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有这种事?”
努尔哈赤一个下意识的脱口便说:“真是荒唐——有没有搞错啊?”
他倒不是不相信来告诉他消息的额亦都所说的话,而是这件事太荒唐了,荒唐得令人无法置信。
但是,额亦都听他这么一说,立刻又重复着说:“千真万确,一点都没错!明朝确实派了李成梁再度出任辽东总兵,李成梁已经启程上路了,无须多久就会到达辽东!”
努尔哈赤先是微微一笑,向额亦都说:“我不是说消息错了!”
然后却叹出一口气来说:“我是说,明朝错了——怎的派李成梁来呢?他年已七十六,更何况,早已在辽东弄得声名狼藉——若我是明朝的皇帝,绝不会派这个人再任辽东总兵的!”
不料,额亦都回报他的却是哈哈一笑:“您怎么掉转头去替明朝的皇帝设想起来了呢?您平常不老是说,别人做错的时候,就是我们的机会到来的时候;明朝派到辽东来的人越差劲,就越对建州有利;如今,明朝派了李成梁来,您不是该带着全建州的人大喊三声‘谢天谢地’吗?”
努尔哈赤被他调侃得也笑了起来,随即却一正神色,点点头道:“你说得对!”
然后又说:“这几天,我正在想一件新的事情,准备想齐全了以后,交给你们几个去做——这样吧,明天下午,把费英东他们几个都找来,好好的商议商议!”
他这么一说,额亦都便明白,这必然是件极为重大的事——需要召集了费英东、何和礼、安费扬古、扈尔汉、额亦都五个人一起来商议的事,当然不会是小事!
果然,到了第二天,努尔哈赤宣布:“明朝没有可用的将才了,竟然派了李成梁再来做辽东总兵——建州扩张、发展的机会又来了,从此,我们更要把握时机,加倍努力——”
接着,他向大家说明:“我这几日仔细的想了又想,决定将我们建州的军队重新整编,立下一个新制:便是以三百人为一牛彔,每一牛彔设一额真为长,这人便称作‘牛彔额真’!而且每几个牛彔画一旗色——你们看!”
他的手一挥,身后站着的几名侍卫立刻走到前面,将手中的布包打开来,一平摊却是他已试做完成的四面旗子,分别是黄、白、红、蓝四个颜色;每一面旗子都是二尺许长、方形,素面。
四面旗子的颜色非常鲜艳,招展开来,极易引人注目。
额亦都第一个就拍手叫好:“即使在黑夜之中也极易辨认,方便极了!”
费英东掐指一算道:“以我建州目下的军队总数,分属四旗,各设统领;每旗约五个牛彔——”
努尔哈赤笑着做了个总结:“既然你们都说好,三天后,我们便以这四旗为号志,分好人马,在野外作一次演习——”
三天后却逢一夜的大雪,将天地间都铺成银白;第二天一早,雪停了,四野既倍显清亮、壮阔、空旷,也宛如潜藏着一股急欲迸出的力道。
大队的人马早在天亮前就已经完成了集合与整队,只待天色透出一线白光,号令一响,立刻一起向前疾驰,往郊野奔去。
刹时间,马蹄声如轰雷般的大作,马上的骑士呵气成雾——
预定演习的地点是城外几十里之处,一片平野尽处又连着一座山林——这地点是努尔哈赤亲自挑选的,他要这次演习中同时包含了平地与山林两种战技训练。
四种新制成的旗子一起在空中招展着,分别由四名掌旗的骑士持着,跑在队伍的最前面;所有参加演习的人马也分成了四队,跟在每一面旗子后飞奔;到达后,按照预定的指派,两旗一组,分别为攻与守的两方。
第一个回合,黄旗与红旗一组,担任攻方,蓝旗与白旗担任守方;第二个回合,攻、守双方对调;第三个回合,改变组合,由黄旗与白旗一组,红旗与蓝旗一组,第四回合,黄旗与蓝旗一组,红旗与白旗一组——这样一个循环下来,每一支队伍,每一个人都经历了不同的组合和任务,演练了各种不同的战技。
额亦都、何和礼、费英东、安费扬古和舒尔哈齐、穆尔哈齐、雅尔哈齐、巴雅喇八个人分别担任这四支队伍的正、副统领,扈尔汉和褚英则担任努尔哈赤的副手——努尔哈赤亲自担任这次演习的总指挥。
他特别重视这次的演习,因为,这是一次新的尝试,为他所设计的新的军队编制进行新的训练,也同时是一个测试。
“如果成效好,就正式采用这套编制——”
事先,他就明确的向部属们宣告过,这不是一场寻常的演习,这次演习的成效将影响到建州未来的军事制度——一切非同小可!
