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没有哪个时刻像现在这样,让孙权感到刻骨铭心地厌烦。
柴桑的议事堂内,东吴臣僚已吵成了一片,吵扰的话语像成百只蚊蚋,一骨碌钻入耳朵中,甩也甩不走。孙权只觉得脑子里嗡嗡响,血液正在加速流动,每根血管都在疯狂跳跃,仿佛无数杆狂躁的长枪,将他来来回回地挑得血肉模糊,整颗头颅几乎要炸开了。
这一切只因为一封信。
信来自北岸,写信人是曹操,信不长,一方竹简便落满了,孙权收到信后,召集群僚举会,把信当众念了一遍:
“近者奉辞伐罪,旌麾南指,刘琮束手,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
信念完时,底下一片可怕的寂静,但只是一瞬。骚动像烧开的水,突突突地冒起了头,几乎所有人都在念叨“八十万众”这个数字,那数目像铺天盖地的刀枪剑戟,从北方的天空滚滚南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碾过长江,碾过江东,过路之处是数不清的血肉尸骸,无有噍类。
曹操刚刚统一北方,又兵不血刃拿下荆州,以新锐八十万众,水陆两路饮马长江,气势如虹如雷如虎如狼,区区江东二州之地何能阻挡,这不是以卵击石么?曹操这封信里是满满的自信,表面上文绉绉极有礼,字里行间却是唯我独尊的霸道,一句“会猎”隐语,谁能听不出这当中的威胁和睥睨。
这让江东群僚心胆俱裂。
孙策当年以独力横扫江东,立马东吴,敢与天下强敌一战生死,江东文武在他的统率下所向披靡,力量虽小,却有与百万雄兵争锋高低的豪气。孙策死后,江东的势力虽渐渐扩张,但再也没有那种雄视天下的英雄,江南水乡的烟雨颐养了他们的诗情画意,也卸掉了他们身上的霸气,这是一块滋润斐然文采的土地,却不能争霸天下。
所以,他们想到的第一个对策竟然是投降。
首先建议孙权投降曹操的是张昭,他的理由很充分,他以为:“曹操为豺虎也,挟天子以征四方,动以朝廷为辞;今日拒之,事更不顺。且我江东足以拒曹操者,长江也,今曹操已得荆州,奄有其地,刘表治水军,艨艟斗舰,乃以千数,今俱归曹操。曹操悉浮以沿江,兼有步兵,水陆俱下,此为长江之险,已与我共之矣。而较之势力众寡,江东居于下位,故以为不如迎之。”
张昭是东吴老臣,当年孙策身遭不测,临终托孤于他,幸得有他燮理政务,左右平衡,扶新主而定方策,佑社稷而纳贤才,方才保住江东基业。孙权对他一向心存感激,私下里称他为江东仲父,可如今江东最坚实的脊梁骨竟也要弯向曹操,可知曹操之势足可压倒一切铁血忠心。
张昭刚说完,另一位重臣秦松也说道:“曹操身拥八十万众,又新得荆州,控扼长江之险,我江东兵不过曹操十之一,地不足曹操五之一,莫若归顺,效法荆州刘琮,也不失封侯之爵。何必自陷危垒,涂炭无辜!”
不似张昭、秦松那般坦白裸露,张紘说得含蓄:“兵者凶器,今曹操拥军甚夥,一朝兵锋相交,江东数年太平即成齑粉,令人痛惜!”
二张一秦是孙策时期的谋臣,当年与孙策纵马过江,辛苦竭蹶,打下了今日基业,三位元老皆有望风靡倒的意思,臣僚们顿时一片附和之声。有说曹操太强,凡与其作对者皆没有好下场,袁绍、袁术便是前车之鉴;有说投降曹操也不是坏事,尚能保住爵禄,他说江东弱小,徒然以弱小对强暴,无异于螳臂当车。
满耳皆是投降之音,孙权觉得自己快变成刘琮了,他原先还以为能听到一二言不惧死的豪言壮语,可没想到竟是众口一词,皆是一派软绵绵的窝囊话。
把江东基业白白拱手送给曹操,他其实很不甘,可僚属们无一人有战心,听闻曹操南下已变色寒战,他又如何振臂奋争,难道让他孙权一人持刀横江对抗曹操么?
