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城中清冷得很,大街上只见三三两两的军人,极少百姓走动。门脸店铺都落了门板,只有酒楼茶社妓馆还在干着营生,坐客也只是三五成群刚刚拿到饷银的官军。
袁崇焕还是先前那身打扮,只是佘管家那剑背在了背后。
他俩先在城里转了一圈,见还算平静,便选了一家较大的茶社进去。袁崇焕道:“店家,沏一壶雀舌毫来。”
伙计闻声过来。“对不住您啦,那等高级茶小店有几年不曾进了,甭说百姓喝不起,现如今就是总爷们怕也喝不起了。小店现有的上好花茶就数明前绿了。”
袁崇焕道:“好吧,沏一壶来。”
“……军爷,这明前绿也是上等花茶,是清明采摘的绿茶和伏茉莉窨制的,价钱可不比雀舌毫便宜多少——”
袁崇焕道:“不必啰唆,沏上来就是,少不了你的银子。”
旁边大桌上刚才还在吆五喝六的大兵都静下来,扭过头来看他。茶端上来,还配有一碟桂花糕和一碟干果。袁崇焕刚端起喝了一口,一个汉子拿着个茶碗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一只脚就架到了条凳上:“这位兄弟是个差官吧,打哪儿来?”
袁崇焕抬眼看看,是个瘦猴:“山海关。”
“我这眼力不错吧?”那人端起袁崇焕的茶壶给自己斟上一满碗,抿了一口,咂摸咂摸滋味儿,“香,香!咱爷们儿从未喝过这么香的茶,谢了!你两个人出外,怎就只带把剑?”
“有何不妥么?”
“大是不妥,若是遇到个拦路的挡道的,那娘儿们作耍的玩意儿管屁用!真要交起手来,还得是这个,”说着递过一把刀来,“别看老了些,可喝饱了北兵的血呢!咱是半卖半送,给些碎银就得。”
“你要卖刀?”
那人把两肘抱到桌上,脖子伸长了:“实不相瞒,我们这儿四个月没发饷银了,一天只有两顿稀粥喝。前一阵儿弟兄们闹了一场,把个巡抚老爷给绑了,这才发了一半儿。咱也知道巡抚老爷是东挪西凑借来的,是那皇帝老子不给,后面的就没着落了,家里还有张嘴儿的呢,不卖怎着?你老哥是个有钱的主,这等好茶连个价都不问,就算帮爷们儿一把,如何?”
“你卖了刀,北兵来了,你拿肉脖子抗人家的铁家伙?”
“还有长兵器呐,皇帝老子不给钱,咱凭什么拿脑袋抗?”瘦猴有些不耐烦了,“你买是不买?”
袁崇焕也把两肘抱到桌上,低声道:“你告诉我带头闹事之人,我就买你的刀。”
瘦猴嚯地窜起,同时抓刀在手,一指袁崇焕,厉声道:“你是麻登云的探子?!”旁桌的人一听这话,呼啦围了过来。瘦猴伸了伸脑袋,“你是来探听虚实的?”袁崇焕点点头,旁边就有那捋袖提拳要上前的,佘管家噌地站起站到袁崇焕前面挡住,袁崇焕推开他。那瘦猴也一横胳膊止住他人,再道:“麻登云意欲何为,发兵戡乱吗?”
袁崇焕摇头微笑:“何必发兵?在下一人足矣。”
瘦猴愣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军饷只发了一半,另一半尚无着落,你们是否打算再绑巡抚,逼他交银?”
一听这话,几人互相看了看,竟一时无话了。
瘦猴一看不是话由,用刀柄一指袁崇焕,“这里不是说话的去处,还是同你找个地方耍吧。”说着一摆头,旁边几人就过来揪袁崇焕。
“慢!”随着喊声,一人扒开人群走近来,众人都给他让道。
袁崇焕瞧过去,是个高大壮实汉子,络腮胡子裹着满脸横肉,走到近前,抱拳躬腰:“敢问一句,先生可是袁大帅?”
