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地踩你的脚”这句话在张耳和陈余之间有特殊意义。
以城门守丁身份过着潜伏生活确实辛酸。尤其对血气方刚的陈余来说,这样的煎熬已到几乎无法忍受的地步。由于精神绷得很紧,所以即使对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也会暴跳如雷。受到刺激时,迸发出来的性子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小官员中,常有以整肃部属为乐的人。这类人好像以找机会“修理”部下为无上乐趣。
一次,陈余就因做错一件小事,而被这样的上司发现。
“你干的好事!”这名上司露出狰狞微笑,右手握着皮鞭走过来。
啪!啪!——上司腾空挥舞了几下皮鞭,露出乐不可支的表情。
这相貌多么令人恶心!
陈余的愤怒即将爆发。
他不是为即将被鞭打的皮肉之痛而怨怒,而是发自灵魂深处的激愤。
倘若反抗,很可能被杀。
但面对这个有虐待倾向的家伙时,陈余实在压抑不住从心底迸出的恚愤之情。
“我实在忍不下这口气。自从魏被灭亡后,我从未有过一天快乐日子,今后的情形想必也是一样。我干脆豁出去!把这个家伙干掉后纵然自己也要死,但一命抵一命,不算划不来!”陈余握紧拳头。
境遇相同而多年来相处一起的张耳,由陈余的表情和态度,清楚地看出他心里想的是什么。“这样不行!如此自暴自弃,不会有好结果。得快制止他。”张耳于是重重地踩了一下陈余的脚。
他们两人本来就是心有灵犀。一只脚重重地被踩时,陈余已经了解到这位前辈对他的忠告了。他于是放弃反抗,当场垂首跪下来。
皮鞭毫不容情地抽打他的背。而陈余却咬紧牙关忍受着。鞭打完毕后,张耳带陈余来到一处四下无人的桑田。
“还好你能及时明白我的意思。你再也不能那样了啊!魏被灭亡时,我们曾经发过什么誓,你难道忘记了吗?”
“我没有忘记。句句都记得很清楚。”陈余垂头回答。
“我们当时对天发誓绝不甘休,不是吗?发过此誓的人,怎么可以因受侮辱而和那样的区区小官拼个你死我活呢?你难道忘了我们的大志吗?”
“我知道我错了,我再也不会干傻事的。刚才被你一踩的痛楚我会永远记得。以后受到别人的侮辱时,我会先摸一下自己的脚背,以便想起你今天给我的忠告。”
陈余后来变成相当能够逆来顺受的人。
盼望已久的推翻秦朝机会终于来到。忍辱偷生多年,为的是要在这个时候有所发挥。
而过去在魏国闻名遐迩的这两人,却被派在一个商人出身的家伙底下接受差遣!原本脾气暴躁的陈余,这时候老毛病又起,几乎又要使性子了。
——不怕我重重地踩你的脚吗?
如此警告陈余的张耳,实际上自己也希望陈余踩他一脚。比起动辄发脾气的陈余,看似稳重的张耳,其实自尊心更强。面对一个不足挂齿的小官时还可以忍耐。但这是以天下为舞台、为达成夙愿而全力以赴的时候。在此重要时刻,却被派任无足轻重的角色!张耳内心愤懑已极。
以武臣为将军的三千部队,一路吸收兵员,膨胀成为数万大军。
武臣以“武信君”为号,攻占赵地的十个城后,势力已是锐不可当。
另一方面,马屁精葛婴也在南方进击得非常顺利。南方原为楚国领域,由于反秦气氛浓厚,造反军因而得到民众的强力支持。
此地有楚国王室族人襄疆,以“楚王”为名,正在收揽人心。开始时,葛婴还对这位楚王有所协助,不久之后,葛婴与生俱来的马屁精本性抬头了。
“吾主陈王才是天下之王。这个楚王将来很有可能成为陈王的竞争者。不如现在就消灭他,以表明我对陈王的忠诚。”葛婴于是杀掉楚王襄疆。
葛婴意气扬扬地回到陈城。这次回来,是为了要向陈胜报告战果。除了攻陷诸城之事以外,他也把消除将来有可能成为祸根的“楚王”一事一并报告。
“这全都是为了大王。我的心里只有大王,凡是有利于大王的事情,我都会排除万难去做。诛杀自称为楚王的襄疆,也是因为不容许大王以外的人以王自称……”
他当然期待大王陈胜对他有所嘉许。未料,陈胜听后却遽然变色。
“什么?”陈胜错愕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陈胜、吴广举兵后,立即引起连锁反应,其形态有两种。
其一是秦之朝廷任命的地方官,率先响应。
其二是住民崛起,杀死秦之地方官,表明造反。
总之,造反旗帜在各地揭起,反秦军已充斥天下。
这是天下大乱之际。纷纷起义的不仅仅是被灭亡的六国王族、遗臣,对二世皇帝加重徭役及租税等措施极为不满的农民,也都争先恐后地崛起。
目前的情形只是连锁反应,还没有到造反各军相互串联的阶段。这些零零散散的起义,由谁统一——也就是争取统帅权之事,要过些时候才会展开。
到目前为止,率先起义的陈胜占上风,屡见各地造反军,擅自打着“奉陈王之命”的旗号。可见陈胜已是造反的象征,日后被推举为统帅的可能性非常大。只是,陈胜有一个弱点——贫农出身的他,根本没有相当的地盘。
率先起义,并在秦之地得到支持——这两点等于是他的资本,也是最重要的财产。
而葛婴却杀掉旧时楚国王族襄疆。
陈胜使用“张楚”——铺张楚之势力——这个名字,煞费苦心地争取楚人民心。他业已取得的据地,大半属旧时楚国的领土。杀死楚国王族之事一旦传开,陈胜岂不是要遭到楚人的强烈排斥吗?
