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同一天,王有龄到了北通州。他从杭州动身,坐乌篷船到苏州,然后换搭漕船北上,偏偏又逢丰北决口,舍舟换车,却又舍不得多花盘缠,一路托客店代找便车、便船,花费固然省得多,时间却虚掷了,以至于走了几乎半年,才到北通州。
这里是个水陆大码头,仓场侍郎驻扎在此,当地靠漕船、廒仓为生的,不知其数。这时正是南漕云集、漕米入仓的旺季。漕帮与“花户”4,有各种公务私事接头。漕丁所带的私货,也要运上岸来销售,因此茶坊酒肆、客店浴池,到处都是客满。王有龄雇了个脚夫,挑着一担行李,连投数处客店,找不到下榻之处。
最后到了西关一家“兴发店”,看门口的闲人车马还不多,王有龄心想:这一处差不多了。几次碰壁的经验,让他学了个乖:跟柜上好言商量,反而易于见拒。不如拿出官派来,反倒可以把买卖人唬倒。
于是,他把身上那件马褂扯一扯平,从怀中取出来一副茶晶大墨镜戴上,昂然直入,伙计赶紧迎出来,他不等他开口,先就大模大样地吩咐:“给找一间清静的屋子。”
伙计赔着笑先请教:“你老贵姓?”
“王。”
“喔,想是从南边来?”
“嗯。”王有龄答道,“我上京到吏部公干。”
那伙计对这些候补官儿见得多了,一望便知,现在由他自己口中证实,便改了称呼:“王老爷!”然后踌躇着说:“屋子倒是还有两间,不敢让王老爷住!”
“为什么?”
“知州衙门派人来定下了。有位钦差大人一半天就到,带的人很多,西关这几家客店的空房,全给包了。实在对不起,王老爷再找一家看看。”说着又请了个安,连声道,“王老爷包涵。”
看他这副神情,王有龄不便再说不讲理的话,依然只好软商量:“我已经走了好几家,务必托你想办法,给腾一间屋子。我住一宿,明天一早就走。”
只住一宿,便好说话,伙计答应跟柜上去商量。
柜上最头痛的客人,是漕船上的武官,官儿不大,官架子大,动辄“混账王八蛋”地骂,伙计回句嘴就得挨打,伺候得稍欠周到便要闹事。他们以“千总”、“把总”的职称,给总督、巡抚当“戈什哈”还不够格的官儿,敢于如此蛮横无理,就因为有他们的“帮”在撑腰。漕帮暗中还有组织,异常隐秘,局外的“空子”无从窥其堂奥,所知道的就是极其团结,一声喊“打”,个个伸拳,先砸烂客店再说。至于闹出事来,打官司就打官司,要人要钱,呼叱立办,客店里是无论如何斗不过他们的。所以遇到这样的情形,干脆往官府一推,倒省了多少麻烦。
但王有龄不同,虽然也有些官架子,文质彬彬,不像个不讲理的人。再说,看他也不像习于行旅,相当难缠的“老油子”,因而答应容留,但有一句话要声明在先。
“王老爷!”那伙计说,“有句话说在头里,听说钦差已经出京了,是今天晚上到,还是明天早晨到,可保不定,倘或今天晚上到呢,那就只好委屈您老了。话说回来,也不能让您老没有地方住,不过——嘿嘿,那时候,只好跟我们一起在大炕上挤一挤了。”
“行,行!”疲累不堪的王有龄心满意足,满口应承,“只需有地方睡就行了。”
于是伙计在西跨院给他找了个单间,开发了脚夫,把行李拿到屋内。那伙计叫刘四,伺候了茶水,一面替他解铺盖,一面就跟他搭话,问问来踪去迹。等他洗完脸喝茶休息的时候,拿来一盏油灯,顺便问他晚饭怎么吃。
到了通州就等于到了京城了,王有龄心情颇为悠闲,要了两个碟子,一壶白干,慢慢喝着。正醺醺然在回忆与胡雪岩相处的那一段日子,只见门帘一掀,随即有人问道:“老爷!听个曲儿吧?”
说话的声音倒还脆,王有龄抬眼一看,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擦了一脸的粉,梳得高高的一个“喜鹊尾巴”,叮铃当啷插着些银钗小金铃的。绿袄黑裤,下面穿一双粽子大的绣花红鞋。重新再看到她脸上,皮肤黑一些,那眼睛却顾盼之间,娇韵欲流。王有龄有了五分酒意,醉眼又是灯下,看过去便是十足的美人了。
这北道上的勾当他也领教过几次,便招一招手说:“过来!”
那妇人嫣然一笑,向她身后的老妇摆一摆手,然后一个人走了进来,请个安问道:“老爷贵姓啊?”
“我姓王。”王有龄问她,“你呢?”
“小名儿叫金翠。”
“金翠!嗯,嗯!”他把她从头到脚,又细细端详了一番,点点头表示满意。
“王老爷,就是一个人?”
“对了,一个人。”王有龄又说,“你先出去,回头我找刘四来招呼你。”
于是金翠又飞了个媚眼,用她那有些发腻的声音说道:“多谢王老爷,您老可别忘了,千万叫刘四招呼我啊!”
“不会,不会!”
金翠掀着帘子走了。王有龄依然喝他的酒,于是浅斟低酌,越发慢了。
就这样一面喝,一面等,刘四却老是不露面,反倒又来了些游娼兜搭。因为心有所属,他对那些野草闲花,懒得一顾,且有厌烦之感,便亲自走出屋去,大声喊道:“刘四,刘四!”
