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压此乱,可有良策?”景帝垂问袁盎。“良策是有,但在臣禀告之前,请皇上叫在座的人回避。”袁盎答道。
“好,你们全都回避吧!”景帝下了命令。
除晁错以外的廷臣全都退下。请皇上命令旁人回避是晁错的老套。习惯做如此要求以便与皇帝单独相对的他,绝没有想到袁盎这个要求实际上包括自己在内。他认为自己不必离开皇上身边是天经地义之事。
“你可以禀告了。”景帝道。
而袁盎却盯着晁错的脸说:“臣所请求的事尚未做到。”
“你所请求的事……”
“臣请求所有的人回避。”
“众臣不是全都退下了吗?”
“还有晁错在场。”
“喔,对……错,你也下去吧!”
听到此话时,晁错只有怏然离开皇帝身边。他向来给予其余廷臣的正是这份屈辱感。
“好,现在大家都出去了,把你的良策说出来吧!”景帝道。
“是的。以吴王为盟主的造反,全因晁错削减诸藩封地而起,因此,第一个非采取不可的措置是将晁错处斩。”
“处斩晁错,造反就能平息吗?”
“这一点,臣不敢保证。但处斩晁错之举,无异于朝廷承认削减诸藩乃错误决策,如此,造反将失去理由。而没有理由的造反,绝无成功之理。”
“说得也是。”景帝思考片刻后,下了决心似的道,“近日内派人到晁错住处,叫他到廷尉办公室报到吧!”
“不,这样不行!必须叫他进宫,然后命其座车开往东市,将他在该地处斩才行!”
“一定得将他处斩不可吗?”
“是的!”袁盎回答。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这是当时的原则。也就是说,礼节应为士大夫阶级遵守,不需将此清规戒律强制于庶民。但从“不知礼者非人”的观点来看,这等于不承认庶民的人格,亦即庶民视同禽兽。
士大夫必须严守礼乐,但可不受刑罚,换言之,士大夫犯再大的错也可不受刑罚,但这毕竟只是原则。
依据不成文规定,朝廷使人带“祈即至廷尉(最高法院长官兼总检察长)办公室有所释嫌”的命令至士大夫家时,受命的士大夫必须当场自刎。
即使是冤枉,身为士大夫者,一旦受到嫌疑,必须不予辩白就自杀。
“报到”只是形式而已,实际上是“自杀”的命令。这时候,派去的人习惯上会带毒药去,一并交给对方。
这才是“刑不上大夫”的真相。
然而,要平息吴楚七国的叛乱,光“晁错已自杀身亡”是不够的。必须要让他们知道“晁错已被斩”,不然会欠缺说服力量。
一天,朝廷派车来接,要晁错即刻进宫。晁错认为这是天子有什么事情要召询,所以仓促换穿进宫礼服,登上派来的车子。
结果,车子没有向宫殿的方向前进,而是一路驶向东市。
“喂!你这是要到哪儿去呢?你没有走错路吗?这是往东市的路呀!”晁错对着驭者说。
“是的,我就是奉命带您到东市去哩!”驭者答道。
长安城在东西两处各有偌大市场。在市场以外之地做生意是不被准许的。因此,这两个市场经常有大堆群众。
刑罚的目的在于警示众人。不分中外,往昔的处刑都于公开场面、在群众面前执行。
所以,在汉代,市场也就是刑场。
“什么!到东市!哦……”
晁错一下子就觉察到自己的命运,他这时才知道自己被陷害,但为时已晚。“袁盎日前请皇上叫人回避……原来他是在那个时候奏请皇上把我处刑的……没有料到这一点是我的失策!”
曾经格外受皇宠的晁错,遂以身着朝服的模样,被斩于东市。
造反是非同小可的事情,一旦起义后,不是喊停就可以停的。
——诛贼臣晁错,以收回被削减故地!
这封檄文已广送至各地封王手里。他们憎恨的对象晁错已为朝廷所斩。但不能因此而收兵。作战还在进行就停止战争,这样的事情不可能发生。
袁盎当然知道这一点。但他曾经因晁错而被贬为庶民,他这样做,为的是报复,不过,斩杀晁错确实多少有了挫造反军气势的效果。
但吴楚七国之乱最后归于失败,原因不在于晁错被斩。最大的理由是作战失利。
吴王刘濞动员二十余万兵力西进时,吴国大将军田禄伯曾经献策:“只知道率领大军前进,不能算是高明之策。敬请大王授兵五万予臣,臣将以此作为机动部队,由淮南攻破长沙,再由武关攻入关中,而后与主力合流。如此一来,敌军一定会败得十分狼狈。”
“我考虑考虑。”
虽然吴王如此回答,后来召开同族会议时,太子却表示强烈反对:“造反本身已是违反秩序的行动。我们做的事情,部属也会向我们看齐。此时给予田禄伯五万兵马,倘若他造反,该怎么办?我们这一次举兵,无论如何非获胜不可,哪有余裕采用不知能否成功的奇策呢!”
