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一出来,大臣们就看出来,皇上又着恼了。
“王在晋,察酋入犯大同,你为何隐匿不报!”
“臣不是隐匿不报,臣只接到大同总兵渠家祯报疏,并说察虏已退,未接到巡抚张翼明或王象乾报疏。臣想王象乾到后不日当有奏报,再奏明皇上。”
“渠家祯的报疏就不当奏明了吗!王象乾到大同了吗?”
刘鸿训道:“按时间算,应是将到未到。”
“哼,你说察酋闻王象乾到,自退六百里,怎么他将到,察酋就入犯了?”
刘鸿训咕哝道:“总兵任御敌之职,当问渠家祯。”
“问渠家祯?那平日里是谁在请饷?朝廷养士,费许多兵饷。平日只知请饷,一遇虏至,便束手坐视。不令虏轻中国吗?难道中国真的胜不得它?察酋杀戮人民,满载而归,巡抚官不能防御,是功是罪?”
刘鸿训道:“巡抚请饷,也是养兵,饷给了渠家祯们。可遇虏来犯,渠家祯却闭门不出,拥兵坐视,任其杀掠,难逃其罪。”
“拥兵坐视?他拥有多少兵?”
几阁臣相互看了看:“……臣等不知。”
“王在晋,你是兵部,应该知道。”
“……约几千人。”
“你们这阁臣、兵部是怎么当的!朕告诉你们:只有千余人!叫他如何去敌十万察酋!渠家祯有罪,督抚做何事?”
这小皇帝实在厉害,比阁臣知道得还清楚,可见他十分留意边事,倒显得阁臣不用心了。刘鸿训不甘心,又道:“文臣在内调度,武臣在外提兵。文死谏,武死战,武不能战,是为不忠。”
“文臣还当节制武臣,哼!依臣之见,边疆失事,只参总兵等官,是文官偏心!”
“皇上责备文臣极是,但自皇祖静摄以来,至先帝时二三十年,边备废弛已久,一时猝难整顿。”李标小心道。
“那王在晋知情不报该当何罪?”
李标知道今天皇上有气,但不知是冲着谁来的,还是顺着话说,别惹他的好,便道:“王在晋屡被人言,宜放他去。”
“此事只有一个是非,封疆大事,中枢重任,自有祖宗之法,如何只叫他去便了?还不只这一件事呢!提督郑其心劾张庆臻私改敕书,擅增‘兼辖捕营’数字,有违旧例,你们知道吗?”崇祯盯着内阁问。
几人面面相觑。李标道:“兵部请张庆臻总督京营,皇上首肯,口谕臣等裁定,臣等遵旨办事,至于改敕之事,臣等俱不知。”
“兵部拟敕,要送内阁裁定,兵部有手本,怎说不知?”崇祯认定是阁中有人上下其手。他就怕因自己年少,被朝臣看轻贱了,现在竟就有擅改敕书,全不把皇帝放眼中的了,愈想愈怒,一拍龙椅,“张庆臻,是谁为你改敕书的?说!”
“……是——文书官,臣并不知。”惠安伯张庆臻低了头。
“胡说!”吏部侍郎张凤翔站出来,“文书官乃颐指气使之人,岂敢擅自改敕?内阁不用印,那改动能作数吗?”
“你不想实说?好,”崇祯急躁起来,转向阁臣,“你们说!”
李标站出来道:“陛下,张庆臻有揭帖递交内阁,兵部亦有手本,臣等又接圣上口谕,故未遑细审,是臣等疏忽了。”
“疏忽?总督京营不能辖巡捕军,你们不懂吗?他还递了揭帖?张庆臻,改动敕书,不上本就敢送私揭?你好大胆!”
张庆臻抖抖地回答:“臣以一时盗贼生发,不及上本,又系小事,不敢渎奏。”
“小事?改敕书是小事?如此说尔等是不把朕放眼里了!”
此言一出,呼啦啦全都跪下了。
“都起来。张庆臻,你送了多少银子?”