袁崇焕本就没打算隐瞒身份,他离开辽东不过年余,没换防的军官哪个不认识他?他点点头:“袁崇焕。”
话一出口,胡子咕咚跪下了,紧接着咕咚咚跪倒一片。袁崇焕以为他们是在为刚才的冒犯赔罪,抬了抬手说:“都起来吧,本帅不怪你们。”停了好一会儿,并不见一人起来,袁崇焕又以为他们是在为索饷闹事获罪担忧,便道,“身为军人,又处两军交战的当口,纠众哗变,以下犯上,罪不在小。但边事日紧,朝廷正在用人之际,可暂且搁过,疆场用命,戴罪立功,待本帅奏明皇上,或可宽宥,起来吧。”
“大人,”胡子终于开口了,“巡抚毕大人已经死了!”
“什么?!”袁崇焕噌地跃起,“你们杀了他?!”
“不是,事情本已平息,不想他却自尽了!”
袁崇焕颓然跌坐凳上,一股怒气直窜脑顶,毕自肃并非为部下逼死,实是被户部逼死!呆了一会儿,袁崇焕冷下来,也难怪户部,各处边镇哪个不欠饷?可辽东是大敌当前,岂不是自毁长城吗!他把眼光移到胡子身上,沉声道:“毕大人虽非尔等所杀,但逼死官长,也是罪在不赦啊!”胡子听了就趴了下去。
袁崇焕又放缓了声音:“你叫什么名字,什么身份?”
“小人叫张思顺,是个小旗长。”
“好,张思顺,你带本帅去见总兵朱梅。”
“回大人,朱总兵卧病在床呢。”
“病了?一个死了一个病了,那么现在谁代职掌总呢?”
“小人也不知道,好像大人们都不见了,只有吴国琦吴大人和郭广郭大人还能见着。”
“郭广?那个给你们筹措饷银的郭广?”
“是他。”
袁崇焕抓起一块桂花糕送进嘴里:“伙计,结账。”佘管家赶忙把剩下的糕包起了,袖筒里拿出一块碎银放在桌上。
掌柜的早走出来远远地站着呢,此时忙上前道:“不知是大人您赏光登了咱这小店,哪能收您老的账,就算小的孝敬大人了。”
袁崇焕似笑非笑,把银子推向掌柜:“再拿些点心给弟兄们。”又对张思顺道,“你带本帅去巡抚府,派人去叫他俩来见本官。”
吴国琦和郭广正在家里吃饭,闻召赶到巡抚府。
二人都是袁崇焕被黜之后来辽东的,都是头一次见到袁崇焕,一见之下不免失望,简直一个猱猴!
“卑职参见督师。”
崇焕微微一笑,先在当中椅子上坐了:“二位请坐。”然后转向郭广,抬袖撮手,“此次兵变,多亏将军左右弥合,方始化解,袁某代毕大人谢将军了!”
一句话就把郭广心中的不敬扫光了,忙低头躬身回礼:“大人言重了,小人不敢领受!”
“二位将军,”袁崇焕正颜止笑,“兵变到底是怎么回事?”
吴国琦端起茶一饮而尽:“唉!朝廷四个月未发饷银,兵士便有些口没遮拦了,毕大人看出了苗头不对,就上疏朝廷。他说,‘辽事战局无期,给养装备不足,兵无养分外之精神,何来至敌忾之果敢?’可未等接到朝廷答复,就被四川、湖广籍兵给围了,毕大人无法,只得再向户部请饷,不成想户部拒发,毕大人焦头烂额,向兵士要求宽缓时日,这下不得了,请愿的士兵立时哗乱,其他各营纷起响应,毕大人和朱总兵、通判张世荣、推官苏涵淳等统被绑到樵楼上拷打。郭将军闻讯赶去,答应立刻筹措银两,他们才罢手。”
“郭将军,你筹了多少银子?”
“卑职多方告贷,才聚了二万两银子,川湖兵嫌少不干,卑职无奈,再向商民告借,好歹弄了五万两发了,这才散去,但后面的跟不上,还得闹起来呀!”
“带头闹事的查出了吗?”
“还没有细查,但出头露面的是两个小旗长。一个叫杨正朝,一个就是给您领路的张思顺。”吴国琦道。
“是他?!那他还在茶馆酒肆中逍遥?为何不办?”
“办?他们不办了我们就已经磕头了!事发之时,卑职就命参将彭簪古、都司左良玉提兵弹压,救出毕大人,但他二人竟坐视不管,回说本营也在闹事,无法分身。如今是兵不像兵官不像官,他们不再闹已经谢天谢地了!”吴国琦道。
袁崇焕心中一动:“不先安抚劝导,就要弹压?”