于是,每一个人都全力以赴,没有因只是“演习”而稍有松懈——
黄、红、蓝、白四面旗子迎风发出呼呼的声响,引导着队伍行动;他的手中也握着黄、红、蓝、白四面旗子——作为指挥用的旗子比起飞扬在空中的旗子来小了许多,旗面只有巴掌大,旗杆只尺半,握在手里轻巧灵便,舞动自若——第一次使用,他怀抱着重大的希望,也隐隐的上涌着一股无名的兴奋。
第一回合的演习开始了——
攻、守双方的人马整好了队,壁垒分明的隔着两百步之遥对立;领队的旗子鲜艳夺目的飘展,成为每一双眼睛注视的中心;他也缓缓的举起手中的旗子,是亮灿如金的黄色,从他高举的手臂往上延伸到半空,高高的凝成一个视点。
然后,他倏地一挥手臂,手中的黄旗也就由上空舞向前方,画出一个坚挺有力的弧度,指向正确的方位,传递命令。
而几万只注视着这支旗子的眼睛一起得到了感应,就在一瞬间,结了一层坚冰的地面上响起了怒涛汹涌般的马蹄声,得到了指示的黄旗队伍发出第一波的攻击行动,五百名担任前锋的骑兵像箭一样的射向前方,紧接着,一千名属于黄旗的左翼军也在努尔哈赤的指挥下出动;担任守方的蓝旗则在同一个时候出动人马布阵,作好防御的准备动作,排成三道栅围。
两军交锋,各不相让的搏斗——
一样是震天的喊杀声,一样是金铁交鸣,人马交颈,一样令待命的人看得惊心动魄,原野上的战斗气息升高到了鼎沸;努尔哈赤本人更是全神贯注、目不转睛的直视着前方,而后,在双方都陷入苦战的僵持不下的状况中,蓦地发出一声大喝:“红旗——”
他手中的小红旗更是随声挥出,指示着红旗队伍加入战局;于是,一千名属于红旗的右翼军立刻挥鞭冲锋,支援负责攻击的黄旗。
战场上的黄旗军其实已经越过了第一道栅围,却在第二道栅围前被蓝旗军的奋勇抵抗给阻挡住了,一直在原地打转,可是,一有了红旗军的加入,情况立刻改观,第二道栅围很顺利的被冲破,黄、红两军会合,一起向第三道栅围前进。
喊杀声越发的震天——
而努尔哈赤手中的另一面旗子也适时的挥出——白旗也加入了防守的行列。
情势再次生变,原本已居劣势的守方加入了支援之后,实力大增——攻守的双方再次形成势均力敌的拉踞战。
直战到日中,双方不分胜负——第三道栅围始终没有被攻下,守御的蓝、白两旗却也没能击退来犯的黄、红两旗。
但是,双方所展现出来的战斗力却令努尔哈赤十分满意;下令鸣金收兵以后,他忍不住先向着立在他身后的褚英和扈尔汉点头赞美:“大家都很卖力!很好!”
等到额亦都等几个人下马来见他的时候,他更是明确的指出:“我建州全军的战力着实令我欣慰——仅以这半天的演习来说,我敢论定,已为辽东之冠!”
说着,他又呵呵的笑了笑:“下午的演习想必会更精采!”
额亦都问他:“您看,分了这四旗的编组,成效好不好?”
他“唔”了一声说:“就这半天来说,是好得很——但我还得看看下午的情形,再好好的想想,要不要修改什么!”
