟均。陛下申明三尺,肆镐市朝以惩封疆大吏,化贞恃有奥援,独稽显戮,遂使刑罚不中,斧钺无威。一可忧也。国家所恃以为元气者,公论也。直言敢谏之士,一鸣辄斥;指佞荐贤之章,目为奸党,不惟不用其言,并锢其人,又加之罪,遂使喑默求容,是非共蔽。二可忧也。
这话说得太过了,矛头直指崇祯,而且说他又聋又昧!依崇祯的脾气,华允诚轻则降级,重则发配。
但崇祯没有发作,生咽了下去,刚说了征求直言,尽管指摘朝廷失政,怎能出尔反尔,因言获罪?但他也实在不愿认同华允诚的指责,把折子递给王承恩,抬头看看天,又向百僚坐的帐篷望去,刚想叫一声“刑部”,想起各部都被派去各坛各庙祈雨了,便又转向阁臣:“天气日渐转热,今后官民犯罪者免去笞杖之刑吧。判处徒流以下减等的重犯,不要戴枷铐了。”说着起身,“走吧。”
右参政梁廷栋凑上来,道:“陛下,天气溽热,这路才走了一半,陛下万乘之躯,臣等怎能心忍?陛下心意已到,即使不乘轿舆,也可以马代步。臣请陛下珍惜龙体。”
崇祯本就是个不管好话歹话、不管是谄言还是诤言,只要不爱听就要发作的人,又刚咽了华允诚的犯上之言,正窝着一肚子气,便抓住梁廷栋发了出来。他睃了梁廷栋一眼,厉声道:“骑马?御膳不举,驰道不除,卤簿不备,礼乐不奏,为的什么?不就是为了自示贬损,以答天戒么?百官与朕一同步行,不就是为的同示省愆祈吁之诚么?你要朕半途而废,存的什么心思?”又转向阁臣,“洪武三年,太祖祈雨,素服草履,步祷于山川坛。藁席露坐,日中曝晒,夜卧于地,连续三天。”再转向梁廷栋,“朕才一天,还要骑马,你是要朕既欺天,又愧民,还要做个不肖子孙!”梁廷栋讨个没趣儿,唯唯而退。
崇祯叫过李标:“汝立,你代朕拟道诏书,广征天下言,指摘朝政种种缺失,朕当择善而从,言过其实朕也决不追究责罚。”说完大步前行,李标紧跟上。
走了一会儿,崇祯突然小声道:“华允诚出位逞私,妄议朝政,且牵诋不伦,是何主见?朕看必有唆使之人!”李标愣住了。
三阁臣刚吃过晚饭,高起潜、张彝宪就找上门了,三人急匆匆赶往文华殿,个个心中惶恐不安,搜肠刮肚揣摩皇上又有什么火上房的事。能拿定的是,这时召见,绝非好事。果不其然,不待阁臣们行过礼站定,崇祯劈头打将过来:“袁崇焕旧病复发,背着朕又与那皇太极和谈!他是与你们打过招呼,还是本就受你们指使,嗯?!”
几人一起被这当空霹雳打趴下了。这事早传遍京城,已是民间酒肆茶舍的谈资,几人当然都听说了。
钱龙锡因自己是当初力荐袁崇焕的主谋,尤觉自身干系重大,皇上早有“言官荐举人才,后或隳职偾事,举主连坐”的话。袁崇焕若是得罪了皇上,自己亦难撇清,遂忙忙言道:“陛下息怒,臣等纵有天大胆,也不敢未获圣意而私相勾连。陛下亲赐袁崇焕尚方剑,准其不受朝臣节制,便宜行事,臣等怎敢越俎?况且,臣等不明关外情势,不谙军务,又怎敢指手画脚?至于袁崇焕与皇太极再开和谈之事,百姓都已传开,臣等当然也有耳闻。但臣以为不可信。这极机密的事,竟在百姓中口耳相传,怎知不是皇太极使的离间计,欲借我皇之手自毁干城?”