刘四还在前院,听得呼唤,赶紧奔了来伺候,他只当王有龄催促饭食,所以一进来先道歉,说今天旅客特别多,厨下忙不过来,建议王有龄再来四两白干:“您老慢慢喝着。”他诡秘地笑道,“回头我替您老找个乐子。”
“什么乐子?”王有龄明知故问地。
“这会儿还早,您老别忙。等二更过后,没有人来,这间屋就归您老住了。我找个人来,包管您老称心如意。”刘四又说,“我找的这个人,是她们这一行的顶儿、尖儿,名叫金翠。”
王有龄笑了,“再拿酒来!”他大声吩咐。
喝酒喝到二更天,吃了两张饼,刘四收拾残肴,又沏上一壶茶来,接着便听见帘钩一响,金翠不期而至了。
“好好伺候!”刘四向她叮嘱了这一句,退身出去,顺手把房门带上。
金翠便斟了一碗茶,还解下衣襟上的一块粉红手绢,擦一擦碗口的茶渍,才双手捧到王有龄面前。
虽是北地胭脂,举止倒还温柔文静,王有龄越发有好感,拉着她的手问道:“你今年多大?”
金翠略有些忸怩地笑着:“问这个干吗?”
“怎么有忌讳?”
“倒不是有忌讳。”金翠答道,“说了实话,怕您老嫌我,不说实话,我又不肯骗你。”
“我嫌你什么?”王有龄很认真地说,“我不嫌!”
金翠那双灵活的眼珠,在他脸上绕了一下,低下头去,把眼帘垂了下来,只见长长的睫毛不住跳动。这未免有情的神态,足慰一路星霜,王有龄决定明天再在这里住一天。
一夜缱绻,加以旅途辛劳,他第二天睡得十分酣适。中间醒了一次,从枕头下掏出一个银壳表来看了看,将近午时,虽已不早,但有心与金翠再续前缘,便无须亟亟,翻个身依旧蒙头大睡。这一睡睡不多时,为窗外的争吵声所惊醒,听出一个是刘四,正低声下气地在赔罪,说原知屋子早已定下,不能更赁与别的旅客,“不过,这位王老爷连找了几家都不行,看样子还带着病,出门哪里不行方便?总爷,你别生气,请稍坐一坐,喝碗茶,我马上给你腾。”
王有龄一听,原来是为了自己占了别人的屋子,这不好让刘四为难,急忙一翻身坐了起来,披衣下床。
他一面拔闩开门,一面向外大声招呼:“刘四,你不必跟客人争执,我让就是了。”
等开出门来,只见院子里与刘四站在一起的那个人,约有五十上下年纪,穿着簇新灰布面的老羊皮的袍子,头上戴着小帽,脚下却穿一双“抓地虎”的快靴,一下子倒认不准他的身份。
“王老爷,对不起,对不起!”刘四指着那人说,“这位是钦差大人身边的杨二爷。您老这间屋子,就分派给杨二爷住。我另外想办法替您找,您老委屈,请收拾行李吧!”
“喔!”王有龄向那姓杨的点点头,作为招呼,又说,“你是正主儿,请进来坐吧!”
“不要紧,不要紧。”姓杨的也很客气了,“王老爷你慢慢儿来!”
开出口来是云南乡音。喉音特重的云南话,本就能予人以纯挚的感觉,王有龄又从小在云南住过,所以入耳更觉亲切,随即含笑问道:“你家哪里,昆明?”
他这一句也是云南话,字虽咬得不太准,韵味却足。姓杨的顿有他乡遇故知的惊喜:“王老爷,你家也是云南人?”
“我生在云南。也攀得上是乡亲。”
“那好得很。”姓杨的大声说道,“王老爷,你老不要麻烦了。你还住在这里好了。”
“这怎么好意思。来,来,请进来坐。”
“是!”姓杨的很诚恳地答道,“自己人说老实话,我还有点事要去办,顺便再找间屋子住。事情办完了我再来,叙叙乡情。很快,要不了一个时辰。”
“好,好!我等你。”
两人连连拱手,互道“回见”。王有龄回到屋里坐下来,定定神回想,觉得这番遭遇十分可喜,除了客中的人情温暖以外,他另有一番打算——钦差的跟班,京里情形自然很熟。此番到吏部打点,正愁着两眼漆黑,不知门径,现在找到个人可以指点,岂不甚妙?
一想到此,精神抖擞,刚站起身要喊人,只见刘四领着小伙计,把脸水热茶都已捧了来了,他笑嘻嘻地说:“王老爷,您老的运气真不坏,这一趟上京,一定万事如意。”
“好说,好说!”王有龄十分高兴,“刘四,回头杨二爷要看看我,我想留他便饭,你给提调一下子,不必太讲究,可也别太寒酸!”
“我知道!您老放心。全交给我了,包管您又便宜,又中吃。”
过不到一个时辰,姓杨的果然应约而至,手里拎着一包东西。王有龄从窗户里远远望见,顿被提醒,赶紧开箱子随便抓了些土产,放在桌上,然后掀帘子出去。
“公干完了?”他问。
“嗳!”姓杨的答道,“交给他们办去了。”
进屋坐定,彼此重新请教姓名,姓杨的叫杨承福。王有龄管他叫“杨二哥”,他十分高兴,接着便把带来的一个包裹解开。
王有龄机警,抢先把自己预备下的礼物取了来,是一盒两把水磨竹骨的折扇,杭州城内名闻遐迩的“舒莲记”所制,一大包“宓大昌”的皮丝烟,这个字号,也是北方官宦人家连深闺内都知道的。
“杨二哥,不腆之仪,也算是个见面礼儿!”王有龄笑道,“不过,冬天送扇子,好像不大合时宜。”
“老弟台!”杨承福一把接着他的手,不让他把东西放下来,“你听我说一句,是一句自己弟兄的老实话,你可不能生我的气。”
“那叫什么话?杨二哥你尽管说。”
“你这些土仪,我也知道,名为‘四杭’,不过,你送给我是糟蹋了!水烟,我装给我们大人吃,自己吃旱烟;扇子,你哪里看见过像我这种人,弄把折扇在手里摇啊摇的,冒充大人先生?你留着,到京里送别人,也是一份人情。再说一句你听。”杨承福似乎有些碍口,但停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我跟我们大人到了南边,这些东西有的是。老弟台,凡事总要有个打算,你到北方来,没有南边的东西送人。我往南边走,你又拿那里的东西送我,你想,这是什么算盘?”