他心里烦透了,恨透了,也伤透了。
“诸君皆以为当降曹操么?”孙权捏着那封信,指头已捏得发青了。
张昭当先回话,语气沉重得如丧考妣:“曹操势大,此为无可奈何之举。”
孙权很想把手里的信丢下去,摔在张昭那张悲痛欲绝的脸上。他这次来柴桑本是为曹操与刘备交战,打着以观成败的主意,看能不能趁着人家两败俱伤,在混乱中捞着些好处,没想到却为自己等来了这样一个结果。
“主公!”门外铃下急报,“鲁肃复返江东,说是从江北请来左将军刘备使者!”
孙权攥着信半立而起,他已听惯了扫兴的投降言论,正需要一个人来洗耳朵,鲁肃便是这个足够扫除晦气的合适人选。他对那帮仍在喋喋不休嚷嚷曹操有多可怕的僚属挥挥手:“散了吧,容孤想想。”
半个时辰后,议事堂内已散得一空,那令人憋闷的嘈杂在一点点稀释。孙权深深地吸了两口新鲜空气,看见鲁肃领着一个白衣羽扇的年轻人款款而来。
“主公!”鲁肃拜下,“这是左将军所遣使者诸葛亮,诸葛孔明,”他又补了一句,“他是子瑜之弟。”
诸葛亮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抬头间,他和孙权彼此对望了一眼。
诸葛亮眼里的孙权,一个二十七岁的年轻主公,长相很不同于中原人,眼睛淬了海的颜色,泛着深幽的碧蓝,五官轮廓很深,似用刻刀在白松木板上着了力气勾勒,下颚有淡如一缕烟的黄须,每当他低头,便被他合适地藏起来,仿佛是他藏住的锋芒。他虽竭力拿捏出一方诸侯的威严,眼窝深处却有憔悴的阴影漫出来,看得出他颇有些日子不曾安眠,嘴角微向下塌,却被他时不时有意地扬起来。他的身上聚合着少年人的玩世不恭,以及一方诸侯的严正,还有超乎年龄的深藏不露。
孙权看见诸葛亮的第一眼,脑子里闪出“翩翩浊世佳公子”这句话,毋庸置疑,江东第一美男周瑜堪称姿容绝代,但诸葛亮与他相较,也不会输掉气度,真正是各有千秋。
这么个风华绝代的男子,却不知腹中是否有经纶,莫不是徒有其表,草包枕头一个?孙权一面在心里胡思乱想,一面热情地招呼诸葛亮上坐。
“诸葛先生,”孙权称呼得很有礼貌,“先生不辞辛苦,来我江东共议大事,先生风尘劳碌,也不曾休整养息,便即奔来见吾,我当真感动。”
开头的话都是场面话,客套得很。其实孙权满肚子疑问,可他不会一见面便露底盘,帝王心术研究得透,他在没有看清情形前,绝不会说得太多。
诸葛亮看得出孙权腹中城府,面上光溜溜的,里边全是不好惹的尖利爪牙。这个主公和刘备截然不同——对刘备,诸葛亮可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刘备很沉得住气,需要他喜怒不形于色时他一定做得到,可他在心腹面前甚少隐瞒,常常爽快得像个没心机的孩子。孙权也能沉得住气,但他是能忍人之不能忍,心机深沉如望不到底的古井,刘备尚有几分快意恩仇的豪侠气质,他却可吞着血水咽下自己的肉。
“孙将军言重,亮此番东来,承蒙鲁子敬危难赴义,邀我主与将军同盟大事,故而亮才奔赴江东,愿以区区之身,与将军进一二鄙陋之言。”诸葛亮得体地说。
话转到鲁肃那里,鲁肃不得不说话了:“主公,孔明为左将军心腹,左将军临行前吩咐,孔明之言便是他之言,主公但有疑问尽可咨诹,左将军现已屯兵樊口,静待主公之音。”
借着鲁肃打开话匣子,自己不开言,也不催促对方坦露心胸,孙权不由得对诸葛亮刮目相看,怪不得风闻刘备三顾茅庐,方才请得他出山,果然不是泛泛之辈。他微微正了声色,第一个问题便极骇人:“曹操今举八十万众,不知先生作何思量?”