“离间计?是皇太极的离间计还是左良玉的离间计?”崇祯噌地站起,冷笑一声,“啪”地甩下一份奏折,道,“左良玉说,两名女真特使方纳吉、温塔石现在就在宁远!”
这一声怒喝不啻山倾地陷!钱龙锡颤手拾起奏疏急急翻看。
崇祯犹自怒不可遏,冷笑道:“便宜行事?他把国家卖了也可便宜行事么?尚方剑是杀人用的,求和用不着剑,更用不着他袁崇焕!”
李标把眼看韩爌,见他只低头不语,皇上在盛怒之中,自己就不能不说话了,便道:“陛下暂息雷霆,臣以为,即便建部特使在宁远,也未必是袁崇焕暗中通使。皇太极所怕之人只有一个袁崇焕,听说袁崇焕再度出镇,皇太极便不能不改变策略。努尔哈赤与袁崇焕曾有谈和之举,皇太极想再续前缘,一为探真假虚实,二来广泛散播,使我皇生疑,离间我君臣。皇太极与袁崇焕有杀父之仇,借我之手除掉袁崇焕,既利大计,又报私仇,此乃一箭双雕之计,陛下不可不虑及此。”
崇祯脸露不屑之色,“哼”了一声,喝口茶道:“袁崇焕是你们举荐的,你们当然为他开脱。”
钱龙锡以为这话是冲他说的,忙道:“臣绝不敢袒护!”
“是吗?那朕倒要问问,韩爌!”崇祯突然叫一声。
韩爌浑身一震:“臣在。”
“朕问你,为何再三为高道素请免?”
几人心中纳闷儿,怎又扯到高道素去了,却见韩爌更低了头,“……臣、臣想,都是魏忠贤的罪过。”
崇祯阴声阴气道:“此话怎讲?”
“诸王就国必以齿序乃是成例,谁能想到魏忠贤让三王同时去国。惠王去荆州才三日,魏忠贤就逼着桂王去衡州,让监造桂王府的高道素等措手不及。巡按温皋谋疏乞展期,被那逆阉矫旨切责,有司只好仓皇赶办。陛下想,一个月赶造出来的王府怎能结实牢用?再说,道素督造正殿,黄用督造寝殿。倒塌的是寝殿,而将道素论死,处罚过重。”
“哼哼!朕若出藩邸,这就是榜样!说什么正殿寝殿,高道素是工部侍郎,他有全权,更有全责!自三月初三夜之后,每逢风雨雷震,桂王阖府便露立庭中,全身湿透,不敢回屋,深恐再出人命!他是朕的亲叔父!说什么是魏忠贤的罪,明知王府不牢用,魏忠贤败后为何还不禀明补救?只说砸死六名宫女,伤百余人,即寸斩之未足蔽其辜!又何请焉!你与朕明说,你与高道素有何私情?!”
韩爌跪倒头磕到地上,说道:“臣与高道素无任何私情!这不是臣的一己之见!”
“朕就知道不是你一己之见,所以才把你们都召来,朕知道你们都是一般想,竟还口口声声说绝不敢袒护!为何你们只护高道素,不替黄用求免?”
“黄用不仅偷工减料,且敷衍塞责,才致出事,他是肇事罪魁,怎可贷死?”
“黄用只是高道素的听差!你们为高道素卸责,全推在黄用身上,只因他是内官!你们深受内官滥权之害,恨之入骨,所以不分良莠好歹,凡罪过都往他们身上推,对不对?!”
“臣不敢,臣只是要分出罪责大小。”
“罪责大小?前方战败,你说是主帅罪大还是将弁罪大?”
