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那些弹劾吴三桂的官员虽然顺了吴三桂的心,但那只是做给这位平西王看的,清廷从来就没有,也没打算真正信任这些汉人王爷。归根结底,这些汉王们只是清廷手中的一柄利刃,清廷无时无刻不在提防这些利刃哪天一不小心就割到了自己。
在天下太平后,清廷便开始采取积极有效的步骤,不露声色地削弱汉王们的实力。其中云贵总督赵廷臣调任浙江总督,张勇调为宁夏提督,王辅臣调为固原提督,马宁调为山东提督,李本琛调为贵州提督,吴得功调为湖广提督,严自明调为广东提督,刘进忠调为潮州总兵,王进功调为福建提督。这些人原本都是吴三桂得力的心腹将领,他们的调离,对吴三桂不可不谓有重大影响。吴三桂的“眼珠子”——忠勇营、义勇营,在康熙四年五月,也被朝廷重新调整。云南广罗总兵赵良栋调任为贵州比喇总兵、云南“忠勇”右营总兵刘之复调为贵州大方总兵官,云南“忠勇”前营总兵李如碧调为贵州水西总兵,云南“义勇”中营总兵王会调为广罗总兵,“忠勇”后营总兵塔新策调为贵州定广总兵,贵州思南总王平调为安笼总兵。康熙五年九月,改乌撒土府为威宁府,六年二月,将塔新策调任为威宁总兵。康熙八年三月,贵州平远(比喇)总兵赵良栋远调任山西大同总兵。
康熙五年二月,朝廷进一步采取措施,以增设云南开化镇总兵官为名,裁去“忠勇”中营总兵官缺,所属官兵,归并到开化镇统辖,其总兵职务由原“忠勇”左营总高启隆担任,并将“忠勇”中营总兵马宝调任曲寻、武霑总兵。
几经朝廷调动,吴三桂所建的“忠勇”与“义勇”两营已属有名无实。
朝廷的这些举措,其真实用意,自然瞒不过吴三桂的眼睛,他心中很是不安。他手下有一名叫吕黍子的浙江人士献策:“亲王权尊势重,致使傅(弘烈)、李(棠)敢于参劾。何不营造园亭,多买歌童舞女,日夜欢娱,使朝廷勿疑。”这一计谋在熟读兵书的吴三桂看来并不新鲜,历史上用的人多了,不过此计虽不奇,但还是值得一试。当然并不是原封不动地照抄了事,还需加点料配合一下。他清楚清廷之所以对他不放心,根源还在于他手中的军队。反正是要裁军,与其等着朝廷下令,被动的裁,不如自己主动一些,适当裁剪一些他认为可以裁的部队,一方面掌握主动权,另一方面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消减朝廷的疑虑。
康熙四年五月,在平定水西、乌蒙之后,吴三桂上奏朝廷,请撤云南省的额兵,计划员额为七千二百人,其中将一千八百人调广罗、蒙景两镇和云州、马龙两营。除总兵官以下将领另行改任外,实裁将领副将一员、参将一员、游击一员、千总二员、把总四员。在奏折中,吴三桂同时提出,将“忠勇”等五营全部裁去。兵部在讨论了他的奏疏后,表示同意,康熙帝御准。
清朝的统治愈是牢固,对吴三桂等汉王的迁就幅度就愈是紧缩。过去平西王想提拔谁,只要他自己看中就行,到朝廷那儿无非就是走个过场,盖个章罢了。弄得很多官员心中只知有平西王,不知有朝廷。
