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爌刚进家门,老管家就报告:“老爷,小姐回来了。”
“哦?她回来做什么?”
“说是要找老爷。”
韩爌刚绕过影壁,一名侍婢就急急地迎了出来,道:“老爷,快去看看小姐吧,哭得收不住,夫人也劝不住!”
韩爌一愣:“她为何要哭?”
“小姐不讲,只说要见老爷。”
韩爌心中已知女儿所为何事,这也是他一桩大心事,便道:“她人在哪里?”
“在书房里。”
“哭也不挑个地方!”韩爌来气了。在他心里,书房是神圣的处所,不能放肆地笑,更不能号啕地哭。
“小姐知道老爷回来更衣后就要去书房的,所以在那里等老爷。”
韩爌走进书房,见女儿正趴在夫人怀里,发出蚊子一样的哭声,倒是夫人哭得像要断气。正要发问,女儿抬头见是父亲,猛地起身,趋前几步扑通跪下道:“爹爹救我!”
韩爌紧张起来,忙道:“起来说,出了什么事?”
“我公爹说,他此次必被定入逆案,轻则流徙,重则下狱,这是真的么?”
韩爌心一沉,果然是为此事!
韩爌姻家右庶子杨世芳是《三朝要典》纂修者之一,韩爌因偏袒东林被罢官,杨世芳于是与他绝了来往。韩爌知他是胆小怕事,编纂《三朝要典》也是被迫为之,倒也不怪他。
但《三朝要典》是阉党大罪,编纂者理应定入逆案。可如果杨世芳定罪,杨家落魄,女儿便从此遭罪!如果家产抄没,全家流徙,从此便是海角天涯,永难相见了,其情何堪!但如果袒护于他,必遭朝中方正之士侧目,颜面扫地,自己近四十年的清正之名怕也就完了,若被睚眦必报的皇上发觉,自己相位亦难保。兹事体大!
“你倒是说话呀!”见韩爌不说话,夫人气急败坏道,“孩子又无罪,如果连女儿都救不了,你这首辅还有何用!如果女儿女婿被赶走了,我就跟了他们去!你就自己去伺候皇上吧!”
“越说越不像话了!”韩爌吼了一声,“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不许哭闹!”
“大喜?什么大喜?女儿都要全家遣戍了,你竟说是大喜,你是不是疯了?!”
“今天是二月初四,中宫诞育皇子,我大明有嗣君了!”
母女俩猛地直起身,盯着老韩爌道:“皇后生孩子了?”
“对!”老韩爌感慨起来,“我朝三百年来,自太祖马皇后之后,中宫无生子者,周皇后是中宫生子第一人,可见大明有望!”
韩夫人愣了愣,又哭起来:“人家生了儿子,当然是喜事,我家可要丢女儿了!呜呜——”
“胡说八道!”韩爌转向女儿道,“你先回去吧。”说完大步离了书房。
福建晋江安海镇安平桥头,一个七八岁风仪俊秀的孩子已立了多时,向东眺望。忽然肩头被人拍了一下,扭头一看,叫了声“三阿叔”,又转过头看向大海。
“又想阿母呢?回吧,你阿爸找你呢。”
孩子随来人向回走,过了桥,进了一处大宅院。这院子规模宏耸,翼堂、楼阁,亭榭互对环列。穿过五进院,是一个月门,上书“致远园”,假山、亭台、精舍、池沼、小桥、曲径、佳木、奇花,别是洞天,郑芝龙正坐在亭内喝茶。孩子上前叫了声“阿爸”,就不说话了。
郑芝龙见他脸上尚留两行清晰的泪痕,不禁皱起眉头道:“又没去书塾?又跑到桥头去了?没出息!师傅让你背的书背了吗?”
孩子低头不语。
郑芝豹道:“大哥就别责怪了,森儿自出生就没见过父亲,一直跟着母亲,自然感情深厚。突然见不着母亲了,能不想嘛。”
“哼,文不成武不就,长大了就是个吃饭的皮囊!你给我记住,你是中国人,不是日本人,将来要为大明保疆守土!去,念书去!”
