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无云,几只飞鸟振翅远去,余下的凄婉鸣啼经久不息,一阵风带着夏末的气息缓缓而起,混杂着阳光中暖中带凉的滋味。
庞统微微仰起头,天空飞鸟的痕迹已是淡了,一行轻烟由东向西飘过,流散在无边无际的浩瀚苍穹。
他不知所谓地叹了口气,缓缓地解下腰间的衰绖,呆呆地挽了又挽,待挽成了一团,却揉在手里,也忘记要收起来。
坐下的马儿走得很慢,打蔫般没精打采,忽而被道旁的青草吸引,刨了蹄子去啃草,主人也并不阻止,甚至根本不知道坐骑停了蹄子。
一只苍鹰嘶鸣着飞过苍天,硕大的翅膀在青天上划过苍劲的弧线,那睥睨天下的纵情翱翔让庞统心中一颤,他忽地想起一句话:“大丈夫当雄飞,安能雌伏!”
真想和这苍鹰同飞,在那广阔无垠的天地之间,乘风扶摇九万里,哪惧风雨肆虐,何畏闪电霹雳,那才是此生极大快慰!
可是,这宏大的愿望不过是水中月影,他就是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麻雀,跳不过三寸,飞不起半尺,拖着沉重的身躯在泥淖里无望地挣扎。
半生零落,少年意气原来只是痴人说梦,空背了一个“凤雏”的雅号,却只是虚名。
他不禁悲酸地叹道,庞士元啊庞士元,难道你这一生便将寂寂无闻,终老林泉了么?半生辛勤,负笈求学,皓首穷经,原为经世济用,青史留名,未想时运蹇险,可叹你空负经纶,到底付诸东流了。
仿佛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叫他,他连回头的力气也没有,也许是吹过耳际的一阵风吧,这偌大的江东,谁会认得他?
“士元!”呼喊声更近了,还夹着急促的马蹄声。
果然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庞统一勒缰绳,扭转身子一望,来的竟然是鲁肃。
“士元走得好急,”鲁肃赶马行来,抹了一把热汗,“也不待我与你饯行,幸而赶上,不然鲁肃自责终生!”
庞统见鲁肃送行,又惊奇又感动,在马上拱手道:“有劳子敬情谊,统一身孑然,不想劳烦太过,因而不辞而别,却让子敬劳碌,统好不歉疚!”
鲁肃沉沉一叹:“士元毋要有疚,若认真计较起来,肃却是惭愧得很!士元不辞辛苦,护送公瑾灵柩来京,肃本承望能举荐士元用事东吴,不料……”
他沉郁地摇了摇头,话没说完,可庞统却不需要了。有些话不用说已足够沉重得压弯了平和的心情,他知道那后面的话是不料孙权不识庞统才干,嫌他狂妄自大,草草问得几句话,便打发了事。等鲁肃再次上谏推荐,孙权却以周瑜新丧,哀心难已,不便见新人推诿过去,把庞统生生晾在一边。
他无所谓地一笑:“子敬何必自责,不得吴侯赏识,是统机干有阙,不当大事,吴侯不用自有他的道理!”
庞统越是诋毁自己,鲁肃越是愧疚:“士元大才,我东吴不能用你,是大遗憾!”他说得痛心疾首,神情甚是惋惜。
真是个谆谆君子!庞统暗自赞许,想到自己初事周瑜,短短旬月,才干未展,周瑜竟然病死。他一路护送梓棺入京,本希望得到孙权赏识,奈何孙权弃他如敝帚,那群江东臣僚除了与他闲暇品藻人物,好奇于他的名气,拿他当个解闷的俳优,竟没一个能举才于君前。他的一颗心早就凉透了,待周瑜丧事完毕,便离了京城。可谁曾想到还有一个鲁肃对他念念不忘,不仅数次进言孙权纳他用事,如今还奔来给他送行,怎不让他冷了的心生出暖意。
“士元以后有何打算?”鲁肃关心地问。
庞统长吁一声,涩涩地一笑:“天南海北,任意逍遥!”
鲁肃不禁伤感:“士元腹有机枢,怎可放浪于四海,岂非摧毁胸中大丘壑,有负茂才!”
