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天启七年(公元1627年)八月,满世界泼火般滚着热浪,火烧火燎的干烤憋得人汗都出不来,一肚子下水都焖熟了,直想给自己开膛破肚过过风。
京城大街铺的那青石板,照上面撒泡尿,不等提上裤子,眼瞅着那尿渍就化成了白气儿。一阵风吹起,卷起干细的黄土把物什都裹包了,就像烧红的炭星子抽在脸上,就是娘们儿、孩子也摩挲得皮糙肉粗。
满大街见不着几个行人闲客,不为讨生计,谁出来晒肉干儿?连小贩都懒得吆喝,只有送水马车的吱扭声和卖糖人儿干果挑子的拨浪鼓声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地响几声,也被知了的聒噪声淹过了。
离护国寺不远,有一家大药铺,名仁义堂,是京城有名的二十大商家之一,掌柜姓孟,此时正趴在柜台上冲盹。帘子一响,进来三个人。
孟掌柜惊醒了,强睁开眼打量,却是认得其中二人,唬得他“呦”了一声跳起来,紧趋几步,作个长揖:“三位爷,这下火的日子您老人家还出来?您几位先坐,喝口凉茶去去暑。”一面赶紧招呼徒弟上茶。
他认识的二人是大内御药局的太监尚药、奉御。一般内府出来采药,都是尚药带几个药童,偶尔也有奉御来的。此番二人同来,必是有大要紧了,该不会是皇上病了吧?这样想着,可没敢问。
三人坐定,尚药跟孟掌柜较熟,说话不外道:“老天爷没长腚眼儿,跟紧着起哄,把人都烘成干儿了,真恨不得扒了这身皮囊。”说完端起茶一口气儿全灌了下去。
“我说爷,听说白水那边又闹贼了,连澄城县都给占了?”孟掌柜想打听点儿新闻,宫里人消息准。
“嗤——!”尚药嘴里哼道,“饥民抢粮,也就蹦跶个三几天儿,围他一阵儿,也就散了。”
“听说西边儿旱得邪乎,怕的是一呼百应啊!闹翻了一个陕西,多少银子才弹压得住?”
“嗨,万历四十四年(公元1616年)大旱,观音土都吃光了,饥民易子相食,也没闹出个鸟!你一个卖野药的,操甚卵心?”
孟掌柜一笑,心说野药不野药,皇上不也照吃?他没接这话,又问:“听说北边女真鞑子努尔哈赤死了,可是真的?该太平了吧?”
“太平?你等着吧!老努那七个成年儿子个个如狼似虎,继位的那个皇太极比他爹还厉害。唉,治乱世用重典,当年老努兼并女真五部,反相已露,我朝却一味恩宠,封都督佥事,赐龙虎将军,结果他成了气候。就是这皇太极,今年吞了朝鲜。太平?猴年马月啦!”
孟掌柜叹了口气,“唉,我这铺子这人参、鹿茸、虎骨、麝香,还有高丽参是再续不上了。”
这时那面生人开口了:“看药吧。”
“对,”尚药太监马上接口,笑道:“今儿个没工夫跟你闲磕牙,咱家不找你要北边的货,咱家要南边的。”说着掏出方子递过去。
孟掌柜接过看了,见上面写着“海蛇,槟榔,草果,紫河车”,没有数量。孟掌柜摇头了。这槟榔、草果是去食积气滞的,宫里只是一时缺货。这海蛇是强壮药,可是极稀罕物,只产于台湾和倭国沿海,俗称蛇婆,产量极少。
宫里的名贵药都是四方解纳,宫里都没有,我上哪弄去?紫河车就是胎盘,可治骨蒸肺虚,可也没多少了,又哪能马上寻得?孟掌柜寻思一番,只得实话实说:“小人不敢撒谎,槟榔草果倒是有,也是不多了,不知爷要多少?这海蛇更是极难寻的,自打荷兰人占了台湾,小人这里就断档了。紫河车小人这里倒是有些干的,可还没有研好,小人这就去研。”
那二人就拿眼看那面生人,面生人略一沉吟,道:“好吧,槟榔、草果、紫河车有多少全拿出来,紫河车不必研了。”