郑森突然蹦出一句:“保疆守土光念书没用!”
“什么?”郑芝龙腾地站起,喝道,“你个大颗呆!你想怎的?”
“习武!”
“好、好,有志气!”郑芝豹大笑。
郑芝龙也笑了:“倒是像我囝仔,不过还在流鼻水呐,一把剑还拿不动呢,习个屁!再长大些,阿爸自会教你,干你娘的。”
“我拿得动。”
“哈哈哈哈,好,给他一剑。七月半的鸭子,不知死活!”
郑芝豹解下佩剑递给郑森。
此剑剑身为星斗图案,根部错金,云芝形护手,浮雕剑柄,卷尾环形错银剑首。郑森左手握柄,右手托鞘。郑芝豹怕他手沉拿不住砸了脚,没有松手,道:“这是斗牛剑,你真拿得动?”
郑森不语,右手一使劲,郑芝豹就脱了手。
郑森左手一扬,鞘飞剑露,便使了起来。只见那剑法招式严谨,圆转如意,身手步一丝不乱,竟是蛟龙护身,风雨不透,把个芝龙、芝豹看呆了!舞了有半刻钟才歇手,却见他神定气匀。
“你、你、你何时学的剑?”郑芝龙愣了半天才道。
“与邻家所学。”
“哪、哪个邻家?”
“在日本时的邻家花房家,他是日本剑道大家。”
郑芝豹领着郑森走到郑芝龙身边,抚摸着他的头道:“此儿日后必是我家千里驹!”
“好,”郑芝龙揽儿入怀,“你阿母在海边独自生下你,无人相助,又将你抚养成人,生养之恩不可忘。但你日日思母,不思进取,岂不辜负了你阿母?你阿母知你今日这般样子,岂不伤心?要读书,将来才能干大事,懂吗?”郑森点点头。
郑芝虎跑了进来,神色严峻:“大哥,出事了!”
“怎的了?”
“普特曼斯偷袭了中佐所,咱们在中佐所的十五条船,已经全部被击毁!”
“怎么会?我已答应发给他们台湾往来大陆的通商凭照……”
“他们哪是要这个,他们是要独霸海上通商,不许葡萄牙、西班牙人插手,是要让朝廷只与他们通商!”
郑芝龙一巴掌拍在桌上,茶碗果碟全蹦到地上碎了:“歹狗!老鸡排!”骂过了冷静下来,“派出侦骑,盯准了红毛鬼的行踪,我一定要把普特曼斯扔到海里!”
韩爌自打坐这儿,就一句话不说,人都到齐了,他还是一句话不说。几人纳闷儿,相互看了看,李标只好开口了:“首辅大人,人已齐了……”
韩爌叹一声,眼皮不抬,道:“圣上又催了,明日就要呈上名册,我等今日必要议妥。好在逆要都已拟定,只有《三朝要典》一节了,诸位议吧。”
谁也没接茬儿。说到《三朝要典》,就要想到杨世芳头上,都知道杨世芳是韩爌姻家,谁也不想带这个头,一时竟都无语,韩爌也不催。
李标见都不说话,总不能没个了结,便先开了腔:“《要典》乃逆阉假以诛灭诸贤之借具,首恶者不能不办。魏广微为首倡,黄立极、施凤来、杨景辰为正副总裁,公论具在,绝难开脱。至于修典诸臣,乃是迫于淫威,不得不为,绝非心甘情愿。如果一并追究,则蔓延无际,何处是头?”
“不然,”曹于汴不服道,“《要典》乃是大案,只列三四人,皇上处如何通得过?再说,怎知那朱继祚、余煌、张惟一、袁鲸等就不是真心附逆?即使不是追腥逐臭,毕竟降身辱志,自甘下流。像这等失了名节的人,即便不重惩,也断不可再用!”他没提到杨世芳,算是给韩爌留了面子。
“此话虽说不无道理,”钱龙锡道,“但魏忠贤假皇命点了你的名,谁敢说个‘不’字?”