“这是谁叫你干的?”陈胜发出心底的怒喝。
葛婴遭此怒喝,一时目瞪口呆,他原本期待被嘉许,结果反而受到怒骂。他实在弄不明白其理由安在。
他们都不是有学问的人,而陈胜和葛婴的差异就在这里。陈胜较具远见,有首先发动造反的胆识。这个胆识来自本能中对天下情势之洞察。而葛婴则与此相反,只是个典型的跟屁虫,阿谀是他的唯一才能,心里只有“一切为主子”这件事。视野狭窄的他,当然看不到广阔世界。
陈胜果然是鸿鹄,葛婴毕竟只是只燕雀。
“把葛婴斩了!”陈胜断然下令。
“大王,您……”葛婴顿时脸色苍白。
而陈胜却头也不回地进到里面去。葛婴想跟着过去,但一双腿却不听使唤。左右兵卒很快上来,抓着他的手腕,拖到刑场。
为了缓和楚人的反感,唯一的方法是将杀了楚王襄疆的葛婴处斩。
像这样的时候,陈胜绝不会有所犹豫。为这样的事情迟疑,结果将会是自己遭殃。他知道这是自己以生命作为赌注的事业。
处斩自己军队的将军,会不会使其余将军心生动摇?这时候,这个不安闪过陈胜的脑际。
不过,此一不安并没有使他改变主意。因为抓住楚人的心在此时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事情。
“听说葛婴被斩了。”张耳对将军武臣说。
“对,我接到了这个消息。”武臣蹙了一下眉头。
“身为将军的葛婴,表现相当不错。他从来没有打过败仗。”
“他确实没有打过败仗。据说,这次回陈,是为了准备领赏哩!”
将军武臣内心果然起了动摇。说不定自己明天也会有同样的下场。
“大概是被人进谗的结果吧?除此之外,应该没有被斩的道理啊!”张耳说。
陈胜并没有把处死葛婴的理由对诸将说明。他行事向来不考虑这些细节。抓住楚人之心——他的着眼点在此。
“他对陈王的尽忠,可谓已达死心塌地的程度……”武臣说这句话时有些鼻酸。
“他是因为过于尽忠而害了自己。”
“这话怎么说?”
“由于过于尽忠,所以使陈王认为葛婴这个人没有他就活不下去……”
“让陈王认为如此,有什么不好呢?”
“当然不好。在陈王眼里,葛婴是没有他就活不下去的人,也就是说,陈王主宰葛婴的一切。我说的话你明白吗?陈王逐渐变得不把葛婴看在眼里。因为他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杀掉无足轻重的人物,还会惋惜吗?”
“这样就把一个将领处斩……”武臣深深叹了一口气。
“事实的确如此。”张耳沉重地说。
“我该如何是好呢?”
“葛婴由于过分依靠陈王,所以被轻视,被认为是没有主张的人……你不妨就持相反的态度吧!”
“相反态度?”武臣说这句话时的声音有些颤抖。
原先由于担心放在陈王身边,会使自己增加对手,因而带出来的张耳和陈余这两人,现在竟然成了自己依赖的对象。
“你应该摆出并非绝对必要依附陈王的半独立姿态。也就是说,让陈王知道你是有主张的人。这样,他就不敢像对待葛婴那样,轻易把你杀掉的。”
“什么是半独立姿态呢?”
“你就在这赵地称王吧!”
“赵王?”
“没错。”张耳断然地说。过去的魏国名士张耳,现在只不过是商人出身的武臣辅佐小官而已。这是时势使然,无话可说。为了浮上台面,天下形势若以现在的方向观看,并不是理想的形态。因此,局势必须多加搅乱才行。
使陈胜、吴广的造反阵营产生分裂,是张耳期盼的事情。
武臣遂自立为“赵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