孟掌柜招呼了一声,不一会儿,两个伙计拿了出来,却都不多。槟榔、草果用两个麻包装着,都只剩了小半包,紫河车用个木匣盛了,里面垫着一块红锦。
面生人挨个拿起搓搓闻闻,又翻翻拣拣,又用指尖蘸点儿紫河车放在舌尖儿上,好一会儿才道:“就这样吧,都打了包,算账吧。”
伙计们过秤打包,孟掌柜一边记账一边琢磨:这面生人不是太监,他有胡子,胡子半白,年纪当在半百以上,精通医道,定是御医。三人身着便服,又不介绍,想是要保密。历来内府进药没有御医跟着的。是了,不是皇上病了,也是皇后或刘老太妃病了。也就不敢耽搁,忙忙地打点齐备,送三人出门上马,看着他们急驰去了。
三人策马飞奔至玄武门,掏出合符一晃:“奉旨不下马!”便马不停蹄直奔乾清门。下了马,一人捧了一样,折进门内南庑西头的南书房。屋内坐着五个人,三人打了个躬,老御医跨前一步,道:“阁辅大人,缺的药配齐了三味,下官一一验过,只是紫河车还是干制的,尚缺一味海蛇。”
“缺一味打紧么?”首辅大臣黄立极问道。
老御医道:“一时不打紧,缓急之时可用蛤蚧代替,只是应催办福建道尽速解进。”
“马上煎制进御。”三人正待退出,黄立极又道,“慢!”说着从桌上拿起一张纸,“霍大人拿来了仙方灵露饮的配方,你们看看,可有问题?”
三人接过看了一遍。老御医道:“这不过是不入流的民间医书《先拨志始》所载一方,其法取上好大米,淘净用甑蒸熟,内放银瓶蒸吸其汁饮之。此方用于老弱婴幼不能进食者,只为进食之用,并无疗效,但亦无致病之由。”
“霍大人,你是如何调制的?”阁臣礼部尚书张瑞图问道。
兵科给事中霍维华低首答道:“乃是用粳糯诸米,淘尽糠秕,和水入甑,用桑柴火蒸透,甑底置长颈大肚银瓶,俟米溶化为液,逼出清汁,流入银瓶封装进御。”
老御医听了道:“依霍大人所言,应无问题。”
霍维华暗出一口气,却又听黄立极道:“既如此,为何皇上吃了月余,竟是离不得龙榻了?”
“自那年皇上泛湖龙困,大病一场,就种下了病根儿,但皇上不知爱惜龙体,随兴而为,迁延日久,积劳成疾,怎得不病?”老御医刚说完,秉笔太监李永贞、锦衣卫指挥使魏良卿闯了进来,问道:“几位大人,厂公在哪儿?”
“还能在哪儿,圣上身边呗。”阁臣礼部尚书施凤来回答道。
李、魏二人出来往里走,见守在乾清宫门口的是皇上贴身太监谈敬,李永贞道:“去把厂公请出来。”
谈敬忙赔笑道:“对不起了李公公,厂公说了,皇上病不好,他不出宫,任谁也不见。”
“老祖太太呢?”
“也在里边。”
“那就把老祖太太请出来,我们在敬事房等她。”
不一会儿工夫,客氏走进敬事房,李永贞、魏良卿忙起身行礼。待客氏坐下,魏良卿道:“老祖太太,现在连草头百姓都知道皇上病了,朝中已经有人将矛头直刺叔父了。”
“哦?说什么了?”
“刘之凤说,‘假令刘瑾拥甲士三千,能束手就擒乎?’”一旁的李永贞道。
“刘之凤、刘瑾是什么人?”
“刘之凤原是南京御史,曾请亟罢内操,厂公传旨切责,并宣谕廷臣,再渎奏者罪无赦,天启六年厂公夺了他的职。
“刘瑾是武宗时的大太监,跟咱厂公一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朝野惧服,也是武宗为太子时得侍东宫,这也跟咱厂公一样,但后来诏磔于市,族人、同党皆伏诛了。”
“狗屁话!一口一个‘跟厂公一样’,照你这口气,咱们都离死不远了?!”客氏愤然作色。
李永贞扬手给自己一嘴巴,自嘲道:“这张臭嘴该撕了,还不如个腚眼儿!”