韩爌不说话了,李标这才明白为何韩爌不敢为袁崇焕说一句话。近几月来阁臣办事多不中圣意,不知何时这心高气傲性躁情急的年轻皇帝又要将这帮老臣或废或流了,还是少说少道的好,也就不言语了。崇祯发泄完了,似是消停了些,坐回御案后,像是自言自语道:“当年被魏忠贤害死的老太监王安不是个好人么?”待气息匀整了,又道,“武之望殁于任所,群臣推杨鹤继任陕西三边总督,你们以为呢?”
李标道:“杨鹤素有清望。”
“但他似不知兵。朕今日召他问方略,他只对‘清慎自持,抚恤将卒而已’。”
“臣以为杨鹤知兵。”韩爌道。
“何以见得?”
“万历四十七年,杨镐四路师败,杨鹤疏劾杨镐,荐熊廷弼,可见其知人。臣还略记得他的劾疏,大意是:‘辽事之失,不料彼己,丧师辱国,误在经略;不谙机宜,马上催战,误在辅臣;调度不闻,束手无策,误在枢部;至尊优柔不断,又至尊自误。’可见其知兵。”
“卿如何记得如此清楚?”
“此疏人人记得,因他直指皇上。”
崇祯想了想,就案上翻出一份邸报看,看着就小声念出声:
图治之要,在培元气。自大兵大役,加派频仍,公私交罄,小民之元气伤。自辽左、黔、蜀丧事失律,暴骨成丘,封疆之元气伤。自揞绅构党,彼此相倾,逆阉乘之,诛锄善类,士大夫之元气伤。譬如重病初起,百脉未调,风邪易入,道在培养。圣上事事励精,临轩面质,但阁臣大吏,未必能事事都知,有问必答;六部诸臣,未必能事事皆做,有求必应,而至龙颜不悦。臣以为,现今一切民生国计,吏治边防,应该参照祖宗成法,委任责成,宽严相济,图之以渐,镇之以静,何虑天下不能太平?
崇祯念完后合上邸报,道:“这是杨鹤去年召拜左副都御史时上的奏牍,朕今天又把他翻了出来。说得头头是道,但愿真是个医国圣手。好,杨鹤迁兵部右侍郎,总督陕西三边军务。还有,高道素、黄用论死,卿等酌拟吧。哼,只是这袁崇焕忒胆大,到底让朕心中不踏实。”
崇祯离开文华殿已是近亥时了,月朗星稀,清风拂面,很是舒爽。
崇祯来了精气神儿,想过会儿风,便不回乾清宫,顺着金水河信步走下去。王承恩捧着几本折子跟在后面,直走到午门。午门早已上了大栓铜锁,崇祯停住脚站了会儿:“王承恩,叫他们打开阙门。”
“万岁爷,您要去哪儿?”
“去看看祖宗。”
“万岁爷,天儿太晚了,当心凉着,再说也不是拜太庙的日子,还是回吧。”
“屋里闷得慌,朕闷了一天了,想过过风,朕也没说要进太庙哇,只在祖宗门外看看。别啰唆了,叫他们开门。”
王承恩知道这位爷的脾气,不敢再劝,只好去传开门。
崇祯出了午门,拐向太庙,在太庙大门前三丈处站定,心中默道:
“太祖爷啊,我虽然比不上太祖爷、成祖爷,但我是大明最勤政的皇帝,也是历朝历代最勤政的皇帝,为何偏偏是我最多灾多难?神宗爷几十年不理朝政,皇兄差点儿把大明江山送给个阉寺,日日宴饮,夜夜笙歌,好不自在,却是天下太平,把那些天灾人祸都积到我头上了!
“太祖爷啊,您老人家是火灵君下界,驱除外族,灭元兴明,复我汉家天下,您老人家在天之灵可不能看着自家天下再陷于外奴之手啊!求您老人家再运神威,杀一杀东西两股邪气,保我江山永固,朱家长续吧!”