“无妨无妨,天大地大,总有我庞统的容身之处!”庞统扬鞭放声大笑,笑声却不见欢喜,连缀起的都是悲辛。
鲁肃谆诚地说:“士元若信得过鲁肃,肃有一言相劝,愿士元斟酌!”
“子敬何必客气,有话尽管说!”庞统肆意地扬扬马鞭。
鲁肃颜色宽和地说:“我主不用士元,是江东损失,肃也无可奈何。然士元旷代奇才,不为所用,是世之不幸,肃却有一处容身地欲荐于士元,不知士元肯否?”
“是哪里?”
鲁肃抬起手,向着西方一指:“荆州!”
庞统一愣,慢慢地领悟出了鲁肃话里的意思,他小心问道:“子敬是说左将军刘备?”
鲁肃点头微笑:“正是!左将军宽厚仁义,豪气干云,卑身爱才,有情有义,士元可试往一应!”
“去荆州……”庞统犹豫着。
“士元旧友诸葛孔明也在左将军处,你们一为龙,一为凤,龙凤同事一主,岂不是大美事!”鲁肃耐心地劝道。
庞统拽着缰绳,许久地沉默了。寥廓长空上阵阵鹰啼响彻云霄,暖风送来四野的馥郁芬芳,仿佛消沉的心情开始复苏,庞统长叹,诚恳地说:“谢谢子敬建言!”
鲁肃见他动了心,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此是肃写给左将军的举荐信,士元到了公安可将此信上复左将军!”
庞统没有接信,脸上扬起了自傲的笑:“多谢子敬美意,然统既求主用事,当以自身本事得主赏识。若用他人举荐,却是行苞苴获恩幸,统诚难顺意!”
鲁肃知他素性傲气,也不勉强:“如此,士元即去公安便是,若有难处,可去寻‘卧龙’,他为你旧友,一定鼎力襄助!”
庞统摇头大笑,“诸葛亮?不不,庞统和他不是一路人,我不会求他!”他放掉缰绳,合拳恭敬一拜,“子敬君子,庞统佩服!”
两人在马上惜别,庞统心有所往,不由得精神焕发,扬鞭赶马,向着西面疾驰而去。鲁肃立马不动,目送着黄尘中渐渐远去的背影,半愁苦半欣慰地叹了口气。
纷纷烟霭似女子抛飞的水袖,渐远渐长,草蔓似的连绵生长,竟没有了尽头。刘备便以为自己踩在女人的襟袖上,每行一步,都受着女人柔肠的牵绊,这没让他沉溺,反让他生出不耐烦的厌心。
孙夫人正在庭中舞剑,剑光倏尔闪逝,仿佛亿万只萤火虫腾空翻转。周围一溜侍女皆是行武装扮,手按佩剑,一派藏不住的英姿飒爽。
剑走偏锋,舞得满耳风声嗡嗡,空中划过无数道凌厉的弧线,纵横交错,如织铁网。那剑锋忽而直指苍穹,忽而横扫千军,忽而劈裂山河,忽而如疾风骤雨,忽而如雷奔电驰,着实看得人眼花缭乱。
刘备以为来错了地方,这不是浓情蜜意的夫妻家园,而是操练士兵的校场。这一群持携刀兵的女人也不是他的妻子和侍婢,而是整装待发的赳赳武士,他常年在刀光剑影的血肉战场上滚爬,回到自己的家仍要经历又一番的刀枪洗礼,这让他有无家可归的惶惑感。
孙夫人早就看见刘备来了,她偏不肯停下来,那剑反而舞动得越发得劲,剑锋更快更犀利,脚底下着力一磨,剑锋刺开一捧扑面的流风,径直向刘备刺来。
刘备吓得向旁边一闪,剑尖擦着他的脸别了过去,一缕头发甩出来,削铁如泥的宝剑轻轻一刮拉,头发应锋而落,飘着荡着,在半空中弯成了一个嘲笑。
刘备心里的火“腾”地冒起来,在咽喉处难受地窝着,孙夫人却收住剑,因瞧他狼狈避剑,笑得前仰后合:“蠢,枉你还身经百战,竟避不开我的剑锋!”