客氏瞪大了眼:“这话是说咱们要造反?”
“一点儿不错,廷臣中有这种心思的怕是不在少数。东林虽灭,朝中明不言声暗向东林的大有人在,再不动些手段,就该有人蹬鼻子上脸了,新皇上一坐上龙椅,就会有兔崽子拿咱们开刀了!厂公到底是啥心思,该拿个主意了。”李永贞语气铿锵。
客氏道:“唉,他是啥心思?他啥心思都没了,就是守在皇上身边儿寸步不离。”
“皇上……到底怎样了?”魏良卿想说皇上要薨了该怎么办,想到客氏不爱听这话,没敢说出口。
“皇上已经全身肿胀,醒少昏多了。”
“那就该预做些准备才是,现在再在信王身上下工夫怕是有些晚了。唉,谁能想到圣上会终身无嗣呢!”
客氏突然“咯咯”地笑起来,说道:“谁说要在信王身上下工夫了?谁说皇上终身无嗣?”
“怎么?!”两人都大吃一惊!
客氏看一眼门口,压低声音道:“皇上有遗腹子!”
“啊!遗腹子?在哪儿?”
“在老身处。”
二人大概明白了,果真是皇上的遗腹子,那真是上天开眼,但怎会养在客氏处?显然是另有勾当。但客氏不再多说,也就不便多问。
魏良卿叹道:“这真是社稷之福啊!皇上知道吗?”
“是你我之福。本来早该让皇上知道,谁能想到皇上这病来得这么快,说垮就垮了。”
李永贞想了想道:“现在龙血有几个月大了?”
“小的二三月,大的四五月。”
魏良卿睁大眼:“竟有这许多?!”
客氏阴险一笑:“有备无患,只有一个,你知是龙是凤?”
这等于是告诉了他们行的是嫪毐之事!李永贞心中大为振奋。
正在此时,一阵紧赶着的小碎步的杂沓声由远而近,管事太监谈敬闯进来,禀道:“老祖太太,皇上醒了,要传信王见驾!”
客氏腾地站起:“什么?皇上居然醒了?传信王干什么?”
李永贞也噌地立起:“还能干什么?传位于信王!”
客氏忙问道:“魏公公怎么说?”
谈敬道:“当着娘娘的面,能说什么,就冲我挥挥手。”
“不行,不能见!”客氏狠命一挥手,想想又道,“就说去传了,过一会儿皇上还得昏睡过去。”
“可是……”
“怎样?”
谈敬道:“娘娘已经叫王承恩去传了。”
客氏听后颓然坐下。
“要不,拦住信王?”李永贞道。
“不可!”魏良卿忙阻拦,“信王被阻,马上就会传开,满朝文武都会知道,圣上也会知道!”
客氏想想也是,魏忠贤虽然势压朝野,皇后毕竟是国母,威仪自在,人心自在,行事还不能太过,皇上要发句话,就可能唾手之功毁于一旦!正发呆,只听李永贞道:“老祖太太,皇上不是有血脉吗?”
一句话提醒了客氏,起身道:“对,老身进去等那信王,看他们是怎么说!”
十七岁的信王朱由检,挟着风裹着土刮过来了,保和冠服胸前的方龙补都挤成扁龙了,本就清癯而苍白的脸更白了,大步踉跄进了乾清宫,转进过廊,早有人接着。此人六十上下年纪,身材壮大,微胖,面白无须,身着三襕红坐蟒贴裹,双袖襕蟒纱衣。
信王一见,腿立刻打个筋儿,揖下去道:“小王见过公公。”
魏忠贤忙还礼道:“王爷折杀老奴了,王爷快请。”
朱由检进了西暖阁,见皇上平卧龙榻,目微闭,口半张,龙颜肿胀,透明一般,似吹弹得破,面色灰白,仿佛蜡人儿。
朱由检紧趋几步,扑地跪倒,俯身叩首,长泣不起:“臣弟……叩见皇上,吾皇万……”
天启皇帝朱由校龙目微睁,声若游丝:“免,五弟……快起!”