“……并无此事。”
“无此事?若无此事谁甘冒欺君灭门之罪为你改敕?——王在晋,内阁审过敕书要发回兵部,你应当知道,你说!”
“……臣亦未细看,就颁了,是臣之过。”王在晋低了头。
御史吴玉突然说了一句话,声音虽轻,却震呆了所有人:“陛下,兵部手本有刘鸿训‘由西书房办理’字样。”
此语一出,满堂皆惊!都看向刘鸿训。
崇祯更惊,完全不敢相信,看着吴玉道:“不得胡乱指摘!”
“臣不是胡乱指摘,刘鸿训曾言,‘皇上毕竟是冲主,不必凡事一一奏闻。’”
崇祯立刻怒火直冲脑顶!他最怕最恼的就是朝臣把他看得幼不更事,而这刘鸿训竟敢当众蔑视他!刘鸿训不得不说话了:“陛下,兵部手本批办确是臣所批,但臣绝无纳贿改敕之事。”
“即便是文书房改的,抄后也要送内阁复审,是谁复审的?”
“是臣,”刘鸿训道,“但臣每日代拟圣谕,批复奏疏,数十百件,精神劳顿,偶有疏忽也是有的。”
“哼,偏偏就在这改敕的关节上疏忽了?”
李标忙奏道:“陛下,臣等与鸿训同事,并不闻有此事,还请陛下细访。”
崇祯可是再也不信了,刘鸿训办事一向严谨,怎么偏在这纳贿通关的地方失误?他心中涌起悲哀,亦更加愤怒,只因对他宠信有加,他就敢窃弄兵权,收赃纳贿,无人臣礼了!便道:“这样明讲,何须更访!内阁拟票,刘鸿训、王在晋、张庆臻革职听勘,渠家祯、张翼明论死!”殿下鸦雀无声。刘鸿训、王在晋、张庆臻出去之后,崇祯平静了些许,道:“大同是我御北重镇,但恃款弛备,糜烂已久,这样下去不行!诸卿可有良策?”
半天无人说话。崇祯又有些上脸,正要发作。一人出班道:“臣荐一人代渠家祯。”
崇祯看去,虽脸熟,却一时叫不上姓名。但见此人状貌颀伟,不禁脱口而出:“好一尊门神!”
“臣王洽职工部右侍郎,陛下封臣门神,臣就是陛下的门神。”
“嗯。你刚才说什么?”
“臣荐一人代渠家祯。”
“代有何用,左右还是混下去!朕是问你们可有对策。”
“臣荐此人,便是对策。”
“哦?何人?”
“满桂。”
“满桂?嗯,是个人才。”
“满桂就是蒙古人。天启四年,蒙古部落驻牧宁远东鄙,辽民来归者悉遭劫掠,孙承宗遣满桂袭大凌河,诸部号泣西窜,东鄙遂宁。满桂忠勇,有威善抚,诸部咸服,每年省下数十万抚赏银。本来那城中郭外是一望丘墟,此后军民至五万余家,屯种远至五十里。臣以为用满桂制蒙古诸部,可谓得人。”
“好!命满桂为大同总兵。张维枢,你近前来。”张维枢趋到御座右侧前,崇祯也站起来走近,小声道:“王洽为人如何?”
“原来陛下问这个,”张维枢点点头,道,“为官廉能,任东光、任邱知县时,其廉能即为一方最,加之仪表伟岸,危坐堂上,吏民望之若神明。”
“嗯,退下吧。”崇祯归位,目不移位看着王洽,“王洽,你接王在晋主兵部如何?”