话中带些做兄长开导的意味,王有龄再要客气,便似见外。“这一说,变成我假客气了!”他说。
“本来不用客气。”
杨承福一面说,一面已把他的包裹解了开来。他不收王有龄的礼,自己有所馈赠却有一番说辞——他送的是家备的良药,紫金锭、诸葛行军散,还有种金色而形状像耗子屎似的东西,即名为“老鼠屎”,这些药与众不同,出自大内“御药房”特制,选料名贵,为市面上所买不到。而他家“大人”因为太监来打秋风,送得很多,特意包了些来相送,惠而不费,备而不用,王有龄将来回南,拿这送人,最妙不过。
这是体贴诚恳的老实话,王有龄相当感动。等刘四送来四个凉碟,一个火锅,杨承福便老实叨扰了他的。新知把酒,互道行踪。
做主人的觉得初次见面,虽有一见如故之感,但请托帮忙的话,在此时来说,还是交浅言深,所以除了直陈此次北上,想加捐个“州县班子”以外,对于家世不肯多谈。
那杨承福听说他是个捐班的盐大使,大小是个官儿,自己的身份便觉不配,略有些忸怩地说:“这一说,我太放肆了!”
“怎样?”
“实不相瞒,我不过是个‘底下人’,哪里能跟你兄弟相称!”
“笑话!”王有龄说,“我没有这些世俗之见。”
杨承福把杯沉吟,似乎有些不知何以自处,也像是别有心事在盘算,过了好半晌,突然放下杯子说:“这样,我替你出个主意。我先问你,你这趟带着多少钱?”
这话问得突兀,王有龄记起“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的行旅格言,有些踌躇,既而自责,别人如此诚恳,自己怎么反倒起了小人之心?所以老实答道:“不到五百两银子。”
杨承福点点头:“加捐个‘州县班子’,勉强也够了。不过要想缺分好,还得另想办法。”
“原要求杨二哥照应。”
“不敢当,不敢当。”杨承福接谈正文,“捐班的名堂极多,不是内行哪里弄得清楚?吏部‘文选司’的那些书办,吃人不吐骨头,你可曾先打听过?”
“上京之前,在杭州也请教过内行,我想另外捐个‘本班尽先’的‘花样’,得缺可以快些。”
“这个‘花样’的价钱不轻。”当然,多少候补州县,“辕门听鼓”,吃尽当光,等到须眉皆白还未署过一任实缺的也多的是。王有龄以正八品的盐大使,加捐为正七品的知县,一到省遇有县缺,尽先补用,这样如意的算盘,代价自然不会低。杨承福便替他打算,“不必这么办。你要晓得,做官总以寻靠山最要紧,哪怕你在吏部花足了钱,是‘本班尽先’的花样,一到省里,如果没有人替你讲话,有缺出来,照样轮不到你。”
“咦?”王有龄倒奇怪了,“难道藩台可以不顾部定的章程?”
“章程是一回事,实际上又是一回事,藩台可以寻个说法,把你刷掉,譬如说,有个县的县官出缺了,他可以说,该县文风素盛,不是学问优长的科甲出身,不能胜任,这样就把捐班打下来了。倒过来也是一样,说该县地要事繁,非谙于吏治的干才不可,这意思就是说,科甲出身的,总不免书呆子的味道。你想想看,是这话不是?”
王有龄把他的话细细体味了一遍,恍然有悟,欣然敬一杯酒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所以我劝你不必加捐‘本班尽先’,一样也可以得好缺。”
世上有这样的妙事!王有龄离座而起,一揖到地:“杨二哥,小弟的前程,都在你身上了。若有寸进,不敢相忘。”
“好说,好说!”杨承福急忙跳起身来,拉住了他的手,“你请坐。听我告诉你。”
杨承福为王有龄谋,与其花大价钱捐“本班尽先”,不如省些捐个“指省分发”——州县分发省分,抽签决定,各凭运气,“指省分发”便可有所趋避,杨承福要他报捐时指明分发江苏。
“我们大人是江苏学政,身份与江苏巡抚、江宁将军并行,连两江总督也要买账。你分发到了江苏,我替你跟我们大人说一说,巡抚或者藩台那里关照一声,不出三个月,包你‘挂牌’署缺,缺分好坏就要看你自己的运气了。”
这真是天外飞来奇遇!王有龄笑得合不拢口,却不知说什么好!心里在想,他家“大人”不知叫什么名字,想问出口来,又觉不妥。说了半天,连江苏学政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岂非笑话。
杨承福还怕他不相信,特别又加了一句:“我们大人最肯照应同乡,你算半个云南人,再有我从中说话,事情一定成功。”
酒到微醺,谈兴愈豪,杨承福虽是“底下人”的身份,却不是那干粗活的杂役,一样知书识字,能替主人招待宾客,接头公事,所以对京里官场的动态十分熟悉。但是他的朋友都是些粗人,不是他谈论的对手,此刻遇见王有龄,谈科甲、谈功名、谈那些大官的出身交游,他不但懂,而且听得津津有味,这使得杨承福非常痛快,越觉得酒逢知己,人生难得。
“我们大人的人缘最好。在同年当中,年纪轻,有才气,人又漂亮,所以同年都肯照应他。‘散馆’5以后,不过十年的功夫,就当到侍郎。如果不是四年前老太爷故世,丁忧6闲了两年多,现在一定升尚书了。”
听到“散馆”两个字,便知是个翰林,王有龄问道:“你家大人是哪一科?”
