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皇帝打喉咙里哼出一声“嗯”后,连带着呼噜呼噜的响了一阵,然后嘴一张,吐出一口痰来。
跪在他身侧的小太监早已习惯了他这一切举动,捧起手中的银制痰盂,接个正着——他根本是训练有素、熟能生巧的,无论万历皇帝的痰飞向何方,他总能用手中的银痰盂,不偏不倚的接个正着;也因为拥有着这手绝活,使他成为万历皇帝身边最不可或缺的人物之一,竟因此而听尽一切宫闱秘闻——
吐过了痰之后,万历皇帝的喉咙清了,嗓子松了,说起话来也俐落了,因此,他非常清晰、明确的发出一个命令:“这两年,到底进奉来了多少矿税——一两——两的点清楚,说清楚——每年的总数,全都给朕清清楚楚的报上来!”
又是一年将尽的时节,天地一色银白,皇宫中已经紧锣密鼓的在准备元旦的朝贺大典,气氛大异于平常;他却被这特别忙碌的气氛触动了心弦——一岁将尽,不正该好好的清点清点自己的私房银子了吗?
头一个他就想起了矿税太监们的进奉——打从万历二十五年派出矿税太监开始,一转眼,可不已经有三年了?
三年来,几乎每个月都会有实际上的数字飘进他的耳朵里,像是:“万历二十五年十二月,山东矿税监陈增进矿银五百三十余两——河南矿税监鲁坤进银七千四百余两——”
每一个数字都不算不清楚、不明确;但是,陆陆续续的飘进耳朵里来,这些便都是零碎的、不完整的,时间一久便模糊了,甚至,根本不知道总数是多少——他觉得必须清点、统计了。
而原先侧立在一旁的太监们,一听到这个命令,也立刻发出无懈可击的配合——几个人整齐一致的“啪”的一声跪倒在地,众口齐声的发出太监特有的尖细高亢的声音喊道:“奴婢遵旨!”
为首的一名甚且在余音将歇之际再补充着加上一句说道:“奴婢们这就去办!”
几个人虽然明知这项任务琐碎繁杂,得耗去不少的时间与人手才能处理完毕,在这正值忙碌的岁末进行起来无疑雪上加霜,简直会把人活活的忙碌致死;但是,谁敢说不办呢?谁敢违抗万历皇帝的意思呢?
身为太监,是最亲近皇帝的人——也就是这样,才比寻常人更体会得“伴君如伴虎”这句话!
只要是入宫有了一段时日,稍有年资的太监,就没有一个人心里不明白:万历皇帝表面上十分宠信太监,实际上却不然;万历皇帝根本是个不信任任何人的人,没有一个太监受到真正的宠信;甚至,万历皇帝在翦除权势过于膨胀的太监时的手段,往往趋于残酷。
从他小时呼为“大伴”的冯保落了个不好的下场开始,接下来的得势的大太监,不但全都为时不长,也没有什么人有个好下场的:
扳倒了冯保的张鲸做了东厂太监,张诚做了司礼监掌印太监;两人中间以张鲸先“红”了一阵子,没几年就被罢斥了,黯然的过着“退废”、“等死”的日子;接下来,张诚炙手可热了,权大势也大,又蓄了一干亲信党羽,瞒着万历皇帝横行不法,敛财营私;结果是在短短的几年之内就失去了一切,他本人被降职为奉御,罚到南京净军,看守孝陵,所蓄的私财充公,亲信党羽们不是入狱就是处死!
经过这种种的变故,大家终于明白了:
万历皇帝尽管怠于临朝,疏于政事,却不是一个容易蒙蔽的人——像前几朝那般的,出现王振、刘瑾等把持朝政、权倾一时的状况,是绝无可能的了!
“骨子里委实是圣主明君的才干——”
每一个人的私心中都明白,万历皇帝小时候被张居正严加管教的苦头并没有白吃——在万历皇帝的跟前,是既不可能有“权相”的出现,也不可能有“权阉”的出现!
体会到这一点的时候,每个人就更唯“君命”是从了——尤其是从万历皇帝任命了田义为司礼监掌印太监,陈矩为司礼监秉笔太监之后,情况便越发的明显。
田义和陈矩两个人无时无刻的不以张鲸和张诚两人的下场为戒,不但时时的自我收敛,也再三的提醒众人,多方约束——
谁不想保住自己的脑袋呢?