下午很快的就到了——不过是一餐之后,人马开始重新整队,进行第二回合的演习。
这回,场地由平野移到山林,队伍的指挥也因重组而变得复杂——演习的难度更高,挑战性也更强。
而努尔哈赤的心中也更勃发起高昂的意志,他一面仰望着四面飘扬在空中的旗帜,一面注视着演习中的全部人马,两眼发出神光。
他的尝试已经得到了初步的成功——
兴奋感油然而生,他的整张脸因而变得通红,热气上涌,心潮澎湃,甚且更带着几许感动;他不曾完全意会得到,他所做的新尝试其实已是历史上的新制度,但是,最直接、最深刻的一种想法却是建州从此有了一种更合用的制度,更利于组织、更便于在战场上指挥、调度——为此,他的情绪高涨。
骑在马上,他伸背挺胸,蓬勃旺盛的生命力散发出一股无形的强旺之气来,他的生命在发光。
而万历皇帝的生命却越来越萎靡,越缩越小,气息越弱——
尤其是时节进入隆冬之后,他每一天都觉得身体不舒服,而且一天比一天严重;不久,他就真的病倒了,连起床都不能了。
那是在繁缛的册立皇太子的大典之后——好些不了解他的大臣们都以为,他是因为亲自主持这个隆重、盛大的典礼而累病了。
因此,请安的奏疏不停的被送进宫来;九月间才入阁的两名新任的大学士沈鲤和朱赓尤其紧张,每天悬着一颗心守在内阁,即便万历皇帝根本不会宣召,也不敢离去;更且因为是“新官”,对宫中的动向远不如沈一贯等资深的大学士熟悉,所相识、结交的太监也不如沈一贯等人多,宫中的消息得来的也就慢;心中的忐忑当然就加倍了。
而沈一贯也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万历皇帝似乎病得不轻——太监们时时来向他通报消息,每当太医进宫诊视一回就来告知一次,甚至连同药方都抄一份给他过目;一日数回,一连十数日,送来的药方已经积成一叠了,万历皇帝的病还是毫无起色。
他也曾几度仔细的审阅这一份份的药方,每一份药方的内容大致雷同,所开的都是些培元补气的珍贵药品——他不放心,既找了些个精通医理的同侪来一起研究,也找了负责为万历皇帝诊视、开出这些药方的太医来“请教”,却全都不得要领。
太医们几乎都不肯正面回答他,全都哼哼哈哈的说些言不及义的敷衍话:“嗯,啊,万岁爷的龙体——唔,原本底子是好的,近日里,大约是为国操劳——唔,天气转凉,也是其中原因吧;龙体欠安,宜多多修养——”
几句话,听得他为之气结,心里却明白,根本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了!
反倒是几个与他相熟,又素通医理,为他请来商议的朝臣们的看法与他一致:“药方上开的都是些补品!”
最后,所做的结论也是一个疑问:“难道,太医们诊不出万岁爷所患何病?”
但是,谁也不敢把这个结论公诸于世——兹事体大,即便是身为内阁首辅的他,也承担不了后果与责任!
更甚者,当请来的同侪们告辞离去之后,他一个人静了下来,心里竟莫名其妙的升起了一连串的声音:“万岁爷得的究竟是什么病?难不成,根本没有病——而是得了‘心病’?”
意念在心中一闪,但是随即便迅速的被另外一个念头掩盖了——他像是险些发出一声惊呼来似的用手压住了自己的胸口,然后暗自思忖:“啊!这个想法可不得了,我怎可这么想呢?万一不留神说出口来,岂不要落个不赦的罪名?”