“即便是圣上钦点,就该这么个写法么?”曹于汴仍然不服。
“这样写法难道是自己能专主的么?不这样写,一家老小命都难保,这也是人之常情,不必苛求。”
王永光看着韩爌道:“首辅的意思呢?”
韩爌轻轻叹息一声:“圣上初进宫时,也曾遵先帝遗嘱,迁就于那魏忠贤,却是所为何来?”
“这可不一样,”曹于汴道,“当时满朝均是魏党,圣上迫于情势,故作姿态,正是为日后翦除魏逆,这正是圣上英明之处。”
韩爌一笑:“圣上位在至尊,尚且迫于情势,臣子又当如何?圣上是英明之举,而臣子就是附逆么?”这话有点儿忤逆,不等旁人答话,韩爌接着道,“与阉党牵连之人不在少数,大多为求自保,并非真与阉党一心。这‘阴行赞导’四字,便能株连蔓延不绝,如此下去,闹到文不言声,武不出力,人人自危,大明也就危了,我等就是罪人了!”这后面的话说得道貌岸然,又危言耸听。
曹于汴忽然仰头诵道:
正气长留海岳愁,浩然一往复何求。
十年世路无工拙,一片刚肠总祸尤。
麟凤途穷悲此际,燕茑声杂值今秋。
钱塘有浪胥门目,惟取忠魂泣髑髅!
诵罢眼光扫了一圈,见无人说话,又继续诵道:
虚存忠直,肝肠化作苌弘碧血,留为干日白虹,死且不瞑。但愿国家强固,圣德刚明,海内长享太平之福。涟即身无完肉,尸供蛆蚁,原所甘心。不敢言求仁得仁,终不作一怨尤字也。而痴愚念头,到死不改。还愿在朝臣子其从君父起念,于祖制国法国体,大家当共留心。
曹于汴说的这一通,众人都记得清楚,那诗是原山东道御史东林党人黄尊素的绝命诗,后面的是东林六君子之首的杨涟的狱中绝笔。众人也都明白这是曹于汴羞讽老韩爌的,如今的这些私心真是愧对死难的东林烈士!但是出于对韩爌一向的敬重,还是无人提出异议。钱龙锡想再让曹于汴说下去就该火并了,便将话头扯开:“还有一事也要议一下,”说着看了韩爌、王永光一眼,道,“改敕一事我等已访察明白,张庆臻罪重罚轻,刘鸿训实是一时疏忽。此事应向圣上奏明。”
“哦?”韩爌眼一亮。
“张庆臻平日里架鹰走狗,经常混迹市井,认识了一个小人叫狄正。狄正自称与国戚田大人交情深笃,可为张庆臻弄到京师捕营辖权……”
“且慢,哪个田大人?”
“田贵妃之父田弘遇。张庆臻不疑,拿给狄正三千两银子要他居中料理。狄正用一千两收买了文书官田嘉壁,在敕书中添入‘兼辖捕营’,趁鸿训事务忙时递上。敕书乃是皇上批复的,都是照抄,鸿训怎能想到有擅改敕书事,便未推敲就发了。”
“那狄正呢?”王永光问。
“跑了。”
“此事如何向皇上说?鸿训毕竟失职,并非无过。张庆臻只罚俸三年,因他是世袭勋臣子弟……”
曹于汴憋不住了:“那刘鸿训就该谪戍代州,王在晋就该削籍?”
“如是鸿训等还在待勘,自是可说。”王永光手一摊,“如今已作出处分,如何再说去?当今圣上何等英明你们难道不知?圣断一出何曾改过?”
