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播得真快,第二天一早,俞武成从青浦回同里,中途在一处村镇歇脚吃茶,便有人向他打听胡雪岩和刘不才。因此,在朱老大家的水阁初见面,他向胡雪岩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老兄一到,名气就响。我们在江湖上混了几十年的,真要甘拜下风了!”
这话不是句好话,胡雪岩自然听得出来,只好这样答道:“我们是仰仗大哥的声光。这种毫无道理的风头,不出为妙,所以今天步门不敢出,专诚等候大哥,一切听大哥的吩咐。”
宾主之间,一见面便有些格格不入的模样,杨凤毛大为不安,赶紧将俞武成的袖子一拉,“师父!”他轻声说道,“你老请到这面来!”
将俞武成拉到一边,杨凤毛将三婆婆如何看重这门干亲,一一细陈,最后极郑重地说:“临走之前,三婆婆特为拿我喊到一边,叫我告诉师父:这位胡大叔是极能干、极讲义气的人。她老人家说:几十年工夫当中,看过的也不少,狠的有,忠厚的也有,像胡大叔这样又狠又忠厚的人,还是第一趟见——”
“什么?”俞武成说,“我倒不懂她老人家的话,怎么叫又狠又忠厚?”
“忠厚是说他的本性,狠是说他办事的手段。”杨凤毛又说,“我倒觉得三婆婆的眼光到底厉害,这‘又狠又忠厚’五个字,别人说不出。”
“那么,你说对不对呢?”
“自然说得对!”杨凤毛接下来又转述“慈训”,“三婆婆说,我们在这里,寄人篱下,受人的气,也不是办法。想要打开局面,都在胡大叔身上。师父要格外尊敬他!”
“昨天章老板赌场里又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杨凤毛的神色显得很兴奋,“师父也有面子!”接着,他将当时的情形,细说了一遍。
“这倒难得!说他忠厚不错。”俞武成又说,“那姓刘的,看起来也是‘老白相’,居然对他服服帖帖,这就看得出来,有点本事的。”
“本事不止一点点。师父,你老跟他一谈就知道了。”
于是俞武成再跟胡雪岩交谈时,态度就大不相同了,他很客气,一定要让胡雪岩和刘不才“升炕”,而叙起礼节来,刘不才是芙蓉的叔叔,长了一辈,所以称谓亦自各别,俞武成叫胡雪岩“老胡”,叫刘不才则是官称“刘三爷”,刘三爷却又尊称他“俞老”,跟胡雪岩所叫的“大哥”一比,仿佛又矮了一辈。反正江湖上各叙各的,称呼虽乱,其实都是一律平等的朋友。
俞武成的门规甚严,杨凤毛、朱老大都是站着服劳,他自己则坐在水阁临窗的一张太师椅上相陪,跟胡雪岩大谈松江漕帮。他称“老太爷”为“松江老大”,说起许多他们年轻时一起闯荡江湖的故事,感叹着日子不如从前好过。
刘不才在这场合,只有静听的份儿。一面听,一面打量俞武成,年纪六十开外,打扮得却如纨袴子弟,缎鞋、缎袍、雪白的袖头,不时卷上翻下,等袖子翻下来时,已经盖过手面,所以必得翘起一只大拇指来,将袖口挡住,才便于行动——这原是江湖上人特有的一种姿态,只是俞武成身材魁梧,服装华丽,大拇指一翘起来,那只通体碧绿的“玻璃翠”扳指,异常耀眼,所以格外显得有派头。
然而刘不才感觉有兴趣,也感到困惑的是,俞武成那件在斜阳里闪闪发光的缎袍,无风自动,不时东面凸起一块,西面蠕动片刻,不知是何缘故!目不转睛地看了半天,总想不透,心便痒得厉害,正忍不住要动问时,谜底揭晓了。
朱老大捧了一大冰盘出于太湖中洞庭东山的樱桃来款客,但见俞武成抓了一串在手里,平伸手掌,很快地,袖子里钻出一只毛茸茸的小松鼠来,一对极大、极明亮的眼睛,灵活地转了转,然后拱起两只前爪,就俞武成掌中捧着樱桃咬。
刘不才嘻开了嘴笑,“俞老,你真会玩!”他问,“怎么养只松鼠在身上?不觉得累赘?”
“养熟了就好了。”
“整天在身上?”
“嗯!”俞武成点点头,“几乎片刻不离。”
“一天到晚,在你身上爬来爬去,不嫌烦吗?”
“自然也有睡觉的时候,只要拿它一放到口袋里,它就不闹了。”俞武成又说,“刘三爷喜欢,拿了去玩!”