“臣弟……不起!”信王朱由检已是哭得软瘫,朱由校一声“五弟”,更让他撕肝裂胆!想先皇虽诞有七子九女,但二、三、四兄及两弟早夭,只剩得你我二人。皇上整日里耽于倡优声伎,奇技淫巧,又有魏、客二人封闭内廷,擅权外朝,自己自勖勤宫迁居信王邸后,为避魏阉猜忌,只好称病不朝,亦不敢进宫拜问。皇兄病重,作为唯一的亲骨肉,早就该守在榻前,尝药视膳,尽手足之情。但若未承旨入视,必被人指有异心。若皇兄驾崩,还会被陷是妄窃大位,阴下狠手,那可是百口莫辩!所以从不敢主动探问。兄弟二人竟是咫尺天涯,不得相见,直是病入膏肓,才得一见。想至此,已是五内如摧!
“臣弟愿日日跪奉皇上,才好亲近天颜……”
“胡说,……你且起来,朕有话说。”
信王磕了个头起身,魏忠贤搬过座椅,信王受宠若惊,忙不迭道谢,可没敢落座。
“天意难违,朕自知时限已到,势难再起……”
“皇上衔负天命,春秋鼎富,好生调理,绵寿正长呢……”
“朕是个文盲皇帝,治不得天下……你也知道,父皇为太子时发生过争国本、妖书案、王日乾告变、梃击案等一系列争储事件……皇祖宠妃郑贵妃屡屡作梗,故父皇常忧地位不保,无心教子,不为朕延师……父皇又是只做了一个月的皇帝,就撒手江山,撇给朕了,叫朕如何挨得过……你天性聪慧,自幼好书,当有治国的经纶。”
神宗长子朱常洛的母亲王恭妃出身低微,次子常洵的母亲则是神宗宠妃郑贵妃,神宗爱屋及乌,欲立常洵为太子,众臣多次抗争,吁请“册立元嗣为东宫,以定天下之本”,结果逐一遭贬,迁延达十五年之久,直到太后干预,常洛才被立为太子,是为“争国本”。
万历十八年(公元1590年),大儒吕坤采辑历史上贤妇烈女之事,著成《闺范图说》一书。宦官陈矩买了一本,带回宫中交与郑贵妃,郑贵妃看后命人增补了十二人,将自己列入,重新刊刻,想树一个堪做“国母”的形象,以为日后立其子常洵为太子作铺垫。
后来吕坤上了一道《忧危疏》,请神宗节省用度,停止暴敛,以安天下。再后来有人为《闺范图说》写一跋文,名《忧危竑议》,意即竑大《忧危疏》之议,其实是影射吕坤讨好郑贵妃,引起民间热议。
神宗怕事情闹大,亲下谕旨,说明《闺范》一书是他赐给郑贵妃的,又捕嫌疑人,此事遂偃旗息鼓。
十三年后,一份名为《续忧危竑议》的揭帖一夜之间贴遍京城,上至宫门,下至街巷,称皇上他日必易太子,直指内阁大学士朱赓和首辅沈一贯为贵妃帮凶。
神宗震怒,令东厂、锦衣卫及五城巡捕衙门全城搜捕,朱、沈上疏自辩,又指使他人诬礼部右侍郎郭正域、内阁大学士沈鲤与揭帖有关,由此引发一场大狱,下狱、发配、处死,冤及多人。
常洛得立,但众大臣深知储位不稳,须妥为保全,便轮番上疏,力促福王就藩,又闹了十几年,终于把福王闹到洛阳去了。
郑贵妃先是抱了十几年的热火罐儿,突然被一脚踢翻,后又被挤对十几年,儿子被挤走,她那霸道心性,岂肯歇手?万历四十一年(公元1613年),郑贵妃内侍姜严山等制成皇后、太子木雕像,用钉刺目扎心,咒其早亡,被锦衣卫王日乾发现告发,因事涉贵妃,不了了之。
万历四十三年(公元1615年),郑贵妃宫内太监庞保、刘成买嘱杀手张差闯宫谋刺太子,被获后招出庞、刘,贵妃泣求神宗,神宗说:“外廷汹汹,我也不好说话了,还须你自己去求太子。”
贵妃又向太子朱常洛哭诉,亏得太子体贴乃父,出面为贵妃转圜,并对诸臣说出“尔等宁愿做无君之臣,必欲令我为不孝之子”的话,众臣才不言语了,杀了庞、刘、张了事。
听了皇兄之言,朱由检忙躬身道:“臣弟不如皇兄……”
魏忠贤听了天启这话,心就抽紧了。他日日祈祷皇上度过此劫,病体好转。皇上传见信王,魏忠贤就知道大事不好,但还抱着一线希望,皇上只是想骨肉相见,不是明诏传位。现在话已说出来了,再无可盼。
魏忠贤心乱如麻,瞅住机会转身出来。
“信王朱由检!”天启突然发出低低的一吼。
信王还没回过神儿,听皇兄连名带爵一并叫出,声音沉沉的,身子一抖又翻身跪下了:“臣朱由检恭聆圣谕!”
