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里快传到京,朝廷中又是一阵地动山摇。
快到只有两天的时间,渖阳城陷,援军尽殁——朝廷里文武百官,没有人能对这事说出片言只字来,更没有一个人能拿得出对策来;唯一能做的事是一起跪在金銮殿上,向皇帝叩首,托、托、托的,用额头撞地毯,以表示愧疚与无能为力。
十七岁的天启皇帝则是茫然四顾,面无表情;这些事情对他来说都太遥远、太陌生了,辽东,后金,以及一连串阵亡的名字,他在此之前,毫无印象。
他还是个孩子,心智更且远较生理稚弱了一倍;生命中最熟悉、最亲近的是奶娘和太监,而不是国家大事——他的即位是因为父亲意外死亡,在此之前,他根本没有做皇帝的愿望与准备,从来不知政事为何物,敌国为何物;即位后,他最直接的想法是重用杨涟等人所举荐的德高望重的君子来处理所有的事;却从来没有想到过,他按照正人君子们所提出的“知人善任”的帝王法则,所重用的大有名望的博学之士,竟全数对辽东问题一筹莫展,一个个跪在他的脚下,念着阵亡将帅名单,而后老泪纵横。
“哭,哭,哭——”
整个早朝,只有一个内容,他只听到一种声音,而他自己也想放声大哭。
好不容易忍耐到下朝,返回乾清宫中以后,他才如愿以偿的趴进客青凤的怀中去哭了个够。
哭得情绪全部宣泄了之后,他才让客青凤给他净脸,换下衣襟全湿的衣服,吃起时新瓜果、精致小点来;然后,他把痛哭的原因向客青凤说明:“朕派到外头去打仗的人马打了个大败仗,都被杀死了!”
客青凤更不懂辽东问题,听得一头雾水,心中却为难——她既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劝慰他几句;又怕没话安慰他,又让他大哭起来;勉强挤尽了脑汁,才想出一句话来说:“这事交给大臣们去办就行了,他们好歹会想出办法来的!”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嗫嚅着说:“他们也在哭,一个个的跪着,抱着膝盖哭!”
客青凤忍不住要笑出来,使尽全力咬住牙,才总算憋住了,顺着话头再安慰他:“没关系的,等他们哭够了,就会去想办法的,而且很快就会想出来的!”
说着说着,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来——她有了让天启皇帝不再为了辽东的事而烦恼、而失声痛哭的办法了。
于是,她说:“大臣们都读过很多书,脑袋里装了很多学问,不管什么事都难不倒他们的——你先别急,这两天可有好玩的东西呢!魏忠贤找来的那个工匠说,他不只会做木球,还会做好多东西呢,只要是万岁爷想得到的,他都做得出来;这会子,他正在魏忠贤屋子里,给你做几个手脚、脑袋都会动的木人儿呢!”
果然,天启皇帝一听这话,注意力就全部转向了——他高兴的拍着手说:“那好极了!叫他快做!”
说着,立刻又接话:“啊,叫他移到乾清宫来做吧,朕才好亲眼看着——上回,他做的木球真好,朕可想学他的本事呢!”
客青凤当然立刻笑吟吟的说:“好,好,好,立刻派人去宣!”
天启皇帝补充着说:“连魏忠贤也一起叫来,好帮着解说做法!”
客青凤当然又是连着三声“好好好”,然后说:“万岁爷要叫他来,那可是皇恩浩荡哟,魏忠贤爬都爬来了!”
天启皇帝笑了:“叫他爬着给朕骑马!”
于是,辽东的问题彻底的丢到脑后去了,他度过了一个快乐的下午和晚上;第二天,他索性连早朝也不上了,只命太监传旨,说自己身体不适,要大臣们先商议出辽东的对策来,再行上疏;而后却又宣了魏忠贤和木匠进乾清宫侍候。
一整天下来,他玩得陶然忘我,当然也就更不会预料到,第二天,辽东遭到了更大的浩劫——
努尔哈赤在三月十八日宣布下一个军事行动:“这一次攻掠渖阳,是天佑我后金国,也是将士们齐心用命所缔创的佳绩;而今,敌兵大败,胆破心惊,我军应乘胜追击,直下辽阳!”
命令一下,全军欢呼——处在大捷大胜的气氛中的后金军,情绪高涨,士气沸腾,根本就巴不得一举而下全辽。
于是,他逐一发布任务——
攻克渖阳之后,他已在渖阳停驻了五天,料理善后,犒赏军士,也让自己多点从容思考的时间。
他仅让少数几名侍卫跟着,连同老臣安费扬古、何和礼和扈尔汉,以及特别指派的皇太极陪在身边,骑着马,走遍渖阳全城,作整体性的巡视,而后,思考规画未来的蓝图;他考察着渖阳全城的今昔之比,处处留心,处处思量;当然,他也到了李成梁的故居,他绕宅一周,思潮更是澎湃。
心里极想对身边的人说说当年的往事,但是,嘴上却忍住了——他知道那是不相宜的,处在今日的状况,以他的身分,有许多事必须忍耐,也有许多话必须忍耐着不说——他紫黑而发红的脸上,偶有些神情的变化,甚至,眼角微微泛光;但,因为一言不发,便形成一股子庄严肃穆之气,取代了因感怀而滋生的思旧之情。
于是,他只发出了一声宛如喃喃自语的感慨:“如今,渖阳城毕竟为我所有了!”
