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条秋风吹过襄阳城楼,带着腥味儿的浮尘扫荡而过,将那高挺的城墙抹去了薄薄的一层,守城的士兵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却觉得脚底下颤抖起来,仿佛有股肆虐的火从城下用力往上蹿。
滚滚黄尘从远方渐渐逼近,黄尘仿佛是散开的一面深厚的帷幕,幕布上游走着数不清的人影、马影、车影,似乎是映在污水里的鬼魅,拔地而起了遮天蔽日的浓重乌云。
有士兵惊骇了,看也没看清便号叫道:“曹军来了!”
这一声惊呼后,城楼上沸腾了,士兵们喊的喊,跑的跑,当啷啷丢了一地兵器,众人谈曹色变,听见一个“曹”字,便似闻说了什么骇人的咒语,兵器也握不住了。
守城的校尉把半个身子顿在城堞上,手搭凉棚仔细看了很久,忽地扭过身来,一巴掌甩在那头一个呼喊曹军的士兵脸上,骂道:“混账东西,瞎了你的狗眼,这是曹军么,给老子看仔细了!”
那士兵捂着脸嘟囔了一声,被那校尉又一巴掌推向城堞,他委委屈屈地趴在城垛之间,却在那黄尘间窥见一面“刘”字大旗,迎着飒飒逆风。旗帜像铡刀般砍向襄阳城,旗面在滚动,那“刘”字仿佛被腰斩了,“卯金刀”分裂成三片破碎的苦脸。
“啊?是刘将军?”士兵惊愕,他又瞧了瞧,更惊奇了,“怎么这么多人?”
“是要来攻打襄阳?”有士兵惴惴地问。
那浩浩荡荡行进的队伍接近了襄阳城,众人错愕地发现这支队伍竟大多为老百姓,而持戈的士兵却被夹在百姓间,像洒在稀粥里的几颗黄豆。
校尉思索一会儿:“快,去通报主公和蔡将军!”
这支队伍正是刘备一行,他们弃樊城走江陵,不料四邻的老百姓听说曹操来了,又听闻刘备撤出了樊城,惊惶之下百无主张,也不知是谁起了个头,打起包袱,背负老母幼子奔去跟随刘备。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樊城附近的老百姓都知道了,仿佛是热病传染,全都弃家跑去寻刘备,一时樊城周边走得十室九空。
起初只有一二千百姓跟随同行,刘备一行所率兵卒尚能保全,可越往后走,四面八方千里归附的老百姓越来越多,人数竟远远超过了军队。不到一万的士兵居然要保护五倍于己的父老,手无缚鸡之力的衰弱百姓不仅分解了军队的战斗力,还拖慢了整个队伍的行进速度。
眼见以此缓慢速度赶往江陵必是凶多吉少,便有人建议刘备,莫若弃百姓而独行,可刘备哪肯答应。他本性仁慈,又见百姓翘首巴望他的保护,心里好不恻然,便说道纵是身死家灭,也绝不弃百姓而独活。
既然刘备发了话,再没人敢提出质疑,只好一面压着心头的焦虑,一面催促着百姓快行。但一众百姓又非训练有素的士兵,身上还带着零零碎碎的家当,再加星夜兼程,连日辛苦,早就累得奄奄一息,任你费尽力气鼓劲,他们还是软绵绵地拖着步子,慢吞吞走了三日才到襄阳城下。
一骑飞出队伍,一身黑亮铠甲的张飞策马在城下来回奔跑,响亮的声音甩在襄阳的城门上:“请速速打开城门,容百姓暂歇!”
城上没有动静,像被闷死在水里,张飞不得已,又来回跑了一圈,喊声更高更远,却如同石子落入深海,溅不起一点儿涟漪。
城上的士兵瞅着城下一地里呜咽的百姓,纷纷问道:“要不要开城门?”
校尉拿不定主意,他一转脸,正好看见派去报信的士兵跑上来,急忙道:“主公怎么说?”
那士兵道:“主公说,紧闭城门,让他们散了。”
校尉得了将令,高声道:“兄弟们听好了,不能开城门,让他们走!”
