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关失守了……”
说这话的语气并不是惊呼,而是虚浮得毫无力道的低声喘息——暂代兵部尚书之职的薛三才有气无力的勉强发出声音来,而偏偏这劳累付出得不值得,折腾了整整一昼夜,换来的却是彻彻底底的无力感——他实在无计可施了,只得边说话边自怀中掏出个装了银两的红封,悄悄的塞给身前的太监,再发出哀告似的乞求声:“实在紧急之至!万万求请万岁爷圣目一览奏疏!”
打自辽东送来的“八百里快传”,十万火急的传递着紧急军情:抚顺陷于女真之手!
时间是在四月十五日,正是抚顺集市的开市之日,城中商旅如织,交易热络,而数百扮作赶集商贩的女真军士也就顺利的混进了城中,等到约定的时间一到,配合着攻城的精锐骑兵里应外合袭击明朝的驻军,俘虏了游击李永芳,攻陷了抚顺城;第二天,辽东巡抚李维翰命广宁总兵张承荫率辽阳副将颇廷相、海州参将蒲世芳,带领了一万人马欲救抚顺,却被努尔哈赤杀得大败,张承荫殉职——
太监们也晓得“兹事体大”了,但是,面对着急得随时会晕死了过去的薛三才,还是只能实话实说:“咱家尽力去试试,让万岁爷龙心关注上这件事——但只是,万岁爷肯不肯关注,咱家也没法子打包票;更何况,万岁爷委实龙体欠安,今年,打开春以来,还没哪一天能下床,迈开脚走几步路呢!”
薛三才只得再次打躬作揖:“国土易帜,实在非同小可——望乞公公费心!”
而换来的也一样是叹息:“咱家一定费心!只不知,万岁爷肯不肯费心了!”
两天后,他的“费心”总算有了成绩——万历皇帝“破例”般的命人连续读了几封奏疏来听,然后作了指示下来:“狡虏计陷边城,一切防剿事宜,行该地方相机处置,军饷着上紧给发。其调发应援,该部便酌议其奏。”
算是“皇恩浩荡”了,但是,这指示作了等于没作——薛三才一接到这份“上谕”,心里就先嘀咕:“相机处置?怎么个处置法?调哪里的兵去援?着发饷?拿什么钱去发?”
辽东的军饷无法如时、如数的发放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了,户部怎么也筹不出钱粮来,官员们对解决这个问题,所持的看法倒是一致的:“请开内帑……”
内库帑金,万历皇帝的私蓄,早已屯积到令人惊愕的数字了,如能拨出一部分来,全国三两年的军饷都不成问题了。
但是,谁都心知肚明,要万历皇帝拿出私房钱来,绝对比登天还难——暂代兵部尚书还没多久的薛三才,其他的政事还有不深入明白处,于这一点却是知之甚深的!
偏偏,这些念头在心里转了两圈,还没到结束的当儿,辽东来的“八百里快传”又送进来了,紧急军报,报告的是张承荫殉职后,邻近抚顺的几个地方倍感威胁,纷纷求援;文书上也附加说明,被俘的游击李永芳已经投降了努尔哈赤,被招为额驸,授以高官,也成了引路人,为努尔哈赤率兵攻打抚顺一带的城池,朝廷必须立刻派大军来援,否则后果不堪想像。
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宣纸笺,其实薄如蝉纱,但他拿在手上竟有如千斤之重,每读一个字就重重的叹上一口气,读完后更且皱着眉头,不声不响的呆坐了许久,过了好半天才想到要着人去请兵部的同僚们来商议这事。
重点还是只有两项:调派军马援辽,抵御努尔哈赤的攻势,以及筹措军饷。
被请的人到来之前,他的心中兀自嘀咕:“辽东拖欠的军饷,已达五十万,户部就算再难,至少也要先发一半应急,否则,谁肯上阵作战呢?这事得上奏——不过,兵部自身也欠给了辽东的马价银十几万两,唉!总得多少凑点出来送去吧——至于调兵遣将,唉!本朝哪里还有将才可用呢?李成梁老了,几个儿子都差他太远,李如松早已死了,下面呢?李如柏?唉!好歹还在辽东待过,总不会全然外行吧!再有呢?杜松?在朝里还有个‘勇’名,打起战来一马当先,从不后退,值得重用吧?”