崇祯默叨完了,转身又向承天门走去。王承恩可着急了,这是要出宫啊!紧跑几步赶在前面:“皇上,深更半夜的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看看朕的子民是否安睡,是否有人无家可归,露宿街头,甚或饿毙。叫他们打开承天门。”
“皇上,这辰光哪还有人啊?就是叫更的也还没出来呐。”
“是么?那胡同里呢?”
王承恩没听明白:“胡同里怎么了?”
崇祯淡淡一笑:“北京的青楼妓馆大多设在胡同里,所以京人把寻香惹艳称为‘逛胡同’。”
王承恩真吃了一惊,虽然听说过皇上为信王时常内外城转悠,但王承恩绝没想到他连这些隐语都知道:“爷啊,您要去那种地方?”
“宋徽宗去得,朕如何去不得?”
王承恩差点儿跪下:“我的爷啊,您可是位圣明君主啊!”
崇祯咯咯笑起来:“朕是说句玩笑话。”刚说完脸上又涌愁云,“始皇帝能从咸阳跑到泰山,朕却连这皇城都出不去,你说朕这皇帝当得有多窝囊?唉,朕是分身乏术啊!”
王承恩松口气:“那,咱就回吧?”
“朕不去泰山,也不出京城,就出这承天门看看都不行?开门!”
见崇祯鼻子眉毛不是样,王承恩不敢再拦:“您先等等,奴婢去招呼周文炳来护驾。”
“不用,快开门!”崇祯是想看看在这多事之秋,千步廊上那十四衙门有没有人像他这苦命皇帝一样,心忧国事,劳作到这晚,还是早都回去温存那白颈香暖了。
王承恩不敢怠慢,传开了门,崇祯大步出门,果然如他预料,一眼望去,整条街除了几盏昏暗的街灯,各衙门全都是黑灯瞎火。
崇祯心中恨恨,疾步前行。正走着,听得一阵马蹄声,影影绰绰一队人马由远渐进,王承恩心中一紧,紧跑几步用身子挡住崇祯,只听一声呼喝:“什么人,站住!”
王承恩想拉着崇祯往回跑,不想崇祯却推开他照直往前走。
“好大胆!既不回话又不站住,给我围住了,别让他钻了空子!”
随着呵斥,人马成扇形围了过来,王承恩再次跑到前面以身护驾,近前了,看清是官军装束,王承恩放下心来,只听为首的“哎哟”一声,翻身下马道:“是王公公啊,您老怎么这早晚儿的出来逛街啊?”
王承恩低声喝道:“万岁爷在此,还不见驾!”
那人仰头大笑,道:“王公公,您老可一向是一天到晚都是愁眉不展的,如今也会寻乐子了,哈哈哈哈!”哈哈打完睁开眼,崇祯背手站在面前,直吓得魂飞天外,腿一软就跪下了,颤颤巍巍道:“臣周文炳护、护、护驾来迟,万岁爷恕、恕……”
“行了,起来吧。”崇祯边说边往前走,“深更半夜大呼小叫,睡着的也被你们惊醒了,有那老人本就睡不安稳,怕是再睡不着了,让人不得安生!”
周文炳跟在后面道:“万岁爷,这条街上没有民宅,各部院也都上了锁了。即使有哪位大人晚走的,也是乘轿骑马,哪有徒步的,更何况是这辰光了。臣是怕……”
“怕有盗贼是吧?这也是你的职责,只是不要扰民。”
“臣知道了。皇上怎么这时候出宫来?”
“闷得慌,外面清爽,出来随便走走。”刚说完,忽见都察院正堂旁的一间小房竟亮着灯,崇祯顿起好奇之心,疾步走去。
正堂已上了锁,小房的门虚掩着,崇祯推门直入,王承恩、周文炳跟着,其他人守在门口。
房中一人正在伏案疾书,见进来三个陌生人,烛光昏暗,看不仔细,便起身道:“你们是什么人?”