清廷当然知道这种状况的危害性,但当时迫于全国形势还不是非常稳定,对这种现象也只能隐忍不发。而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清廷终于可以改改规矩,敲一敲被惯坏了的汉王爷们啦。从康熙五年开始,吴三桂发现,他要求提拔的官员,在朝廷那儿,竟然大多无法通过。恰逢此时,吴三桂安插在京城的心腹胡心水偏偏死了,失去了耳目,让吴三桂一时对朝廷的动态有些把握不住。胡心水的侄儿,同时也是吴三桂爱婿的胡国柱和谋臣方光琛向吴三桂建议:“朝廷明显已是不再信任王爷您,您该早做些准备。”吴三桂笑道:“朝廷又何时信任过我,以前只不过是需要用我,所以才对我恩宠有加,如今虽然还是需要用我,只不过对我的依赖没以前那么强了,所以有些规矩就得由朝廷来定。”
吴三桂可谓是老谋深算,他知道自己的底牌,也清楚对手的底牌。打牌最重要的是什么?“天胡”是每个牌手最向往的结局,但这得靠天运,若是就想靠这个“过活”,那么只能像“守株待兔”中的主人公一样愚蠢!该放的放,该舍的舍,才能走活自己的牌,才能在牌桌上占尽主动!而吴三桂就是这样一个高手。
康熙六年(1667年)五月,他上疏朝廷,自感“两目昏瞀,精力日减”,请求辞去总管云贵两省事务。康熙帝未表任何挽留之意,御示:“王久镇疆,总理两省,勋劳茂著,倚毗方殷。览奏,知两目昏瞀,精力日销,皆因事繁过瘁,深轸朕怀。云贵两省事务,应作何管理,著该部(指吏部)议奏。”
十二天后,五月三十日,吏部议定:“应将该藩所管各项事务,照各省例,责令该督、抚管理,其大小官,亦照各省例,臣部题授。”康熙帝当即批准。
朝廷的态度当然不会让吴三桂痛快,但对于吴三桂来说,痛快那点儿事,算得了什么?他此番的做法可不是为了发泄点私人的小脾气,他的用意很明确,那就是彻底摸清朝廷的用意。见朝廷收了文官的选任权,吴三桂干脆又上奏朝廷,要求把武将的人事权一并上交。朝廷倒也痛快,很快便批准。
从理论上来说,吴三桂把这些权力一上交,他就基本什么都不剩了,只剩下了有名无实的平西王封号。吴三桂从不是一个莽撞的人,所有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中,他不慌不忙,很是撑得住。而他的部下,因不知他真实的想法,所以显得惶惶不安,他们暗自揣度,平西王莫不是真的老糊涂了,这样下去,他们吴氏利益集团的人怕是要末日来临了。这些资深将领深知无论官职多高,封号多尊贵,手上没有兵权,你便什么都不是,朝廷想怎么拿捏你就怎么拿捏你。方光琛等人急切地询问:“亲王还不明白朝廷的意图吗?”面对众将的急切询问,吴三桂并没有给出答复,只是说,老夫心里有数。
神奇的事情在九月底终于发生了!
云贵总督卞三元、云南提督张国柱、贵州提督李本琛忽然联合上奏,力陈平西王的功劳,要求朝廷仍命吴三桂总管云贵事务。
在当时,这可是一件爆炸性的新闻!