他想得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来,当然也就立刻把这个想法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他本就不是立志做烈士的刚正耿直的人,更何况,在宦海浮沉了大半辈子后,好不容易才熬到入阁——
往昔,他的仕途并不顺当——他是隆庆二年的进士,被选为庶吉士、授检讨、充日讲官,这原本是常侍君侧之职,极有发展、极易更上一层楼;却不料,他不小心在“日讲”的时候说了句让张居正不悦的话,便一直不得升迁,直到张居正逝后才有了转机。
但这此后升来迁去的官职虽然有吏部右侍郎、南京礼部尚书这些表面上看来算“大”的位子,实质上他却没有什么发挥,也做不出什么政绩来,一直处在浮浮沉沉的状态中。
及至有了入阁的机会,已是浮沉了二十多年之后的事了,因此,他对于这个机会万分的珍惜,竭尽所能的来把握它。
由于前半生已经有过因得罪张居正而致仕途不顺的前车之监,他牢记不忘,也不时的提醒自己小心,绝不可再重蹈覆辙;因此,当机会来临的时候,他特别的在言语与行止上都加倍表现得婉曲谦恭,以防再得罪了什么要人而受到影响。
甚至,他在家居的时候,也更加努力的扮演出温良恭俭让的姿态,以培养自己的声望,使受举入阁的事能更顺利。
但是,饶是他这么精心的经营自己的仕途,这条路却依然走得很不顺遂。
万历皇帝并没有在他第一次被推举的时候就召他入阁——那是在万历二十二年的时候,“廷推”的事件中,吏部推举了王家屏和他等七人入阁;而万历皇帝正在光火王家屏,名单上的人选索性一个也不接受。
这是受了池鱼之殃,而决定事情的人既是皇帝,根本连申诉都不能了。
他只有继续努力的制造自己的声望,等待下一次机会的到来。
熬了又熬,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似的熬到了,万历皇帝总算同意让他入阁了。
但是,做了尚书兼东阁大学士之后,他也并非一帆风顺——当时的内阁大学士好几人,排名一、二的是赵志皋、张位,第三为陈于陛,都在他前面;赵志皋老而多病,陈于陛却是能人,官声既好,又深受士林推崇支持,乃成为实质上的首辅;他排名在后,当然光芒尽为所掩,想要有所作为,施展些什么,便都谈不上了。
幸好,已经历过宦海浮沉的他,早已培养出了一种特殊的做官的智慧来,不但很能适应官场的一切怪现象,还很能在种种的怪现象下为自己谋得最好的发展。
他抱定了一个宗旨:用最“柔顺”的态度来做官。
“柔顺的人,即便再怎么不讨人喜欢,最起码也不会得罪人!”
因此,他在能干的陈于陛跟前,凡事唯唯诺诺,谨慎恭敬;在无能的赵志皋跟前,也是凡事唯唯诺诺,谨慎恭敬;在高高在上的万历皇帝跟前,更是凡事唯唯诺诺,谨慎恭敬!
而这个做法也确实是高明之至——他终于讨到了万历皇帝的欢心。
陈于陛早在万历二十四年就病逝了,赵志皋带病延年的拖了好些年,终于还是走了;首辅的位子当然就由得到万历皇帝欢心的他接替了。
“柔顺”果然是正确的为官之道,为他得来了首辅的宝座。
他当然要紧紧的奉为圭臬——
“绝不可逆了万岁爷的心意啊!绝不可,绝不可——他既觉得病了,那就是病了!”
心口怦怦怦的直跳,嘴里重复着喃喃自语了一阵,而事情该怎么面对,自己的态度应该如何,就在这一刹那间准确的拿定了主意。
“万岁爷龙体欠安,责成太医院全力调治!”
这几日,就用这句话来向朝中宣示便是,别的话切不可多说——一切都以万历皇帝的心意为准则!
好不容易才到手的首辅宝座,必须要小心谨慎的坐稳;更何况,再退一步想,他觉得自己自从当上内阁首辅之后,已经是像“时来运转”似的,蒙受上天的特别眷顾了。
光是“册立皇太子”这件大事在他的任内完成,就已经了不起得足以让他感激涕零,跪叩谢天了——这是本朝中多大的事啊,悬宕了十五年之久,内阁首辅已经换了好几人,却正好落到他手里来完成,这不是天大的幸运吗?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啊!”
册立皇太子的大典订在十月举行,而赵志皋却在九月间病逝,生生的把册立的大事留给他——如今,他既在任上完成了册立大典,让不知内情的舆论界大大的称扬了他一番,官衔也加成了“太子太保、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这些意外得来的一切,实在该加倍珍惜啊!