“道光十五年乙未。这一榜是‘龙虎榜’,现在顶顶红了。”杨承福兴高采烈地说,“我家大人是二甲四十九名,点了翰林。第五十名就是大军机彭大人,他不曾点翰林,不过官运是他顶好,现在红得很,军机处里一把抓。”
这话似乎不能相信。王有龄也知道,军机大臣要讲资格,彭蕴章就算飞黄腾达,异乎常人,在军机上也是后进,怎么会“一把抓”呢?
“这我倒要请教了,”他说,“大军机不是有好几位吗?”
“不错,有好几位。不过前面的几位现在都不管事。资格最老的是赛尚阿赛大人,派到广西打‘长毛’,吃了败仗,革职了。还有位何汝霖何大人,身子不好,告了病假,剩下就是祁隽藻祁大人,那是老资格,精神也不大好,而且郑亲王家的那个老六——御前大臣肃顺,专门与他作对,灰心得很,越发不愿管事。这一来,就轮着彭大人,以下也还有两三位,科名上说是老前辈,不过进军机在后,凡事总要退让一步,听彭大人做主。”
“怪不得!有这么硬的靠山。你家大人升尚书,那是看得见的事了。”王有龄又问,“丁忧服满起复,仍旧是兵部侍郎?”
“调了。调户部,‘兼管钱法堂’,好差使!不是自己人照应,哪里轮得到。”
说来说去,到底叫什么名字呢?王有龄心里痒痒的,但越说越不宜开口动问。等饭罢订了后约,杨承福刚刚告辞,王有龄跟着也上了街。
他上街是要去买一部书。这部书在通都大邑都有得卖,京城里琉璃厂荣宝斋刻印的《爵秩全览》。王有龄买了两本,一本是今年,咸丰壬子年夏季的;一本是秋季的,翻到户部这一栏一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上面写得明明白白,汉缺的户部尚书和侍郎是孙瑞珍、王庆云、何桂清。何桂清字根云,云南昆明人。
“奇怪啊,是这个何桂清吗?”王有龄喃喃自问,“他本籍不是云南,也没有听说过有‘根云’这个别号。到底是不是他呢?”
王有龄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兴奋,但也乱得厉害。他急需找个清静地方去好好想一想。
回到客店,王有龄关门躺在炕上,细思往事。有了几分酒意,兼以骤遇意想不到的情形,脑中乱得厉害,好久,才从一团乱丝中抽出一个头绪。
这个头绪从他随父初到云南时开始。王有龄的父亲单名燮,字梅林,家贫力学,很受人尊敬,嘉庆二十三年中了福建乡试第三十六名举人,悉索敝赋凑了一笔盘缠,到北京去会试,房官已经荐了他的卷子,主司不取。贫士落第,境况凄凉,幸好原任福建巡抚颜检已调升直隶总督,他本来就看重王燮,便把他招入幕府,这原是极好的一个机会,一面有束修收入可以养家,一面就近再等下一科的会试,免了一番长途跋涉,不必再为筹措旅费仰屋兴嗟。
不想到了道光三年,王燮的曾祖母故世,奔丧回籍。会试三年一科,连番耽误,已入中年,就算中了进士,榜下即用,也不过当六部的司官或者州县,那何不就了“大挑”一途?
“大挑”是专为年长家贫,而阅历已深的举人所想出来的一条路子。钦命王公大臣挑选,第一要仪表出众,第二要言语便给。王燮这两项都够条件,加以笔下来得,而且当过督署的幕府,公事熟悉,更不待言,因此而中“一等”,分发云南。
王燮携眷到了云南,随即奉委署理曲靖府同知,迁转各县,最后调署首县昆明。有一天从外面回衙,轿子抬入大门,听见门房里有人在读书,声音极其清朗,念得抑扬顿挫,把文章中的精义都念了出来,不由得大为欣赏。
回到上房,他便问听差:“门房里在念书的少年是谁啊?”
“是‘门稿’老何的儿子。”
“噢,念得好啊!找来我看看。”
于是把老何的儿子去找了来,王燮看他才十四五岁,生得眉清目秀,气度安详,竟是累世清贵的书香子弟。再细看一看,骨骼清奇,是一副早达的贵相,越发惊奇。
“你叫什么名字?”
“回老爷的话,叫何桂清。丹桂的桂,清秘的清。”
这一开口竟似点翰林入“清秘堂”的征兆,王燮便问:“开笔做文章了没有?”
何桂清略有些忸怩了,“没有人指点。”他说,“还摸不着门径。”
“拿你的窗课来我看。”
何桂清已把窗课带了来,薄薄竹纸订的两个本子,双手捧了上去。王燮打开一看,不但已经开笔做文章,而且除了八股文以外,还有诗词,肚子里颇有些货色,一笔字也写得不坏。
王燮是苦学出身,深知贫士的辛酸,一看何桂清的情形,顿起怜才之念,于是吩咐:“这样吧,从明天起,你跟大少爷一起念书好了。”
大少爷就是王有龄。何桂清从此便成了他的书僮兼同窗。
这个何桂清可就是杨承福的主人?王有龄要解答的,就是这个疑问。
他懊悔没有问清杨承福的住处,此刻无从访晤。转念一想,就是知道他的住处,也不能贸贸然跑了去,率直动问。如果是那个何桂清,可能他的家世是瞒着人的,一下揭了人家的痛疮疤,旧雨变作新仇,何苦?倘或不是,杨承福一定以为自己有痰疾,神智不清,怎还肯在他主人面前竭力保荐援引?