因此,即便已经忙得精疲力尽,也得要不眠不休的尽快完成这个任务——
太监们很快就有了回报,一份完整的统计资料送到了万历皇帝的眼前,并且很清晰的诵读了一遍:“二十五年,银,九千七百九十两;二十六年,银,十四万九千九百八十五两,金,三万五千一百六十九两;二十七年,至十二月中旬,计银二十四万九千一百九十两,金,七千七百五十两——”
初一听这个报告,万历皇帝下意识的发出了“嗯”的一声,接着点了点头,似是在嘉许太监们的辛劳,看得几个负责的太监们心中一热,登时又一起跪了下来,准备好好的谢恩。
却不料,万历皇帝在这一声“嗯”之后,心念突转,忽然的皱起了眉头,直着两眼问:“怎么这么少?”
再接下去,他的声音也变冷变硬了:“朕派了这么多人出去,前后三年了,才进奉了这么一点点金银?”
然后,他厉声责问:“这些人,到了外头,都不尽心尽力的给朕办事?一个个的,敷衍?鬼混?”
虽然,被他责骂的这些矿税太监们都不在跟前,但是,他依然怒气冲天,骂不绝口。
而跪在他跟前颤栗发抖的全都不是当事人,而是一群无辜者,恐惧得在隆冬中全身汗湿——好不容易挨到他怒喝一声:“给朕传下旨意,着各地的矿税太监加紧用事,明年,限加两倍进奉,否则,召回京中论罪!”
这一声,虽然还是出自“龙颜大怒”之下,但是,对这一干太监来说,已经无异于“皇恩大赦”了;于是,又是异口同声、整整齐齐的喊了一声:“奴婢遵旨——奴婢们立刻去办!”
然后三叩首——“咚咚咚”的磕头声响过以后,几个人才挨次的退了出去,直退到乾清宫外的长廊上,才纷纷的吁出一口长气来,嘴里不敢出声,心里却不约而同的一起喊了声:“侥幸!”彷佛像经历了生死大关似的,暗自向自己恭喜,说,颈上的人头总算又保住了;然后再一起进行工作——拟诏的拟诏,写信的写信,并且在措词上尽量的加重语气,以催逼矿税太监们尽早的多进奉金银。
“天颜震怒,屡屡降罪,我等险招重治,九死一生,几赴泉下——”
一封以私人书信形式发出的文件中说明了事态的严重,也直截了当的给矿税太监们以严重的警告,因为,“九死一生”的遭遇更容易降临在失职的人员身上——万历皇帝“天颜震怒”的原因是嫌进奉的少,真正的失职者、真正须“九死”的该会是谁呢?
而正式发出的诏书中则说:“宫中各项用度均不足,尔等旷日废时,而所进笺笺,实有负君恩——”
各种文书都以最快的速度送了出去,而后,所有的人都暗自祷告着:“但愿见者生警——来年进奉两倍以上金银,以博天子欢心——”
然而,这些祷词被反反覆覆的说了许多遍,正显出了这些人中根本没有人真正的了解万历皇帝——
万历皇帝的心是永远也不会满足,永远也不会得到真正的欢畅的!
他只是用黄金白银来填补心中的空虚,而这空虚却是永远也填不满的无底洞;即便有再多的金银财物堆在眼前,使他得到了一个眼前堆满了东西的感觉,那也只是一种假相、幻相——他的心中仍然是空的,等这短暂的幻象过去、消失之后,他仍然被空虚感所压迫着、追赶着,令他不得不藉着福寿膏的药效来逃避,而等到醒来时,又只好下令进奉更多的金银——周而复始,他非但需要吏多的黄金白银,也永远的不快乐!
但是,他的这种心思,深藏在最深的底层,成为最不为人知的私秘;他自己不自知,身边的太监们不知——朝中的大臣更是无由得知了。
尤其是执掌钱粮岁收的户部官员们,每天面对着财政上的赤字,已然欲哭无泪,哪里还有心思去体会万历皇帝的内心世界呢?
矿税太监到各处横徵暴敛,肆行不法的结果是苦了百姓,而后导致民变;而地方一有民变,必然导致赋税短收,影响财政——即以山东临清民变来说,原本是京杭大运河穿越而过、南北商品转运的要地,贸易的繁盛为全国之冠,商税的岁收也为全国之冠,但自民变发生之后,商旅顿减,市面的景气与繁荣大幅衰退,赋税的收入也立时大幅萎缩,一到年底一清点,数字立刻清楚呈现!