怒火像干柴浇上了热油,顿时燎原,刘备大吼一声:“别闹了!”
孙夫人的笑声仿佛被巨石拦阻的水流,只剩一丝余味在唇边尴尬地飘着,她也不乐意了:“凶什么,刚来就不给好脸色!”
刘备不搭理她,硬憋着火气,四周看了看:“阿斗呢?”
“保姆带出去玩了。”孙夫人转着剑柄,语气满不在乎。
刘备更气了:“去哪里了?”
“不知。”孙夫人还在玩剑。
刘备的火气再也压不住了,鞭炮似的责备炸将开来:“你是阿斗的娘,该时刻照看,怎么由着保姆任意带走?我如今问你,你却一概不知,你怎么做的母亲!”
孙夫人瞪大双目:“你发火作甚?保姆抱了阿斗去周边走走,又不是被拐走,亦不是拿去杀了剐了,你却冲我发火,怪哉!”
倘若孙夫人服个软,也许刘备倒也罢了,偏她说出的话太扎耳朵,刘备别的字眼儿没听仔细,只听见“杀”和“剐”。那本已大得不可收拾的火气更是爆炸起来,他暴躁地怒道:“说的什么混账话,只当阿斗不是你亲生,便生出险恶心,好个毒蝎妇人!”
孙夫人的底线也被触伤了,她顶着刘备的狂怒:“谁说混账话呢?自己糊涂便赖我身上,你还敢骂我,也不知谁混账谁无耻,自我嫁给你,你对我有过好脸色么?我如今给你养儿子,你未尝感激,反而妄加揣度,任行栽污,刘将军真是有仁有义,不愧是天下闻名的大英雄大豪杰,真会欺负女人!我告诉你,我是你刘备明媒正娶的妻子,不是你刘家的保姆婢女或僮仆,可别逼急了我,大家撕破脸!”
孙夫人的伶牙俐齿,刘备早有领教,若论舌上功夫,他哪里是孙夫人的对手,方一交锋,便缩了气焰,心里横着怒气,却说不出也骂不过,咬牙切齿地说:“撕破脸是么?你不就仗着你兄长的势,别欺人太甚!”
孙夫人挑起了眼:“怎么着,刘将军后悔娶我了?”
刘备满脑袋的理智都被怒火烧干了,想也不想地冲口而出:“对!”
孙夫人瞧着刘备那满脸的蛮横和绝情,看着自己的眼神仿佛是看见一个结了千年宿怨的仇人,心中又是怒又是悲,竟是浑身颤抖,那满腔之火如何能捺得下去,她猛地举起剑,大喊道:“我宰了你!”
刘备眼见惹急了孙夫人,他深知孙夫人是说到做到的狠性子,慌得拔腿就跑,一众侍女慌忙围拢过来,拉的拉手,拦的拦腰,死命地把孙夫人手中的剑攥下来。
刘备已飞奔出了院门,跑出去很远,还能听见孙夫人歇斯底里的咒骂声。府里的仆从和办事的僚属听见吵闹,从房柱后、墙垣边探出脑袋,看见提着袍角飞跑的主公,又想笑又不敢笑,只得把笑声死憋在喉咙里,鼹鼠似的缩回了土里。
孙夫人的骂声渐渐不闻,刘备抹着一头的冷汗,气恼里夹着丢人的尴尬。他如今好歹也是堂堂荆州牧,坐镇一方的诸侯,战场上奋勇争先,生死面前也不改色,却被一个女人逼到难堪的窘境,自己委屈不说,还受着旁人的指摘,成了活生生的笑柄。
真真悲哀极了。刘备恨着自己的怯懦,也恨着世事的荒唐。他想起糜夫人、甘夫人,那是多么好的两个女人呵,偏偏上天要把她们夺走,夺去他温暖的家庭生活。那么一点儿温暖,便似茫茫黑夜里唯一的火光,竟也不给他留下。
他对孙夫人的畏惧里,一多半却是对东吴的忌惮。他如今虽然是荆州牧,却只拥有一半荆州,北有曹操,东有孙权,处处受掣肘,处处有暗箭,便是这一半荆州,也有岌岌可危的不安全感。
什么时候才能理直气壮地宣告天下,我不受你们的掣肘,我可以自己为自己做主,用我的剑为我夺得土地和人民,用我的姓名在膏腴之土烙下剔不掉的印记。
刘备无精打采地想着事儿,脚步放得很慢,却看见迎面行来一人,原来是刘封。
“父亲!”刘封老远便喊道。
刘备的神思还在脑门顶上飞荡,虚晃着声音说:“呃,你怎么来了?”