“八十万众?”诸葛亮愕然,他问道,“不知孙将军从何得知曹操拥军八十万众?”
孙权微微一叹,把那封信传下去:“此为曹操前日传来书信,请先生过目。”
诸葛亮接过信读了一遍,因见孙权示意,便又转给鲁肃,他慢慢地抚着羽扇,隐隐体会出这一封信犹如一击不期然的惊雷,将孙权震慑住了,或许还威吓住了江东群僚。曹操施的攻心之策显然已奏了效,故而他此刻不仅要促成两家联盟,还要消除孙权的忌惮心。然对付孙权这等城府深沉的主公,用寻常的劝服或许并不能起到效果,不得已必须用非常手段。
思虑片刻,诸葛亮说道:“亮有几句肺腑之言,望将军不辞听之,妥与不妥,将军聪察明睿,自能决断。”
“先生但言无妨!”孙权作出洗耳恭听的礼貌姿态。
诸葛亮稳稳地说:“海内大乱,天下分崩,诸侯纷争扰攘,曹操于数年之间败张绣、平吕布、定袁术、荡袁绍,挟天子以令诸侯,克定北方,其势横霸天下,无人能撄其锋,可谓雄张一时也!”
开头一席话便在张曹操旗帜,孙权听得困惑,却不合打断话问个透亮,不得已摁住性子听下去。
“将军起兵江东,我主收众汉南,与曹操共争天下也。然今曹操芟夷大难,略已平矣,兼之破袭荆州,威震四海,英雄无用武之地,故我主败退当阳,遁逃夏口。”诸葛亮感慨地叹了口气。
话越听越糊涂,孙权几乎以为诸葛亮要劝自己投降了,他保持着干冷的笑,内心里却在敲锣鼓。
诸葛亮微微抬起眼睛,眸中隐着莫测的笑:“故而亮以为,愿将军量力而处之,若能以吴越之众与中国抗衡,不如早与之绝;若不能,何不按兵束甲,北面而事之!今将军外托服从之名而内怀犹豫之计,事急而不断,祸至无日矣!”
话方落音,鲁肃慌忙给诸葛亮使了个眼色,他千思万虑也料不到诸葛亮会劝孙权北面应从曹操。在来柴桑的路上,两人曾经恳谈过数次,鲁肃听得出诸葛亮有和曹操决一死战的勇气,他很是佩服这个年轻人的雄略和豪气,可待得见到自家主人,竟然说出这一番荒诞不经的泄气话,倒叫他这个原本想成全两家盟好的媒人左右不是人。
孙权盯着诸葛亮看了半晌,咬着牙笑了一声:“苟如先生之言,刘将军何不事从曹操?”
诸葛亮从容道:“田横,齐之壮士耳,犹守义不辱;况我主乃王室之胄,英才盖世,众士慕仰,若水之归海。”他微微仰起了脸,目光刹那亮灼如星,“若事之不济,此乃天也,安能复为之下!”他几乎是铿锵有力地说出这一番话,脸上的神情融着挑战、坚毅和质疑。
鲁肃的脸唰地白了,他频繁地给诸葛亮使眼色,可诸葛亮压根儿就没看他,硬是落落大方地把这话说得一清二楚。
孙权冷着脸,瞪着诸葛亮许久不动,鲁肃生怕他要发火,心里辗转了许多念头,该怎么打圆场救诸葛亮。忽然听得“砰”的一声,孙权拍案而起,狠狠地说:“吾不能举全吴之地,十万之众,受制于人,吾何以生于天地!”
鲁肃大松了一口气,他终于明白了,诸葛亮这是在用激将法,生生把孙权的好胜心撩拨出来,他一面佩服诸葛亮的智略,一面欣慰孙权的决断。
诸葛亮要的便是孙权的好胜心,他顿时收敛了那份挑衅,恭敬地赞道:“孙将军果为英武之主,有此不屈雄心,曹操何足惧!”
孙权其实已经意识到自己落入了诸葛亮挖的陷阱里,可他既不愿承认,也不肯反悔,他此刻想的是如何把这决心落到实处,说道:“吾心虽决,欲与刘将军同盟抗曹,然刘将军新遭当阳之败,安能抗此难乎?”