他想起在册立太子的大典完成的当天,万历皇帝还亲口吩咐了一句,要将这大典的完成写成两份诏书,送去给已告归乡居的前几任首辅申时行、王锡爵,让他们知道这件事,好放下悬着的心——相较起来,他这个“现任首辅”更要为自己庆幸了!
事情想清楚之后,他这个“首辅”的官也就更容易做了。
从第二天开始,他就不再向太医们追问万历皇帝的病因病情,也不再要药方来看,而只是不停的上请安疏,一日数道,内容大同小异,都是“愿吾皇早日康泰”,文字则极尽恭顺虔敬之能事——明知道万历皇帝根本不会亲自看,他还是照上不误;受了他好处的太监们总会找到时机,念上一两本给万历皇帝听听的!
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让万历皇帝感受到他的忠诚之心!
而万历皇帝对他的态度似乎也不坏,偶而也会命太监们传个口谕给他,派他办些事情。
这一天,太监们便来向他说:“万岁爷要迁到启祥宫去养病,乾清、坤宁两宫须得重修,择日动工,限在半年内完工!”
初一听,他的心中暗自一抽,神情也不自觉的一愣,脑中飞快的思忖:“重修两宫,又得耗去多少银两?该怎么个筹措呢?”
但是,在外表上,他却一点也没有显露出这道思忖来,而是一本“唯唯诺诺,恭敬谨慎”的原则,满口的承应道:“请上覆万岁爷,臣遵旨——臣尽力去办!”
而且,就在这一瞬间,他的心中已了无诧疑——办事的方法已经有了:既是万历皇帝的旨意,他只须交付出去就算完成任务了,修宫殿是工部的职责,筹钱是户部的职责;他自己的“户部尚书”只是加衔,实质的尚书是陈蕖,而且,下面还有左、右侍郎可以分忧解劳——他何必扮个“黑脸”,让万历皇帝在病中还要“龙心不悦”呢?
这么一来当然皆大欢喜,来传旨的太监连连的向他拱着手说:“太好了!咱家这就上覆万岁爷,好让万岁爷龙心欢喜——说不得万岁爷一高兴,病就好了!”
气氛好极了,在场的人全都眉开眼笑;而几天后,启祥宫重新整理、布置了一番,万历皇帝也就在前呼后拥中搬了进去“养病”——这次的移宫倒也不是没来由的,万历皇帝所诏示的理由万分充足:他认为,自己这场无名的病是因为乾清、坤宁二宫曾遭火灾而坏了风水所致,必须大动土木来使这两宫比以往更豪华、更壮丽,才可能让自己恢复健康。
谁敢反驳这个说法呢?
虽然,迁入启祥宫以后,他的健康状况也并没有什么改变,但是,谁敢说呢?甚至,连想都没有人敢往这方面想。
朝廷中再度为他的事忙成一团——光是他重修乾清、坤宁二宫的命令就已经让工部和户部所有的官员焦头烂额了。
紧接着,新的一年又将要来临,而元旦的朝贺仪又将花费大笔的银两,元宵佳节的灯会也不能省俭——应付完了这些每年例行的重大节日庆典之后,二月里又需要一大笔钱用,那是皇太子常洛的婚费。
常洛年已二十,拖延到这个时候才选妃,原本就已经迟了,而册立的大典既已完成,选妃成婚的事就更不能再拖了。
因此,无论如何,都得张罗出这笔婚费来——
户部的官员成了朝廷中最痛苦的人。
几名中级官员在私下商议了好一阵子之后,终于鼓起勇气来向尚书陈蕖反应:“国库空虚已久,近几年来的军费都是以加徵田赋各税应急;如今,好不容易应付完了皇太子的册立大典,其余分封的诸王所赐的财物、庄园,都还无法张罗;眼下还有这许多的花费,我等实在筹措不出来了,可否请大人上奏,请开内帑应急?”
陈蕖从万历二十七年五月接替杨俊民任户部尚书,时间一过两年多,天天活在为应付各种用度而张罗金钱中,愁得两鬓都白了;可是,一听这个筹款的建议,立刻连连的摇手,干咳着说:“不行!不行!”
顿了一下之后,他硬着头皮解释说:“万岁爷不会准奏的!”