在封建朝代,皇帝已做出的决定,臣子是断不敢再提出疑问的,如今这三位高官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不可谓不胆大至极。正常情况下,三位官员应当会丢官甚至危及性命。但很奇妙的是,康熙帝竟然语气很是温和地对此事做了一个解释:“该藩以精力日为消减奏请,故照所请允行。今地方已平,若令王复理事务,恐其过劳,以致精力大损。如边疆地方,遇有军机,王自应料理。”
即使对那段历史不熟悉的人,现在也可以看出,这三位官员的举动已很清楚地说明,他们是吴三桂的人,他们的命运与吴三桂是捆绑在一起的。他们的大胆举动,完全是吴三桂在背后支持的,他们的意思其实就是吴三桂的意思。
吴三桂在试探朝廷,朝廷也在试探吴三桂。这一时刻,无论是吴三桂,还是朝廷,都深知,要想局势完全按照自己的思路走,那是不可能的,所以某种程度的妥协,是最符合双方利益的。而康熙帝的解释,就是这种妥协结果在文字上的反映。首先朝廷的话说得很客气,从爱护关心吴三桂这位大功臣的身体出发,所以才批准了他的请求。同时又提出,虽然平时兵权已收回朝廷,但如果遇到战事,仍然还是由吴三桂统帅军队。
朝廷终于踏实地迈出了那一步,他们一直想迈,也必须要迈的第一步。吴三桂很清楚,朝廷的那一步是必然要走的,他拦不住那一步,他也不想拦。作为一个实用主义大师,他退了,退的很高明,看上去虽然他退了,但实际上他的双脚仍然还在他身后那条底线之内。
此时的这个结果,双方都很满意。
这进一步,退一步,道理说起来,其实也很简单。但毕竟不是我们和邻居为犄角旮旯争一争,让一让。进也好,退也罢。明规则,潜规则,阴谋,阳谋,好不热闹。一幕又一幕精彩的大戏不断上演。
康熙七年(1668年)正月,朝廷封吴三桂的儿子和硕额驸吴应熊为少傅兼太子太傅。同时为了平衡各方利益,将已故靖南王耿仲明的孙子耿聚忠、耿昭忠及平南王尚可喜三子尚之隆封为太子少师。虽是同时受封,但吴应熊的爵位比其他人要高,这是一种姿态,是做给吴三桂看的。在清廷的心目中,吴三桂仍然是有很大的价值。如果说先前朝廷杵了吴三桂一下,但现在就是在揉他。当然今天揉他吴三桂,也是为了明天能更好地杵他,甚至是用大棒对付他。吴三桂不傻,他很明白,他在心中微笑着,静观其变。
康熙九年,朝廷恩准吴应熊前往云南探望吴三桂,表现出朝廷“温情的一面”。而同年八月初,吴三桂向朝廷奏报:八月二十六日,仍遣吴应熊自滇赴京。哎呀,平西王很识大体啊!嘿嘿,双方场面上都做得很漂亮,这出戏越来越有看头了。
为了打消朝廷的猜忌,吴三桂此后一段时间,很少干预政事、军事。每天跟自己的侄儿、女婿等至亲在一起宴乐。闲来无事,就跟他们到“箭道”演武场比箭。远处悬一铁甲为目标,凡箭能射中、穿透铁甲的,“罪函人”;箭矢弯曲而不能穿透铁甲的,“罪矢人”。后又改为赏赐。此事不久便被朝廷知道,康熙帝派侍卫吴丹携带弓箭数千副,前往昆明,代表朝廷,赏赐给吴三桂的将士。其用意一方面是表示关怀,另一方面是暗示吴三桂,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朝廷的监控之下,你要老老实实,要听话。吴三桂心中暗笑,自从胡心水死后,他陆续又在京城安插了新的眼线,这朝廷的一举一动,又何尝不在他老吴的眼皮底下。
吴三桂陈兵于校场,率左右梅勒、固山、章京等将领,接受赏赐,遥向圣祖谢恩。仪式完毕后,吴三桂陪同吴丹检阅将士,比射箭法。老辣的吴三桂留了一手,将精壮士卒隐藏,专派老弱残兵上场比试。吴丹回京复命,朝廷自然不会完全相信这就是吴三桂的真实军力,但那些老弱残兵多少还是让朝廷心理舒服了些。
康熙十一年(1672年),吴三桂六十大寿,朝廷恩准吴应熊携妻儿前往昆明祝寿。吴三桂大感欣慰,对方光琛等人表示:“看样子朝廷短时间内是不会动我们的,不过我们自己还是要谨慎些。”
要说朝廷与吴三桂,双方都难。作为一个中央政权,地方上有这么大一个实力诸侯,如同一个独立王国,怎能不让人担心。而作为吴三桂,虽然实力雄厚,天高皇帝远,过得好不快活,可毕竟是臣子身份,无时无刻不在担忧,中央政权会裁撤自己的权力。
不过到目前为止,双方都在尽量克制自己,不激化矛盾,尽最大努力消除对方对自己的疑惑。但双方同时也明白,这种平衡关系不会永远维持下去,大家都在尽量拖延到对自己有利的时刻。
对于中央政权来说,作为一个少数民族建立的皇朝,始终对汉人的民族情结很有顾虑。他明白在广大汉人,特别是士大夫阶层中,对清廷的统治还是很不心甘情愿的。而三位大兵在握的汉人王爷,无异于三颗定时炸弹,如果哪天他们顺应民意,那后果很难想象。所以对于三藩,清廷必然是有决心,最终一定要把他们清除的。而作为三藩来说,没有一个有做皇帝的野心,他们都十分满足自己目前的生活。虽然他们明白朝廷要撤他们的决心,虽然作为多年征战的职业军人,他们明白,最好的防守便是进攻,但他们并没有造反的决心,因为他们的理想从来便不是做皇帝,只是想掌握自己的命运,让自己和子孙后代过上荣华富贵的好日子。于是乎在撤藩这个问题上,清廷是完全的攻方,而三藩则是完全的守方。
落水图命,上岸图财。这是人的本性!