这样一想,便仍旧只有从回忆中去研究了。他记得何桂清是个很自负的人,也很重感情,在一起念书时,常常暗中帮自己做功课。他喜欢发议论,看法与常人不同,有时很高超,有时也很荒谬,但不论如何,夜雨联床听他上下古今闲聊,是件很有趣味的事。
可惜,这样的日子并不太久,王有龄的母亲在昆明病殁。他万里迢迢,扶柩归乡,从此再没有跟何桂清见过。而且也不曾听他父亲谈过,事实上他们父子从云南分手以后,见面的机会也不多。王有龄记得何桂清比自己只大一两岁,如何能在十几年前就点了翰林?而且他也不是云南人,不可能在云南应乡试。看起来,这位户部侍郎放江苏学政的何桂清与自己的同窗旧交何桂清,不过姓名巧合而已。
可是,为何又都在云南?一巧不能再巧!听杨承福说他上人,少年早发,“有才气,人又漂亮”,这些又都像是自己所识的何桂清。
疑云越来越深,渴求澄清的心情也越来越重,好不容易盼到天黑,杨承福应约而至,依然是四碟一火锅,对坐小酌。
“下午总算办了一件大事。”杨承福说,“把船都雇好了。”
“喔!”王有龄问到何桂清,这次不再用“你家大人”的笼统称呼了,“何大人什么时候到?”
“总在明天午间。”
“一到就下船吗?”
“哪里,起码有三四天耽搁。你想,通州有多少官儿要巴结我家大人?别的不说,通永道、仓场侍郎的两顿饯行酒,是不能不吃的,这就是两天去掉了。”
“那么——”王有龄很谨慎地问,“我能不能见一见何大人?”
杨承福想了想说:“索性这样,明天上午你早些到行辕来,等我家大人一到,你在门口‘站’个‘班’,我随即把你的‘手本’递了上去。看他怎么吩咐?”
“好极了。我遵办。”
“还有句话,我家大人自己年纪轻,人漂亮,所以看人也讲究仪表,你的袍褂带来了没有?”
这倒提醒了王有龄,他是五月里动身的,临时赶做了一套夏天的袍褂,冬天却还没有。
听他老实相告,杨承福便说:“亏得问一声。现做是来不及了,买现成的也未见得有。好在你身材中等,我替你借一套来。”
杨承福非常热心,亲自去替他借了一件簇新的蓝绸棉袍,一件狐皮出锋,玄色贡缎的褂子,一顶暖帽。王有龄开箱子把八品顶戴的金顶子,以及绣着一只小小的鹌鹑的“补子”都拿了出来,配置停当。看看脚下那双靴子,已经破了两个洞,便又叫刘四去买了双新靴子,一面在客店门口的“剃头挑子”上剃了头、刮了脸。回到屋里,急急地又剔亮油灯写手本,在自己的名字下面,特别用小字注明“字雪轩,一字英九”。这样,如果杨承福的主人,真的是当年同窗兼书僮的何桂清,便绝不会想不起他这个“王有龄”是何许人。
第二天一早,收拾整齐,揽镜自照,果然“佛要金装、人要衣装”,穿上这身借来的新袍褂,自觉气宇轩昂,派头十足,心里一高兴,精神越觉爽健,叫刘四雇了乘车,一直来到杨承福所说的“行辕”——西门一座道观的精舍。
“你来得早!”杨承福说,“总要午间才能到。且坐了吃茶。”
这时王有龄想起一件事,回头把手本递了上去,说不定就有石破天惊的奇遇出现,到那时杨承福不知自己的苦心,一定会在心里骂:“这小子真会装蒜,枉为待他那么好,居然事先一点口风都不露,太不懂交情了!”但是,要实说固然不可,就露一点根由,也是不妥。思来想去,只有含含糊糊先安一个伏笔,等事后再作解释。
于是他把杨承福拉到一边,悄悄说道:“杨二哥,等下如果何大人接见,说不定有些花样,让你意想不到。”
“什么花样?”杨承福有些紧张,“你不是要上什么‘条陈’吧?”
“不是,不是!”他拱拱手答道,“你请放心,倘有花样,绝不是闯什么祸。”
“那好。我想你也不会害我。”
“哪里的话!”王有龄异常不安,“杨二哥待我的这番盛情,报答不尽,我怎能替你找麻烦惹祸?”
杨承福点点头,还想问下去,只见一名差官装束的汉子,一骑快马,飞奔到门,看样子是何大人的前站,杨承福便慌忙迎了出去。
不错!消息来了,何桂清已经到了通州,正在“接官厅”与迎候的官员应酬,马上就要到“行辕”了。
王有龄心里有些发慌,果真是当年的何桂清,相见之下,身份如云泥之判,见了面该怎么称呼,说些什么才得体?竟茫然不知所措。那乱糟糟夹杂着畏惧与兴奋的心情,他记得只有在做新郎官的那一刻有过。
幸好,鸣锣喝道的八抬大轿,一直抬进“行辕”大门。王有龄只“站班”,不报名。轿帘不曾打开,轿中人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个候补盐大使在“伺候”,在别人是劳而无功,在他却是如释重负,舒口气依旧到门房里去坐着。
凳子都没坐热,忽听得里面递相传呼:“请王老爷!”“请王老爷!”王有龄一听,心又跳了,站起来又坐下,坐下又站起,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候,杨承福比什么人都跑得快,到了王有龄面前,把他一拉拉到僻处,不断眨着眼,显得惊异莫名地问道:“王老爷,你与我家大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二哥——”
“王老爷!”杨承福大声打断,跟着请了个安,站起身来说,“你老千万不能如此称呼!让我家大人知道了,一定生气,非把我打发回云南不可。”
“那么叫你什么呢?老杨?”