王洽赶忙躬腰道:“臣不懂兵事。”
“你不是朕的门神么?门神就是要看好我大明的大门。好了,就这样了。”崇祯又看向李国,“元治,你的三次辞任疏朕看了,你的《条陈新政十事疏》朕也看了,件件触及时弊,卓有见地。”说着拿出李国的奏牍,“朕撮要念一念,众卿可听仔细了:历必为之志,务典学之益,执总揽之要,广听纳之方,谨内传之渐,崇节俭之德,核职掌之实,精用人之衡,恤下民之苦,循久任之法。”
崇祯合上奏牍:“李国所奏十事,訏谟硕画,裨朕新政,事关朕躬,当一一采纳实行。各部如议,着实申饬核奏。”
崇祯停了一下,像是自言自语道:“朕知道当年刘志选等劾论国丈张国纪时,李爱卿曾极力护持懿安皇后父女,有功于朕。李爱卿屡呈辞疏,朕亦多次另旨慰留,看来元治去意已决,朕也只好准了。”说着长叹一声,“九人内阁,如今去了七人,众卿另行推补吧。李国推举韩爌、孙承宗入阁。孙承宗还是留作边关之用吧。朕已召韩爌入朝,算来十一月底十二月初该到了。再有,”崇祯扫视一圈,“今后一应章奏未经御笔批红,不许报房抄发,泄漏机密。官员私人揭贴,不许擅行抄传。都记住了!”
退朝出来,张维枢拉住王洽:“门神尚书,该当做东道了吧?”旁边几人也随声附和。
不想王洽苦笑摇头:“中枢之座必不久。”
“唔?为何?”
“本就不晓兵事,何况为门神?门神者,一年即换。”
过了戌时,吏科都给事中章允儒、户科给事中瞿式耜奉钱谦益召唤,前后脚悄悄到了钱府。待二人坐定,钱谦益开口道:“皇上已下明旨廷推阁臣。上次会推,我等过于木讷,东林未占一席,来宗道、杨景辰阉党竟占两席,幸有刘鸿训、钱龙锡主持公道。现在刘鸿训又去,此次会推再不能无动于衷了,须计议个万全之策。”
瞿式耜道:“老师有何想法?”
“你们想想该推哪些人?”
“论资历,王永光为首,论人望,就是老师为首了。”
钱谦益沉吟了一会儿:“你们觉得周延儒这个人怎么样?”
二人互看了一眼,同时摇了摇头。章允儒道:“警敏柔佞,独契圣衷,志不在小,非我同道。”钱谦益点点头,说道:“如若推他,东林必受排挤,若不推他,只怕圣上否了。”
瞿式耜道:“我看先不推他,若圣上不满,再补推他不迟,反正首辅轮不到他做就是了。”
张允儒想了想道:“此事除非冢臣王永光出面主持,各方可无异议。不过他已连疏乞休,闭门不出,不知能否说动他?”
“说得不错,王老大人不出面,此事断难通过。此时我不宜出面,你们二人谁去说服王大人?”
章允儒看着瞿式耜笑道:“自然是瞿兄台了。”
瞿式耜也笑道:“为什么就该是我?”
“你那张嘴谁不畏着,追魏广微、顾秉谦、冯铨、黄立极之罪,言朱童蒙不可宽,汤宾尹不可用,来宗道、杨景辰不可居政,为王之宷请恤,为孙慎行讼冤,为杨涟、魏大中、周顺昌请谥,谓徐良彦当起用,皇上都一一照准,就是王永光宜典铨,也是你荐的,王老大人也让你三分呢。”
瞿式耜笑着摆手:“好了好了,我去我去。”又转向钱谦益,“老师可已排出人选?”
钱谦益摆摆手道:“人选一定要和王大人共同拟出,他是不会推阉党的,并且要把王大人列入,才好无话,只是孙慎行、曹于汴一定要在名册中。这样,李标、钱龙锡同情东林,老韩爌本就是东林一派,再现东林内阁,诸事都好做去了。”二人离开钱府已是亥时。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亮,瞿式耜就敲响了王永光的大门。
过了大半个时辰,一顶绿呢大轿从远处抬了过来,到了王永光门前,刚要落地,王府大门突然打开,瞿式耜喜滋滋地出来。轿中人忙低声吩咐轿夫:“快,抬起来,往前走,别停下!”
