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飕飕的风在身后如铁鞭扫脊,修远赶紧仄身进了屋,呵了呵手,迅速合上门,叹道:“真冷呵!”
诸葛亮微微睨了他一眼,也不作声,他正在书案上摆蓍草,长长短短,多多少少,时而凝眉苦思,时而低声细语。
修远看不懂:“先生,这是什么?”
诸葛亮自言自语似的说:“鼎,折足,大不吉……”
“不吉?”修远听得心底咯噔了一下,摁着书案撑起了身体。
诸葛亮瞧他紧张,笑了一声:“我只说了一句,你便吓成这般模样,又瞎嚷嚷。”
修远却显得很认真:“我常见邻里的长者卜筮,也像先生这般数蓍草,或是灼龟背,乡里常有人求子求财,都找他算一算,可占得一个准!求事的人家高兴,便是百金相赠,那长者可赚得盆满钵满,每日醉倒桑巅,乐得忘乎所以。”
诸葛亮听得大笑:“诸葛亮原来苦研周易,是为人占卜子嗣财禄,你这建议甚好。我若日后寻不得事做,便去乡里设一茅屋与人推命,每日醉倒桑巅,也乐得忘乎所以。”
修远不乐意了:“先生,你又笑话我!”
诸葛亮从案头拾起羽扇,轻轻地拍了拍他:“小子又耍脾气,尔可知我卜筮为何事?倒先较上劲来。”
“先生是为何事而筮?”修远好奇地问。
诸葛亮轻摇羽扇,却是微笑:“听说过一个故事么?春秋时鲁国伐越,筮得鼎……”他用扇柄指了指案上的卦象,“孔子弟子子贡以为此为大凶,何者?鼎折足也,远征敌国,需足行之,无足何以行?”
修远盯着那卦象仔细一瞧,鼎是上火下巽,巽乃二阳爻一阴爻,最下端的阴爻为断爻,可不是折断了脚么。
“真是呢!”修远像发现了神奇宝藏,拍了一声巴掌,“那此为凶筮么?”
诸葛亮黠然一笑:“子贡以为凶,孔子却以为大吉。鲁征越,因越人水居,行用舟,不用足耳,后果克之。”
修远恍然大悟:“那是大吉?”
诸葛亮却摇摇头:“对敌国为大凶,对我为大吉。”
修远搔搔头:“真混沌了,先生这是在占卜这次的大战么,那我方岂不是大胜之吉?”
诸葛亮轻轻地把蓍草合拢了:“卜筮只为参鉴耳,岂能为大事作决断。昔日周武王伐殷纣,卜筮不祥,众臣犹疑,以为时机未到,姜尚当机立断,焚龟折箸,力陈武王挥师东进,倘若行事谋事皆全信卜筮,何事能成!”
修远似懂非懂,他支颐想了一会儿:“那先生信什么?”
诸葛亮悠然而确定地说:“信自己。”
修远默默地想着,有些道理他还不明白,可他觉得先生应该是对的。先生的身上有种让人不敢逼视的力量,那仿佛是一座高伟的山,挺拔在深远云雾间。阳光在山巅熠熠闪光,世人瞻仰着他的崖岸和辉煌,却不知他在伟大背后投射的浓重阴影,那是他藏在身后的负累。
传舍外有人呼唤,修远忙推门出去,才不过须臾,他返回来时,身后已跟了一个人。
诸葛亮从案后缓缓站起,仿佛苍烟般的一缕光从那人的头顶流泻而下,抹去了他的半边轮廓。
“小二!”他略有些激动地呼喊。
诸葛亮惊住了:“大哥!”他跨过书案,深深地拜倒在地。
诸葛瑾扶住了他,眼中已不能控制地含了泪:“两三年没见了,可让大哥好不惦记,大哥听说你在当阳遭了兵难,心中着实担忧。”
诸葛亮平静地说:“当阳虽危,却是有惊无险,我一切安好,大哥可安好,大嫂和侄儿们呢?”
“好,我们都好着呢!”
诸葛亮点着头,他挽着诸葛瑾的手,彼此面对面席地而坐,又吩咐修远往铜炭炉里加旺了火。
“我这次来江东,是为左将军之使,不合分身处置私事,也没时间去看望大哥,望大哥谅解。”诸葛亮殷殷地解释着。
诸葛瑾宽容地一笑:“二弟身负使命,自然该以公为先,兄弟私面当排在后面,”他微微停了一刹,仿佛在斟酌字句,若有若无地说,“二弟此番南来,可否多留些日子,你我兄弟经年不见,该叙一叙情。”
诸葛亮为难地说:“大哥挽留,怎可不从,只是行程已定,我明日便回樊口。”
“明日?”诸葛瑾吃了一惊,“这么急?”