吴国琦稍一犹豫:“事起仓促,不得不备。郭将军出面安抚,卑职就暗中安排了。”
袁崇焕端起茶慢慢喝着,许久,从袖中抽出一纸黄绢,“二位请看这个。”说着将纸推到二人面前,加重语气道,“圣上密旨!”
二人一激灵站起,头朝下就要栽跪下。袁崇焕伸手扶住:“不必,圣旨不是给你我的,这里又无外人,坐下慢慢看。”
吴国琦展卷在手,郭广凑过头来细读起来。密旨是给兵部的:
宁远川兵索饷,何遽逞逆干犯?尔部曰“援辽之兵皆乌合之众,原无急公效死之心,一有警报,借口缺饷以掩奔溃之实”,同城中岂皆人人与乱?有能缚叛开门官兵,重加升赏,同党能缚戎首,既宥前罪。尔部马上传与新旧督臣,速为戢定,毋使东走!
郭广摇摇头:“兵部怎能如此信口雌黄,推诿责任?”
“皇上似也不满兵部说词,”袁崇焕一指密旨,“事关重大,不可轻泄。”
“卑职知道。”二人齐答。
“二位有何高见?”
“还有什么说?照旨意办就是。”吴国琦道。
“郭将军看呢?”
郭广沉吟一下,说道:“如此行事,必激祸端,不遵上谕,又吃罪不起,卑职愚钝,全凭大人安排,卑职遵令就是。”
袁崇焕又转向吴国琦:“四边各镇均有欠饷,为何独独宁远兵变?”吴国琦沉吟片刻道:“卑职想,辽东与各镇不同,各镇多为当地兵员,虽欠饷,尚能自慰,更怕牵连家小。辽东临大敌,从各地抽调兵丁,各籍兵员都有,因欠饷无以养家,又不通音问,日久生躁,又无后忧,便闹起来了。”
“其他各籍兵员都跟着闹了?有没闹的吗?”
“有,十二营都闹了,只有都司程大乐所领一营不与。”郭广道。
袁崇焕起身踱步,走了俩来回,说道:“你们去把杨正朝、张思顺叫来。”
“……大人,已经过了晌午了,卑职这就去叫人备饭,吃了饭再办差吧。”吴国琦道。
“本官刚在茶肆吃了点心,你们去吧。”二人不敢再劝,转身出去。袁崇焕对佘管家道:“桂花糕呢?”佘管家忙从怀里掏出递过去,袁崇焕三下两下塞进嘴里,没嚼两下就噎着了,赶紧端起茶壶咕嘟嘟灌下,用拳头在胸口上又捶又捣又揉,佘管家赶忙去拍崇焕背,好一阵子才喘过气来。刚坐下歇会儿,外面响起一片嘈杂吵嚷声,袁崇焕一怔,正想起身,郭广一头撞了进来。
“大、大人,杨、杨正朝、张思顺来了!”
“叫他们进来。”
“还来了几百号人!”
“什么?——他们要干什么?”袁崇焕噌地站起。
“他们说,愿与杨、张同死!”
袁崇焕“啪”地一拍桌角,横眉怒目道:“谁说要处死杨、张?你们乱传军令该斩!”
“卑职没这样说。”
袁崇焕不再理他,蹽大步往外走,但见大门外已被围了个铁桶一般。他一露面,刚还鼓噪不休的场子立时安静下来。
袁崇焕在台阶前停步,双手后背,两只凹眼横扫一圈,良久,突然道:“你们都愿与杨正朝、张思顺同死吗?”
全场人都是一愣,静了片刻,有一人喊“愿意!”立时响应之声由疏而密喊成一片。这时前面一个旗官打扮的人向前跨上一级台阶,转身面向众人,举起两手一挥,全场便就安静下来。
袁崇焕心里暗惊,此人职卑位贱,却有如此号召力,怪不得能闹出这么大乱子!此人不除,甭说掌军抗敌,自己恐怕也要落个毕自肃的下场!这人转过身来,向袁崇焕一抱拳道:“大人,在下便是杨正朝。闹饷之事确是在下带头,要杀要剐随大人处置。只请大人放过弟兄们,他们都是受在下蛊惑胁迫。
“他们还要随大人杀敌立功、保家护国呢。大人要驱逐鞑虏,报效朝廷,也得依靠他们不是?我们老十三营都是大人调教出来的,想必大人还记得,当年这宁远城下,我以一万之兵拒敌十万之众,个个骁勇善战。大人如果一意严惩,人心一乱,恐怕大人就无可御强敌之兵了!”