吴王认为这也有道理,所以没有采用田禄伯机动袭击的构想。
吴国少将桓将军则做了如下进言:“我们吴以步兵为主力,而汉则以车骑为主力。步兵以山地战为拿手好戏,而车骑则以平地作战较为有利。因此,我军于平地之城遭遇顽强抵抗时,应即放弃攻城念头尽速西进,早日据山河复杂的洛阳之西。如此一来,用不着过函谷关,即等于平定天下。若欲逐一攻克平地之城再进军,在汉军车骑涌至之下,我军一定会在梁楚平原陷于苦战的。”
吴王就这项进言,问了老将们的意见。
——此乃少年推锋之计。
正统派将军们据此否定了桓将军的献策。
对敌军攻过来的锋头,由正面迎战——这是暴虎冯河式战法。不先攻克顽强抵抗之城,结果一定会遭敌军追击。老将们都认为年轻人的思虑有欠周全,不值得采用。
战争必须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地打,老将们想使用的是传统的战法。
虽然不用奇策,但造反军也未免太过于无策。
当时,洛阳附近有一个叫剧孟的侠客,具有极大势力。由吴、楚西进时,倘若能够笼络剧孟,获其协助,一定会使西进军队如虎添翼。而吴、楚军师中,却没有人想到这一点。
奉命讨伐吴、楚等七国造反军的是周勃的儿子周亚夫。
讨灭吕氏时,他的父亲曾经以太尉身份大受注目,而这次镇压空前庞大造反军则由儿子以太尉身份出征。父子两代分别挑起如此大任,堪称一门光荣。
周亚夫急遽赶往洛阳,会晤剧孟后,吁了一口气。
“吴、楚那班鼠辈胆敢造反而不曾想到对剧孟有所笼络。哈!他们的作战头脑由此可见!”周亚夫心情愉快地说。
造反军只知道逐一克城这个古老战法,此外丝毫没有新招。这样的战法怎么能成功呢?
周亚夫对造反军采取的是一方面与他们交战于梁、另一方面断绝吴楚粮道的作战方式。
梁王刘武是景帝的胞弟,当然没有参加吴、楚的造反。因此,造反军攻打了梁都睢阳。
倘若吴王采用桓将军的进言,他们一定会放弃对方坚守而不易攻破的睢阳,继续朝西边洛阳前进吧?而造反的吴、楚大军却只知道照一般手法打仗,竟然在此地消耗三个月之久的时间。周亚夫利用这段时间断绝造反军粮道,使得被包围的将兵由于饥饿难耐而不得不败走。
梁在受到造反军猛攻时,曾经派人向周亚夫请求救援。而周亚夫却未派出援军。梁因而急使向长安请求救援。
败走的吴王渡长江逃进驻屯该地的同盟军东越阵中。东越是在利诱之下加盟吴、楚联合军的。而汉此时已对东越展开利诱。
东越遂杀吴王,将其首级送至长安。
楚王刘戊自杀而亡。
胶东王、胶西王、菑川王、济南王以及赵王全部身亡。济北王由于是在要挟之下参加造反军,所以未被诛杀。
天下大乱因而得以平息。但后遗症却延续了一段时期。
前后二代皆立大功的周亚夫,变得越来越傲慢。实际上,生性倔强的他,常有与景帝冲突之事。
另一方面,曾经向周亚夫请求救援而被置之不理的梁王刘武,对他怀恨于心。
如前所述,景帝和梁王都是窦太后所生的亲兄弟。窦太后非常疼爱梁王,简直到了溺爱的程度。
窦太后甚至说过这样的话——启(皇帝)去世后,让武(梁王)继位如何?
由于汉朝皇位不采兄终弟及的继位方式,所以,这件事情当然被众臣否决。其中反对最猛烈的是杀死晁错的袁盎。
梁王怒而派刺客要暗杀他。
其中一位刺客由于敬仰袁盎的为人,所以把这件事情说了出来:“我受梁王之命前来刺杀你。但像你这样的有德之人,我实在不忍心下手。可是,刺客除了我以外还有十几个,希望你多加提防。”
结果,袁盎还是于访问占卜师的归途,在安陵郭门处,为梁王所派的刺客刺死。
吴、楚七国之乱后,周亚夫成为丞相,但同样与景帝处得不好。
匈奴王徐卢投降时,景帝有意封他为侯。之所以如此,为的是期待会有更多的投降者。
周亚夫却坚决反对。
“他们是背叛自己的主子向我们投降的。如果封他为侯,无异鼓励人们谋反。封侯之事万万不可。”
而景帝不顾丞相反对,封徐卢为侯。
“周亚夫这个死顽固!”景帝心里感觉悻然。身为丞相的人应该要有更敏锐的政治感觉——这是他不满的一点。
徐卢被封为侯后,周亚夫称病辞职。
周亚夫原本就为梁王及溺爱梁王的窦太后所憎恨。现在再使景帝不悦,如此一来,他的命运堪称岌岌可危。
周亚夫的儿子购买宫中工官制造的陪葬品,准备于父亲举行葬礼时使用。这只是铠甲及盾牌的仿造品。然而这件事情被发现后,引起轩然大波。
虽然不过是陪葬品,但宫中工官制造的东西,原则上只供天子使用。臣属妄加使用,被认为是违法犯上的行为。
周亚夫绝食而死。
他的死是景帝后元元年(公元前143年)的事,梁王刘武于前一年的四月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