决战之心萌生,顾虑却是层叠的沙土,蒙得那颗心不能干脆利落地快刀斩麻,诸葛亮徐徐道:“我主虽败于长坂,然今战士还者及关羽水军尚有精甲万人,江夏亦有公子刘琦部勒战士不下万人。曹操之众,远来疲敝,为追我主,轻骑一日一夜行三百余里,此所谓强弩之末不穿鲁缟也。此为兵法所忌,乃必蹶上将军也。且北方之人,不习水战;又荆州之民新附曹操者,逼于兵势耳,非心服也。”
诸葛亮侃侃地分析了一通,轻轻一搭羽扇,拱手请道:“今将军诚能命猛将统兵数万,与我主协规同力,破曹操必矣。操军破,必北还,如此,则荆吴之势强,鼎足之形成,成败之机,在于今日!”
鼎足,鼎足,鼎足……孙权默念了一遍又一遍,他下意识地看了鲁肃一眼,想起当日与鲁肃第一次见面,鲁肃便献上了鼎足之策,劝他坐拥江东,观天下之衅,尽长江之极,据而有之,然后建帝号以图天下……
这是多么大胆的言谈,当汉帝的尊号仍在发给天下的诏书上闪光,当汉家旗帜仍在九州的土地上飘扬,鲁肃却让他放弃汉家正朔,自立为帝。他及时斩断了鲁肃的话,可心里已是翻江倒海,成王侯之业是任何一个有志丈夫梦寐以求的理想,只是力量卑微时,不得不暂居下流,不过是隐忍待时。
他若听从张昭等人的投降建议,成就帝王之业便成水中望月,是那虚无缥缈的一场可笑可叹的迷梦,唯有拼着不屈服的男儿豪气奋力抗争,方能在天下诸侯的角逐中拼出个高低。
孙权定下了决心,他郑重其事地说:“我欲与刘将军结盟,共抗曹操!”
诸葛亮离开后,孙权留下了鲁肃,把适才与江东群僚的会商情况复述了一遍,说起群臣投降志坚,孙权不由得烦恼重重,竟又生出一二分的犹豫。
“群臣皆有投降之意,上下不齐心,怎么抵挡曹操大军?只怕才与曹军交锋,便即土崩瓦解矣!”
鲁肃思索片刻,诚恳地说:“子布、文表诸人,各为妻子耳,专欲误主公,不足与图大事。今肃等皆可迎曹操,唯主公不可。”
孙权拢了拢袖子,漫不经心的话语里却隐着不透光的疑惑:“子敬何意?”
鲁肃振振地说:“若肃迎曹操,操当以肃还付乡党,品其名位,犹不失下曹从事,乘犊车,从吏卒,交游士林,累官不失州郡也。主公迎操,欲安所归?”
这问题仿佛利刃,扎得孙权心头一阵痉挛,他仰天长叹:“诸人持议,甚失孤望,唯子敬廓开大计,与孤心合!此天以卿赐我也!”他平静着心情,“只是曹操雄兵如猛虎下江,江东势单,何以为战?”
鲁肃沉稳地一笑:“战之一事,主公何不咨问公瑾,公瑾现在鄱阳练兵,如此大事,怎能少了他的良谋!”
