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古应春家,只见他正衣冠整齐地,预备到怡情院赴约。等胡雪岩说明来意,古应春想了一下问道:“你想要买多少支?”
“先买两百支。”胡雪岩说,“我带了一万两银子在身上。”
“两百支,有现货。你怎么运法?”古应春提醒他说,“运军械,要有公事,不然关卡上一定会被扣。”
“是的。我跟尤五哥商量好了,由上海运到松江,不会有麻烦。我一到杭州,立刻就请了公事迎上来接货,这样在日子上就不会有耽搁了。”
“好!我此刻就陪你去看洋人,当面议价。”说着,古应春拉了胡雪岩就走。
“慢点,慢点!”胡雪岩怯意地笑着,“跟洋人打交道,我还是第一回。”
“你怕什么?”古应春打断他的话说,“洋人也是人,又不是野人生番,文明得很。”
“不是说野蛮、文明,是有些啥洋规矩?你先说给我听听,省得我出洋相。”
“这一时无从谈起。”古应春说,“中国人作揖,洋人握手,握右手。到屋子里要脱帽。洋人重堂客,回头你看见洋婆子要站起来,那个哈德逊太太很好客,最喜欢跟中国人问长问短,洋人的规矩是不大重男女大防的,你不必诧异。”
“这倒好,”胡雪岩笑道,“跟我们尤家那位七姑奶奶一样。”
“你说谁?”
“不相干的笑话,你不必理我。”胡雪岩摇摇手说,“我们走吧!”
于是两乘肩舆,到了泥城桥一座小洋房,下轿投刺,被延入客厅,穿蓝布大褂的听差也不奉茶,也不敬烟,关上房门就走了。
隔不多久,靠里的一道门开启,长了满脸黄胡子的哈德逊大踏步走了出来。胡雪岩已打定主意,亦步亦趋跟着古应春,看他起身,他亦起身,看他握手,他亦握手,只有古应春跟洋人谈话时,他只能看他们脸上的表情。
表情很不好,洋人只管耸肩摊手,而古应春大有恼怒之色,然后声音慢慢地高了,显然起了争执。
“岂有此理!”古应春转过脸来,怒气冲冲地对胡雪岩说,“他明明跟我说过,贸易就是贸易,只要有钱,他什么能卖的东西都愿意卖,现在倒又翻悔了,说跟长毛有协议,卖了给他们就不能再卖给官军。我问他以前为什么不说,他说是他们领事最近才通知的。又说,他们也跟中国人一样,行动要受官府约束,所以身不由主。你说气人不气人?”
“慢来!”胡雪岩问道,“什么叫协议,是不是条约的意思?”
“大致就是这意思。”
“那就不对了,朝廷跟英国人订了商约,开五口通商,反而我们不能跟他通商,朝廷讨伐的叛逆倒能够跟他通商。这是啥道理!”
古应春大喜,“不错,不错。说得真有道理!等我问他。”
于是古应春转脸跟哈德逊办交涉,胡雪岩虽然听不懂意思,却听得出语气,看得出神色,古应春一派理直气壮的声音,而哈德逊似乎有些词穷了。
到最后只见洋人点头,古应春含笑,向胡雪岩说道:“成功了!他答应跟他们领事去申诉。看样子未必有什么协议,只因为我们的生意小,长毛的生意大,怕贪小失大而已。”
“请你告诉他,眼前我们的生意小,将来生意会很大,眼光要放远些,在目前留些交情,将来才有见面的余地。”
古应春便把他的话译了过去,洋人不断颔首,同时也不断看着胡雪岩,显然是心许其言。
“雪岩兄,”古应春说,“他说,你的话很有意味,要交你一个朋友,想请你去喝杯酒。问你的意思怎么样?”
“当然,应该叙叙,归我们做东好了。”
“那倒不必。让他做东好了。等生意谈妥,我们再回请。”
于是,等古应春转达了接受邀请的答复,哈德逊到屋角将一条在中国犯禁的“明黄”色丝绦一拉,外面叮叮当当的响了起来,接着便见原来的那个听差推门而入,这让胡雪岩学了个乖,洋人招呼听差,是打铃不是拉长了声音喊:“来呀!”