“功过赏罚,唯圣上一言,怎么就不能改?”争着吵着就都看向了韩爌。
韩爌站起身道:“王大人说得对,此时再争,便有结党之嫌了,就议到这吧。”说完便倒背手抬腿走路。
谁都知道皇上最痛恨结党,也就不再言语,都站起身。唯是曹于汴直盯着韩爌已有些微驼的背影,心里想以前的老韩爌已不复存在了。
韩爌刚走到门口,门开了,差点与进门之人撞个满怀。
“皇上有口谕!”曹化淳说。众人刚要跪下,曹化淳又道,“皇上说各位老臣年龄都大了,不必跪接。”然后清了清嗓,宣道:“荷人无端袭击我中佐所,烧毁船只,朝廷责以荷人,要求赔偿损失,并撤出台湾,通商事宜要有约在先,经朝廷允准,才可做去。但荷人自恃船坚炮利,拒不奉旨,一意孤行。传谕闽浙诸省,恢复海禁。荷人再起衅端,立与打击,驱赶下海,永不通商!”
“遵旨!”
金门料罗湾,日头刚半升,郑芝龙的舰队就出港了。驶出不过四五里,瞭望台上的施大瑄就大叫起来:“大哥,发现一只大舰,可能碰上红毛鬼了!”
坐在黄花梨螭纹圈椅里的郑芝龙瞪他一眼:“狗脑子呀?说了多少回了,如今咱们是官军了,不是海盗了,怎么就是改不过口来!”
施大瑄笑着拍了一下嘴:“臭嘴!”又举起千里眼看,“大、大人,不是一只,是、是……”
“多少?”
“数十只!”
郑芝龙腾地站起,咬牙道:“那就不是红毛鬼,是刘香佬!看清了,多少只?”
施大瑄约略一数:“大约五十只。”
“咱们是三十五只,略少于他,但咱们是官,他是贼,气势上就压倒了他,打!展开队形,靠上去!”
也举着千里眼的李国助又大叫:“大人,后面还有!有、有十二只,还有旗舰密德堡号!”
“我看见了,”郑芝龙道,“刘香佬勾结上了红毛鬼,这就是冲着咱们来的!”李国助道:“敌舰倍于我,荷舰又装有加农炮,力量悬殊啊!撤吧?”
郑芝龙略一沉吟:“今天是个机会,刘香佬和普特曼斯的舰队都来齐了,以后再难遇到这阵仗了。李国助施大瑄,你俩驾只快船回港,速集八十只红夷大炮舰,三十只火船,绕到敌后,李国助带三十只大舰、十只火船攻击荷舰,施大瑄带五十只大舰、二十只火船攻击刘香佬!”
二人受命下船,郑芝龙再道:“全队停止前进,待他来攻。今天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郑芝龙原名郑一官,继承了李旦和颜思齐的船队后,将船队分成十八支,每支一个头领,领五十船,他自领一百五十船。十八人名字也改了,按“芝”字排辈,最后一字都以飞禽走兽名之。一官为老大,改名芝龙,三弟为芝虎,四弟为芝豹,从弟为芝鹤,族弟为芝鹏,余者芝燕、芝凤、芝彪、芝麒、芝豸、芝獬、芝鹄、芝熊、芝蛟、芝蟒、芝鸾、芝麟、芝鹗等,写在纸条上放盒内,各人拣出哪张,即以此名之。李国助是李旦之子,他和施大瑄都是“十八芝”之一。受明廷招抚后,十八弟兄中有七人誓不受抚,弃他而去,刘香佬即七人之一。
敌舰排成扇形,从三面包抄过来。郑芝龙看了一会儿,道:“必须打乱他的队形,切割开来,然后我两舰攻他一舰,才好翻盘。中间那只六桅座船必是刘香佬。去问各支,谁去冲阵?”
一通旗语之后,一只大船并不回话就率先冲出,直逼刘香佬座船。
“是三哥!”郑芝豹大叫,“太早了,咱的大舰还没聚齐呢!”
“是啊,太莽撞了!”郑芝龙一跺脚,“叫他回来!”