艰苦时,危险时,汉王中,倒是有想撂挑子不干,回家享福的想法。可是如今天下基本平定了,他们的想法也悄悄开始改变,这完全可以理解。在他们心中,有着这天下便是老子打下的想法,好不容易战乱结束了,有谁能从容地扔下那诱人的荣华富贵呢?他们现在的想法很现实,那就是好好经营自己的藩地,好好享受这美丽的人生,将那荣华,将那富贵,一代代传下去,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应该说康熙帝是位“很有料”的帝王,五百年才出一个。虽然一想到三藩,他便恨得牙痒,必欲除之而后快,但在具体动作上,他还是慎之又慎。在撤藩前的一两年间,即从康熙十一年到十二年初,康熙帝有针对性地进行人事变动,多方笼络吴三桂的部属。
康熙十一年(1672年)七月,康熙帝突然决定“叙征缅甸,获伪永历朱由榔及进云南、贵州、征水西功”,大赏吴三桂属下有功将士:授予都统何进忠为一等精奇尼哈番;护军统领夏国相、副都统吴应正为一等阿思哈尼哈番;都统吴国贵、副都统高得捷、高拱、参领傅其栋为二等阿思哈尼哈番;已故副都统杨珅之子杨延先为一等阿思哈尼哈番;已故副都统李天植、傅文元之子李廷璧、傅天柱为二等阿思哈尼哈番;自护军参领杨奉元等以下一百二十七人,都各授给世职不等。
大家看到这里可能很想笑,因为此番封赏的理由其实发生在十几年前,过了这么多年,却突然拿出来说事儿,实在是很做作。这份做作康熙帝自然明白,被封赏的人也明白。不过在政治上,是不是做作,从来就不重要,重要的是,所作所为是否能起到作用。
在笼络、分化吴三桂嫡系的同时,康熙帝也开始将自己的心腹安插进云贵。康熙十年(1671年)初,康熙帝任命吏部右侍郎曹申吉为贵州巡抚(不过讽刺的是,此人后来投靠了吴三桂)。调原贵州巡抚佟凤彩出任河南巡抚。同年四月,云南巡抚李天浴“疏请终养”,康熙帝批准。五月,另派原任江宁巡抚朱国治为云南巡抚。原云贵总督卞三元是吴三桂的人,现在他提出“终养”老母,朝廷也未慰留,而是马上提升直隶巡抚甘文焜为云贵总督,补了这个缺。康熙八年初,又加他兵部尚书衔,以重事权。康熙十一年五月,陕西陇右道,道台李兴元被提升为云南按察使司按察使。
为了控制最为关键的军队部分,朝廷开始调整云贵各总兵官人选。康熙十年二月,调广东右路水师总兵官杜辉取代“以病乞休”的陈德,任云南永北总兵官。康熙十一年十一月,广东饶平总兵官吴启丰被调为贵州安笼总兵官。十二月,云南前镇总兵官马宁被调出,升为湖广提督。康熙十二年(1673年)正月,吴三桂藩下长史卫朴,被提拔为云南援剿后镇总兵官。
朝廷此番调动,引起了吴三桂的密切注意。这么多年来,由于年老或健康原因,吴三桂的许多部将都相继离开军队,而现在朝廷又如此频繁调动,不能不让吴三桂担忧。不过为了不过多地刺激到他,他身边最重要的几个人物,夏国相、方光琛以及他的亲属等都还没有触动。此时吴三桂敏锐地觉察出,自己该采取些行动,否则以后会越来越被动。康熙十一年六月,云贵总督甘文焜因母病故,准假回京处理丧事。吴三桂请以云南巡抚暂管总督事务,私自将总督所辖的标兵(总督及巡抚手下,都直接有一支部队,供其调用,总督手下的叫督标,巡抚手下的叫抚标)从贵州调到云南,受他节制。