袁崇焕心中又是一惊,这杨正朝不但说话条理分明,而且既担了责任,又邀买了人心,果然是个有勇又有心计的人。他还没答话,张思顺开口了:“我俩都是大人当年带出的兵,大人要处置,我们无怨言。但大人要公平,不然众弟兄不服,便无人肯效命疆场了!”
袁崇焕嘴角挂上冷笑:“公平?你们聚众造反,以下犯上,殴打官长,逼死上司,无可杀之罪吗?”
张思顺一梗脖子道:“难道那当官的就无可杀之罪?难道大明律是刑不上大夫?”袁崇焕是连着三惊:“你是说毕大人也有当斩之罪?”
“毕大人无当斩之罪,却有失察之过!”
“怎么讲?”
张思顺迈上一步:“请问大人,朝廷给我们的月例是多少?”
袁崇焕略一想:“客军月粮一石,月盐二斤,折银一两,折制钱二十钱。主军月粮五斗,月盐一斤。你是小旗吧?月粮一石二斗。”
“再请问大人,通判、推官月俸是多少?”
“都是五石。”
“一家三四口,二十个钱勉强糊口,人口多了就不足养家了,而实发到手的只有十五六钱,那差额哪儿去了?一连四个月不发饷,家里早就没法过了,可那当官儿的却照旧肉山酒海,难道他们能变米变面变酒变肉?”
下面响起一片附和声:“就是贪蠹了当兵的血汗钱!”“六七万军士,七八月时间,被当官儿的贪了多少?请大帅算算!”
袁崇焕这才明白他们为什么单绑了张世荣、苏涵淳:“好,一经查实,本帅决不轻贷!但你们迹同反叛,也是罪无可逭!杨正朝、张思顺,本帅问你们话,既然毕大人并无劣迹,又已答应尽快筹款并催促朝廷,你们为何还要将毕大人一起绑了?”
“回大人,毕大人一面安抚,一面暗中调兵弹压,故只得将他一起绑了。”杨正朝道。
“弹压?你怎么知道?”
杨正朝一指吴国琦:“是中军吴大人告诉我们的。”
袁崇焕眉毛拧了起来,狠盯了一眼吴国琦,吴国琦脸白了。
袁崇焕又道:“本帅传你二人问话,你二人却鼓动各军围堵帅府,又是何居心?不知是罪上加罪吗?!”
“大人,”张思顺向前一步,“是吴中军说,大帅要杀我们!”
袁崇焕已经明白,吴国琦借风点火,调兵弹压的是他,通风报信的也是他,才闹成如此局面,如今他又两头挑唆,才导致兵围巡抚府。
袁崇焕看着杨正朝道:“本帅单骑赴任,未带一兵一卒,这里一个亲兵没有,你们看像要杀人的样吗?再告诉你们,调兵弹压的并非毕大人,而是吴中军!”众人“唰”地看向吴国琦,眼睛里就带了火。
袁崇焕走到吴国琦面前,声音里透着阴狠:“吴中军,你先逼死毕大人,又想逼走本帅,或者干脆让本帅命丧乱军之手,意欲何为?你以为你坐得了辽东主帅?还是你早通北虏,欲叛朝廷,让我三军将士数十年的血白流了?”此话一出,下面“轰”的一声炸开了!
张思顺一步窜上揪住吴国琦:“妈喇巴子狗娘操的,你好毒哇!”挥拳便打。杨正朝从后一把抓住张思顺手腕:“慢,大帅自有发落!”
袁崇焕道:“杨正朝、张思顺,你二人把他绑了,斩!”