再一通旗语打过去,郑芝虎仍不回话,继续前冲。
“这可要有去无回了!全队上吧?”郑芝豹道。
“不行,不能拿舰队弟兄们的命去救他一舰的命!等大队上来。”
刘香佬船队见对方一舰独冲,便数炮齐发,郑芝虎舰立刻起火,炮位炸毁,炮手大部阵亡。
郑芝虎身负重伤,弟兄们上来要把他拉下去,他怒道:“都滚开!舵手,对准六桅大船!操橹手,把吃你娘奶的劲使出来,撞沉它!”
刘香佬见敌舰裹着火球冲过来,立即下令:抛下铁链,拦住它!就在郑芝虎座舰就要撞上刘香佬座舰时,被铁链拦住了。
不等郑芝虎倒船,敌舰上连续抛下四爪锚,将郑芝虎舰死死缠住,进退不得!敌舰炮铳齐发,郑芝虎舰的弟兄几乎伤亡殆尽!刘香佬舰水手翻上郑芝虎舰,将已经昏迷的郑芝虎捆个结实,扔上刘香佬舰。
刘香佬生得瘦小干枯,经年干的海上生意,风打日曝,三十出头的人看去像四十多岁。见抓了郑芝虎,心下大喜,以为郑芝龙为救兄弟,必退让三分,于是指挥舰队突阵。
刚要接仗,突然侧后方出现庞大舰队,一眼望去,海面上全是桅帆!刘香佬大惊,下令回撤,与荷兰舰队靠拢。不想一通排炮打来,前面几船被打翻,回撤之路被封。郑芝龙见援军已到,也开始攻击。
李国助、施大瑄相向完成对荷兰舰队与刘香佬舰队的切割,李国助便迅速向荷舰展开包抄:“红毛鬼近身肉搏不是咱对手,靠上去,抄家伙登上洋船,把红毛鬼杀光!干你娘的!给我轰!”
炮火轰鸣、滚滚硝烟中,李国助舰队靠近了敌舰:“火船点火!”数只火船霎时腾起火球,直冲敌舰。“咦?火船上的弟兄怎么不跳海?要烧死自己呀?”半晌无人作答,都盯着火船。
“好弟兄啊!”李国助嗓音哑了,“他们为了保证攻击准确,不撒舵呀!”说着两行热泪滚下,“干你娘的!登船,杀光鬼子!”
中国人杀红了眼,挥着大刀冲上敌舰,但被荷兰人一排火铳击退,死伤惨重。后面的中国人再次冲上,展开反复争夺。
此一仗,直打到天擦黑,双方均伤亡无计。荷军司令官普特曼斯再不敢恋战,丢下刘香佬跑了。刘香佬船队被两倍于己的郑芝龙船队团团包围,几乎全军覆没。刘香佬拼死抵战,最终被郑芝龙六只大舰围在正中,逃无可逃。
刘香佬立于自己船头,郑芝龙坐于自己船头,相向而对。
“香哥,听说你在广东营生不错,为何又跑到我闽浙来?”郑芝龙笑着说。
刘香佬却是阴沉着脸,迸出两个字:“报仇!”
“报仇?”郑芝龙冷笑一声,“是你七人要离开弟兄们,不是弟兄们赶你等走的,说什么报仇!”
“我们据着台湾,海上来往,自是富足,本是天大的自在,你自可以在台湾做个皇帝,弟兄们也自会拥戴,却偏要投靠那皇帝小儿,背叛了自家弟兄,钻人家裤裆,看人家颜色,让弟兄们寒了心。这且不说,竟去做朝廷鹰犬,反过来剿杀自家兄弟!杨六、杨七、钟斌、李魁奇都被你杀了!你既然下得手,我便也下得手!”
“投靠朝廷?那何斌、郭怀一,还有你刘香佬,投靠红毛鬼,又是怎讲?你们还认自己做中国人吗?那朝廷与我等都是一个祖宗,我是背叛,你等就是卖国贼!你连祖宗都不认了!话又说回来,毕竟兄弟一场,我也不想剿你们,可李魁奇害了杨天生、陈衷纪,我还能容你们?!今天又是你打上门来的,反倒怪我一身不是。你今天把芝虎好生放还了,我放你一条生路。如若不然,那就休怪我寸草不留了!”