说着,他立刻吩咐:“咱们好生琢磨琢磨,怎么样迁到渖阳来——怎么样把渖阳建成后金的都城——”
少年时代的岁月虽然已经流逝,不会再回头,故梦已邈,伊人已逝,但是,历经多年努力的他,有了超乎预期的成就和能力,所实现的梦想也远比往昔的预期要恢宏、博大。
他对此深感满意,心里更是恨不得马上下令,立刻迁都渖阳,在渖阳城中树满后金的大旗——
而身边的老臣们,多少都体会得出他的心情,对他的吩咐,听归听,点头归点头,却没多说什么;惟有年轻的皇太极,不曾与闻他的过往,也体会不到他内心中幽深细微处的感怀,因而客观的就事论事——在经过一番仔细的观察和缜密的思考之后,皇太极提出了自己的意见:“父汗,孩儿以为,渖阳城的规模虽大,但建城已久,房舍街路已嫌小嫌陈旧;这一次,我大军攻城,已坏多处城墙,而且经此一役,也足证渖阳城的防卫工事不足御敌;城中更无宫室——我赫图阿拉现有人丁数万,一旦迁来渖阳,百姓无房舍可居,军队无营地进驻;是以,应延缓些时日迁入,而应先扩建旧城,多盖房舍,容我子民居住,并建宫室,为父汗宫殿——”
一听这话,努尔哈赤先是一愣,随即沉默了下来;但是,过了一会儿之后,他突然展开了笑容,看着皇太极说:“很好!你想得很周到!”
接着却问他:“以你估计,重新营建渖阳城,需要多久的时间?”
皇太极回答:“从前,父汗营建赫图阿拉城,费时逾年;重新营建渖阳城,规模更大,所费时日,恐须加倍!”
努尔哈赤先是眯起了眼睛,望向远方,继而却淡淡一笑,说:“四十年都快过去了,何妨再等两年呢?”
随即下令给皇太极:“俟我军班师返归后,你就开始筹画此事!”
皇太极很意外的得到了这个任务,脸上不由自主的浮起了欣喜的笑容,恭敬的行礼:“孩儿遵命!”
而努尔哈赤自己也将心思关注的重点从渖阳城拉出来,重新回归于宏观全局的规画——他向安费扬古等几个人说道:“辽阳离此不远,我军无须徒费时日的凯旋班师、重新出发,而宜一路直下辽阳!”
这个想法,大家都是赞成的:“辽阳是明朝的辽东首府,攻下辽阳,便形同攻下辽东的十之八、九——”
他也早有必胜的把握:“自熊廷弼去后,明军日渐松疲;辽阳号称十万人马,其实能用者不过半数,战力在我军之下;何况,李永芳已联络辽阳富家,迎接我军——”
命令宣布的时候,其实已经万事俱备,于是,大军立刻开拔。
而辽阳告急的八百里快传火速送到京师之后,朝廷中的忧烦焦虑之气加重了一倍,而一筹莫展的情况也如故,以致原本属于“非东林”而被排挤的人们越发的认定,新的机会来了,而更加积极的运作,形成一股越来越浓的特殊的气氛。
在皇宫中亦然——
重病中的王安硬撑起一口气来,打着精神,叫魏朝来问话。
他先是暗示魏朝主动说明详情:“我好些日子不能出门,宫里、朝里的事,都只能仰仗你们来跟我说说了!”
而魏朝却似乎不敢开口说话,甚至不敢面对他似的避开了他的眼神,低下了头去。
王安等了许久没有回应,忍不住了,悠悠的叹出一口气来说:“我想,我一来是老了,二来,是病得太久了,没有用了,就连你也不肯跟我说说心里的话——唉!我是没用了,可也总当你是自己人哪!”
魏朝不等他把话全说完就“咕咚”一声的跪倒床前,连磕了好几下头,泪流满面的说:“您老人家就打我吧——骂我吧——”
然后,他一咬牙,挺起了脖颈,一字一顿的对王安说道:“万岁爷的心已经变了,已经好些天不上朝,也不理会我了,甚至,连您老人家的名字也没再提起!现在,他的心里只有两个人,客青凤和魏忠贤,别的都不在意了!”
这下,王安诧异了:“怎么会?”
他直觉的问:“客青凤是你的‘对食’,万岁爷既把客青凤放在心里,怎么不理会你?至不济,你让客青凤替你说一声,万岁爷总还会听听你的陈禀呀!”
魏朝握紧了拳头,绷紧了牙,好一会儿才挣扎出声音来:“客青凤已经改成是魏忠贤的‘对食’了——这是客青凤跟万岁爷求请,万岁爷亲口准许的!”