轿子又继续前行,轿中人掀起窗帘一角向外窥视,见王永光竟亲送瞿式耜至大门口,相揖而别。
王永光瞥见轿子,觉得面熟,一时想不起。送走瞿式耜,又盯着轿子背影看,恍惚忆起,自语道:“像是温体仁的轿子。”
“大人,王大人来了。”
“快请快请!”温体仁已经恭候多时了,忙迎了出去。
二人见了礼,王永光笑道:“温大人驰书相邀,必有大事教我。”
温体仁将王永光让入客厅,道:“近日有门生送来一坛窖藏二十年的椒柏酒,如此琼浆玉液,一人独饮,了无情趣,亦辜负了美酒。今夜月白星暗,云淡风轻,故邀大人来,廊下架起桌椅,饮酒赏月,也是一大快事。”也不待王永光答话,吩咐道:“摆上吧。”
王永光忙摆手道:“慢、慢、慢。温大人,你我二人虽是同朝为官,但私交不厚,往来不多,不知大人何故单独相邀,怕不单是为了吃酒吧?”
温体仁长叹一声,脸上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大人所言不错,体仁与大人交情不笃。但体仁为官三十七载,满朝文武都无深交,这大人也是知道的,体仁也常有落寞孤寂之感。自魏广微去后,这朝中便只有大人资历最深了,其次也就是体仁了,我二人都是万历二十几年进士,顾秉谦、黄立极等人也不过是三十几年的,何况他人?我有好酒,独饮乏味,不邀大人饮,还能找谁去?”
论资格,王永光确是不好驳温体仁的面子,听温体仁说得入情在理,也就不再说什么。此时园中已摆好酒馔,王永光随温体仁出到园中入座,见桌上摆出一碟菊花糕,一盘迎霜麻辣兔,一盘蒲包蒸蟹,一碗糟瓜茄,一碟清煮浇汁鲍螺,都是时令美味。温体仁一面讲着神宗时的趣闻轶事,以示二人渊源,一面殷勤劝酒。
王永光也颇感动。温体仁言语谨慎,无大作为,故无党无派,虽无众望,却为官清廉。若说资历,除自己外,也确无他人可与比肩,遂叹道:“温大人说得在理,难为你这一片心思。永光亦知大人一生清廉,君正臣良,天纲地维,但愿我俩今后能携起手来,为朝廷分忧。”
温体仁举起杯道:“大人说得好,就让我们为大臣们做个榜样!”遂放开襟怀,二人推杯换盏,痛啖豪饮,不到半个时辰,酒已去了半坛,王永光已露醺态。温体仁见时机已到,便把话引入正题:“听说大人决意乞休,皇上温言慰留,大人去意弥坚,但目下正是遴选内阁之际,正赖大人主持,大人怎可在此时告归?”
“长卿所言与钱谦益同。”
“哦?”
王永光已是把不住嘴,一倾而泻……
大臣们在文华殿等了半个时辰才见崇祯出来,身后跟着李标、钱龙锡和王永光,显然三人刚被召对过。崇祯坐下道:“吏部提出了会推阁臣的名册,王永光,你念念吧。”
王永光答应一声,展开名册:“吏部左侍郎成基命,礼部右侍郎钱谦益、郑以伟,尚书李腾芳、孙慎行、何如宠、薛三省、盛以弘,礼部右侍郎罗喻义,吏部尚书王永光,都察院左都御史曹于汴。”
“诸臣可有异议?”崇祯问。停了片时,没有人说话,崇祯忍不住了,“温体仁。”崇祯点名道。
“臣在。”礼部尚书温体仁出班。
“你不是参钱谦益受贿吗?怎么不说话?”
“臣上了奏疏,圣上自有明断。”
“朕是看了,你可有实据?”
“实据不在臣手,只问钱千秋便知。”
“这叫什么话,没拿得实据,如何就敢弹劾!”