刘封擦了一把下巴,年轻的脸膛盛满了红光:“儿子上午打猎,猎得几只麋鹿和雉,给父亲送来!”他指着后面,一个随从扛着一只大袋,里边鼓鼓囊囊,边角撑得很开。
刘备渐渐清醒了,他笑了笑:“费心了。”他伸手轻轻挽住刘封,“若我们这次从东吴手中讨得江陵,我想让你去守江陵,你意下如何?”
刘封兴奋起来:“求之不得!”他转了个心思,“不知父亲是让我独个屯守,还是与人一起?”
“和你二叔一起。”
刘封放光的脸像被乌云遮了,顷刻便是阴霾满天,他扭捏了一下,却不能说自己不愿和关羽相处:“我怕自己年轻,才干微薄,干不好。”
刘备察言观色:“怎么,你不乐意与二叔相处么?”
刘封瘪起了脸,刘备一笑,劝道:“你二叔心直口快,堂堂君子也。他平日对你严厉,也是为你好,你休要存了芥蒂心,都是一家人,和睦融融,方能兴大事。”
两人一面说话,一面走到正堂前,却见一个侍从抬着一具大木匣站在门口,脸上的表情很为难,像是抱着一颗头颅,不知埋去哪里。
“这是什么?”刘备问。
侍从道:“北边送来的,说是送给军师,军师如今去了江陵,小的不知如何处置。”
“送给谁?”刘备没听清。
“送给军师。”
刘备愕然,他盯着那大匣子:“谁送来的……曹操么?”
侍从抱住匣子,把一封信挪在面上:“这是曹操写给军师的信。”
刘备呆了半晌,他木然地说:“哦,先搁我这里,我转交。”
侍从答应着,将木匣抬进屋里,刘备像是魂被那匣子勾住了,也跟着走了进去。
刘封好奇地四面打量木匣:“这里边是什么物什?”他搬了一搬,压得手肘微微一坠,“真沉!”
他把那封信拿起来,翻了翻:“父亲,信里会说什么?”
刘备忽地压住他的手,将那封信压在了匣面上:“不能看!”
刘封怏怏地缩回手,嘀咕道:“为甚不能看,若是曹操有甚阴谋诡计,岂不能提早防备?”
刘备正色道:“若是看了信,这不是提防曹操,而是提防军师!”
刘封一时无言,眼波像凝滞的泥水,缓缓地转动着:“父亲,你是仁善之心,可世上之人,叵测反复者多,忠贞仁信者少,你就不担心,不怀疑?徒以己心忖度,倘因一时慈软,为己惹来祸事,所行仁义岂非害己之端?”
刘备听得懂刘封的劝诫深意,他仍是固执地把信按在匣面,手指头也不抬一下,仰面一叹:“谁都可以不信,不能不信孔明。”
刘封无计可施了,刘备是一座坚固的长城,他用尽力气也挖不开一个缺角,即便是挖到四面摇晃,那长城却永远不倒。
“主公!”外间有人叫他。
刘备抚着木匣道:“何事?”
“有位姓庞的先生求见!”
“庞先生?”刘备一凝,“他叫什么?”
“他说是叫庞统!”
庞统?刘备蓦然一怔,难道是“凤雏”?他微一凝思,高声道:“请他进来!”
刘封疑惑道:“庞统?莫非是‘凤雏’?”
刘备开怀地说:“若当真是‘凤雏’,天助我也!”他像是等不及了,站起来搓了搓手,又兴奋地来回走了几步。
刘封冒出一句:“儿子听说……”他像是嗓子被掐住了,后面的声音全掉进肚子里。
“听说什么?”刘备是捕风的耳朵,早听出刘封藏了要紧话。
刘封乔装出不知情状的模样:“我也只是听说,当日东吴假途灭虢之计,便是庞统为周公瑾出的主意,这个人还真是刁钻得很呢!”
