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灵帝中平元年(184年),年初朝廷的年号还唤作光和七年,本年是当今皇帝登基的第十七个年头,也是他曾用过的第三个年号。
这不是一个风调雨顺的好年头,前两年郡国大旱,赤地千里,饿殍遍野,中央官吏奉令取库钱赈灾,却发现国库里能拿出来的钱寥寥无多。
帝国并不是没有钱,钱都在皇帝的私库里藏着。
十七年来,皇帝无一日不忙着敛财,卖官鬻爵已成为常态,按官阶等级付给相应价位,不学无术者也能赚一身紫绶朝服,这被当世人嘲笑为“沐猴而冠”。付价也不是不能转圜,允许官吏去南宫西园讨价还价,倘若在短期内出不起总价,还可以分期付款。官吏们为了升迁,便加倍地剥削百姓,想出了千奇百怪的赋税种类,百姓之家补屋顶、买笤帚、做新衣,甚至女孩儿发间多插一朵花儿也一概收重税,恨不得将子民剥下一层皮,方才能凑够那一笔惊人的买官钱。
一百多年的时间里,东汉王朝一直很太平,尽管各地会不时爆发灾情叛乱,但对天下大局来说都无关痛痒,帝都洛阳依旧歌舞升平,朝廷增着赋卖着官,一座座新宫殿拔地而起,漆味儿还没干,皇帝的敛财欲望又膨胀了,东汉王朝仿佛是一位养尊处优的丰腴妇人,除了安逸于日复一日的极奢享乐,对世间悲苦百态一无所知。
谁也没想到,一场灾难在波澜不平的帝国腹心里悄然拉开帷幕。
那是个清寒的初春早晨,掌管京畿的河南尹收到了一份密报,当时他正驾着两头驴赶往公署,贵胄驾驴是帝都洛阳的一道奇特景致,皆因皇帝好驴,在民间大量购驴置于后宫,常驾四驴,亲自操辔,驱驰周旋。天子的古怪喜好引领了天下潮流,豪俊皆风靡效之,以至于市面上驴比马贵。几年间,洛阳好尚跟风的世家商贾们纷纷置驴驾车,一时满街驴叫不绝,驴粪驴尿遍地横流,洛阳变成了一座驴城。
那份密报上说民间的宗教组织太平道和内宫交通勾结,密谋叛乱,连谋反口令都商议好了,叫做“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而告密者正是太平道的弟子。
密报很快传入内宫,正在西园和宫女宦官玩裸体游戏的皇帝吓得玩性全飞了,立诏三公、司隶按验情伪,凡宫省、民间有与太平道勾连者,皆行诛杀。
屠杀的刀锋高高抬了起来,无数颗头颅滚落下来,泼出去的血污了一片大好山河,仅仅洛阳城,就有上千人因受此事牵连丢掉性命。
诛杀太平道的诏书急传到王朝的每个郡县,各地方长官奉令开始对叛乱进行毫不留情的剿灭,宣令太平道为非法,有敢私习该道者,辙行大辟。
就在朝廷下令诛杀叛乱分子时,闻讯的太平道提前举事,早就准备好的刀兵挥了出来,振臂之下,一呼百应,成千上万的信徒生死奔赴,将天下太平一把撕成了碎片。
当战争的硝烟吞没着九州疆域时,朝廷颁发了一道温情脉脉的赦令,即赦免天下党人。
自十二年前第二次党锢之祸起,上万人因此命丧黄泉,无数党人远离家园,奔赴在异乡的凄惶土地上,仿佛一只只没有巢穴的蚂蚁,被政治斗争那冰凉的洪流撕裂了,吞没了,埋葬了。
这道迟来的赦令拉回了一些离散的人心,却并没能挽回大厦将倾的覆灭命运。
一切都晚了,轰轰烈烈的叛乱已遍布州县,战争的刀锋将会碾碎这太平世界,当天下太平时,亲人不能归家,当亲人能归家时,天下却不太平了,真是莫大的讽刺。
这一年末,经过帝国将领的拼死抗战,黄巾叛乱粗定,为庆祝胜利,朝廷敕令更改年号,太常据礼而考,拟定了“中平”的新年号,十二月己巳,新年号“中平”正式颁诏天下,在新年到来前,洛阳人家都在祭祖时垂在堂前的旌幡上书写着“中平”,期颐着天下太平,皇朝中兴。
然而这一切只是太过美好的幻想。
黄巾叛乱的首作难者虽已诛戮,但潜伏在草野之间的叛乱余势始终无法扑灭,各地盗匪横行,有的打着黄巾的旗号,有的自立名目,有的啸聚无常。在徐、青两州,黄巾复起,众起十万,抄寇郡县,刚刚恢复和平的齐鲁疆场再度残破。与之呼应,渔阳人张纯勾连北方乌丸丘力居起兵,暴掠青、徐、幽、冀。在雍凉一带,边章、韩遂作乱陇右,侵寇三辅,汉朝帝陵几乎不保,边、韩叛乱尚未平息,凉州王国又起刀兵,兵临陈仓,窥视关东。帝国北方的游牧民族眼见中原战火纷起,生出南下牧马的觊觎心,匈奴、鲜卑、乌丸,这些曾被汉帝国强大的武力阻挡在苦寒塞外的雄风铁骑,或率众奔袭,或与内地叛军联盟,撕碎了帝国本已脆弱的边防线。那些年,帝国的将领们疲于奔命,在纵横千里的国土上四面征战。为了应付突如其来的叛乱,中央把军事权力一次次下放地方,凭着非常时期的政治紊乱,地方割据势力已粗具规模。
兵燹不间,战乱不断,中原地区尸骸堆积,草莱蔓生,大量良田荒芜,上百万人无家可归,帝国经济在急剧萎缩,而危机却在成倍地膨胀,王朝的覆灭其实已注定了。
当死亡在帝国的每个角落发生时,洛阳皇宫却是一派醉生梦死的腐朽气,卖官鬻爵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赋税额数还在往上升,本被战乱压得喘不过气的黎庶为了满足皇帝敛财的愿望,不得不卖田鬻子,逼得许多失了产业的小民加入了叛乱的行列。
这是“男儿何不带吴钩,策马关山立功名”的英雄时代,也是“凄怆悲泪别故乡,万民赴死横白骨”的苦难年代;这是铸就野心家的岁月,也是埋葬牺牲者的世纪。清醒者避世,执著者坚守,人人都得选择,因为你没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