康熙十二年(1673年)二月,康熙帝亲派一等侍卫吴丹、二等侍卫塞扈立前往云南,慰问吴三桂,并携带他御用的貂帽、团龙貂裘、青蟒狐腋袍各一袭,束带一条,赏给吴三桂。另派两名侍卫前往广东,向尚可喜颁赏,其赐物略比吴三桂低些。
就在康熙帝赏赐和慰问吴、尚两藩后的一个月后,即三月十二日,尚可喜突然提出撤藩申请。尚可喜在奏章中写道:
臣自奉命镇粤以来,家口日蕃。顺治十二年、曾具疏请解兵柄。部臣以地方未宁,俟后议。方今四海升平,臣年已七十,精力就衰,正退耕陇亩之日。伏念太宗皇帝时,曾赐臣以辽东海州(今辽宁海城市)及清阳堡等处地,今乞准臣仍归辽东,安插故土,以资养赡。计带两佐领甲兵及老闲丁,约二万四千有奇。沿途夫船口粮,请并议拨给。
其实尚可喜是很不情愿交出兵权的,但是他毕竟年纪大了,精力已大不如从前。看到朝廷对吴三桂的动作,他已经很明白,撤藩是大势所趋,要反叛,他已是力不从心,且以他自身实力,也没有这个能耐,其他两位藩王的真实想法他也摸不准。他最宠爱的长子尚之信被留在京城为人质,这尚之信为人向来有点“二”,在京城闯了不少祸,吓得尚可喜只得用其他儿子把他换了回来,但尚之信回来后却暴横日甚,招纳奸宄,布为爪牙,横行无忌,引得天怒人怨。他酗酒好杀人,常常在父亲面前持刀比画。尚可喜觉得自己已经管不住他了。他已是黄土埋半截的人,荣华富贵对他来说已没有太多意义,可偏偏自己的世子是这样子一个人,就算将来把王位传给他,只怕他也保不住富贵,且必祸及家人。与其这样,不如自己主动撤藩,讨得朝廷的欢心与安心,换全家人的平安。
出于自身利益考虑,尚可喜在未与其他两位藩王沟通的情况下,首先提出了撤藩的申请。看到老尚如此善解人意,康熙帝自然是十分的高兴,他心中迫不及待地当即就想批准,但撤藩是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他还是得和大臣们商议商议。
御前会议上,户部尚书米思翰、兵部尚书明珠、刑部尚书莫洛等绝大多数人,力主撤藩,唯独大学士图海持不同意见。见绝大部分重臣都力主撤藩,康熙帝当即拍板决定,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至于尚可喜在申请撤藩时提出的,让长子尚之信留守广州,由他承袭平南王爵位的建议,则被朝廷以“现有各藩王,子无移袭之例”,而被否决。
具体撤藩的计划中,吏部、兵部认为,尚可喜有十五佐领的兵员,可携带两佐领官兵家口迁居辽东。但尚之信统兵留镇,将使父子分离,况且藩下将士早年就与王共甘苦,如今因撤藩,造成他们两地离析,是不合适的,应全迁为便。兵部特别提出:平南王藩下有绿营官兵共六千名,原驻广州府,今平南王父子迁移,这六千绿营官兵仍留在广州,由广东提督统辖,至于一切夫马舟船,等尚藩开列人口、马匹确切实数,在离广东之时,即遣官拨给。