哈德逊吩咐听差,是准备马车。亲自拉缰,把他们两人载到一家外国酒店,入门一看,胡雪岩觉得有些头晕,四面镜子,映出无数人影、灯烛、桌椅,赶紧顺手扶住一张椅子,立定了脚再说。
“就是这里吧!”古应春喊住哈德逊,各拉一张椅子坐下来。
于是胡雪岩也拉开椅子坐下,一抬眼,恰好看见镜子中出现的丽影。转脸来望,见是个金发碧眼的美女,真正是雪肤花貌,腰如一捻,露出一嘴雪白的牙齿,笑着在问话。
于是哈德逊嘱咐了几句,那女侍转身走了。胡雪岩不便盯着她的背影看,只望着镜子。西洋女人见得还不多,这一望,眼睛便舍不得离开镜子,看到那刚健婀娜的行路姿态,不由得想起穿着“花盆底”的旗下大姑娘,一摇三摆的样子,觉得各擅胜场,都比三寸金莲,走路讲究裙幅不动的汉人妇女来得中看。
正在这样想着,镜中的丽影又出现了,她手托银盘,盘中一瓶颜色像竹叶青的酒,三只水晶杯,又有一瓶凉水。摆设停当,哈德逊取了三块银洋,放在银盘里。
“这酒也不便宜。”胡雪岩说,“一块银洋七钱二,三块银洋就合到二两一钱多银子。”
“是啊!运费贵。”古应春答了他一句,帮着哈德逊倒酒,又加上凉水,然后彼此举一举杯。
“怎么?”胡雪岩问,“这就吃了?有酒无肴!”
“洋盘!”古应春用夷场中新近流行的谚语笑他,“洋人吃酒,没有菜的。”
“这我倒还是第一回。”胡雪岩喝了一口,酒味倒还不坏,但加了水,觉得劲道不够,便又把杯子放下了。
“我们谈生意吧!”古应春说了一声,跟哈德逊去交谈,然后又问胡雪岩说,“他问你货色什么时候要?”
“最多三天就要起运。”
“那价钱就不同了。”古应春说,“有一批货色,他已经答应了镇江一个姓罗的长毛,你要可以先给你,要三十两银子一支。如果你肯等半个月,他另有一批货色从英国运到,只要二十两一支。”
“三十两就三十两。货色要好。”
古应春点点头,又跟哈德逊去说。就这样由他居间口译,很快地谈妥了一切细节,两百支枪,一万发子药,总价一万一千两银子,二八回扣,实收八千八百两。另外由哈德逊派一名“铜匠”随货到浙江去照料,要二百两银子的酬劳。
“货款我带在身上,是不是此刻就交?”
“不必。”古应春说,“明天到他洋行里去办手续。”
“那就托你了。”胡雪岩取出银票,交了过去,“这里一万两,多的是你的。”
“用不着。”古应春急忙摇手,“大家一起做,回扣列入公账,将来再说。”
“这话也对。那么,多的一千两算存在你的手里好了。”
古应春点点头,指着银票又跟哈德逊去谈,只见洋人笑容满面,很快地说了好些话,据古应春传译,哈德逊认为跟胡雪岩做生意,很痛快,他要额外送一支最新式的“后膛七响”,以表敬意。
“请你替我说,谢谢!”胡雪岩又说,“再请你问问他,那种什么“后膛七响’,可以不可以卖几支给我?我要带回去送人。”
这有些困难,哈德逊在中国好几年,深知贪小便宜的人多,留着几支好枪要用来应酬人情,不肯出售。
然而最后哈德逊却又让步了,愿意匀出两支来卖给胡雪岩,价钱是每支一百五十两银子,据他说,完全是照成本出让。每支枪另配一百粒子药,也是白送。
做了额外的这笔小交易,哈德逊要开一瓶香槟酒庆祝。古应春心想,胡雪岩对那种带点酸味的淡酒,未见得会感兴趣,而开一瓶香槟很贵,让哈德逊破费还是小事,回头胡雪岩端起杯子一喝,皱眉摇头,浅尝即止,那就是件很不礼貌的事,不如辞谢了的好。
于是他告诉哈德逊,说胡雪岩喝不惯洋酒,不能领受他的好意,表示抱歉,哈德逊便问,胡雪岩是不是不会喝酒?及至听说他的酒量很好时,哈德逊便表示奇怪,说桌上那瓶酒,来自苏格兰,不但是最有名的牌子,而且窖藏甚久,为何胡雪岩不喝?又说,他跟好些中国人有过交往,凡是会喝酒的,都欣赏苏格兰的酒,何以胡雪岩独异?接着又表示,如果胡雪岩不介意,他很想知道其中的缘故。