孙权猛地敲了敲自己的脑门,这几日他为曹操南下一事茶饭不思,却把个能决大事的周瑜撂在一边,他抚掌道:“正是,即传公瑾来柴桑!”他蓦地绽出少年人的笑,“这样,先让公瑾见一见诸葛亮。”
鲁肃一愕,再看孙权时,却又恢复了讳莫如深的君主模样,他恍惚有些懂了,孙权这是要让两方的主战派先谋划出抗曹策略,彼此坚定战心,方能用滴水不漏的谋划说服东吴庙堂上那纷杂的投降声音。这是孙权的驭下之术,鲁肃心里清楚,却不能说,他唯唯一答,再不说话。
鲁肃想自己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个情景,两个龙姿凤表的男子彼此对视,眸子里皆有星辰般的璀璨光华,犹如两轮同时升起的太阳,照亮他们的脸,仿佛干净的流水般洗过他们如画笔勾勒的眉眼鼻唇。
诸葛亮暗暗地打量着周瑜,这个十八岁便策马沙场的常胜将军,虽是戎马倥偬中陶冶出经年的战场雄武,举手投足间却永远是一派容止可观的风流蕴藉。江东人呼之为“周郎”。“郎”者,是对仪容美好的男子的誉称,诸葛亮方见了周瑜第一眼,便以为周郎的称呼太贴切了。
他和周瑜见面的地方在柴桑的传舍里,两人坐在锁窗闭户的屋子里,听着寂寞的寒风吹得院中的黄叶起起落落,宛若一管幽咽的洞箫,宛转、清越,甚或悲伤而惨恻,每一个音符的尾巴上总掉着缠绵的余音。
这个冬天注定不再平淡。
“闻孔明在隆中时,好为《梁甫吟》?”周瑜微笑道。
诸葛亮不曾想周瑜会探析他平生所好,他也报之一笑:“亮平生小乐耳,不及公瑾精雅,江东小儿皆言,‘曲有误,周郎顾’。”
周瑜琅琅大笑,这一刹那显出了沙场将军的豪迈:“可惜今日是为商谈大事,不然与孔明合奏一曲,也为平生雅事。”
诸葛亮却以为这是好提议:“以琴谈事,其实也无妨。”
周瑜轻轻拍了一声巴掌:“甚好,便效法伯牙子期,以琴听心,以音谈事!”
鲁肃比他们还着急,忙不迭地亲自去取来两架琴,安置妥当后,他安静地坐在一旁,只等着那琴音奏响。
周瑜轻轻捋了一下琴弦,他笑着看了诸葛亮一眼,指尖却已落了下去,而后便是一声沉吟如叹息的琴音颤抖着流淌而出。
俄而,另一声琴音合着前一声,仿佛是远山雾霭间飘出的空幽回声,两声琴音融合得天衣无缝。渐渐琴声高亢,似那云天上苍鹰翱翔时掠过的羽翼,撩开厚重的青云,将桀骜的身影烙在天空,而一片轻羽脱落双翼,风荡来了,轻羽在飞升,在盘桓,在寻找,在追逐……
便在这空灵的邈远风物间,从苍茫大地升起了激奋的呼唤,那像战场上急催奋进的鼓点,像士兵拼刺的呐喊,像江水拍岸卷起的千寻雪浪。
这是勇气,是决心,也是悲壮,是理想,属于阔大的心胸,唯有真正的英雄方能把握那烈火似的信仰。
琴声戛然而止,余音却若屋檐下的风,卷起一片落叶,在结着青萝的墙垣上悠悠地飘荡。
鲁肃听呆了,他咕咚吞了口唾沫,也不知该如何表达,只憋出几个字:“好,真好!”
周瑜笑盈盈地说:“孔明以为如何?”
“必胜之心。”诸葛亮肯定地说。
周瑜又是大笑:“我却听出天下之志!”
诸葛亮抬起眼,两人相视一笑,一曲琴音胜过万千语言,所有的寒暄客套都可以忽略不谈。
周瑜开门见山道:“孔明为左将军特使,不知为我江东带来什么?”
诸葛亮粲然一笑:“必胜之心。”
周瑜不禁莞尔:“必胜之心何在?八十万曹军饮马长江,旌旗所向,举袂成云,挥汗如雨,刀戟戈矛即可断江,何为必胜?”
“公瑾当真相信曹军有八十万众么?不战而屈人之兵,不举刀兵而下敌国之城,为战之上也,曹操扬言八十万众,只攻心耳。”诸葛亮一片片梳理着扇子上的羽毛,话音很轻淡。
“如此,孔明以为曹军举众几何?”
“曹操南来有二十万北方士卒,加荆州降卒十万,总计三十万众,但需留兵镇守荆州北岸,再除却伤兵弱卒,也不过十七八万。”
周瑜摇摇头:“十七八万也不是小数目,我江东倾尽全力勉强能出五万锐卒,左将军麾下也不过二万有余,以七万御二十万,孔明以为胜算几何?”
诸葛亮默然一思,伸出了一只手掌,轻轻转了转。
“五成?”
诸葛亮不作答,只缓缓地竖起一根根指头:“若孙、刘狐疑不决战机,则唯有二成;若两家决计联盟,胜算又增为五成;若上下齐心,将士争功……”他住了口,却把疑问丢给了周瑜。
周瑜追问道:“十成?”