而他真正要徵询意见的人是右侍郎杨镐。
杨镐也已经是他唯一能商议辽东兵事的人——现今的内阁首辅方从哲不但是个尸位素餐的乡愿,只会在万历皇帝跟前磕头而不会办事,现在还正为了养子不教、犯下了杀人官司而闭门不出,在家避风头,遇上这么大的国土沦陷的事,也依然告假——内阁首辅如此,逼得他这个“兵部尚书”虽只是“暂代”之职,却必须独当一面;而放眼满朝官员,“知辽事”的寥寥可数到竟只有曾在辽东任官的杨镐一人。
当然,他也不是不知道杨镐的底细——早在援朝之役中,杨镐就因为私心太重和能力太差两大原因,贻务了不少大事,回国后也受到了处罚了,“霉”了好些年都不得意,好不容易熬到前些年才得着了机会,重回官场来,爬到了兵部右侍郎的位子;而事情逼到这当儿,根本非重用杨镐不可!
“没有别的人才——难怪先人大声的感慨:‘才难’啊!”
所有的官员——包括他自己在内,都不熟悉、不懂得关于辽东的种种——
杨镐来了,倒也很尽心尽力的为他订出了一份计划;他看不出这份计划是好是坏,但是,毕竟是订出来了,有个具体的东西可以上奏万历皇帝,至少已经可以显现他的“赤胆忠心”了。
他命师爷连夜誊写奏疏,将杨镐为他订出的计划呈给万历皇帝,同时也大力保举杨镐主持“固辽灭夷”的大计,“叩请”万历皇帝重用杨镐。
这份奏疏送到万历皇帝跟前的时候,万历皇帝依然高躺在龙床上“听”,而不亲自阅读;但是,这一回,他却不是躲懒,也不是不关心辽东的战事,而是病了。
这一回,他是真的病了——除了他所告诉御医的无形的症状,像“头晕”、“目眩”、“恶心”、“气闷”等之外,他还有具体的症状,那便是泻腹。
御医用了好几次的药,却都无法止泻;而推测他泻腹的原因,既非关饮食,也不是冷暖失调所致,因而研判是情绪与心境的影响,这便非是药石能医;而这么一来便形成恶性循环:无法止泻则体力差、精神坏、身体虚,而这三者又是无法止泻的主因!
因此,当这道奏疏经由太监之口读出来的时候,万历皇帝只听得一半明白;但他毕竟不是个天生糊涂的人,也不是个会白白的把自己的江山让给别人的人,“辽东”还是个让他放在心上的地方;他便一面口传旨意:“都如薛卿所奏……”
秉笔太监替他记着:“着授杨镐为辽东经略,赐尚方宝剑,即日启程赴辽……”
一面,他也加强了语气吩咐太监:“传朕口谕,务要杨镐尽心尽力的办事——辽事重要非凡,不可有半点轻忽!”
而这些话,太监们当然替他传递得无一字一语疏忽,飞来横福,受到重用的杨镐听了更是感动得涕泗横流,跪在地上,朝着皇宫的方向连连的叩首说:“皇恩浩荡,微臣必然肝脑涂地……”
当然,这种光景下,眼中虽然流泪,心中却是喜不自胜的偷笑不已;而且,一等来自皇宫的太监们跨出门去之后,他脸上的泪痕早已无风自乾,神情更是在瞬间就换上了洋洋得意。
手捧尚方宝剑,满脸满身俱是神光——美好的政治前途就在前方,他即将施展长才——
而他在志得意满中当然想不到,就在他接过尚方宝剑的这一刻,努尔哈赤的大军又攻下了一座城堡——他的新官职为“辽东经略”,却在他由北京赴辽东的几天的路程中,努尔哈赤已陆续攻陷了抚安堡、花豹冲、三岔堡、崔三屯堡等十一个地方,直接进逼鸦鹘关,围清河城——他一到辽东,迎面而来的就是一连串的恶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