二人“嗷”的一声,立时把吴国琦捆成个粽子,又拥上来数十人,拖死狗般拖起就走。满场人都跟着去看杀人,一边走一边对吴国琦拳打脚踢。袁崇焕望着众人背影,对郭广道:“郭将军,既要遵旨行事,又不能再酿祸端,为今之计,可有三途。”
郭广眼一亮:“请大人明示。”
“一抓肇事酋首,二抓贪官污吏,两下同时动手,同时公布罪状,三嘉奖程大乐营。你先密查一番,哪些人贪污银饷,哪些人平乱不力,哪些人坐视不管……”顿了一下,又道,“杨正朝张思顺二人,你给我留下。”
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了,刘鸿训、王在晋、周延儒、毕自严四大臣接到崇祯召见的口谕,就知道要遭雷劈。
果不其然,一进文华殿就见龙颜已变作驴脸。
四人行过礼站起,崇祯眼皮都不抬:“朕连接袁崇焕三道奏疏。王承恩,你念念第一道。”说着把袁崇焕的奏疏甩到桌角,“前面的略了,从‘恢复之计’处念。”
王承恩双手拿起展开,念道:
恢复之计,不外臣昔年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守为正著、战为奇著、款为旁著之说。法在渐不在骤,在实不在虚,此臣所能为。至用人之人,与为人用之人,皆至尊司其钥。何以任而勿贰,信而勿疑?盖驭边臣与廷臣异,军中可惊可疑者殊多,但当论成败之大局,不必摘一言一行之微瑕。事任既重,为怨实多。诸有利于封疆者,皆不利于此身者也。况图敌之急,敌亦从而间之,是以为边臣甚难。陛下爱臣知臣,臣何必疑惧?但中有所危,不敢不告。
崇祯皱着眉道:“大将临敌出征,如此顾虑多多,不是善兆。这个袁崇焕,朕百般依着他,他还不能信任朕,怎么能一心扑于边事,克竟全功!更让朕不解的是,袁崇焕受命之时,给朕的奏疏也是强调‘守为正著’,既然如此,遏敌锋芒已属不易,怎么能五年复辽?莫非是欺朕之谈?”
刘鸿训明白袁崇焕是后怕了,袁崇焕和自己一样,当初对皇上大处阉党之举曾是额手相庆,以为是尧日再现。现在想来,皇上不只是卧榻之旁不容他人酣睡,还有急于求治求成的心理。如若五年无功,那么今日的倾力支持就是明日斧钺相加的铺垫!想至此便道:“陛下,袁崇焕人还没到关外,宁远就发生兵乱,先给他来了一个杀威棒。袁崇焕如若催欠饷,就要与户部结怨,素与袁崇焕不睦的王之臣、满桂奉诏回朝,两下夹攻,袁崇焕不能不有中危之感。”
“朕岂能不知?再说,委任不专是前敌大忌,所以朕在他折子上批了‘卿忠劳久著,战守机宜悉听便宜从事,浮言朕自有鉴别,切勿瞻顾。’昨日又接到袁崇焕的奏疏。”崇祯拿起袁折递给王承恩,王承恩双手接过转给刘鸿训,三人一起凑过来看。
袁疏说经宣谕圣德,作乱兵士已返归营伍,逮闹事首恶十五人处斩;中军吴国琦挑唆营兵,知兵变阴谋而不报,亦斩;通判张世荣、推官苏涵淳贪虐不法,参将彭簪古、都司左良玉勒兵不严,俱罢免。
毕自肃引罪自裁,为统一事权,免蹈“经抚不和”覆辙,请削辽东巡抚、登莱巡抚建制。昔日全辽只设总兵一员,自崔呈秀掌兵部后,为安插亲信,增设总兵三四员,致相掣肘。
有鉴于此,请复昔日规制,山海关内外各设总兵一名。现任关内总兵麻登云虽起身行伍,惯历战阵,但现任蓟镇总兵赵率教熟悉辽事更胜一筹,请将二人对调,赵率教加官一级,挂平辽将军印。现任宁远总兵朱梅久病,可将宁远锦州辖区合并,现任锦州总兵祖大寿属任,挂征辽前锋将军印,朱梅归朝养病,何可纲加都督佥事职驻宁远,典中军。
四人看完交回王承恩。崇祯接过打开,道:“袁崇焕说‘可纲仁而有勇,廉而能勤,事至善谋,其才不在臣下。臣向所建树,实可纲力。臣自期五年,专藉此三人,当与臣相终始,若届期不效,臣手戮三人,而以身请死于皇上。’满桂不是虎将么?宁锦大捷时他不是上满桂首功么?怎么就‘专藉此三人’呢?”