刘备兴奋的脚步像被狂风阻断了,喜悦的脸色慢慢开出一朵阴翳。
刘封似乎觉得自己话多,讪笑道:“各为其主而已,父亲不需挂怀……既是有客来访,儿子先告退了!”他行了一礼,匆匆地去了。
刘备缓缓地坐了下去,一只手下意识地耷在木匣上,心情在一坐之间,也沉到了无底洞里。那刚刚燃起的爱才火花熄灭了,满脑子充满着孙夫人的怒吼、曹操送给诸葛亮的未名礼物,还有前两个月焦躁不安的不眠夜,烦躁像潮水似的在心里横冲直闯,整个腹腔冒着酸涩的水,汩汩地冲到了太阳穴,他觉得头皮在一阵阵发麻。
听得门响,刘备抬起头,一个灰色的影子渐渐走近,逆着光,暂时看不清楚他的模样。刘备挪了一个位置,目光刚好从阳光的缝隙里打在那人脸上。
是一张清瘦的脸,眼睛明亮深邃,轮廓间永远流溢着冷傲的光,仿佛这天地万物、红尘千般在他眼里都不值看顾。
庞统在厅上很随意地一拜,神态颇有几分恃才傲物的不羁。
第一印象实在糟糕,庞统那睥睨天下的神情仿佛不是来求拜主人,而是来要债。
“先生可是‘凤雏’否?”刘备稳住情绪。
“正是!”庞统骄傲地说,谦逊的影子在他那张得意的脸上荡然无存。
“久仰!”刘备拱手,他虽不悦庞统倨傲,但想到他毕竟盛名在外,仍持着一分礼貌,“不知先生远来公安,可有何指教!”
庞统高昂起头颅:“闻说将军纳才,特来应贤!”
刘备很不喜欢他这自以为是的姿势,可到底庞统名气大,耐了性子说:“‘凤雏’真心应贤才,是刘备荣幸,不知‘凤雏’有何高见?”
庞统慢慢踱了一步:“不敢称高见,但能助将军成就大业!”他毫不谦虚地说。
刘备问:“如何成大业?可为刘备谋划一二?”
“‘卧龙’诸葛亮能为将军规谋方略,统也能擘划周全,安定天下大策,凡孔明未说之处,将军可问,统可一一作答!”庞统自信地说。
庞统这傲慢的神情仿佛讨厌的沙粒,激在刘备本不平顺的心上,磕出无数不堪入目的小坑。他用力摁着木匣,眼睛从庞统的下巴往上挪了一点儿,却对上那一双盛满了睥睨天下人的眼睛,恍惚竟以为自己看见了孙夫人那蛮横的脸,乍又想起庞统曾为周瑜定下假途灭虢的歹毒,逼得他几乎失去荆州,又听他提及诸葛亮,种种恼人心肠一起搅合起来,仿佛招展的旗帜,在烈风中贲张无休。
“‘凤雏’与孔明是旧友?”刘备的语气阴沉了下去,变了脸色故意问道。
“孔明在隆中时,统曾与他一同求学,有些微薄情分。”庞统淡淡地说,也不提他与诸葛亮有姻亲关系。
刘备晃了他一眼,那张清瘦的脸越发令人厌烦,不禁想赶快打发走了:“先生大才,屈尊事刘备,刘备莫大快慰,备如今属僚众多,暂无他闲职安置先生!”他试探地敛出了笑,“不知先生可愿往就耒阳,为备治理一县?若理县有方,备则可据功擢拔,若是贸然起用,怕旧僚生忌,岂不有负先生投诚之心?”
庞统惊诧,刘备含笑温存,语带宽慰,可他听得出也看得出刘备的厌弃。莫非自己做错了或者说错了什么,竟自处处碰壁,他连安天下的大策还来不及说出口,刘备就把他随意丢弃。
“先生可愿?”刘备笑着追问了一句。
真想一口回绝,哪怕一辈子穷困山野,也受不得这侮辱。庞统的一张脸涨红了,颤颤地便要开口,那拒绝的声音还没送出,忽然,一个念头划入心里。
好吧,我就去给你刘备当县令,我堂堂“凤雏”被你刘备遣去理县,我要让天下人都认清你的假仁假义,什么广纳贤才,真心求才,全是哄骗人的把戏!