索性再加一句:“奏亦无用!”
就这样,他将部属们的建议给搪塞了回去;可是问题毕竟逼在眼前,不容他不面对——迫不得已之下,他还是只好硬着头皮去找沈一贯商量。
沈一贯也一样的毫无张罗金钱来应付这许多场庆典的办法,但是,官场既混得比他久,世故也就比他深,蹙着眉头苦思了好半天之后,还是想出了主意。
虽然不是什么好主意,却可应急了——他眯着眼,皱着眉头,慢条斯理的说:“这么吧,有多少钱办多少事吧!”
说着,他压低了嗓子,用几近于微的声音向陈蕖说道:“万岁爷龙体欠安,元旦朝贺,大约不会亲受了,就省俭着办吧!元宵呢,横竖民间挺热闹的,宫里头就藉口干清、坤宁两宫正在整修,不好太张灯结彩——皇太子的婚礼呢,就省着点也不打紧的,万岁爷不会在意的!”
他虽没有明讲,意思却很明白了:万历皇帝一向不疼爱皇太子常洛,婚礼寒酸点没关系——陈蕖一听,当然心里雪亮,事情该怎么办也有谱了;于是他说:“户部尽力张罗吧,张罗到一分银子,分作三份用,每一份都得省——”
说话的时候,他的神情中充满了无奈,心中充满了无力感——唯一还使得出来的力道却是在清晰的对自己说:“且忍一忍,忍到办完皇太子的婚礼便告归吧!”
他也终于体悟到,上一任的户部尚书、身为名门之后的杨俊民为什么早早的致仕归乡了——国库已空,皇室却变本加厉的挥霍,这样的户部尚书,有谁做得下去呢?
所幸自己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可以拿“年迈”做藉口,“乞骸骨”,返乡家居去算了。
主意想定心中便坦然了,而且,再回眼去看沈一贯的时候,心中还多出了一丝怜悯——他替沈一贯设身处地的想着:“时局如此,他身为首辅,处境艰难,比我还要度日如年啊,真多亏他犹能如此撑持——”
他毕竟不是真正了解沈一贯的人,只看到沈一贯的表面,而没能进入沈一贯的内心世界,因此,这一切的想法既从他自己的观点出发,也就越想越自以为是的越同情起沈一贯来,甚而满怀难过的想:“他若挂冠而去,可以全自己的名节,可以无忧无虑的悠游林下,可以着书立说,可以含饴弄孙——但是,他仍愿担起内阁的千钧重担,实在了不起啊!”
自己已经下了致仕的决心,所有的想法就都不一样了——但是,沈一贯的心思却与他所想的完全不同。
沈一贯当然也在竭智尽忠的想法子张罗眼下几项庆典要用的银两,以顺利的把事情应付过去,已“修链成精”的他自有一套适应眼前的政治环境的想法。
他想着:“幸好万岁爷病了,事情可容易办得多了!”
要是万历皇帝没病,要亲自主持庆典,那么,典礼就不能寒酸,花费就不能省俭——甚至,要是册立的皇太子是万历皇帝所宠爱的常洵,那么,婚费就不得了了——这些原本是“遗憾”的事,临到头来竟然成了件可以庆幸的事——而这一切都有助于他牢牢的把住首辅的宝座!