“哈哈哈哈!”刘香佬仰天大笑,“今天来了,就没打算囫囵个回去!不过你这兄弟,倒可以囫囵个地送还给你。来人!把郑芝虎装麻袋里,扔海里!”
郑芝龙一蹦老高:“你敢!”数十只鸟铳就对准了刘香佬。
刘香佬看着郑芝虎被装进麻袋,系上口,喊一声“扔!”郑芝虎就被推下船舷,“咕咚”入海,直沉下去。
刘香佬举起拐子铳,对准自己太阳穴,“哈哈哈哈!”一阵狂笑随着一声枪响戛然而止,身子向后倒下。
崇祯看罢逆案名单,抬头刚想说话。兵部尚书王洽一头闯进,竟不及请安,就笑盈盈道:“陛下,料罗湾海战大捷!”
“哦?”崇祯不知料罗湾,“什么大捷?”
“熊文灿报,郑芝龙在金门料罗湾全歼刘香佬船队,刘香佬自杀。荷舰被击沉两只,焚毁三只,夺两只,只逃了五只,生擒夷众一百一十八名,斩夷首二十颗,夷敌抢去夷尸未能割级者累累难数。”
“好啊好啊,”崇祯靠向椅背,仰天道,“除了东南大患啦!”
韩爌、王永光、钱龙锡、李标齐声道喜:“恭喜吾皇,东南海疆从此无忧啦!”
“王洽,郑芝龙损失如何?”
“回陛下,郑芝龙和刘香佬各伤亡近千人。刘香佬船损失二十余只,其余被郑芝龙掳获。郑芝龙炮舰、戎克船损失十数只。”
“什、什么是戎克船?”
王洽只是照本宣科,也不明就里。韩爌见他答不出,便道:“戎克船是一种中型平底船,可商、战两用。此名是夷人所用。”
“嗯,”崇祯坐正了,“王洽传旨,让熊文灿去宣谕荷人,一者,荷国必须照价赔偿我船损失,包括伤亡人员的抚恤和治疗用度,还包括此前被荷人掳去的我商船及货物。二者,荷人只能居留台湾,不可来往大明海域。三者,荷国欲与我国通商,必由我国商船去台湾交易,不得下海。如有违反,必与打击,并从此不得通商。还有,传谕葡、西等夷人,与我国交往,必遵我国规矩,否则就如荷人今日之下场。”
“领旨。”
待王洽出去,崇祯翻开案卷道:“逆案就这样了,照此颁行。诸卿所言东林诸人的厚恤也是该做的。高攀龙、杨涟,由行人司拨款各四百两并派人亲赴所在造坟祝祭。周起元、左光斗,给予加等优恤赐葬。吴裕中、周宗建、黄尊素、李应升、夏之令、缪昌期、魏大中、周朝瑞、袁化中、苏继欧、周顺昌等,按生前原官阶给予祭葬。顾大章、刘铎,特恩加等安葬。万燝加级优恤。顾宪成、冯从吾、邹元标、沈鲤、翁正春、公鼐、赵南星等准给祭葬并从优抚恤。”
崇祯二年(公元1629年)三月十九日,《钦定逆案》颁布中外。告谕说:
竖逆魏忠贤,狷狡下材,备员给使,倾回巧智,党籍保阿,初不过窥颦笑以市阴阳,席宠灵而饕富贵。使庶位莫假其羽翼,何蠢尔得肆其毒病?乃一时外廷朋奸误国,实繁有徒。或缔好宗盟;或呈身入幕;或阴谋指授,肆罗织以屠善良;或密策合图,扼利权而管兵柄。甚至广兴祠颂,明效首功,倡和已极于三封,称谓浸拟于亡等。谁成逆节,至长燎原?及朕大宝嗣登,严纶屡霈,元凶逆孽,次第芟除,尚有饰罪邀功,倒身窜正,以望气占风之面目,夸发奸指佞之封章。迹其矫诬,乌容错贷。朕鉴察既审,特命内阁部院大臣,列拥戴、谄附、建祠、称颂、赞导诸款,据律推情,再三定拟:首正奸逆之案,厉于五刑;稍宽胁从之诛,及兹三褫,其情罪轻减者,另疏处分。此外原心宥过,纵有遗漏,亦赦不问。