周文炳刚喝一声“大胆!……”就被崇祯抬手止住了,“你是什么人?”那人此时看清了,一人是大太监装束,一人是二品武官打扮,中间这位年少的,身着明黄衮龙袍!便浑身一哆嗦,全身发胀,颤声道:“您是……皇上?”
崇祯笑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扑通跪倒,道:“臣陕嗣宗叩见陛下。臣不知圣上夜巡,惊了圣驾,请陛下恕罪。”
王承恩搬来把椅子,崇祯坐下:“是朕找上门来的,起来吧。陕嗣宗,你是什么官职?”
“臣是监察御史。臣有产于杭州西湖北高峰的灵隐佛茶,请皇上尝尝。”陕嗣宗说着起身去取茶叶。
“不必了,这时辰喝茶睡不着觉了。这早晚为何还不回家?”
“回陛下,臣在写疏奏。”
“嗯,你是言官,又是要弹劾谁吧?”
“臣不是弹劾大臣,臣是批鳞。”
王承恩和周文炳都吃一惊,小小的七品官竟敢当面犯龙颜!
崇祯倒是没恼,反倒来了兴致:“哦?朕做错什么事了?”
“陛下没有大错,陛下是一代圣主,如今是太、成之世再现,天下尽知。”
“太、成之世?你刚才说的是批鳞,难道要批到太、成之世?”
“臣是说陛下有二祖遗风,与历代帝王相比,我皇有三不可及。”
“三不可及?何谓三不可及?”
“从来帝王好学者不少,但我皇上天睿聪明,时亲讲幄,博综经史。披阅章疏,泉涌风生,口授而笔记者,臣下应接不暇,这是一不可及;从来帝王溺情者多,但我皇上少年天子,锐意历服,声色不染,货利不求,且宫禁肃清,帑藏频发,这是二不可及;从来帝王大多奢靡,但我皇上溥海富有,刻厉节约,浣衣菲食,云构不烦于土木,情思不及于花鸟,这是三不可及。”
崇祯笑了,沉吟道:“说的倒是好听,可太、成盛世靠的可不是这些,而是边境弭患,百姓安居。朕比二祖,天壤之别。”
“臣以为圣上与二祖相比,有五不自知。”
王承恩心想这陕御史疯了,怎么一个劲儿跟皇上过不去。崇祯倒不这么想,反而起了兴趣,说道:“五不自知?这就是批鳞了,说来听听。”陕嗣宗打开奏折读道:
今陛下批答不辍,顾问日勤,但只闻阁臣屡改票拟以从上,未闻陛下曾一霁颜以从下。既令臣下敷陈意见,又使臣下凛凛于救过不及,谁还敢畅所欲言?臣恐渐进于予圣而不自知;今陛下一概疑云,以慷慨进言者为专擅,以一言偶误者为不敬,以修正意见者为肆欺变幻。臣恐日涉于猜疑而不自知;今陛下于二三大臣,呼之而前,唯恐不速,常跪逾时,备加谴呵。敬大臣之心何在?臣恐日习于尊倨而不自知;天下积弊废弛,朝政犹如重病之余,元气大伤,振聋发聩计非严督不可,然须逐渐整理,非可旦夕责效。稍无成效,便独自焦劳,无疑是委辔而冀马驶,放舵而责舟转,势必愈操愈急。臣恐渐流于訾窳而不自知;今陛下聪颖太高,英爽时溢,不患不明察,患有人乘明察而花言巧语中伤善类。不患不振刷,患有人借振刷而小忠小信希市主恩。不患不惩贪诈,患有人借贪诈而捕影含沙阴肆如簧。臣恐日趋于纷苛而不自知。
周文炳想皇上这回非恼不可了,便向兵士使个眼色,只等皇上一声令下,便把这小子拿了。崇祯的确有些着恼,自颁旨征言以来,连接几道奏疏,都与陕嗣宗一个腔调。顺天府尹刘宗周说:
今陛下圣明天纵,卓绝千古,励精图治,宵旰靡宁,然成效太急,不免见小利而速近功。功利之见动,而庙堂之上日见其烦苛,事事纠之不胜纠,人人摘之不胜摘,于是名实紊而法令滋。陛下诸所擘画动出群臣意表,遂视天下以为莫己,不免有自用之心。臣下自以为不及,益务为谨凛救过不给,谗谄因而间之、猜忌之端遂从此而起,陛下几无可与托天下矣!夫天下可以一人理乎?恃一人之聪明,而使臣下不得尽其忠,则陛下之耳目壅塞矣;凭一己之英断,而使诸大夫国人不得衷其是,则陛下之意见移矣。数十年来,以门户杀天下几许正人,犹蔓延不已。陛下欲折君子以平小人之气,用小人以成君子之公,前朝覆辙将复见于天下!陛下声色不御,宴游不迩,律己甚严,但求治之心操之过急,不免酿为功利,功利之不已转为刑名,刑名之不已流为猜忌,猜忌之不已积为壅蔽,人心之危潜滋暗长而不自知者。法天下之大者,莫过于重民命,则刑罚宜当宜平。陛下以重典绳下,逆党有诛,封疆失事又住。一切诖误,重者杖死,轻者谪去,朝署中半染赭衣。而最伤国体者,无如诏狱。
河南府推官汤开远说:
当今有圣主而无善治,何以故?陛下一人独劳,而无诸臣辅佐。陛下急于求治,诸臣救过不及。临御以来,明罚敕法,自小臣以至大臣,无论为故为误,俱褫夺戍配,甚则下狱拷追。臣读明旨,谓诸事皆经确核,以议处有铨部,议罪有法司,稽核纠举有按臣也。不知诏旨一下,铨部即议降议革,有肯执奏曰‘此不当处’者乎?一下法司,即拟配拟戍,有肯执奏曰‘此不当罪’者乎?至核查失事,按臣不过据事上闻,有乞贷于朝廷者乎?是非诸臣不肯分别也,知陛下一意重创,言之必不听,或反以甚其罪也。陛下急于求治,诸臣欲奉公营职,而虑及天威不测,梦魂亦惊,旧章难恃,耳目俱荧,难以鼓豪杰之气、奏精勤之理;陛下诚以官守之故并罪言官,今日为言官太难,言责之中又有官守,身在科道而务在六部,舍封驳而勤差诿,轻重倒置,无法专其言责;陛下以策励望诸臣,于是臣下多戴罪。不开立功之路而仅戴罪,将戴罪无已时。陛下以详慎望诸臣,于是臣下多认罪。虽然臣下过错当归己,但皇恩亦当明察,若不晰其认罪之心,而概以免究宽大,认罪必成故套。故宜稍宽大吏,与诸臣推心置腹,进退之间待之以礼,使诸臣勿畏勿怵。陛下宽一分在臣子,即宽一分在民生,否则民穷则易与为乱。
看了这些崇祯本未着恼,但陕嗣宗又来絮叨,这接二连三的就让他有些恼了,恼的是不能拿他怎么样,因为拿了他,便正好证明那“五不自知”说对了。
崇祯心绪不畅,站起身叹道:“朕本乐闻谠言,但你亦是臆测管窥,虽是窃附忠爱,但迂腐剿拾,全不晓国势人情。权奸窃柄,百度废弛,此时不矫枉振颓,太平何日可望?事加综核,改票折中商榷,务求至当,朕岂肯凭臆决事?哼,回宫!”说完大步走了。
路上他问王承恩:“这陕嗣宗说得对吗?”
王承恩赔着笑,小心翼翼道:“祖宗有训,奴婢身为内臣,不敢说三道四。”
崇祯道:“诶,朕让你说的嘛。”
王承恩道:“是。奴婢是想……小臣说出了大臣不敢说的话。”
崇祯怔了一下,抬头见乌云遮住了明月,心里越发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