古应春想敷衍一下,就算过去。倒是胡雪岩看哈德逊不断指着酒瓶和他的酒杯,滔滔不绝地在说话,猜到是谈杯中物,便自己先问起此事。古应春自然照实回答。
“饮食一道,萝卜青菜,各人自爱,好像女人一样,情人眼里出西施,没有什么道理好讲的。”
古应春把他这一段话译给哈德逊听,洋人大点其头,说饮食没有道理好讲,这就是道理。接着又说,外国酒种类很多,胡雪岩不喜欢英国酒,也许喜欢法国的白兰地,于是招一招手把那女侍叫了过来,指明要一种名牌的白兰地。
喝这种酒又是一种杯子,矮脚敞口大肚子,但酒倒得不多,也不掺水。
哈德逊通过古应春,教胡雪岩喝这种酒的方法,说要双手阖捧酒杯,慢慢摇晃,等手心里的热气传入酒中,香味自发,便益觉醇美。胡雪岩如法炮制,试一试果如其言。
哈德逊告诉古应春说,他终于找到了一种为胡雪岩所喜爱的酒,觉得很高兴。接着便谈白兰地的制法,由采撷葡萄到装瓶出售,讲得非常详细。最后指着标贴纸上的一个洋字,读出它的译名叫“可涅克”,说选白兰地,一定要注意这个字,它是地名,法国出酒最好的地方。
“我懂了!”胡雪岩对古应春说,“好比中国的黄酒一样,一定要‘绍兴’才道地。”
“对,就是这意思。”
“现在——”哈德逊接着便跟古应春说,他的洋行刚刚取得这种法国酒的代理权,希望胡雪岩为他介绍买卖。
“原来他是推销货色!”胡雪岩笑道,“怪不得这么起劲。不过我不懂,什么叫‘代理权’?”
“就是归他包卖。”古应春为他解释,“这种酒在我们中华土地上,归他总经销,坐抽水子,这就叫代理权。”
胡雪岩立刻就懂了,这种坐享其成的事,完全要靠信誉,牌号响,信用好,货色销得出去,货款收得进来,到时候结账,不欠分文,人家才肯赋予代理权。他心里在想,自己也大可这么做,不过那是将来的事,眼前怎么样也谈不到此,所以不再往下说了。
酒味甚美,只是有酒无肴,胡雪岩还不习惯这样的饮酒方式,所以喝得不多,但为了酬答雅意,也为了馈赠所需,他决定买五箱白兰地带回去。哈德逊也很会做生意,马上又给他一个很优惠的折扣,他的目的是在推广。杭州是浙江省城,除了总督,各式各样的衙门都有,又是运河起点,商业相当繁盛,这个码头在哈德逊看,是可以有所作为的,他希望得到胡雪岩的助力,能够把他所代理的各种洋货,推销到杭州。
这番意思经由古应春表达以后,胡雪岩自然欢迎,但他跟古应春说了实话,他官商两方面,缠在手里的事情实在太多,一时无法给哈德逊任何确实的答复,看这话是如何说法?
“那就直接回头他!”
这里的“回头”是辞谢的意思,胡雪岩却又觉得这是个机会,弃之可惜,最好是拖延着,要能让哈德逊不找别人,为他保留着这个机会。
脑筋一动,想到了一番话:“你这样跟他说,本来我马上可以答应他,为他在杭州策划,但目前局势不稳,上海到杭州的路会断,货源不继,变成白贴开销。等局势稍微稳定下来,我马上替他动手。”
哈德逊认为他的看法很稳健,同意等一等再说,不过他要求胡雪岩在杭州先替他看看洋货的行情,预作准备。将来有任何代理承销的机会,答应让胡雪岩优先承揽。
生意谈到这里为止,彼此都觉得很圆满。古、胡二人先起身告辞,安步当车,走回怡情院。
一路走,一路谈,谈的却不是生意,胡雪岩问道:“怎么样?外国酒馆里的那个洋女人,算是啥名堂?”
“卖酒的还有啥名堂!”古应春笑道,“你想她卖啥?”
胡雪岩笑笑不答,不一会却又以抱憾的声音说:“可惜我不懂洋文。不然,跟她谈谈说说,一定是蛮有趣的一件事。”
“我倒想不到,”古应春也笑了,“你会中意洋女人!”
“女人总是女人,管她是华是洋,只要动人就好。”
“慢慢来!”古应春说,“将来你在上海住长了,总有跟洋女人落个交情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