尚可喜这只老狐狸,原以为,以自己的温顺听话,积极配合朝廷的大政方针,还能让朝廷给自己点面子,所以才提出,自己要携带部分家口和兵丁撤回关外故乡,而把王爵传给长子尚之信,让他留镇广东,这样便可给他们尚家留些政治资本。现在让朝廷一口回绝,他不禁很有些失落感,但他同时也明白,政治上的事就是那么现实,以他的实力,朝廷给他面子固然好,不给,那也没有办法,他只是叹了叹气。
康熙帝派遣钦差持诏书,于同年五月三日到达广州。尚可喜遂陆续题报启程日期、家口马匹数目,着手准备迁移事宜。
就尚可喜撤藩之事,朝廷向各省军政官员作了通报。吴三桂、耿精忠两藩得知这个消息,非常吃惊,虽然只是尚可喜撤藩,但朝廷的态度无疑是一个风向标。
在京城的吴应熊秘密派人前往昆明带去书信:“朝廷素来就怀疑父王,尚藩、耿藩都已提出撤藩疏奏(康熙十年春耿继茂曾经因病提出过撤藩),唯独父王从没有提出过撤藩,朝廷对父王必然会有所猜忌。若父王此时赶紧写奏疏,派遣使者送来,还来得及。”
吴三桂看到儿子的书信,极为生气。他只恨自己的儿子在这件事上竟是如此的糊涂,他理解儿子迷恋荣华富贵,但儿子恐怕并不明白,若不是吴氏家族还掌握着那么一支重量级的军队,只怕荣华富贵享受的也不安心。没有军队的权贵只是皇帝面前案板上的一块肉而已,什么时候想剁,全看皇帝的心情。手握军权,世守云南,便是他老吴家最可靠的保险。他召集亲信,商量此事,部下也都不同意撤藩。但大部分意见,认为此时不妨上一道请求撤藩的奏疏,试探一下朝廷的底线,也好早做打算。
吴三桂命幕僚刘玄初起草奏疏,刘玄初是四川人,原先在蜀王刘文秀府中担任幕僚,颇善谋划,刘文秀失败后,他投了吴三桂,其能力颇得吴三桂欣赏。这道奏疏是这么写的:
臣驻镇滇省,臣下官兵家口于康熙元年迁移(指从汉中迁云南),至康熙三年迁完。虽家口到滇九载,而臣身在疆已十六年,念臣世受天恩,捐糜难报,惟期尽瘁藩篱,安敢遽请息肩!今闻平南王尚可喜有陈情之疏,已蒙恩鉴,准撤全藩。仰恃鸿慈,冒干天听,请撤安插。
在这道奏疏之后几天,七月九日,靖南王耿精忠也给朝廷写了一份撤藩的奏疏:
臣袭爵二载,心恋帝阙(他入侍北京多年,故有此说),祇以海氛叵测,未敢遽意罢兵。近见平南王尚可喜乞归一疏,已奉谕旨。伏念臣部下官兵,南征二十余年,仰恳皇仁,撤回安插。
其实耿精忠也不是真心想要撤藩,只是见其他两藩,尤其是三藩中最有实力的吴三桂都提出撤,他也不得不被动地应付一下。若是吴三桂真心愿撤,那他耿藩也没什么好指望的,若是吴三桂此番只是权益之计,那日后他也可见机行事。
仔细研究可以发现,他们的奏疏都写的很巧妙,都说自己原本并不曾想提出撤藩,一个说,要报答世受“天恩”,只想竭尽心力镇守疆,不敢贸然请求“息肩”引退;一个说,东南沿海形势捉摸不定,不敢猝然罢兵而闲居,并且特别强调,他们是在见到尚可喜撤藩的奏疏后,才敢提出撤藩的。奏疏虽然写的很恭顺,但其实态度却很鲜明,表达他们根本就不想撤藩。
朝廷从两藩的奏折中自然明白他们在想什么,但此番康熙帝权衡利弊,最终还是下了要彻底解决他们的决心。
他下旨:
平西王请撤安插,所奏情词恳切,著王率领所属官兵家口,俱行搬移前来。其满洲官兵,不必遣发。如有用满兵之处,该藩于起行时,另行奏请,然后遣发,俟官兵到后,王来亦不至迟误。余依议。
吴三桂所属绿旗援剿左右前后四镇官兵共一万二千人留下,分驻武定、曲靖、楚雄等地,令总督提督统辖。
撤藩的诏书到了云南,吴三桂怒不可遏,虽然是他主动请求撤藩的,但朝廷的决断还是让他很是意外。在他心中,朝廷撤藩无疑是一件极其愚蠢的行为,就像当年李自成的部下拷打他父亲,抢走他家产及爱妾一样可恶愚蠢。他吴氏家族从未有过要造反的野心,全家老小只是想过有安全保障的富裕生活罢了,可这些愚蠢的当权者却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他。不过对于自己主动提出撤藩的请求,他丝毫不后悔,现在早点摸清朝廷的底牌,对他吴家是有利的,以他的年纪和身体状况,还来得及为整个家族做好安排。
愤怒的不仅仅是吴三桂一个人,他的部将此时的感受是一样的,他们愤慨、怒吼:“王功高,今又夺滇!”这些人中,有的与吴三桂有血缘关系,有些虽无血缘关系,却有着分不开的利益纠葛,他们是吴三桂政治军事集团的核心人物。其主要成员有:吴三枚,吴三桂的弟弟,在昆明城,很有势力,“探凡胠箧之徒”,都投靠在他的门下;吴应期,吴三桂的侄儿,骁勇善战,官至都统,是吴三桂的得力战将;胡国柱、夏相国、郭壮图、卫朴,这四人是吴三桂的乘龙快婿,他们颇具才干,文武兼备;吴国贵,吴三桂的大将,早在关外时,便追随他,军功颇多,官至都统,治军严,敢争战,很受吴三桂重用;方光琛,字献廷,原明礼部尚书方一藻之子,善谋略;刘茂遐,字玄初,吴三桂重要谋士之一;马宝,字城璧,山西人,为人反复无常,号“两张皮”,狡黠善战,以勇著称。
在吴氏集团中,除了上述所提到的人之外,还有一批子弟,这些人虽名不见经传,但都在吴氏集团中占有一定地位,形成一股势力。而在外省,也有吴三桂的心腹,如固原提督王辅臣等。这批人中,绝大部分都正值青壮年,可谓人生的黄金期。撤藩对于他们来说,无疑比死还要难过。除了权贵以外,反对撤藩其实还是颇有草根基础的,广大基层官民主要由三部分人构成:一是辽东人,他们是跟随吴三桂降清的原班人马或其子弟,其中老的经三十年的转战流徙,已不剩多少。对于青壮年,当初离开辽东时,他们年纪还小,故土在他们的心目中,仅仅是模糊的概念。如今他们已适应了云南的生活。二是黄河以北的人,如山西、陕西、河南、河北等省,当年都是吴三桂战斗过或驻防过的地方,曾收编了大批农民军余部,这些人对辽东没有任何感情,去那块冰天雪地的地方,在他们眼里和充军发配没有什么区别。而那些四川、云贵等省的人,他们或是张献忠的余部,或是南明统治下的土著人,这里原本就是他们的故乡,让他们远离故土,自是很不合情理的事。康熙撤藩的圣旨就像一把利刃,无时无刻不捅戳着吴三桂部下们的心灵,火一般愤怒的情绪,飞速地在人群中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