“……你读过书,谙圣人之道,要做个守成之主,有道明君,勤懋内务边事,勉为尧舜……”
朱由检浑身血流紊乱,人整个儿麻酥了,稍一愣怔,就趴伏下去:“陛下出此言,臣当万死!……”
天启继续嘟囔着,朱由检早已心如乱麻,交代后事了,江山撒手了!虽在意料之中,乍听也觉轰顶。不用他说,朱由检心下也明白,他是唯一的合法继承人。
但是,外有女真大兵压境,女真定都沈阳已年余,北方各部望风归附,高丽国也已签城下之盟。努尔哈赤虽死,其子羽翼丰满,更加骄悍,平定关外局面非朝夕之功,如何支撑得过?内有陕西反贼王二,竟是凭地坐大,攻城掠县,已成张势,官军竟奈何不得!
朝堂之上更有魏忠贤一帮太监把持朝纲,生杀予夺全在他一句话,无论是一品大员还是平头百姓,提起魏忠贤没人不肝儿颤!承接帝位,如何措置?名为天子,实是傀儡,甚且性命不保!含糊听罢,朱由检头也不抬:“皇上这话说早了……皇上大安有日,臣,不敢奉诏!”
“朕知道命在须臾,朕不自欺,你也别欺朕,平身吧。”
“延天下名医,皇上定能日见起色,伏祈皇上收回成命!”朱由检脑袋都快扎到裤裆里了。
天启哼了一声:“起来说话。”信王又磕了个头,起身刚想落座,天启从衿下伸出一指微微一摆,“坐过来,坐到炕沿儿上,挨着朕。”
朱由检挨到床边儿,坐了半个屁股。
天启嗦嗦地伸出肿胀滚圆的手,抓住信王的衣襟,两行浊泪早流过太阳穴。朱由检一惊,赶忙伸手捧住皇上的手,心内如油鼎沸。
天启嘴角挂上一丝笑容,说道:“你可还记得你……十岁时有一天,朕与你嬉戏,你问朕:‘皇兄……你做的是个什么官儿?你这个官儿我能做么?’朕笑着说,‘可以可以,等我做几年后,就给……了你做。’”天启收了笑,“真是……君无戏言呐!想不到,儿时的一句懵懂戏言,如今竟落实在了!唉,朕不识字,又溺于……声色犬马,游戏射猎,不理朝政,是个……暗昧皇帝,朕知错了。祖宗召我去了,也是怕误了江山。……你也推得够了,不可再辞。”
朱由检不敢再拒,也不敢接,口中嗫嚅,正不知进退,只听得环佩叮咚,一阵风就刮了进来。
朱由检抬眼一看,忙起身作揖道:“奉圣夫人,小王见礼了。”
客氏看一眼朱由检:“呦,好个俊俏的王爷,几年不见,越发出息了。”说着便转向天启,“皇上是要颁传位诏吗?”
“对。”
“传给谁?”
“五弟……信王。”
“不行!”客氏杏眼圆睁,见天启和朱由检同时抬起头瞪大眼望着自己,便道,“皇上有嫡传血脉呐!”
“什么?!”天启嘴也张大了。
“皇上身边宫人已有二人有妊在身!”
天启居然手一撑腰一挺坐了起来:“可是真的?”
“一点儿不假!”