诸葛亮道:“大战在即,我主昨日来信催促,让我回去调配兵力,以应大战,实是对不住大哥盛情了。”
诸葛瑾惘然长叹:“兄弟两地,诚不能如伯夷叔齐兄弟乎?”他忽然发觉他和诸葛亮之间已形成了一层看不见的隔膜,诸葛亮早不是那因害怕黑暗,依偎在他怀里入睡的小孩儿。他的弟弟长大了,不知不觉间,彼此亲昵的血脉被慢慢扩张的生疏感稀释了,他想拉着弟弟的手说说心腹话,竟还要绕山绕水打开话匣子,不禁难过起来。
诸葛亮沉默良久,他郑重地说:“大哥,各为其主,我不会劝你,你也不用劝我,名分已定,忠臣不侍二主。”
诸葛瑾明白了,诸葛亮早看出他此来的用意,既是诸葛亮撕掳开了,他也不必隐瞒,诚恳地说:“我为主求才而已,我早知你不会答应,不过因承主命,不得已问一声。我知道你自小便有主见,既是一朝决断,万难也不会回头,大哥不会劝你。”
诸葛亮感动地说:“谢大哥体察!”
诸葛瑾叹息着抚上他的肩,他真想把弟弟变成小孩子,他便可以将弟弟牵在手里,搂在怀里,可那张长大了的脸上稚气荡然无存。他在诸葛亮的眼睛里看见的是把握不住的冷峻,仿佛峭直的山峰,高邈云天才是他的归宿,而自己的怀抱太单薄,装不下弟弟壮阔雄伟的理想。
他略带伤感地说:“今日话别后,或者日后再见,如你所言,各为其主,便将会无私面。小二,大哥知道你志向远大,也相信你会不同凡响,不,你此时已不同凡响了……无论他日你在哪里,在做什么,都别忘记自己来自哪里,是谁的儿子……”感情很充沛,想说的话太多,说出的话便显得啰唆而没有章法,诸葛瑾失笑道,“话多了,别嫌你大哥絮叨。”
诸葛亮陡然泪水充盈,他深深地拜伏下去:“大哥,诸葛亮终生铭记兄长教诲!”
诸葛瑾一把握住他的手,看着他百感交集地笑起来,又忽而落下泪来。
诸葛瑾回去复命时,孙权正坐在炭炉边,一面烤火一面看书,看见他来了,开口便道:“子瑜,如何?”
诸葛瑾摇摇头:“主公,不成。”
孙权不肯放弃:“汝与孔明为亲兄弟,倘若能同侍一主,岂不美哉!莫不是孔明顾虑玄德多心,我自可修书一封解意。”
诸葛瑾道:“并非是为顾虑刘将军多心,二弟孔明已自择主,委质定分,义无二心。弟之不随兄,犹如瑾之不肯往也。”
孙权默然地看住诸葛瑾,有些感动,也有深而不能消除的遗憾,他惋惜地长叹:“可惜了,如此大才,竟让刘玄德套得牢实,倘我东吴能得孔明,大事成矣!”
他越想越遗憾,那书也看不进去了,索性丢去一边,绕着炭炉一边踱步,一边愁闷地连声叹息。
风吹败叶,凌乱不定,院落里枯枝横陈,一派掩不住的萧瑟景致。张飞一路小跑着冲到门口,却破天荒地存了小心思,隔着门缝往里看了一眼。刘备伤了风,正歪在围屏矮榻上,一面大声地擤鼻子,一面用火筋给炭炉里加炭,火烧得很旺,映得那张脸通红如烤熟的猪肝,他却还在打喷嚏。
因加炭急了,炭灰“噗”地飞起来,迷了眼睛,气得刘备把火筋一丢,大骂道:“直娘贼!”
张飞在肚子里笑了两声,这段时日刘备心绪极不好,江东消息不明,诸葛亮也音信渺茫,刘备仿佛是坐在迷雾里的一只耗子,蹿来蹿去也寻不得出路。眼见得曹操大军步步逼近,天气晴朗的时候,还能看见北岸高扬的曹军大纛,像得意忘形的一双双眼睛,眨巴着对你抛来鄙夷的目光。
张飞轻轻敲了敲门。
“不见!”刘备看也不看,随口喝了一声。
张飞在门外压着嗓门道:“大哥,逻卒在江上巡得东吴水军,你也不见?”