而这情况还不只是出现在临清一地——全国举凡“油水”充足的地方,万历皇帝都派出了矿税太监,民变在各地不停的如野火般的点起、焚烧、蔓延,辽东、湖广、广东——各地都在此起彼落似的发生们民变,接着便是赋税短收!
谁也不敢预估,明年还能有多少赋税进入国库——大明朝的富裕日子似乎已经过完了,不少资深的官员常像“白头宫女话天宝”似的回忆着万历初年的情况,那时,岁入年年递增,而岁出少有增加,因此“年年有余”,不多时便需加盖仓库以供储存;而今呢?
各项的支出大得惊人,皇宫中的用度已为前之五倍有余,而筑定陵和援朝、征西南等战役的军费,早已掏空了好几座库房,偏偏,岁入又大减!
一名官员怅怅的望着年终结算的会计录发呆,恨不得自己能钻到地下去筹钱来填补财政的赤字——怎奈不能,他只有忧心如焚、愁眉苦脸的望着眼前的数字发呆;偏偏,心里又明白,一过了这几天,盛大的元旦朝贺仪又要用掉大笔的费用,而后,开了春,万历皇帝必然想出各种理由来向户部要钱用;而且,西南的杨应龙再叛,再度出兵征剿的奏疏也已经批下,开了春就用兵!这又是要一大笔的经费!
“着令户部筹饷——”
可是,身为户部官员,他根本不知道要到哪里去筹,才能解决这财政上的困窘——
“我,委实的无计,无力——”
独坐到夜深,他觉得自己通体冰冷,而且被这无法解决的问题压迫得几欲声泪俱下——而直到黎明,他才下定了辞官的决心——这下便无需忧心如焚了——他仅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就写好了辞官的奏疏,然后便大大的松了口气,站起来,头也不回的走出了户部衙门。
但是,辞了官,也仅只使他个人得到解脱——几个月后,征杨应龙的军费还是花下去了。
军费的来源还是用了最坏的法子筹得——府库已空,户部告匮,逼得急了,万历皇帝终于想到了解决的办法,他随即下令:“加四川、湖广的田赋——着令两地官员,限一月内徵收完毕,移作军费!”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由秉笔太监写成圣旨,立时送出去——四川、湖广两地的百姓又加重了几分负担,怨气也上升了好几分,但是,一切都已势在必行。
杨应龙之乱不能不平——叛服不定的杨应龙所带来的困扰实在太大了;六月里,他聚兵八万,进攻綦江,綦江城中只有三千守兵,当然寡不敌众,苦守数日后被攻破陷落;长驱直入的杨应龙索性下令屠城,杀光了满城的百姓,将尸体投入江中,整条大江的江水一连数日都是鲜红的色泽——
打从万历十七年,杨应龙开始聚众作乱,流窜播州各地,烧杀掳掠,攻城陷地,至今已整整十年了;朝廷数度用兵,几次擒住过他,却都因为没有彻底翦除而留下后患,使他有机会“东山再起”,造成眼下的后果——这一次,兵部的决议已经作出“破釜沉舟”的决定了,也终于得到了万历皇帝的同意,大举进军。
因为兹事体大,非同小可,因此,从三月间就以“前兵部侍郎总督川、湖、贵州军务”的李化龙更不敢掉以轻心——尤其是在綦江的惨事发生后,使他深知眼前的敌手是个不寻常的人,却又是非除掉不可的人,这一次的任务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否则,非但自己的功名,便连脑袋也会保不住的!
因此,他费尽苦心,调来了刘綎、麻贵、陈璘、董一元等曾立下显赫战功的名将来支援,从元旦一过就积极部署。
二月里,大明官军兵分八路,进讨播州。
这八路人马分由四川、贵州、湖广三省八地进发,而李化龙自领中军坐镇重庆策应,并且命贵州巡抚郭子章驻贵阳,湖广巡抚支可大移驻沅州,以为臂援——三省的封疆大吏亲自坐镇前线督阵,在声势上已是少见的浩大了,连吃了几场败战的明军士气先为之一振,军容也登时雄壮了三分。
而八路人马中又以刘挺的部队最挠勇善战,刘挺本人的威名也最盛,因此担负了最艰钜的任务——进攻杨应龙大营所在的綦江一路。
“由綦江直捣海龙囤——我等誓死取下杨应龙的首级!”