天启手一松,又摔躺下了:“……这就好了……在哪儿?……传……传……”
客氏上前把天启头轻轻摆放好,给他掖了掖被角,温声道:“我的爷,你现在可经不得心里头颠倒,这身子骨更经不起这一起一放的折腾,还是待养好了精气神儿再传见吧。”
“且慢!”随着一声清丽的低声喝叫,朱由检抬眼看时,见是张嫣皇后从后帘款步走出。
朱由检慌着要跪下:“皇后娘娘……”
“五弟请起,”不待朱由检见过礼,张皇后就伸手拦住,然后转过身对着客氏,冷笑一声道,“宫人有孕,本宫怎么不知?”
“都是小婢子,想是皇上偶然临幸,初起并没当回事,当发现有了身孕,皇上已是不起了,所以没敢惊动皇上,娘娘怎会知道?”
自天启抱病不起,张皇后就一直侍奉身边,不离左右,亲自把汤喂药,朱由检进来时才避到帘后。初听客氏言,她心中也是一阵激奋,又倏地凉下来,略一寻思,大有可疑,皇上体格康健时都无这等巧事,近几月一直病体恹恹,会有这般能耐?所以要亲自探问明白。
“皇上想想可有过此事?”
天启努力回想前几月可有过荒唐之事,荒唐事自然有过许多,可最后的荒唐事是在何时,想得筋疲力尽也再想不出。
皇后见天启回答不出,又转向客氏道:“小婢子怀的也是龙种,你好大胆,竟敢隐匿不报?!”
“老身后来也想到这一层了,觉着该让皇上知道了,偏是皇上已是沉重了。”
“那为何不告知本宫?”
客氏略带不屑地一笑,说道:“老身这不是告诉娘娘了吗?”
皇后沉吟片晌:“那宫人现在哪儿?”
“在老身处。”
“什么?你真是胆大包天,敢把怀孕的宫人私藏在你自家!”
“娘娘怎能说是私藏?皇上都是老身奶大的,谁能比老身照顾得更周到?”
皇后犯难了,默然一会儿,下了决心,此事断难寻根据,客、魏做手做脚是行得出来的。即使真是丈夫骨血,也须忍痛割爱。魏忠贤权倾天下,腹中胎儿当了皇上,这江山岂不给了魏家!
皇后不动声色道:“依夫人之见,现在该当如何?”
客氏道:“自然是待瓜熟蒂落,由娘娘抱着小皇子登基了。”这是魏忠贤事先交代好的,由张皇后抱着小皇子登基,可钳众口。
“那这国家交给谁呢?”
客氏曾听魏忠贤说过,如果行那狸猫充太子之事,就要“阁臣摄政,信王与魏忠贤监国”,想至此便原话端了出来。
皇后嘴角挂出一丝笑意:“好吧,就请夫人现在将那怀孕的宫人领来,让皇上一认,今日后由本宫照管。既是皇上嫡子,理当由本宫抚养。不过既是皇上一脉,必得有几分像得皇上,才好认得呢。”
客氏心中一紧,思忖了一会儿,咬咬牙道:“皇上病成这样,怎能现在让皇上劳神费心?还是等皇上稍好些再领来。更不敢劳烦娘娘,待到出生之后再送回娘娘身边不迟。”
“真是岂有此理!皇帝的血脉,本宫不得监护,却要你一个乳母来管着?!”
客氏嘴一撇:“老身管得皇上幼时,自然也管得小皇子!”
皇后一声冷笑,转向天启道:“皇上可听明白了?那宫人竟不让皇上和本宫一见,腹中胎儿到底是姓朱还是姓魏、姓客,不辩自明!”
天启也似有所悟,无论如何,信王是皇家血统,与自己同是父皇嫡亲一枝,自己唯一的亲兄弟,皇后之言毕竟是从大明天下着眼,还是依了皇后才是正经交代,便道:“朕身后之事……由皇后主持。”
“妾身自然秉承皇上安排,”皇后转向朱由检,“不用本宫再多言了,皇上刚才已经当面口谕,传大位于信王了,信王还不谢恩?”