刘备从榻上弹了起来,他一脚踢飞了卧在地上的火筋,连珠炮似的问:“在哪里?离此有多远?打的谁的旗号?看没看见孔明?”
张飞“吱嘎”推开了门:“不到二十水里,两方逻卒通了话,东吴逻卒称,孙权任命周瑜和程普为左右都督,率军西溯抗曹,待行至樊口,即来与大哥商量战事。”
刘备顿时振奋了精神,他一把抓起梓桁架上的外衣,手忙脚乱地披上:“走,去告诉云长,遣船送我入江,我亲自迎候周公瑾!”
张飞不动:“人家说了,要来樊口与你商讨战事,你着什么急?”
刘备挥了他一拳头:“混账,人家都快到家门口了,我们还坐守不动,如此拿大骄矜,怎显出联盟之诚意!”
他不多解释,飞跑着奔出了门,持续了半个月的伤风仿佛在一瞬间痊愈了。
阔江上正是冬寒冷冽,连绵白雾从天边涌来,上百艘战船压着沉默的水流迤逦而行。高耸的桅杆在寒风中颤抖,仿佛米粥似的浓雾抹去了艨艟战舰清晰的轮廓,唯有浅浅的一角在江面若隐若现,仿佛在白色的画布上行走的剪影。
刘备乘单舸划向江心,船上装满了劳军的礼物。他伫立于船首,望着渐渐靠近的水军阵营,一艘艘战船行间适度,虽在行进中仍是井然有度。每艘船上皆设哨楼,号兵在楼台上不停挥舞着两面三角旗,打出去的旗语便是行军的号令。
他不禁叹道:“东吴水军为天下强兵,果然名不虚传!”
关羽在他身后悄声道:“大哥,你亲自渡江迎候,是为犒劳,还是为查审东吴军力虚实?”
刘备默然一会儿,似笑非笑地说:“到底是云长,心思纤细如发,能于细微处见征兆。云长一直在江夏操练水军,以为东吴水军与我相较,孰优孰劣?”
关羽凝神道:“我说实话,依我们现在的水军实力,不是东吴的对手。”
刘备叹息一声:“果然是实话,故而孔明策谋三分天下,以东吴为援,因北有强曹逼迫,不能再增一个敌人。不过,现今虽不及,望云长不辞辛苦,必得要练出一支可与东吴争衡的水军,以为将来计!”
“大哥莫非有与东吴争疆之心?”关羽疑问道。
刘备远望着那烟波浩渺间的滚滚战船,半是怅然半是期待:“此一战后,若曹操北退,云长可知哪里会成为争地?曹操不弃,孙权必争,我们更不可不争。”
关羽埋首一想:“是荆州!”
刘备点头:“荆州横跨长江,若无可抵御他敌的水上雄兵,将来即便能夺之,也不能长守之。东吴历来擅长水战,他们若要夺荆州,必从水上征伐,而今虽是联盟,难说将来如何,不可不防。”
关羽已是明了于胸,他信誓旦旦地说:“大哥,你放心,我定会练出一支可与强敌争衡的水军,誓必夺得荆州,也当长久守之!”
刘备回脸看了关羽一眼,忽地一笑,带着玩笑的意味说:“云长豪言耳,若是他日荆州为我所有,必得择将守荆州,我若选云长,云长以为如何?”
关羽雄迈地昂起头:“何所惧,区区守土耳,大哥若信得过关羽,关羽誓死守护!”
刘备大笑:“荆州寸土不入我彀中,你我兄弟便在此做白日梦,说虚诞话。”
关羽也笑道:“大哥有豪心,何愁疆域不得?只别告诉翼德,免得他和我争。上次你派我往江夏练水军,他气得半年不理我,那莽汉,气量忒小了!”
正说着话,船已行到东吴主船前,水兵抱着大舢板往两船上一搭,刘备踩着这临时搭的过桥板子登上了东吴战船。
一身银白轻铠的周瑜琅笑着走过来,拱手道:“刘将军,见礼了!”