“满桂与三人不和,先帝都知道,还曾下敕戒勉。”刘鸿训道。
“将帅不合,前敌大忌。”周延儒插上一句。
崇祯“哼”了一声,说道:“袁崇焕还荐王象乾任宣大总督,以为犄角,朕都一一照准,赵率教挂平辽将军印,调任关内;麻登云以原官调任蓟镇;朱梅因病解职调养;祖大寿加都督同知,挂征辽前锋将军印,辖镇诸路;何可纲以都督佥事署中军事。
“你们说袁崇焕该踌躇满志了吧?辽东指日可复了吧?不想今早又接他一疏,说接获密报,锦州初三日将生兵变!请速发山海关内外积欠军饷七十四万银两,太仆寺马价银、抚赏银四万两,如一时难于筹措齐全,请先发内帑救急!袁崇焕前疏说安抚锦州,兵变可弥,今疏又说军欲鼓噪,求发内帑,两疏为何自相矛盾?”说着就看住王在晋。
王在晋只好回话:“陛下,兵饷冒滥已久,各边一有事,督抚便请添兵增饷,情弊并非一日,已成依靠。袁崇焕刚去,怕是不能一时就扭转了。”
“欠饷已是多年积弊,你们说,这根子究竟在哪里?”
王在晋接着道:“臣以为兵饷之绌在于兵太多而饷日浮……”
“不然,”周延儒截断王在晋,“其实在籍之兵并不多。老病而去,战伤而亡,并不削籍,饷银照领。兵籍空悬,而蠹饷已极。故清汰虚冒兵籍,核实贪并隐冒军饷,才是当务之急,兵清自然饷足。”这番话与袁崇焕的看法旨同。自见过周延儒后,崇祯召对经常叫上他。
“玉绳说得对。太仓银两原非边用,如何急了便要请帑?朝廷给饷养兵,原期实用,如此说闹就闹,养这骄兵何用!毕自严,你身为户部尚书,该有个解释才是。”一个以字相称,一个直呼其名,皇上的偏心昭然,毕自严很是不服,他刚履新不足一月,前时的情况并不清楚,只得道:“周侍郎所言极是,但需从长着手,旷日费时,目下解锦州之危乃是第一要务,但户部确是缺乏,只能陆续措给。”
周延儒又接上道:“饷不如粟,粟可取之当地,省去多少运费!关外并不缺粟,何故哗变?臣以为军士要挟,不只为少饷,必是别有隐情。古人罗雀掘鼠,军心不变,如今为何动辄鼓噪?其中必有缘故……”
刘鸿训忍不住了,这不是火上浇油,挑唆君臣相疑吗?不等他说完,就跨前一步:“他们要养活一家老小啊!他们是湖、广、川兵,银子可寄回家,粟可寄回家吗?”又转向崇祯,“陛下,兵乱不止,辽东可危,还是照袁崇焕所说,先发内帑救急吧!内帑缺额,可命户部筹措补进。”
崇祯瞪了他一眼:“先年三大殿失火重修,偌大工程,还有给魏阉建生祠,数十百处,那是多少钱粮?可无日不有进益,有发有余。今日大工完了,生祠毁了,又撤了各处内镇,便该有许多钱粮省下来,如何反倒不足?”
毕自严想看来得给这小皇帝解释一番了:“诸边年例,辽饷之外,共计三百二十七万八千两。自陛下柄政以来,督屯田,严考成,沉冗卒,停蓟、密、昌、平四镇盐菜银二十二万,蓟、密诸镇共节省三十三万,尚需二百九十四万八千。
“户部岁入之数,田赋百六十九万二千,盐课百一十万三千,关税十六万一千,杂税十万三千,事例约二十万,凡三百二十六万五千。如果完解,应余二十一万七千。但所入其实不满二百万,即尽充边饷,尚无赢余。还有京支杂项八十四万,辽东提塘三十余万,诸镇抚赏十四万,辽东旧饷改新饷二十万,出浮于入,已一百十三万六千。还有内供召买,宣、大抚赏等,所以不足。”
“既然应收三百多万,为何实收不满二百万?”