朱由检本就五中昏瞀,更知道皇兄宠信客氏,而客氏不仅势大,更是个杀人如草不闻声的毒妇,当着客氏面,更是不敢作答了。
皇后见他如此窝囊,兀地勃然变色,气出急促,语带颤音:“信王要将这大明天下拱手让人吗?!”
这当头棒喝把个信王又打趴下了,张着嘴应不得音儿。
皇后又接着道:“皇上无嗣,信王不是不知,信王与皇上胼胝同枝,信王不接谁接?信王,你回本宫的话!”
朱由检素知皇后肃正刚直,早就怵着几分,见皇后劈头盖脸,语气严厉,腰就软了下去,磕头出声:“……由检记住了……”他还是不敢说“领旨”的话,但总算认下了。
皇后面色和缓下来,天启竟露出淡淡一笑:“中宫配朕七年了,常正言匡谏朕。今后少年寡居,朕实在放她不下呀!”说至此收了笑,对朱由检道:“皇后德性贤淑,品行庄静,你须善为保全。”
皇后眼眶中便就溢上两汪清泉,朱由检忙不迭地应承。
天启一口气说了这些,已是喘个不住,刚有些缓和,又突然袭来一阵急咳,喉中咕咕作响,皇后情知不好,忙掏出绢子去接,已是不及,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射出二尺有余!
皇后的眼泪就下来了,颤声唤道:“快传御医!”
外面应了声儿去了,天启抓住信王手:“魏忠贤、王体乾等,恪谨忠诚,勤勉体贴,才德俱佳,可任大事。”信王唯唯。
天启这才松开兄弟的手:“召诸部科道进见。”
皇后冲着客氏向外一指:“皇上要召见外臣了,请夫人退下吧。”
其实不用张皇后撵,天启这话本身就是当头一棒!客氏急转身匆匆而去。
“五弟且来。”借着太监谈敬出去宣召的当口,皇后敛了戚容,将朱由检拉至屏风后,低声道,“中涓诬陷我父张国纪欲弑君另立五弟之事,五弟可知?”
“竟有此事?!”朱由检听闻如遭雷殛。
“幸皇上凡事愦愦,独厚夫妻兄弟之情,不问,否则五弟和我父早做了刀下之鬼,明日之天下便就要姓了魏了!皇上要五弟重用魏、王,五弟要心中有数。相见无日,为嫂不得不言。”
朱由检心中悸悸,忙道:“臣弟记下了。”
客氏急步走出,大叫道:“谈敬你站住!”
谈敬站住回身,客氏道:“你给我待着,不许去传旨,皇上不能见诸部科道,懂吗?再等一会儿,皇上就睡过去了。”
“那,如果皇上一时半会儿还睡不过去怎么办?”
“不去管他,你再拖一拖!”
“老祖太太,我担待不起呀!”
客氏眼一瞪:“魏公公那儿你就担待得起吗?!”
“更、更担待不起了……”谈敬话没落音儿,乾清宫太监王承恩从身边小跑而过,到乾清门口,扯着猫嗓高叫:“皇上有旨,传诸部科道晋见——!”
客氏两手一耷拉,看着王承恩的背影儿,狠声狠气道:“又是这个张嫣!早把她从皇后位子上拽下来,哪还有这般促狎!”
天启竟没再昏睡过去,直挨到了六部九卿诸臣赶到,进来一个跪倒一个,匍匐于地。跪在最前面的黄立极道:“皇上,大臣们都到了,请皇上示下吧。”
天启向上抬抬手:“都抬起身……”众人抬头立直身子,天启急促地喘了几口,显然是在用力运足气,“朕要去了……”此话一出,黄立极带头,立时响起一片“唔唔”的哭声。“朕还有口气儿呢,都住声儿,听朕……说。”“唔唔”声立刻没了。
“朕去后,朕五弟……信王朱由检……承袭……大位。”
黄立极道:“臣等遵旨,侍储君如侍陛下。”
“好。”天启转向朱由检,“魏忠贤、王体乾忠……忠贞可计大事,魏良卿用事恭谨,可代朕飨……南北郊,祭、祭太庙。”
朱由检道:“臣弟遵旨。”
黄立极接言:“陛下任贤勿贰,诸臣敢不仰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