这是刘备第一次见到周瑜,传说中美风仪的周郎仿佛从画里飞出来似的,生就一付高卧山水间的名士风姿,那是他骨子里遮不住的烟水气度,却因着了轻铠,为他增加了英姿飒爽的伟岸风采。刘备在心里默默地赞叹了一番,彼此见过了礼,周瑜请了刘备舱内叙话,两人先自寒暄了一番,说了些不痛不痒的空话,彼此都在揣度对方的心思,却只如在大雾弥江时航行,找不准航向。
“不知将军拒曹,战卒几何?”刘备说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周瑜用余光打量着刘备,脸上的笑合适地舒展着:“三万人。”
刘备心里跳了一跳:“曹操二十余万屯兵江渚,三万人,恐少了。”
周瑜胸有成竹地一笑:“兵在精不在多,三万足矣,刘将军请安坐樊口,观瑜破曹!”
到底是年轻,说出的话像飞扬的蒲公英,在春风里越升越高。刘备有些无奈了,他觉得自己在周瑜面前便是一块将要腐烂的朽木。
他其实在周瑜的话里还听出了另外的玄机,这一场仗,东吴想唱主角,而他刘备只是个帮手,人家烧起了庆功的篝火,他不过加一根柴火。东吴要把曹操赶回许都,然后将曹操新夺的土地一口口吞下,消灭敌人的同时扩张自己的版图,这点心思,刘备透彻明了。
“不知子敬在否,可否邀来一叙。”刘备殷切地说。
“子敬有军务,受命在身,不得妄自委署,望刘将军体谅!”周瑜温和的话里却像长了扎手的刺。
两人话不投机,周瑜不同于鲁肃,他对刘备始终怀有深深的隔阂,甚或是敌意,他看得出刘备勃然如火的雄心,这人日后必定会成为东吴强劲的对手。
两人便是方枘对圆凿,怎么也合不拢,忍耐着压抑的气氛,说了一通与战事有关的要紧话,最后刘备告辞离去,临行前周瑜终于说了让刘备欣慰的话:“孔明已俱来,他落在稍后,不过两三日即到樊口,”他像是对诸葛亮印象极好,含笑着补上了一句,“孔明风姿,令人难忘。”
这就是周瑜,有着少年人激扬如阳光的意气风发,以及统率三军的将军的雄阔冷毅。在周瑜面前,刘备觉得自己老了,他竟生出了隐隐的忧虑,东吴有这样一个胸存雄略的将才,是东吴的大幸,也许,是他刘备的不幸。
诸葛亮返回樊口比周瑜预料的更早,东吴水军离开方三个时辰,他便踏上了江岸。他乘的是小舸,仿佛一叶少有繁复修饰的小风筝,没有负担地直入云霄,乘着风破着浪,倏忽间已是行过百里水路。
他来不及提前遣使通报,刚一到岸,便直入公门,吓得刘备以为自己在做梦。周瑜刚走,他的伤风又卷土重来,正守着炭炉发抖,恨不能把自己埋在火里。
“孔明……”他念着诸葛亮的字,声音像从酱菜坛子底发出,嗡嗡地带着水声。
诸葛亮关心地问:“主公病了?”
刘备重重一叹:“肉身之病,汤石可医,心中之病,何药能治?”
诸葛亮笑了一声:“敢问主公心中之病为何,亮略通医道,勉强为主公诊之。”
刘备捡起一块炭,在地上写了几个字,诸葛亮低头一看,却原来是“曹操”“周瑜”“荆州”,他细细地思量了一会儿,也取来一块炭,在“曹操”上一划:“此不足虑。”
“不足虑?”刘备不解。
诸葛亮微笑:“亮临行前,曾请主公密访曹军军中医药之讯,如今可有新消息?”
“嗯,自你离去,我遣了三拨人去探问曹军虚实,每一拨复命都道曹军在采买药材,某次还从许都运来数十车药材。”
诸葛亮颔首:“这便是了,曹军大量采办药材,是为军中有疫病,他们采买的药材越多,其染病的士卒必然越多,未曾开战,而士卒染病,此已为必败之兆。”
刘备兴奋地拍了一声巴掌:“孔明一语,果如拨云雾而见青天!”
诸葛亮又在“荆州”二字外画了一个圈:“此可得也!长江一战,曹操一朝败退北方,荆州则将虚悬,我们可趁此遣兵略定,曹操丢一地,我们夺一地!”
刘备思量踟蹰:“我也知大战之后荆州必定虚悬,趁此时拓展疆场乃上天所赐,但是,”他点了点“周瑜”,“有此人在,占据荆州难矣!”
诸葛亮略略一思:“主公可有舍得之心?”
“怎么讲?”
诸葛亮铿然道:“让他们和曹操争北岸,我们轻骑南下,掠定江南四郡!”他抬手用力一划,把“周瑜”涂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