出发前,刘綎率领着所有的部属指天立誓,齐声高呼,他惯于在战场上使用的一把大刀在空中闪闪生光,慑人夺目,也招展着他立下的必胜之心——二月十五日,他到达三峒,以分兵三面围攻的战术进军,一战而捷,不到一天的时间就攻下了三峒。
杨应龙尝到了败续,越发对威名赫赫的刘綎不敢掉以轻心,派出了他的长子杨朝栋率领最精锐的主力部队去抵挡刘綎的进攻;三月里,两军交锋,杨朝栋被杀得大败而逃,手下的人马损失逾半。
刘綎则乘胜追击,进逼杨应龙大营所在的老龙囤的前门娄山关。
娄山关位在万峰插天中的一条只有几尺宽的羊肠小道上,形势险要,易守难攻;杨应龙根据这得天独厚的地势,设下了十三座木关,关楼上堆积滚木、梭杆、垒石,下列排栅数层,合抱大木横截路中,并且挖下深坑,安设竹签——他像是赌博似的押宝押在这诸般天险上:“要是能仗这天险挡得那个刘大刀,我便还有下半辈子——”
但是,幸运之神没有眷顾他。
这一仗,尽管刘綎打得非常艰辛,却克服了万难——他先是派步兵分左右两路绕道包抄娄山关后背,自己亲率主力仰攻,兵士们攀藤苦战,终于得毁栅而上,与左右军三面夹攻,夺下了娄山关。
到了四月初,刘綎已攻到白石口,杨应龙亲自迎战,不敌败逃;刘綎追到养马城,与其他的几路官军会合,连破龙爪、海云两囤,团团包围了海龙囤。
海龙囤的地势比娄山关还要险要,号称是飞鸟腾猿不能逾的天险;但是,对于被包围的杨应龙来说,这道天险已不只是保护——他逃不出这道天险,原来的保护也就成了另一道围困!
从五月十八日开始,官军开始轮番进攻:但是,上天似有意使战事多拖延些时日似的,竟然下起雨来,而且连日滂沱,日夜不停;兵士们只得在满地的泥泞中辗转苦战——直到六月四日,天才忽然放晴。
而战争经验丰富的刘綎立刻判断了这是不可错失的良机,立刻吹号集军,击鼓催进,他自己更是身先士卒的舞起大刀上前,奋勇冲刺,到了天黑以前已经连破数道外栅与土城,进逼内城。
自知绝无生路的杨应龙放弃了肉搏或投降的路子,带着妻妾们自缢,并且纵火焚尸;他的弟弟杨兆汉、儿子杨朝栋被生擒。
长达十年的乱事终于宣告平定——捷报以“八百里快传”送京师,兵部一收到之后,一看这是天大的喜讯,立刻就往皇宫里送。
这天已是六月下旬了,天气热得不得了;但是,乾清宫中早已搬来了冬天封存起来的冰块,放在镂空的木柜中,派几名宫女在木柜后打扇,让夹带着冰气的凉风徐徐的吹到万历皇帝身上,为他消暑。
而万历皇帝也就一面享用着福寿膏,一面享受着这阵阵的凉风,然后,慢慢的阖上双眼睡去了。
但是,他身边的一切却没有因为他的睡去而有任何的停顿,打扇的宫女们不敢,侍立着站了好几圈围的太监、宫女们也不敢——便连陪他坐在一旁的郑贵妃也一如他仍醒着般的偎着他而坐,脸上带着甜笑。
天热,她穿着一袭纬色的“半空”;半透明的轻纱软如蝉翼,薄如纸片,宽宽的袖子中隐隐映着她一双白如雪、嫩滑如脂的手臂与腕上的双镯,随时都在散发着诱人的魅力。
但是,万历皇帝既已昏昏入睡,她的魅力也就毫无用武之地;尽管脸上仍是甜笑,那笑容却只是一种习惯性的表演,没有意义,也不代表她的内心。
她的内心其实是不快乐的,毫无笑意。
日子已经过得有如行尸走肉——尽管外表仍然华丽炫目,仍然尊贵崇高,却已然只是个空壳子;她心中的空虚感与日俱增,已然据满了她的生命。
对于万历皇帝,她说不上来那是种什么感觉,就是不对劲——日复一日的过了十几年,在表面上看来,万历皇帝对她的宠爱一如往常,没有她在跟前就不快乐,对她的话也全都百依百顺——但是,她却隐隐的觉得不一样了,不对劲了。
彷佛是爱情已经消失了,他的人虽然还留在她的身边,心却已经不在了;甚至,有时,她也会像是突生狐疑似的想,自己究竟有没有抓住万历皇帝的心呢?