“回陛下,因为外解不能全完。”
“外解何以不能全完?按祖制,直省各有预贮银两,以备急用。多者几十万,少者十几万,地方猝有变乱,不烦催科,不支官帑,事可立办,如今都哪里去了?毕自严,你说,各省该有多少?”
毕自严心中默算一下,道:“蓟镇应有银八万五千,贮遵化县库;江南应有银十万,贮镇江府库;浙江应有银十七万,贮温州府库,其他各省亦应有此数。但自给魏阉建生祠,都从中取用,便就不足了。”
“不足是不足,没有是没有,到底是有是没有?”
刘鸿训道:“陛下,造祠之数不过库府十之二三,其余大多入造祠之抚按司道私囊。如今应严查各省备边备倭原额钱粮,勒令抚按司道照额补偿,并遴选廉洁风力科道核查其事,庶可使国家收士饱马腾之用,亦可使百姓免箕敛之苦,且使贪吏知法制严明,不敢恣意妄为。”
“是了,毕自严,你要将各省新旧钱粮彻底澄清,逐一查算明白具奏。”呆了半晌,崇祯叹道:“内帑外库俱系万民膏脂,原是用来保封疆,安社稷,朕怎会吝惜?只是今日已是初二,此时发去也是迟了。”
“陛下,”周延儒道,“前此宁远兵变,弹压不力,却流水般发饷,边兵尝到甜头,才又有今日的鼓噪,至请发内帑。如此下去,各边效尤,将为无底洞!臣不敢阻止皇上发内帑,如果安危就在呼吸之间,当然应发,但不是长策,臣以为应画一经久之策。”
崇祯来了劲头:“此言良是。若是专一请帑,各边攀比,这内帑岂是不涸之源?将与兵如能像家人父子,兵自不敢叛,也不忍叛。不敢叛者畏其威,不忍叛者怀其德。又如何会有鼓噪之事?”说着就感慨起来,“黄正斌在弹劾徐大化、杨维垣时说过,先帝时他戍大同,目击内镇克减银两,至阳和各军鼓噪,毁官署,劫典铺,将吏叩头求免,抚按胁于内镇之威,不敢据实奏闻,至边防尽坏。阉宦者天下祸本,原以为阉祸平则天下净,怎还是屡屡出事?”说到这就有些动气了,“就是因尔等不肯破那官官情面,又不愿极力担当,动辄就称边饷缺乏。朕每次下旨严催各地钱粮,通不解来,如此拖欠,粮饷何时得足?”
他的目光在四人脸上逡巡一圈:“你们说吧,还有何办法?”
远水不解近渴,谁还拿得出办法?只好都默不作声。
崇祯便怒形于色了:“哼!朕以为卿等当有嘉谋奇策,朕不知者,悉以入告,却都推诿不知,朕又何从得知!每每召对,都成旧套,篇篇奏牍,俱属虚文,事事如故,处处敷衍,何曾做得一件实事来!”
这一番训斥吓得四人战惧不敢仰对,更无言以答。
崇祯知道再无更好的办法,鼻中长出一股气:“户、兵二部速派廉干官员往各边查核具奏。准发袁崇焕饷银三十万两,从内帑出,办去吧!哦,还有,许誉卿上了一疏,”崇祯说着翻找出来,“王承恩,你再念念。”王承恩接过尖声诵读:
近来用人过滥,封疆大臣久已不知法律,请陛下重申法度,明示边臣:敌军入境不能堵截,攻城不能入保,滥伤无辜隐匿不报,巡按御史可据实疏揭,在内科臣可参驳弹劾,按律逮治。
崇祯发狠道:“对,三尺高悬,任是何人,丧权失地,国法难逃!”刘鸿训明白这是冲着袁崇焕说的,更知道自与袁崇焕平台召对回来,许誉卿情绪大落。听了袁崇焕的种种说辞,方始明白“五年”之诺风险极大,深感不安,当今皇上是个极认真的主子,眼里揉不得半粒沙子,“五年”之许一旦落空,袁崇焕轻则发配流徙,重则身首异处。
许誉卿对袁崇焕荐举最力,岂能逃脱此厄?所以他按捺不住,缮就这道奏疏。但此事辩无可辩,刘鸿训也就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