“是。王老爷如果不肯叫我名字,就叫老杨也可以。”
“老杨,我先问你,你家大人看了我的手本怎么说?”
“他很高兴,说:‘此是故人。快请!快请!’”
这一下,王有龄也很高兴了,“不错。”他顺口答道,“我们是世交。多年不见,只怕名同人不同,所以一时不敢跟你说破。”
“怪不得!”杨承福的疑团算是打破了,“快请进去吧!”
说着,哈一哈腰,伸手肃客,然后在前引路,把王有龄带到一个小院子里。
这个小院子原是这里的老道习静之所,花木掩映中,一排三间平房,正中门楣上悬着块小小的匾,上书“鹤轩”二字。未进鹤轩,先有听差高唱通报:“王老爷到!”
接着棉门帘一掀,踏出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来,面白如玉,戴一顶珊瑚结子的黑缎小帽,穿一件半旧的青灰缎面的薄棉袍,极挺括的扎脚裤,白布袜,黑缎鞋,丰神潇洒,从头到脚都是家世清华的贵公子派头,怎么样也看不出是现任的二品大员。
骤看之下,王有龄倒有些不敢相认,反是何桂清先开口:“雪轩,一别二十年,想不到在这里重逢!”
声音是再熟悉不过的,所不同的是,当初叫“少爷”,现在叫“雪轩”。这提醒了王有龄,身份真个判如云泥了!他不能再叫他“小清”,甚至也不能叫他“根云”,他还是从《爵秩全览》中发现他有了一个别号,“做此官行此礼”,少不得要叫他一声“何大人”!
“何大人!”王有龄一面叫,一面请了个安。
这时何桂清才有些局促,“不敢当,不敢当!”他亲手来扶“故人”,同时回头问杨承福,“王老爷可曾带跟班?”
问跟班实在是问衣包,如果带了跟班,那么一定知道主人必会请客人便衣相见,预先带着衣包好更换。杨承福懂得他的意思,很快地答道:“王老爷在客边,不曾带人来。”
“那快伺候王老爷换衣服!”何桂清说,“看我那件新做的皮袍子,合不合身?”
“是。”杨承福转脸向王有龄说,“王老爷请随我来。”
他把他引入东面一间客室,放下帘子走了出去。王有龄打量了一下,只见四壁字画都落着“根云”的款,虽是过境稍作勾留,依然有过一番布置。何桂清的派头还真不小!二十年的工夫,真正是脱胎换骨了。
正在感慨万端时,杨承福已取了他主人的一件新皮袍,一件八成新的“卧龙袋”,来伺候王有龄更换。不过一天的工夫,由初交而成好友,由好友又变为身份绝不相类,相当于“老爷与听差”的关系,仅是这一番小小的人事沧桑,已令人感到世事万端,奇妙莫测,足够寻味了。
“王老爷!”杨承福说,“这一身衣服很合适,回头你老就穿了回去。这套袍褂,我正好送去还人家,也省了一番手脚。”
“真正承情之至!”王有龄握着他的手,心头所感到的温暖,比那件号称为“萝卜丝”的新羊裘为他身上所带来的温暖更多,“老杨,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样感激你。”
“言重,言重!人生都是一个‘缘’。”杨承福取过一面镜子来,“王老爷你照照看。昨日今朝大不同了。”
王有龄从镜子里发现自己比穿着官服,又换了副样子——春风满面,喜气洋洋,如果留上两撇八字胡子,就是面团团富家翁的福相了。
照了一会儿镜子,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开心,却笑得无端,杨承福不免诧异。
“老杨!你说人生是个‘缘’字,我说人生如戏。你看,”他指指身上,又指指刚折叠好的那套官服,“这些不都是‘行头’吗?不过,话又说回来,就因为有‘缘’才生出许多‘戏’来。人生偶合,各凭机缘,其中没有道理好说。”
“王老爷的话不错。请吧!我们大人在等,你老好好把这出‘戏’唱下来!”
“说得是。”王有龄深深点头。
心中存着个“唱戏”的念头,便没有什么忸怩和为难的感觉了。踱着方步,由杨承福领到西面何桂清的屋子里,进门一揖,从容说道:“多谢何大人厚赐。真是‘解衣衣我’,感何可言!”
何桂清没有想到他是如此老练深沉,相当惊异,同时心里一块石头也落了地。他一直在担心,怕王有龄在底下人面前泄了他的底细,照现在这样子看,是绝不会有的事。
“嗳,你太客气了!你我何分彼此?”何桂清也很厚道,一上来就表明了不忘旧情的本心,“请炕上来坐,比较舒服些。”
炕几上已摆了八个高脚盆子,装着茶点水果,炕前一个雪白铜的火盆,发出哔哔剥剥煤炭的轻响。王有龄觉得这样的气氛,正宜于细谈叙旧,便欣然在下首落座。何桂清还要让他上坐,他一定不肯,也就算了。
当杨承福端来了盖碗茶,做主人的吩咐:“有客一概挡驾。王老爷是我从小的‘弟兄’,二十年不见,我们要好好谈谈,叫他们不必在外面伺候。”
“是!”杨承福又说,“请大人的示,晚上有饭局。”
“我知道,回头再说。”
等底下人一回避,室中主客单独相处,反有不知从何说起之苦。而且何桂清也还有些窘态。王有龄一看这情形,只好口不择言地说了句:“二十年不见,想不到大人竟直上青云,‘同学少年真不贱’!可喜可贺。”
话是不甚得体,但总算开了个头,何桂清紧接着摇摇手说:“雪轩!我们的称呼要改一改,在场面上,朝廷体制所关,不得不用官称,私底下你叫我‘根云’好了。”
“是。”王有龄坦然接受他的建议,“我倒还不知道你这个大号的由来。”
“是我自己取的。‘根云’者‘根基于云南’,永不忘本耳。”
原来如此!王有龄心想:照他的解释,无非特意挂一块“云南人”的幌子,照此看来,他可能是“冒籍”中的举。这也不去管他,反正能“不忘本”总是好的。
“我也听说,老太爷故世了。”何桂清又说,“其时亦正逢先君弃养,同在苫次7,照礼不通吊问。”
他的所谓“先君”,王有龄从前管他叫“老何”。现在当然也要改口了:“我也失礼,竟不知老太爷下世。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你中举、点翰林。不然——”
不然早就通音问了。王有龄不曾说出这句话来,何桂清心里却明白:他已听杨承福略略提过,知道他此行是为了上京加捐,看境况似乎并不怎么好,随即问道:“这几年一直在浙江?”