底下的吼声越发焦躁急促,张飞已喊了十来遭,一股子火气越腾越高,他索性撇开了,纵马向前,厉声怒骂道:“王八羔子,开不开城门?别惹急了张爷爷,老子攻了襄阳,斩了你们这帮畜生的狗头!”
被夹在一群板车间的刘备不由得皱眉:“翼德这是什么话,人家还能放我们进去么?”
“主公,”诸葛亮在他身后轻轻道,“张将军此话若是成了真呢?”
刘备一愕,忽地明白过来,诸葛亮这是要他索性攻下襄阳,占了荆州,他摇了摇头:“刘景升临终托我以孤,背信自济,死后以何面目见刘景升!”
诸葛亮长声叹息:“主公真仁德之主也!”他这声喟叹半是赞许,半是无奈,置此颠沛险难之境,刘备仍然放不下那道义情操,倒叫他莫之奈何。
“既是不攻襄阳,也进不了襄阳,何不早走,再耽搁时日,倘若曹军驰到,何以脱身?”诸葛亮劝道。
刘备也无可奈何,不得已遣人去叫张飞回来,那张飞还在城下大骂,骂得兴起,立马飞奔,将一支羽箭抛上城楼,箭走如惊风,“当”地插入城墙砖缝里,惊得守城士兵一阵呼喝。
“狗头,他日战场相见,定叫你们尝尝丈八蛇矛的厉害!”张飞骂骂咧咧地掉转马头,飞马奔向了正在缓缓撤退的人潮。
“也不知云长收到南撤的信报没有?”刘备忧烦地说。
诸葛亮宽慰道:“主公勿虑,信报以八百里加急送走,最迟,他应已在准备北上。”
刘备怀着奢望的心情说:“希望曹操晚些来。”
诸葛亮叹了一声,他缓缓地向后看去,入目是一片哀鸿。
在他们的身后是上万的难民,长长地甩去看不见的天边,仿佛一条疲倦的洪流。哭喊声、哀号声、叹气声,以及杂沓的脚步声和僵扑的倒地声糅杂在一起,犹如置身在沸腾的一锅水里。这些人大都是拖儿带崽,行囊包袱丢得满山遍野,几乎是举家奔逃。一路行来,倦怠之极,有的人实在走不动,硬邦邦地倒下,片刻便没了呼吸,亲人也来不及掩埋,找张草席裹了放在板车上,一面号哭一面推着尸体赶路。
他微微转过头,却看见近旁一个老人已扑倒在地,旁边的儿子媳妇推着他号啕大哭,他却没有半分反应;右边是个怀抱幼子的妇人,一身缟素,发间还插了一朵孝花,满脸的泪痕已干了,只剩下麻木的悲戚,茫然地蹒跚而走;更远一些是一个和亲人失散的少女,泪眼婆娑地在嘈杂的人群中寻找亲人的身影……
他的心像是被狠狠攫了一把,痛得双眼竟是发黑。
真像啊……
多像十四年前的徐州,同样是无家可归的难民,身后是随时可能到来的杀戮狂潮。为什么世间的痛苦永远如此相似,苦难必得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这茫茫天下,难道没有一方净土足够容纳这些卑微的人们,给他们一口可以活的气,让他们活下去,哪怕像一粒无足轻重的尘埃。
他紧紧地抓住缰绳,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苦涩的空气,真苦啊,仿佛永远不能消退。
“孔明何所思?”刘备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飘来。
诸葛亮轻轻应了一声,缓缓地恢复了平静:“没什么。”
刘备叹了口气:“天下大乱,黎民受苦,我征战数十年,见过比这更惨的景象,孔明书生,未见过伏尸百里,血流飘橹,因之心有不忍,是人之常情。”
诸葛亮没想到刘备会猜到他的心思,怔了一下,说道:“天下兴亡跌宕,受苦的总是百姓,民原为本,却常遭遗弃。”
刘备仰首默然:“孔明所言极是,奈何大乱不断,社稷倾危,百姓何能安居乐业!”