“非也,兵家相争从没有十成胜算,五成在战前准备,三成在庙算,二成在主将之心,亮只能断出八成,”诸葛亮缓缓一顿,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周瑜,“其实,公瑾心中早有那剩下的二成。”
周瑜似笑非笑地说:“孔明何以见得?”
诸葛亮笃定地说:“因为你是周公瑾。”
周瑜直视着他:“你这是在激将我么?”
“亮何敢激将周郎,然俯首臣服曹操,为他麾下牛马行走,拱手将孙伯符将军开创的基业相让,公瑾能甘心么?江东上下,唯有公瑾明白孙伯符将军创业之艰辛!”诸葛亮振振有声地说。
周瑜沉默有时:“孔明真是策士之才,一张利口便要说动我江东举国决战!”他怅惘一叹,“不瞒孔明,自曹操挥师南下,我便在鄱阳一带训练水军,早有与曹操决一死战之心。但曹操锋芒正盛,又新得荆州水军,轻易摧破不得。今日既开诚布公,孔明倘有良策,望不吝赐教!”
诸葛亮不言声,只从袖中取出一物:“公瑾认识这个么?”
周瑜接过来,却是手指粗的一段物什,灰棕色,像失了水的木头,闻一闻,一股子涩味儿,他不很确定地说:“似像菖蒲,这是药材……孔明出此物是何意?”
诸葛亮举起羽扇微微一指:“亮来柴桑前,曾截获曹军斥候,从斥候手中获得此物。听说曹操大量采买药材,除了菖蒲,尚有连翘、丹皮、竹叶诸类,公瑾可知其中道理?”
周瑜握着菖蒲药思索半晌,蓦地,犹如在堵塞的经脉上扎下针灸,刹那畅通无阻,脱口而出:“瘟病!”
“对,正是瘟病!”诸葛亮轻轻垂下羽扇,平静的脸庞蕴着一分不露声色的残忍,和一分泰山崩塌不变色的冷静。
孙权再次在柴桑议事堂举会,江东大小臣僚都来了,比上次还来得齐整,攒动的人头像摇晃的机括。
然而与上次不同的是,厅堂内那令人心里憋火的投降腔调被压低了,偌大的房间里始终回荡着周瑜钟磬似的声音。
“曹操虽托名汉相,实为汉贼。主公以神武雄才,兼仗父兄之烈,割据江东,地方数千里,兵精足用,英雄乐业,尚当横行天下,为汉家除残去秽。况操自送死,岂可迎之耶!”
掷地有声的话仿佛无数记耳光,扇得一干投降派颜面扫地。张昭的脸紫涨起来,本想和周瑜争一争,可主座上的孙权正全神贯注地聆听周瑜畅言,眼里是旁若无人的专注,此刻谁若跳出来反驳,便是遭忌恨的仗马之鸣。
“故而瑜为主公计。今若北土已安,曹操无内忧,能旷日持久,来争疆场,又能与我校胜负于船楫,降曹可也。今北土既未平安,加马超、韩遂尚在关西,为操后患;且舍鞍马,仗舟楫,与吴越争衡,本非中原所长;又今盛寒,马无藁草;驱中原士众远涉江湖之间,不习水土,必生疾病。此四者,用兵之患也,而操皆冒行之。主公擒操,宜在今日。瑜请得精兵三万人,进驻夏口,保为主公破之!”
周瑜的琅琅之声高越清爽,仿佛宗庙祭神时的金声玉振。多日以来东吴公门内皆是一派畏葸的投降腔调,周瑜这一番热血言辞仿佛清新而爽利的一阵风,将那衰弱的萎靡之气扫荡一空,连坚定的投降派也生出一二操戈之心。
孙权勃然站起:“老贼欲废汉自立久矣,陡忌二袁、吕布、刘表与孤耳。今数雄已灭,唯孤尚存,孤与老贼,势不两立。君言当击,甚与孤合,此天以君授孤也。”
他拔出佩剑,吊着腮帮子狠狠地说:“有敢复言当迎曹者,与此案同!”
“哐当!”剑光急斩而下,一块案角整齐地削落,淡淡的飞屑扬起来,呼地一吹,将那空气里最后的颓唐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