“是的。”王有龄答道,“那年在京里与先父见面,因为回福建乡试,路途遥远,当时报捐了一个盐大使,分发到浙江候补,一直住在杭州。”
“混得怎么样呢?”
“唉!一言难尽。”王有龄欲言又止地。
“从小的弟兄,有什么话不能跟我说?”
王有龄是年轻好面子,不好意思把窘况说与旧日的“书僮”听,此时受了何桂清的鼓励,同时又想到“人生如戏”,便觉无所碍口了。
“这一次我有两大奇遇,一奇是遇着你;一奇是遇着个极慷慨的朋友。旧雨新知,遇合不凡,是我平生一大快事。”
于是王有龄把胡雪岩赠金的经过说了一遍。何桂清极有兴味地倾听着,等他说完,欣然笑道:“我也应该感谢这位胡君,若非他慷慨援手,你就不会北上,我们也就无从在客途重逢了。”
“是啊!看来今年是我脱运交运的一年。”
正说到这里,杨承福在窗外大声说道:“跟大人回话,通永道衙门派人来请大人赴席。”
“好,我知道了。”停了一下,何桂清又说,“你进来。”
等杨承福到了跟前,何桂清吩咐他替王有龄备饭,又叫到客店去结账,把行李取了来。王有龄不做一声,任他安排。
于是王有龄吃了一顿北上以来最舒服的饭。昨天还是同桌劝酬、称兄道弟的杨承福,这时侍立在旁,执礼极恭。要说有使得他感到不舒服的地方,那就是这一点歉疚不安了。
饭后,杨承福为他到客店去取行李,王有龄便歪在炕上打盹。一觉醒来,钟打三下,恰好何桂清回到行馆,煮茗清谈,重拾中断的话头。
说到“交运脱运”,何桂清要细问王有龄的打算。他很老实地把杨承福的策划说了出来,自己却不曾提什么要求,因为他认为这是不需要的,何桂清自会有所安排。
“捐一个‘指省分发’是一定要的,不过不必指明在江苏。”
“那么,在哪一省呢?”
何桂清沉吟了一下忽然问道:“你知道不知道,你们浙江出了一件大案?”话刚出口,随又用自己省悟的语气紧接着说,“喔,你当然不知道,这件案子发生还不久,外面的消息没有那么快!这也暂且不提。浙江的巡抚半年前换了人,你总该知道?”
“是的。是黄抚台。”
“黄寿臣是我的同年,现在圣眷正隆,不过——”何桂清略停一停说,“你还是回浙江。”
语意暧昧不明,王有龄有些摸不着头脑,定神想了一下,此一刻是机会、是关键,不可轻易放过,无论如何跟着何桂清在一起,缓急可恃,总比分发到别省来得好!
打定了这个主意,他便用反衬的笔法,逼进一步:“如果你不愿意我到江苏,那么我就回浙江。”
“你误会了!”何桂清很快地接口,“我岂有不愿意你到江苏的道理?老实说,我没有少年的朋友,有时觉得很寂寞,巴不得能有你在一起,朝夕闲话,也是一乐。我让你回浙江,是为你打算。”
“这我倒真是误会了。”王有龄笑道,“不过,如何是为我打算?乞闻其详。”
“江苏巡抚杨文定我不熟,而且比我早一科,算是前辈,说话不便,就算买我的账,也不会有好缺给你。到浙江就不同了。黄寿臣这个人,说句老实话,十分刻薄,但有我的信,对你就会大不相同。”
“是!”王有龄将信将疑地答应着。
“索性跟你明说了吧,省得你不放心。不过,”何桂清看了看窗外说,“关防严密,你千万不可泄漏出去。”
“当然,当然。”
“黄寿臣是靠我们乙未同年,大家捧他。”何桂清隔着炕几,凑过去放低了声音说,“这还在其次,他现在有件案子,上头派我顺道密查。自然,他也知道我有钦差的身份,非买我的账不可。你真正是运气好!早也不行,迟也不行,刚刚就是这会儿,我的一封信到他那里,说什么就是什么。”
“啊!”王有龄遍体舒泰,不由得想到“积德以遗子孙”这句话,如果不是老父生前提拔何桂清,自己何来今日的机缘?
这天晚上,何桂清又有饭局,是仓场侍郎做东。赴席归来,又吩咐备酒,与王有龄作长夜之饮。二十年悲欢离合,有着扯不断的话头,但王有龄心中还有一大疑团,却始终不好意思问出来。
这个疑团就是:何桂清如何点了翰林?照王有龄想,他自然是捐了监生才能参加乡试,乡试中式成了举人,然后到京城会试,成进士、点翰林。疑问就在他不是云南人,怎能在云南乡试?“冒籍”的事不是没有,但要花好大的力量,这又是谁帮了他的忙呢?