“案人徐时敏、金保元已死,钱千秋在逃,臣如何拿得实据?但此案人人皆知,只是被钱谦益朋党抹平,罚俸三月了事。”
“陛下,温大人所言不实。”王永光忍不住了,“据臣所知,当时钱大人为翰林院编修,任浙江主考官。归安人韩敬、秀水人沈德符冒用钱大人名义,策划科场舞弊,预捏字眼,假称关节,遍投应试士子,约以事成取偿,浙江士子多堕其网中。士子钱千秋买到的关节是‘一朝平步上青天’七字暗号,要把这七字埋于每段文尾,以便考官识别。
“后钱千秋果然金榜题名。后因制造关节与出卖关节之人分赃不均内讧而事泄,经磨勘原卷,找出证据,将出卖关节的徐时敏、金保元捕获交刑部审讯,徐、金二人下狱,钱千秋革去功名遣戍,钱谦益失察罚俸三月。此事早已结案并已过七年,不知温大人为何现在又要提出?”
崇祯听到“朋党”二字,早已怒不可遏,冷笑道:“既然主考官未设关节,如何就将那钱千秋取中了?”
“钱千秋本就才华出众,该中的。”
“卿又不是主考官,卿怎知道?不要你说。钱谦益,温体仁参你的事,可是真的?”
钱谦益跨出一步:“臣才品卑下,学问疏浅,滥与会推之列,处非其据,温大人参臣极当。但钱千秋之事关臣名节,不容不辩。臣于天启元年典试浙中,未闻有钱千秋事,回京后方闻其事,当时即具疏参他并已勘问明白,现有案卷在刑部。”
温体仁逼上一步:“钱千秋当时就逃了,怎会到案?只有徐、金二人提到刑部,如何赖得过?”
钱谦益只想息事,不敢多辩,只道:“现有刑部案卷。”
“乔允升,”崇祯道,“你当时在刑部吗?”
“臣当时在。此事天启二年才到刑部,现有案卷。”
温体仁紧逼不让:“钱千秋根本未曾到官!如何说得结案?”
钱谦益看出皇上已是怀疑:“其实到官,臣怎敢欺瞒皇上。”
崇祯看向众臣:“一个说结了,一个说不曾结,你们说呢?”
“陛下,”章允儒站了出来,“臣曾见过招稿。”
“既然有案卷有招稿,一并提来查验就是。乔允升,去提吧。”
“……陛下,招稿在章允儒处。”乔允升小声道。
“招稿怎会在章允儒处?”
“……陛下,”章允儒犹豫了一下,“臣确曾见刑部招稿的刊本,当时亦复制了一份。那日见温大人有疏参钱大人,王大人说‘这是我们会推中之人,谁曾见招稿来?’臣说偶有一个副本,并非原本。”
这句话被温体仁抓住了把柄:“陛下,章允儒所言足见诸臣在外商议来的。‘我们’二字,已见党同伐异。”
章允儒明白自己话说多了,忙道:“枚卜大典,诸臣矢公矢慎,天日临之在上,皇上临之在上,臣等何敢有私?温大人资虽深,望原轻,故诸臣不曾推他。如钱大人有秽迹,何不纠之于枚卜之前,今会推疏已上,点与不点,一听上裁。”
温体仁立即反驳:“章允儒所言,正见其党谦益。未卜之先,不过冷局,参他何用?此时纠他,正为皇上慎用人。”
章允儒发急了,忙道:“党之一事,从来小人所以陷君子,皆是这等说。臣犹记得当日会推吏部尚书、刑部尚书缺,魏广微欲逐赵南星、陈于庭诸臣,使魏忠贤加一‘党’字,尽行削夺。大抵小人为公论所不容,便将公论所归者指之为党!”
这话大大失误了,将七年前已了结的旧案重新翻出,皇上又一意追查,袒温抑钱之意明显。果然崇祯勃然大怒,将温体仁比作魏忠贤,岂不是将崇祯比作天启了吗?“胡说!御前奏事,怎这样胡扯?你说温体仁是魏忠贤,是说朕养了魏忠贤吗?拿了!”