他的心中其实是窃喜——即便是在宫中发生了紧急的事故,他在深夜被万历皇帝单独召见的时刻。
那是在二月间,皇太子常洛的俭约的婚礼过后——二月十三日,常洛迎娶郭氏为皇太子妃;二月十六日,依礼,常洛登文华门,接受百官的祝贺;这几天连下来,都是一片欢欣的气氛;尽管一应的经费再三的缩减,使得典礼无法办出原本该有的皇家气象来,但是,与会的人们心中却确确实实的充满了喜悦与欢腾;尤其是一些多年来为常洛的册立争取过的人,心中更多了一份在寻常庆典中所没有的感动与激动,不少人高兴得颤抖、落泪,在飞着薄雪、料峭的春寒中,全身因热血沸腾而沁出了汗珠。
身为内阁首辅的他,处在这样特异的气氛中,当然又比别人的情绪多上几分波动,表面上他压制下来了,维持了个平和的外貌,实质上却劳累得不堪负荷;尤其是连着几天下来,天天悬着一颗心,情绪异常更不得好睡;他又非青壮之年,精神体力两皆不济,好不容易挨到这一天终了,他暗暗的松了一口气之后,退出宫门,登车回府,便连晚餐都不用就进房歇息了。
大典已毕,终于可以安然入睡;却不料,他的两眼刚刚阖上,一道急促的奔蹄已经从皇宫出发,马上骑着神色仓皇的太监,由一队锦衣卫士护持着,挥鞭急赶,冲入北京城的街道中。
马蹄声划破原本静谧祥和的春夜——
然后,人马分组前进,穿梭在不同的巷弄中,去敲开几户不同人家的门。
沈府的大门是第一个被敲开的对象。
然而,累极而睡的沈一贯却既非被马蹄声,也非被这敲门声吵醒——他的宅第极为广大,街道上的马蹄声再大,太监的敲门声再响,也传不到他位在厅堂之后的卧房——真正吵醒他的是慌慌张张的快步奔跑,迳自推门而入,到他床前隔帐喊他的管家。
“老爷,快醒醒——万岁爷传旨急宣!”
重复了好几次之后,终于把他叫醒了,但是,惺忪间,他不明所以,而且还带着几分被吵醒的不悦,哑着嗓子问:“什么事?”
管家告诉他:“宫里派了公公来,说,万岁爷宣召,要老爷立刻进宫见驾!”
“什么!”
他登时又是一声——但是,这一声却非疑问,而是惊怖;发出之后,自己的心口也就扑扑扑的剧跳不已,喘着气问:“什么时候了?”
这才是真的问话,管家当然省得,立刻回答他说:“亥时一刻。”
他没再说什么,只沉着声吩咐:“去跟公公们说一声,本阁即刻进宫见驾!”
说着便起身,僮仆、ㄚ鬟们早已在床下等着,一起上来侍候他梳洗、穿上官服——他剧烈猛跳的心口一路思忖着:“万岁爷深夜急召,必然不是寻常小事——”
万历皇帝根本就不是勤政之君,朗朗晴日尚且不朝了,在夜间召见大臣更是从来也没有过的事,因此,他越发的断定:“一定是非常重大、非常紧急——”
而且,他更没法子拉住自己的思绪不往一个方向狂奔:“龙体欠安已久,难道——”
这么一想,一颗心也就跳得更快,思路也更复杂、更凌乱;及至登上了马车以后,更因为身体在车上一阵颠簸,心跳越发异常,情绪更加失控,一个非常特别的念头不停的闪烁:“若是扶立了新君,岂不是新朝的元勋?”
而这个念头却又是个“杀头的”想法——他当然省得厉害,反覆闪了几回之后,立刻费尽所有的力气去克制它,一面告诫自己:“见了万岁爷,只能说些恭请圣安的话!”
尤其是在皇宫遥遥在望之后,他下意识的挺了挺腰杆,正了正神色,干咳一声,强迫自己展现出庄严肃穆的面貌。
倒是到了皇宫前,下得车来,拉紧了的心绪才松缓了些许——原来,万历皇帝宣召的并不只是自己一个人,连同次辅以下的沈鲤、朱赓等人和六部尚书都来了。
这下,他更有自信可以表现得更得体了——
先他所到达的几个人,因为在等他,横竖闲着,索性凑在一起窃窃私议,声音小而面色凝重;一见了他到来,当然就自然而然的停止了议论,一起朝向他拱手施礼,目光中不约而同的流露出期许之色来;他却只当没见,回过了礼,一言不发的带头举步,迳自往启祥宫进发。
他何尝不知道这些人想要与他交换意见,想要知道他内心中的想法;但是,处在这样的状况下,有什么话是可以说的呢?
无论什么话,都不是他这个“内阁首辅”所能承担的;虽然,他的心中所潜藏的想法其实和其他的人有着基本上的相同——
深夜紧急召见了所有的内阁辅臣与六部尚书,只怕,万历皇帝不只是病重,而是病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