他不好意思问,何桂清也不好意思说。樽前娓娓,谈的都是京里官场的故事。何桂清讲起宣宗的俭德,当今皇帝得承大位的秘辛——全靠他“师傅”杜受田的指点,咸丰帝在做皇子时,表现了仁慈友爱的德量,宣宗才把皇位传了给他。
“当今皇上年纪虽轻,英明果敢,颇有一番作为。”何桂清很兴奋地说,“气运在转了,那班旗下大爷,昏庸糊涂,让皇上看透了他们,办不了大事。现在汉人正在得势,不过汉人中也要年轻有担当的,皇上才赏识。所以那些琐屑龌龊的大僚,因循敷衍,一味做官,不肯做事的,纷纷告老。如今朝中很有一番新气象。雪轩,时逢明主,你我好自为之。”
“我怎能比你?以侍郎放学政,三年任满,不是尚书,就是巡抚。真正是望尘莫及!”
“你也不必气馁。用兵之际,做地方官在‘军功’上效力,升迁也快得很。”何桂清又说,“黄寿臣人虽刻薄,不易伺候,但倒是个肯做事的。你在他那里只要吃得来苦,他一定会提拔你。”
“那自然也靠了你的面子。不过——”
看他欲言又止的神情,何桂清便很关切地问:“你有什么顾虑,说出来商量。”
“你说黄抚台不易伺候,我的脾气也不好,只怕相处不来。”
“这你放心。他的不易伺候,也要看人而定。有我的交情在,他绝不会难为你!”
“是的。”王有龄想了想,很谨慎地问,“你说他有件案子,上头派你顺道密查,不知是件什么案子?”
听他问到机密,何桂清面有难色,沉吟了一会才说:“反正将来你总会知道,我就告诉了你也可以。只是出于我口,入于你耳,不足为外人道。”
于是他把黄宗汉逼死椿寿,皇帝心有所疑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王有龄入耳心惊,对黄宗汉的为人,算是有了相当认识。
“这么件案子压得下去吗?”他问。
“怎么压不下去?‘朝里无人莫做官’,只要有人,什么都好办。”
“椿寿的家属呢,岂肯善罢甘休?”
“你想呢?椿寿的家属当然要闹。不过,黄寿臣在这些上的本事最大,不必替他担心。”何桂清又说,“我听说椿寿夫人到巡抚衙门去闹过几次,又写了冤单派人‘京控’。现在都没事了——这就是黄寿臣的本事,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平伏下来的!”
“有这样的事!真是闻所未闻。”
“官场龌龊,无所不有。”何桂清轻描淡写一句撇开,“别人的事,不必去管他了。”
不管别人的闲事,自然是谈王有龄切身的利害。何桂清告诉他,洪杨起兵,在广西没有把它挡住,现在军入两湖,有燎原之势,朝廷筹饷甚急,捐例大开,凡是“捐备军需”的,多交部优予议叙,所以目前的机会正好,劝王有龄从速进京“投供”加捐,早日到浙江候补。
“也不忙在这几天。”王有龄笑道,“我送你上了船再动身也不晚。”
“不必。”何桂清说,“我陛辞时,面奉谕旨,以现在筹办漕米海运,我在户部正管此事,命我沿途考察得失奏闻。在通州,我跟仓场侍郎要好好商议,还有几天耽搁,好在江浙密迩,将来不怕见不着面。我明天就派一个人送你进京,黄寿臣的信,我此刻就写。”
“能有人送我进京,那太好了。吏部书办有许多花样,非有熟人照应不可。”
“就是这话。我再问你一句,你回浙江之后,补上了缺怎么办?”
这话问得王有龄一愣,细想一想才明白,问的依旧是“做官的本钱”。一旦藩署“挂牌”,不管是实缺还是署理,马上就是现任的“大老爷”了,公馆、轿马、衣服、跟班,一切排场要摆开来,加上赴任的盘缠,算起来不是一笔小数目。而且刚到任也不能马上就出花样弄钱,那两三个月的用度,也得另外筹措。这一点,王有龄当然盘算过,点点头说:“只要挂了牌,事情就好办了。”
“我知道。候补州县只要一放了缺,自有人会来借钱与你。不过,说得难听些,那笔借款就跟老鸨放给窑姐儿的押账一样,跟你到了任上,事事受他挟制,非弄得声名狼藉不可!”
说着何桂清站起身来,走到里面卧室,再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张银票。“我手头也不宽裕,只能帮你这点忙,省着些用,也差不多了。”银票是八百两,足足有余了!王有龄喜出望外,眼含泪光地答道:“大恩不言谢。不过将来也真不知何以为报。”
“谈什么报不报?”何桂清脸上是那种脱手千金,恩怨了了的得意与欣快,“说句实话吧,这是我报答你老太爷的提携。没有他老人家,我也不能在云南中举。”
“话虽如此,我未免受之有愧。”
“这不须如此想。倒是那位在你穷途之际,慷慨援手的胡君,别人非亲非故帮你的忙,无非看你是个人才,会有一番事业,你该记着这一点!”
王有龄自然深深受教。他本来就不是没有大志,连番奇遇的鼓舞,越发激起一片雄心,只一闭上眼,便看得前程锦绣,目迷神眩,虽还未补缺,却已在享受做官的乐趣了。
第二天早晨起身,何桂清已写好了一封致黄宗汉的信在等他。这封信不是泛泛的八行8,甚至也不像一封荐信,里面谈了许多知交的私话,然后才提到王有龄,说是“总角之交,谊如昆季”,特为嘱他指捐分发浙江,以便请黄宗汉培植造就,照这封信的恳切结实来说,就差何桂清当面拱手拜托了。
等看过封好,王有龄便跟何桂清要人。以他的意思,很想请杨承福做个帮手,这一点何桂清无法满足他的希望,因为杨承福是他最得力的人,许多公事、关系只有他清楚首尾,非他人所能替代。
“这样吧,”杨承福建议,“叫高升跟了王老爷去,也很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