“不,不!”刘不才摇着手说,“君子不夺人所好。而且,说实话,在我身上爬来爬去,也嫌肉麻!”
俞武成笑笑不响,回头问朱老大:“快开饭了吧?”
“听胡大叔跟师父的意思。”朱老大答道,“如果不怎么饿,不妨稍等一等,火腿煨鱼翅,火功还不大够。”
“那就等一下。先弄些点心来给胡大叔点饥,等我们谈好了正事,痛痛快快吃酒。”
这段话中要紧的是“谈正事”这一句,胡雪岩怕他不愿刘不才与闻机密,便不经意地使个眼色,刘不才会意,站起身来说:“你们谈吧!我趁这会儿工夫,上街去看个朋友。”
“那么,”朱老大自告奋勇,“我陪着刘三爷一起去。”
刘不才是想去看周一鸣,这是暗中埋伏的援兵,不便让俞武成这方面的人知道,所以拱拱手说:“不敢,不敢!你做主人,要留在府上,而且,同里我也熟,绝不致迷路。”
这是假话,他也是第一次到同里,只是不如此说,朱老大还会派人引路。果然,做主人的不再客气,放他一个人走了。
于是,俞武成跟胡雪岩,还有杨凤毛在一起密谈。俞武成表示愿意听从胡雪岩的安排,老实相告,原来准备动那船洋枪的人马,都由周立春手下一个得力的头目“跷脚长根”安排。所要借重俞武成的,是因为这条水路,是松江漕帮的势力范围,必须请他出面,来打通“松江老大”的路子。现在松江方面,由于守着“两方面都是朋友,只好袖手中立”的立场,所以“跷脚长根”也踌躇着不敢下手。如今得有这样一条出路,深符所愿,但条件如何,必得跟胡雪岩谈一谈。
“那当然。”胡雪岩问道,“怎么样跟这位朋友碰头?”
“那还得再联络。老胡,我是直心直肚肠,”俞武成很郑重地说,“有句话我想先请教你,你是一家人了,而且我老娘的眼光是不会错的,我当然相信。不过,那批做官的,我吃过他们的苦头,实在不大相信。当初我儿子要去考武举,我就跟他说:‘做官也没啥意思,不要去考。’也是我老娘‘望孙成龙’亲自料理,亲自送考。至于招抚这一节,我是无所谓的,办成功了,帮里弟兄,可以去吃一份粮,也算是糊口,再说,拿他们拉过来,也总算是替朝廷出了力。就怕那批做官的老爷,口是心非,等出了毛病,我怪你也无用,那时候,我就不是在江湖上好混不好混的事了!”
听他这夹枪带棒一大顿,胡雪岩相当困惑,不知他说的什么,只是抓住“出了毛病”这四个字极力思考,慢慢悟出道理来了。
“你是说,人过去以后,当官儿的,翻脸不认人,是不是?”
“对了!”俞武成说,“光是翻脸不认人,还好办,就怕——”他摇摇头,“真的有那么一下子,那就惨了。”
“你是说——”胡雪岩很吃力地问,“会‘杀降’?”
“保不定的。”
“不会!”这时候胡雪岩才用斩钉截铁的声音说,“我包你不会,大哥,我跟你实说吧,我接头的是何学使的路子,他马上要放好缺了。京里大军机是他们同年,各省巡抚也有许多是他同年。这一榜红得很,说出话来有分量的。”
“那么,何学使跟你的交情呢?”
“何学使托我替他置妾。交情如此而已!”
“那就没话说了。”俞武成欣然问道,“何学使可曾谈起,给点啥好处?”他赶紧又补了一句,“不是说我。是说对跷脚长根他们。”
“提到这一层,就我不说,大哥也想象得到,弃暗投明,朝廷自然有一番奖励,官是一定有得做的。”接下来,胡雪岩便根据何桂清的指示说道,“弟兄们总可以关一个月恩饷,作为犒赏。以后看拨到哪里,归哪里的粮台发饷。本来,一个月的恩饷好像少了点,不过也实在叫没法子,地方失得太多,钱粮少收不少,这些情形,大哥你当然清楚。”
俞武成当然清楚,他自己和这一帮无事可做,便是朝廷岁入减少的明证,所以点点头表示领会,“恩饷不恩饷,倒不在话下,照跷脚长根的意思,将来投过去,变成官兵,驻扎的地方要随他挑,说老实话,也就是仍旧想驻扎在这一带。这一点,”俞武成很难出口似的,“总要把它做到!”