诸葛亮振振有声地说:“若是不畏艰险,辛苦扶社稷,挽狂澜,自可还给天下一个安宁!”
刘备沉默,猛地扬起马鞭一挥:“好,为天下安宁,我与孔明当共勉!”
诸葛亮举起手:“亮与主公共勉!”
两人紧紧握住手,同样的坚韧和哀悯在彼此的眼眸深处绽放,那是永世不败的热血鲜花,被慈悯苍生的悲情滋养。
被凌厉的阳光切碎了的风,畏畏缩缩地从门口逡巡而入,曹操盯着那一束不肯屈服风力的阳光,默然很久,慢慢地望着底下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像一颗颗刚从土里拔出来的白菜,还沾着土腥味儿,他忽然很想笑。
他从面前的案头捡起一册卷轴,那是荆州士民土地簿,他漫不经心地打开了,轻轻念道:“带甲之士十万,领户二十一万……”
他没有念完,缓缓地放下簿册:“荆州富庶,名不虚传,十万精兵屯于荆襄八郡,又有坚城汤池,为何兵不交矛,士不振甲,轻易便奉上印绶?”
底下等着聆听诒训的荆州士绅都埋低了头,曹操的话像两击响亮的耳光,甩得他们面上发烧,心里发颤。
刘琮尴尬地笑道:“明公威武,仗正朔之义,持天子旌旗,天下皆当望风顺从,荆州纵有十万精甲,怎敢与天子之师为敌。”
曹操手中的簿册敲在了案面,那一声脆响惊得一众人心头猛跳,还道是哪里出了差谬,惹得曹丞相动了肝火,一个个仿佛要把头颅缩进脖子里,再把脖子缩进肚子里。
曹操瞧得这般人的猥琐惊惧,油然生出一股强烈的鄙夷,他不在意别人和他针锋相对,至多是你死我活的残戮,过去边让骂他,他杀了边让,孔融辱他,他杀了孔融,他虽忌恨他们的不知好歹,却也在心里佩服他们的胆量。他有很多敌人,每一个都与他不共戴天,袁绍当初起兵讨伐他,找陈琳写了一篇刳肝剒趾的刻薄檄文,下至曹操,上至曹氏祖宗,皆成为笔下刻毒之鬼。他后来战败袁绍,陈琳负罪来谢,他却赞其人有才,此文歹毒深刻,合了他曹操的脾气,竟宽恕不问。与他作对无所谓,只要你敢死硬到底,他钦佩你的烈烈肝胆。他讨厌的是放低了姿态去谄媚迎合,他平生看不起软骨头,与他举刀相拼,倘若力量弱小被他斩杀,他会为你收尸安葬,并会安抚妻小,陈宫便是如此。你若不待兵锋相接便即跪地求饶,他却厌恶你的窝囊。故而曹操很瞧不起荆州这帮士绅,他们早早的投降虽省却大战一场,却被他看低了人格。
“刘备在哪里?”曹操冷不丁冒出一问。
有片刻的安静,蔡瑁说道:“南撤了。”
曹操竟微微一笑,刘备到底和荆州士绅不同,他绝不会跪在投降队伍里向自己摇尾乞怜。
他的确是一个铮铮风骨的英雄,曹操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倘若荆州由刘备坐镇,也许自己不会兵不血刃就策马进入襄阳城,捧着荆州民生簿册冷嘲热讽。他虽然头痛这个对手的顽固不化,却也敬佩他的骨气。
“南撤往何处?”曹操又问。
蔡瑁其实也不知道刘备要去哪里,这几日襄阳上上下下都在为迎接曹操大驾而积极准备,城墙上竖起驺虞幡,家家户户贴红挂金,热闹得仿佛过年。士绅见面皆是喜气洋洋地互相恭维,仿佛这不是一场令人羞耻的投降,而是一场值得庆祝的胜利凯旋。
“也许是江陵。”蔡瑁说得不确定。
江陵!曹操的神经被用力一弹,他顿时紧张起来,江陵为荆州在长江沿岸的重要关卡,那里屯有重兵,若被刘备占据,则长江以南的荆州数郡很有可能落入刘备之手。那么,他在襄阳城受降获得荆州便成了尴尬的半壁江山。曹操不想再耽搁了,他大踏步地迈了出去,喝道:“曹纯、曹休何在!”