众臣心里都明白原委,无人上前承旨。
崇祯厉声喝道:“锦衣卫何在?”
锦衣卫自不敢怠慢,一拥上来,将章允儒架了出去。
“乔允升,你去将招稿提来给朕看!”乔允升是一时忘记招稿放在何处,才推在章允儒身上的,此时只好硬着头皮去了。崇祯阴着脸看过低了头的廷臣,“温体仁,你疏中说‘欲卿贰则卿贰,欲枚卜则枚卜’,是怎么说?”
“此番枚卜,都是钱谦益事体,事关己身,不曾结硬说结,如何服人?有如此劣迹,怎能推他在内阁里面?臣会推不与,理应避嫌引退,不当有言。只是不忍见皇上孤立于上,是以不得不言。”
崇祯又道:“你疏中有‘神奸结党’一语,奸党是谁?”
温体仁做出畏缩状:“钱谦益之党甚众,臣不敢尽言。”
崇祯怒道:“朕要你照直说!”
温体仁等的就是这句话:“皇上试问冢臣王永光,他杜门乞休,皇上屡下温旨,他依旧不出,似势在必去。钱谦益同乡门生瞿式耜说服冢臣主持枚卜,‘完了枚卜大事,然后听其去。’并要冢臣将钱谦益排在第二位,不列周延儒,冢臣果然照做。是冢臣去留,皇上不得专主,自有党人安排,有此事否?”
王永光此时才明白那日吃的温体仁的是鸿门宴!可这些事都是自己亲口对温体仁说的,此时已是辩无可辩,只把眼怒视温体仁。温体仁却是一脸奸猾得意之色。
名册中不列周延儒,本就是崇祯不满的原因之一,听温体仁一说,果然都是安排好的,崇祯怒火中烧:“朕早有旨,会推要公,推出这等人,是公不是公?”
河南道掌道御史房可壮心中不平,出班道:“臣等都是公议。”
“推这样人,还说公议!”
乔允升捧着案卷回来,总算被他找着了,双手呈上,心上卸下石头。崇祯看完,一时无语。
众臣以为这下好了,证据在手,皇上该明白了。见崇祯不语,李标道:“陛下,科场关节实是与钱谦益无干。刑部招稿载得明白,是光棍儿骗钱的,钱千秋文才原是可中的,光棍儿知他可中,所以骗去。”
不想崇祯嘴角现出嘲弄:“光棍儿做主考么?光棍儿取中他的么?”这话还真让众人一时无词。
温体仁大为得意:“分明满朝都是谦益一党!”
钱龙锡愤怒了:“陛下,钱谦益乃是东林名士,东林领袖几被魏忠贤斩尽杀绝,以谦益名望、才学、资历,列入会推名册应在情理之中。钱千秋案早已招问明白,绝无党事!”
“招也闪烁,不可凭信。”朋党之于崇祯就是大逆不道、忍无可忍之事,温体仁早看准崇祯大忌,将钱谦益扯上朋党,崇祯便再冷不下了。崇祯向后一靠,道:“召对暂停,卿等即去与在外文武诸臣从公会议,不可徇私!朕就坐这儿等着!”
还有什么可议的?皇上意图已很明显,钱谦益是完蛋了,满朝除了温体仁、周延儒,都落了结党的嫌疑,谁还敢再坚持原议?简单议了几句,就回了大殿。
李标奏道:“钱谦益既有议论,回籍听勘,钱千秋下法司再问。”
“钱千秋不是逃了么?”崇祯把眼光从李标脸上移到温体仁脸上。
“实不曾逃,确是遣戍了。”李标道。
“陛下,逃是未逃,只看提来提不来就是。”温体仁道。
崇祯又转向李标:“是公议的么?”
“确是公议,臣等共事尧舜之主,如何敢党!”