王安越发的不解:“怎么回事?你不是一向跟客青凤处的挺好?已是多年的‘对食’了吗?”
魏朝吞吐了一下,却在刹时间涨红了脸,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小声的说:“我弄不来魏忠贤的那些邪门玩意儿,讨不了客青凤的欢心!”
这下,王安恍然大悟了:“魏忠贤是成年以后才自阉入宫的,在外头见过世面,会玩的奇淫巧具多,把你给比下去了,客青凤也就变心了——客青凤一变心,万岁爷当然跟着变!”
他毕竟是皇宫中的资深太监,阅历既多,就很容易把事情想得通透——魏朝的话虽只说到了个人的事,但是一讲完,他立刻就想到了全盘大局:“你在万岁爷跟前说不上话了,朝里的大人们跟宫里也就断了线——如今,辽东正在闹事情,这可是个紧要关头呢,宫朝之间万不能离心——更不能由得万岁爷不上朝,否则,不但步上万历爷的老路,还只怕大权旁落呢!”
说着,他更明确的指示魏朝:“万历爷是厉害的,人尽管不上朝,大权却没旁落到别人手里,是以宫里没出过英庙的王振那般权阉,朝里也没出过世庙时的严嵩那般权相;但如今这天启小爷就不行了,连万历爷的两三分厉害都没有的!照你说的,魏忠贤这个人,只怕不是个等闲的货色,你可得多留神,提防他弄权!”
魏朝先应了声“是”后又嗫嚅的说:“只怕难以提防了——他除了能弄淫具取悦客青凤以外,还找来了个木匠,给万岁爷作了好些木玩意儿,让万岁爷开心得不得了,天天都传他到乾清宫侍候;反而是我,到不了万岁爷跟前——”
王安长叹一声,而后闭目瞑思,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来,指示他说:“看来,只有联络外臣了——你去找杨涟杨大人、左光斗左大人,把宫里的情形跟他们说说,让他们俟机上疏劝谏吧!”
说着又补充:“趁着辽东军情紧急的事由,要万岁爷天天上朝,一天都不能躲懒——上朝也会日久成习的,只要挨上一年天天上朝,也就能十年二十年的天天上下去了;但,一旦躲了懒,一天不上,两天不上,也就会弄得十年、二十年都不上朝了——千万要跟大人们说好,只要万岁爷有一天不上朝,就要劝谏,绝不能不上朝成习!”
而这一连串的长话说完,他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好在原则和方法他都已经教给魏朝,自己应当要休息了,于是,魏朝起身告辞;他却还有事梗在心,于是又追加一句:“杨大人、左大人都是正人君子,宫里的事,你须毫无隐瞒的去说个明白,也好让大人们帮着拿拿主意!”
魏朝已经转过身子举步了,听他再说话,便停步回头,然后连声的应“是”,一面又眼见王安已虚弱委顿不堪,心里更加的在复杂的滋味中增添三分难受,因此特别以坚定和肯定的口气,拍胸脯保证似的对王安说:“您老人家放心,这些,我一定做到!”
而他自己却反而不放心——不放心王安的身体——出了门后,一样的加重着语气,交代小太监们:“王司礼的病,拖了这许多时日,如今春暖花开,好生调养的话,很快就可以痊愈;你们可都要加倍仔细,好生侍候,让王司礼早日康复,大家才都有好日子过呢!”
他的心里雪亮,自己根本不是魏忠贤的对手,要想在乾清宫中重占原来的份量,除非王安病体痊愈,重新视事,压住魏忠贤;否则,即使联络了外臣,作用也不大:“万岁爷片刻也离不开的人是客青凤,不是杨大人、左大人那些个正人君子啊!”
当然,别的指望也不是没有——他也曾暗自设想过:“下个月就要册立皇后了,也许新后入宫以后,万岁爷自动疏远了客青凤,魏忠贤就少了十二分的助力——也许,才把风水再转到我头上来——”
这样,他想过来又想过去,心中冷热交替,情绪起伏不已;而一切的想头却全都是虚幻的,无法具体显现的,弄得他的心更着不到边际;直到两天后,他才遵照王安的嘱咐,亲自去找杨涟和左光斗商议宫里所起的种种微妙的变化。
可是,身为宫监的他,对朝廷里的一切都不是完全的熟悉,竟感受不到,朝廷中也跟皇宫里一样,正有一股新的势力在逐渐成形、发展、凝聚——“非东林”势力的具体成形,就如魏忠贤的崛起一样,正迅速的发展成蓬勃;甚至,即将与魏忠贤合流了。
“非东林”的主要组成势力是朝廷中原有的三党——浙党、齐党、宣党——在历经了多年的演变、与东林势力的此消彼长,而后由隐形发展得具体成形,更且化暗为明的与东林互斗,当然有其形成的背景和力量;而且无论魏朝感不感受得到,都已于事无补了。
三党已经重组成为浙党、齐党和楚党,不但合流之势渐渐形成,连主要的领导人也渐渐浮上台面;势无可免的政治斗争更是快步的走向一触即发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