庞统打定主意,扬声道:“愿往!”
“好!”刘备抚掌,一迭声地让书佐备办文书,领庞统去耒阳上任。
庞统毫不推辞,摇摆着大模大样地走了出去,脸上还流溢出骄傲放浪的笑容,仿佛得胜还朝的将军。
庞统刚走,刘备忽然就后悔了,冰冷的悔意像没有预兆的一阵风,从刘备的脊梁骨钻进去,穿透他的五脏六腑。
他并非没有容人之量,庞统为周瑜谋下威逼荆州的险计,无非是各为其主,若是换作从前,他也许挥挥手便抹去了,可今天像是中了邪,也许是日子不好,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全挤着凑上脸来,搅得他的心绪乱了。他也不合追出去把庞统拉回来,只能在心底埋怨自己可笑可悲,不禁长叹一声。
诸葛亮从江陵回来了,因路上被杂事耽搁了,到公安时已是晚上。鹅毛似的月亮在天上懒洋洋地漂着,几缕碎云在星河里荡漾,拨开了几许闪光的涟漪,夜风糅着阵阵暗香,像一件熏了很久的锦衣,轻轻地披在行人肩上。
因晚了,诸葛亮没有去见刘备,他径直回了家,屋里亮着灯,柔软的光芒像等待的眼眸,让归家的心温暖起来。
他刚一推门,便看见黄月英倚在床边,手里掂掇着一个木偶,她看着诸葛亮,悄悄笑了一声。
诸葛亮轻轻走进来:“这么说,你知道我回来?”
黄月英回头看了看熟睡中的诸葛果,孩子沉酣在甜美的梦里,不知父亲已归家,她这才转过脸来,小声道:“你猜一猜我知道不知道?”
诸葛亮默默地凝了她一眼,忽而叹息:“我知道了,你每夜皆在等我。”
黄月英脸红了,她用木偶挡住脸:“每回皆被你猜中,真没意思!”
诸葛亮握着她的手放下来,他对她柔情地一笑,给了她一个轻暖的拥抱,手心微微一梗,那是木偶,他问道:“这是给果儿做的么?”
黄月英拨弄着木偶的手脚:“像你么?”
诸葛亮拿过木偶看了看,那木偶刻得极灵动飞扬,毛发纤微,轮廓细腻,一只手还握着一把羽扇,他笑了一下:“像。”
黄月英举着木偶,轻轻贴着他的脸,仿佛在比照相似度:“有它,我和果儿日日见着,也不孤单了。”
没有温馨,反而是辛酸,诸葛亮捋了捋妻子的头发,无限的怜和无限的爱淹没了他刚毅的意志。他的心摇晃着,漂浮着,驶向温柔而甜蜜的巢穴。
黄月英靠着他微微地笑,她忽地踅过身子:“险些忘了,早起主公送来一件物事。”她站起身,从床脚捧出一只大木匣,匣子很沉,她咬着牙放在床头的案上,又摸出一封信,“这儿还有一封信。”
诸葛亮愕然,他接过信翻了翻,信没有拆过,封泥完好无损,像紧阖的两片嘴唇,他抠掉封泥,去掉检片,却见那信上写的是:“诸葛孔明见启:今奉鸡舌香五斤,以表微意。操手泐。”
是曹操的手书!
他越发疑惑了,又去把那木匣打开,果见里中装着满满的鸡舌香,嫩白的香片个挨着个,淡淡的香味霎时弥漫了整个房间。
“是鸡舌香!我听说一斤市值千钱,好昂贵的礼!”黄月英惊奇地说。
诸葛亮轻轻拈起一片鸡舌香,放在掌心慢慢地摸索:“主公送此礼来时,还说了什么?”