《钦定逆案》共分七等:
“谋反大逆”二人:魏忠贤、客氏,磔死;
“首逆同谋”五人:崔呈秀、魏良卿、侯国兴、李永贞、李朝钦,论斩;
“结交近侍”十九人:刘志选、梁梦环、倪文焕、田吉、刘诏、薛贞、吴淳夫、李夔龙、曹钦程、许志吉、孙如洌、陆万龄、李承祚、田尔耕、许显纯、崔应元、杨寰、孙云鹤、王体乾,秋后处决;
“结交近侍次等”十一人:魏广微、崔应秋、阎鸣泰、霍维华、徐大化、潘汝桢、李鲁生、杨维垣、张讷、郭钦、李之才,充军;
“逆孽军犯”三十五人:张体乾、谷应选、客光先、客璠、杨六奇、崔凝秀、崔铎、崔文升等,永戍;
“谄附拥戴军犯”五十人:太监李实、吏部尚书周应秋、户部尚书黄运泰、李精白、黄宪卿、兵部尚书邵辅忠、太仆寺卿郭兴治、御史卓迈、翰林院编修吴孔嘉等,充军;
“结交近侍又次等”一百二十九人:前阁辅顾秉谦、冯铨、张瑞图、来宗道、吏部尚书王绍徽、太常少卿阮大铖、吏部郎中周良材、太仆寺卿白太始、魏持衡、尚宝司卿魏抚民、户部尚书曹尔桢、礼部尚书孟绍虞、工部尚书杨梦衮、刑部尚书苏茂相、工部尚书薛凤翔、兵科给事中李鲁生、孙杰、太仆寺少卿李蕃、南京兵部尚书范济世、协理京营兵部尚书吕纯如、御史刘廷元、巡抚单明翊、朱童蒙,太监涂文辅、王国泰、李明道等,坐徒三年,纳赎为民;
共计二百五十一人。另有魏忠贤亲属及内官党附者五十余人,亦受到处分。黄立极、施凤来等四十四人冠带闲住。
随后,崇祯再下旨,追赠冤死东林诸君子官衔、谥号:
故都察院左都御史高攀龙赠太子太保、兵部尚书,谥忠宪;
故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杨涟赠太子少保、右副都御史,谥忠烈;
故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左光斗赠太子少保、右副都御史,谥忠毅;
故刑部右侍郎邹元标赠太子太保,吏部尚书,谥忠介;
故吏部员外郎赵南星赠太子太保,谥忠毅;
故吏科都给事中魏大中赠太常寺卿,谥忠节;
故吏部员外郎周顺昌赠太常寺卿,谥忠介;
故太仆寺少卿周朝瑞加赠大理寺卿,谥忠毅;
故应天巡抚周起元赠兵部右侍郎,谥忠惠;
故福建道御史黄尊素赠太仆寺卿,谥忠端;
故掌河南道御史袁化中赠太仆寺卿,谥忠毅;
故工部郎中万燝赠光禄寺卿,谥忠贞;
故吏部员外郎顾宪成赠吏部右侍郎,谥端文;
故左春坊左谕德缪昌期赠詹事府詹事,谥文贞;
故陕西按察司副使顾大章赠太仆寺少卿,谥裕愍;
故福建道御史李应升赠太仆寺卿,谥忠毅;
故四川道御史夏之令赠太仆寺卿;
故江西道御史吴裕中赠太仆寺卿;
故南直隶扬州知府刘铎赠太仆寺少卿;
故工部尚书冯从吾谥恭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