“哼,朕岂敢当尧舜,只愿卿等为皋陶。”
钱龙锡还想就会推中人选用,便道:“所推诸臣,品望不同,也有才品,也有清品。如清品,人说他偏执,有才识学问的,又说他有党,哪有人人都说好的,只请皇上就中点用。”
崇祯可是另有想法:“通关节也是有才么?朕着九卿科道会推,便推这样人。今后会议要公,若不公,不如不会议。”
钱龙锡哑口无言了。一直不曾发言的周延儒开口了:“皇上再三问,诸臣不敢奏者,一者惧于天威,二者牵于情面。钱千秋一案,已经御览详明,关节是真,不必再问。大凡会议会推,皇上明旨下九卿科道,以为极公,不知外廷只是相沿故套,原无许多人,只是一两个人把持住了,诸臣便不敢开口,就开口了也无用,徒是言出而祸随。”
这话说中了崇祯心思:“嗯,只有周延儒奏了这几句。”这是此次召对崇祯唯一的赞赏话。
温体仁见自己如此卖力,尚未得到皇上一句褒扬,周延儒几句话皇上就称许他,心有不甘,便道:“陛下,臣孑身孤立,满朝俱是谦益之党,臣疏既出,不惟谦益恨臣,凡谦益之党无不恨臣,臣一身岂能当众怒!臣叨九列之末,不忍见皇上焦劳于上,诸臣皆不以戒慎为念,不得不参,恳乞陛下罢臣归里,以避凶锋。”
崇祯换上和颜悦色:“既为国劾奸,何必求去,朕不准。”又向众臣道,“钱谦益关节有据,受贿是实,又且滥及枚卜,有党可知。祖法凛在,朕不敢私,着革了职。九卿科道从公依律再行会议具奏,不得徇私党比,以取罪责。”
钱千秋是本案关键,但崇祯有心偏袒温体仁,却又不想大贬诸臣,引动二心,开了一个钱谦益也就够了,毕竟今后不能只靠一个温体仁,便不再深究,只道:“钱千秋着法司严提究问,拟罪具奏。”停了一下,再问:“卿等怎么说?”
李标怕再有人申辩惹怒皇上,不知还要迁罪多少人,忙道:“陛下处分自然至当。”
崇祯听了这话反而不悦了:“朕让卿等直言,如何说‘自然’?”钱龙锡心中别扭,见皇上如此说,便道:“会推本是一桩大事,皇上疑有弊端,重推也就是了,如今却处分了一个,恐于枚卜大典不光。”
还有一个不服的,“臣有奏!”御史毛九华站出,“如果说满朝都是钱谦益党,温体仁就是阉党!”
“又来胡扯!”崇祯瞪了毛九华一眼。
“臣不是胡扯,臣有温体仁木刻媚珰诗册!”
这话引起了崇祯注意,他看住温体仁。这是温体仁的一大心事,他知道此事早晚会被抖搂出来,所以早准备好了说词,不等皇上张嘴,就道:“陛下细想,臣若有媚珰诗词,必以手书为贽,万无木刻之理。如确有刻本,必流传广布,何以两年来无一人论及?况且,毛御史既然早知有此册,为何不发于籍没逆珰之时,现在才说出,偏又在会推阁臣之时?再者,若以刻本为据,刻匠遍满都城,以钱谦益之力,何所不能假捏?乞陛下严究所刻之人,则真伪立见!”
“温体仁也辩得是。”温体仁为崇祯争了脸,崇祯当然不能此时再反手扳了温体仁,否则前番所争到底对错如何?自己岂不脸面无光?便手指敲了敲扶手,“木刻不足为凭,此事不必再提。”
毛九华只得噤声退回。
崇祯想了一下,向李标、钱龙锡道:“会推是好事,却推出了这样的人。往时阁中也常是一二员,如今虽然多事,卿等居中担当,韩爌到后,三员也够办事了。会推且停,不必再奏,都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