“他的心中确实没有别的女人——”
能确定的只有这一点,但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没有别的女人并不一定代表就有她——她觉得自己并不完全了解万历皇帝,更没有办法掌握万历皇帝——似乎,他的心永远都是浮动的,什么都无法榷定。
尤其是最近这段日子里的反应——她已经几次向万历皇帝提起过了,正在修建的慈庆宫即将落成,那是特为册立皇太子而修的宫殿,她希望主人是常洵:“万岁爷答应过臣妾的——”
但是,万历皇帝的反应不像以前那样的与她一条心了,而只是好言好语的,有如应付般的哄着她说:“啊,朝里人多话多,朕,拗不过啊——呵——呵呵——总要敷衍他们一阵子啊!”
然而,她觉得,被敷衍的是她自己!
有时,她也很清醒的逼迫自己面对现实:“立常洵的指望要落空了——万岁爷拗不过了,心里已经在想主常洛了!”
每想到这一层的时候她便遍体生冷,而且,一次比一次严重——终至于她颓然的放弃了再使力争取。
不甘心的感觉虽然仍在,但是,她觉得自己累了,灰心了——绝望了!
万历皇帝的鼻息声重了起来,不多时就发出了“呼噜呼噜”的鼾声,她不自觉的收回怔怔出神的眼眸,转过神去看他。
他的嘴微张,眼紧闭,打鼻孔里喷出热气;长年累月的不见天日,使他的皮肤白得异常,脸上半点血色都没有;赘肉多,显胖,重叠了好几层的下巴,都是松垮的肥肉,而且被过度的酒色财气淘虚了,像浮飘着的猪油一般,一点生气都没有。
她看得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颤,一道悲哀的想法一分一寸的爬上心底:“这样的人,哪里值得爱呢?”
若非他的身分是“皇帝”——她清楚的记得,将近二十年来,自己用在他身上的每一分心,每一分努力,每一道过程,每一种付出——
一切都是白费的——她凄然一笑,欲哭无泪,只有把眼光从他身上收了回来,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什么都没有掌握到——手心是空的,但是,这一双手却美丽绝伦,柔嫩细白,十指纤软,令她自己为之神往。
几名太监走进来了,手上捧着一叠奏疏——明知道万历皇帝是不看的,也一样送了进来,等候他的指示——这几名太监也是“老资格”的了,一进来,看见他正昼寝,也晓得该怎么办:几个人把手上的东西捧得端端正正的,站到角落去等候他醒来。
醒来后,他或许叫人来念上一念,听个大概;也或许,连听都不想听就吩咐送入库房存档——这些奏疏也就永远的冰封起来了。
这些纸卷上所陈奏的事能否上达“天听”,就全在万历皇帝的“一念之间”,没有什么道理可言,全凭运气;偶然可以有一些例外的,便是非常重大的事故,让万历皇帝很重视、很放在心上的;或者是曾经在万历皇帝心中留有深刻印象的事,他会在想起来的时候叫人念来听——因此,这些资深太监们也明白,今天,送进来的这许多奏疏中,最有希望让万历皇帝吩咐一声“念”的是来自重庆的李化龙的奏疏;因为,播州的杨应龙授首不但是件大事,也是件大喜的事,必能让万历皇帝“龙心大悦”;其余的大半是大臣们上“罢废矿税”的请求,那是绝对不会获得青睐的;至于来自辽东巡抚所奏的建州的酋长努尔哈赤以“建州等处国王”的名义行文,本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万历皇帝会不会付予关注,原本还未可知,但是,既和来自四川的捷同时到达,就已经注定要被冷冻的命运了。
“值此大喜之际,万岁爷哪里有心思理会这等无关痛痒的小事呢?”
而太监们的猜测也一点都没错——醒来后的万历皇帝果然一听“捷报”这两个字,注意力就整个集中过去了。
他命人将李化龙的奏疏详详细细的朗声诵读,听到几段述说战争状况的地方,自己的情绪先就升高了起来,不时兴奋的打断诵读,用力的鼓掌叫好:“好——好——打得好——杀了这么多贼人,果然是我朝的勇将!”
一面也时时补充:“这些人,都要加封赏——”
等到听到末尾,李化龙奏说生擒了贼人若干,即将启程解送京师的时候,他更加兴奋了,一迭声的说:“好——好——解来时,朕亲御午门受俘——朕要他们亲口认罪!”
接着又马上吩咐:“立刻诏令李化龙,命他尽快解送播俘!”
说完话,自己更是呵呵的笑个不住;而其他的奏疏便也果如太监们所料的,他根本没有心思闻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