黄月英回忆着:“什么也没说。”
诸葛亮静静地沉思着,他把信揣入袖中,再把木匣轻轻合上盖:“我出去一趟,你别等我了,先睡吧。”
“这么晚了,你去哪儿?”黄月英不放心地说。
诸葛亮宽慰道:“放心,我去主公那儿。”
黄月英望了望窗外的天色:“天已晚了,主公只怕已经歇下了。”
诸葛亮用力抱起木匣,盈盈灯光映着他水晶般透亮的眼睛:“不,他一定在等我。”他再不多言,推门而去。
这一路并不远,待得到了荆州牧府门,他请司阍进去通报,刘备果然没有睡,没多久,司阍便唤他进去。
诸葛亮走到正堂,刘备正坐在屋子里看书,案上的烛台跳着晃动的火焰,在黑夜里掏出一个光明的角。他从书册后抬起眼睛,看见诸葛亮抱着木匣进来,没有露出丝毫惊异。他像是笃定了诸葛亮的到来,也不送出一句疑问,只是放下书,对诸葛亮微笑:“孔明回来了。”
诸葛亮把木匣放下,先行了一礼,取出别在腰带里的白羽扇,轻轻扇了扇,额上的热汗才慢慢干了。
他从袖中掏出曹操的信,向前迈出去几步,一直呈到刘备面前:“主公,这是曹操写给亮的书信,请主公过目。”
刘备推开他的手:“我不看。”
诸葛亮还是把信放在刘备面前的书案上,刘备看了他一眼,忽地拿起信,在烛火上一燎,那信上的字瞬间被火焰烧灼,像烧过天际的烟光般,一字字被黑云吞没。他一松手,燃着火的竹简掉下去,嗞嗞地冒出青烟。
诸葛亮惊住了,燃烧的竹简在一片片凋零,在眼底萎靡成一团吐黑气的飞尘。
刘备认真地说:“曹操送礼给你,无非有二,一为聊表敬意,孔明为天下奇才,曹操有心结交,乃雄主爱才之心,并不为过;二为测度刘玄德度量,看你我君臣会否因此而生隔阂,倘若离间成功,曹操坐收渔利!”
他凝视着怔忡的诸葛亮:“孔明熟读史书,该知道战国范睢。范睢为魏人,家贫无以自资,乃事魏中大夫须贾。范睢有大才,齐襄王闻而心生结交之意,使人赐范睢金十斤及牛酒,范睢辞谢而不敢受。奈何为须贾所疑,怒而以为范睢持魏国阴事告齐,遂告之魏相魏齐。魏齐怒甚,使舍人笞击范睢,置于厕中溺之。千秋以下,世人皆恨须贾、魏齐多疑,叹息范睢受谤,可刘玄德不是须贾、魏齐,孔明不是范睢,曹操更做不了离间的齐襄王!”
诸葛亮默默地听着,他拜了下去:“多谢主公不疑!”
刘备离席而起,双手扶起了他:“孔明何故言谢,君臣同心谋事,同德谋政,同情谋功,若上下相疑,是为自溃也!”他幽然一叹,“不瞒孔明,我也曾辗转反思,然终以为孔明之忠心不二,我若心存疑虑,他人谤语便会趁虚而入。萧何为高祖开基立下不世功劳,耿耿忠心可昭日月,仍不免有分谤自秽之举,可知忠臣难做,全在君主一念之间。”
他振振道:“人之立功者,皆期于成全。身与名俱全者,上也。名可法而身死者,其次也。名受辱而身全者,下也。”他扬起了手,宣示决心似的劈下来,“今日吾与孔明定盟,君臣鱼水,永不负君!刘玄德定使孔明身与名俱全!”
诸葛亮蓦地泪水涌出:“主公肝胆之语,诸葛亮闻之悚然动容,焉能不竭忠尽力,继之以死!”
刘备似也有些激动,他紧紧地拉住诸葛亮的双手,用力一握,把那不可更改的知遇承诺也灌在这一握中,他转脸看见那木匣,笑道:“曹丞相赠礼,孔明还是带回去吧。”
诸葛亮微笑:“无妨,主公欲为亮分谤,莫若将此礼大家分之,亮明日分派礼物,各府上皆送一份,独乐乐莫若众乐乐!”
刘备大笑:“好,好,曹丞相大胸襟大包容,当能赞此众乐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