一身黑甲的曹纯、曹休躬身而前:“在!”
“即令尔等率五千虎豹骑,马不解鞍,人不释甲,急追刘备!”
“是!”
曹纯小心地问道:“丞相,要活的还是死的?”
曹操面色一凝:“活死皆可!”
曹纯明白了,这是要毕其全力歼灭刘备,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涂炭遍地,血流膏野。他和曹休向后微退,深深行了一礼,手摁佩剑急速地奔出了荆州牧府。
半个时辰后,五千虎豹骑整装完毕,风驰电掣般扫过襄阳长街,扑入了南门外。
裹着纯铁的马蹄踏碎了襄阳城衰弱的胸膛,骑手皆是一身纯黑铠甲,细密相连的鳞甲片片紧合,黑亮的兜鍪罩住了大半个脸,只露出一双没有情感的眼睛。盔上斜竖一支白翎,奔跑时,翎毛飞动,整齐如浪潮起伏。他们腰悬钢刀,那是用中原地区最精湛的百炼钢技术锻造而成,杀人之时封喉而亡,一丈长的乌金铁枪贴住鞍鞯,一杆杆向前直伸,仿佛张开的狼嘴里吐出的獠牙。
襄阳城的百姓都害怕地躲进了家里,隔着门缝瞧着那一支骇人的军队,仿佛是死神打开死亡牢门放出来的索命使者。所过之处,遍地尸骸,没有人能阻挡他们夺命的残忍。
这就是传说中的虎豹骑,那支在统一北方的历次战斗中横扫疆场的魔鬼骑兵,坐拥四州控弦百万的袁绍便败在虎豹骑的铁蹄下,一向以骑兵称雄天下的北方游牧民族也被虎豹骑追亡逐北三百里,这支骑兵是曹操麾下最精锐的军队,仿佛一支嗜血的强弩,所过之地,尸横遍野。
可这支军队被派往了追击刘备的第一线,有懂战的襄阳人悄悄叹息,刘备也许真的逃不过这一劫了。谁能阻挡虎豹骑的锋芒呢?只有天神吧。
高大的城墙耸立在藏青的天幕下,冷清的雾气在天空缭绕,那城墙刚直的线条也变得稀疏了,仿佛被水洇淡的墨痕。
一骑快马从城中飞奔而出,不断扬起的马鞭狠狠甩下,打得那坐骑发足狂奔,踏得黄尘滚滚而起。
他赶路甚是着急,一头一脸满是汗水,也想不去揩一揩,双眼不断被流淌的汗水遮住,四起的冷漠风烟刺面生痛,可这一切都缓解不了他焦急的心情,反而增添了更大的忧虑。
正赶得心急火燎,却见一群人吵吵嚷嚷地迎面奔来,个个肩挑背扛,满目疲倦凄怆,瞧那匆匆行色似是逃难的百姓。
“各位父老!”他猛一勒马,大声问道,“你们可是来自北岸?”
一个长者喘了口气:“正是!”
那人又问:“莫非曹军已尽数攻克沔水北岸?”
长者抹了一把泪:“可不是么,我们好不容易才在沔水边找到一条船,逃到夏口来,还有好多人挤在北岸,那情景多惨啊……”
那人大声惋叹:“老人家,你可知道刘备将军现在哪里?”
长者停止了抽噎:“这个我就不知了,我不是樊城人,没跟他一路逃呢!”
“听说在当阳!”有个年轻后生插嘴说。
“果真?”
年轻后生道:“我是听我一个远房兄弟说的,他是樊城人,跟着刘将军逃难。半个时辰前我遇着他,他说,他们逃到当阳,被曹军追上,一路杀戮,尸横遍野,唉,可是惨啊,他侥幸逃出一条命来,现在奔樊口去了。”
他还要继续说下去,可那人已扬鞭赶马,箭一样冲了出去,只留下久久没有坠落的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