胡雪岩对这方面虽不在行,但照情理而论,觉得不容易做到,他略想一想问道:“那么我倒请问大哥,如果叫他去打小刀会,他肯不肯?”
“这不肯的。原来是一条跳板上的人,怎么好意思?”
“这样子就难了!”胡雪岩说,“这一带驻了兵,都是要打小刀会的。军情紧急,一道命令下来,就要开拔,如果不肯出队,就是不服调度。大哥,你想想看,你做了长官,会怎么样处置?”
“我倒没有想到这一层——”俞武成搔搔头皮,显得很为难似的。
胡雪岩看得出来,俞武成大概已拍了胸脯,满口应承,必可做到,所以才有此着急的神情。正在替他伤脑筋时,杨凤毛已先开了口。
“师父只有这样回复他,还是调得远些的好,本乡本土,如果小刀会不体谅他的处境,或者事急相投,拒而不纳,就伤了感情,要帮忙呢,窝藏叛逆的罪名,非同小可。何不远离了左右为难的窘境?”
“这话说得透彻。”胡雪岩趁机劝道,“大哥,你就照此回复,跷脚长根如果明道理、讲道理,一定不会再提什么人家做不到的要求。”
这两个人一说,俞武成释然了,“今天就谈到这里。”他站起身来,“我想,大致可以谈得拢了。我们吃饭吧!”
开席要等刘不才,而刘不才迟迟不回,于是一面先用些点心,一面闲谈坐等。等到天黑净了,才见刘不才赶回来,进门向主人道歉,却偷空向胡雪岩使了个眼色,暗示着周一鸣那里有了什么花样。
胡雪岩声色不动,席间谈笑风生,跟俞武成无所不谈,散了席又喝茶,有意无意打个呵欠,朱老大便提议让客人休息,送入客房,各道安置。胡雪岩和刘不才各住一间屋,但有门相通,为了慎重,他先看清了没有朱家的人住在临近,才招招手将刘不才邀了过来,细问究竟。
“老周在这一带很熟,水路上到处有朋友,据他听到的消息,俞老头的处境,相当窘迫。不知道他自己跟你谈了没有?”
“略为谈了些。却不是什么‘窘迫’。”胡雪岩问,“老周怎么说?”
“老周是这么说,他听人谈起,这一带是松江漕帮的势力,也很有人知道你跟尤五的交情,所以‘松江老大’一说退出,名为中立,在旁人看,就是不管俞老头的事了。江湖上虽重义气,但也要是熟人才行,俞老头的地盘都丢掉了,在这里是靠松江老大的牌头,松江老大一不管,就没有人买他的账了。”
胡雪岩拿这些话跟俞武成自己的情形,合作一起来想,觉得周一鸣所得到的消息,相当可靠。照目前的情形看,俞武成确在窘境之中,成事不能,败事不足,变成无足轻重的人物,如果说他还有什么作用,无非是他身上,还维系着跷脚长根这条线索而已!
“我看,你也犯不着这么敷衍俞老头。”刘不才说,“我看他跟药渣子一样,过气无用了。”
“话不是这么说。既然交了朋友,也不便太过于势利。”
“朋友是朋友,办正事是办正事。他已经没得用了,你还跟他搅在一起做什么?”
“不!”胡雪岩还不想跟他说跷脚长根的事,只这样答道,“我要从他身上牵出一个要紧人来!所以还要跟他合作。”
“你跟他合作是你的事,不过,你要想想人家会不会跟他合作呢?”
这句话提醒了胡雪岩,心里在想:是啊!跷脚长根当然也已晓得,俞武成的行情大跌,然则是不是会像自己一样,跟他推心置腹,就大成疑问。说不定周一鸣所说的“没有人买他的账”,正就是跷脚长根那面的人。
念头转到这里,觉得自己布下周一鸣这支伏兵的做法,还真是一步少不得的棋。于是他将俞武成跟他密谈商定,要与跷脚长根见一次面的话,都悄悄说了给刘不才听,然后嘱咐他第二天一早,再去看周一鸣,托他找水路上的朋友,好好去摸一摸跷脚长根的底,看看俞武成跟他的关系如何。
到了第二天早晨,刘不才依旧托词看朋友,一个人溜了出去,胡雪岩则由杨凤毛和朱老大相陪吃早茶,说俞武成一清早有事出去了,到午后才能回来。胡雪岩心里有数,是安排他跟跷脚长根的约会去了。
到得吃过午饭,胡雪岩深感无聊,正想利用这段闲工夫,去打听打听丝市,刘不才匆匆赶了回来,一见胡雪岩便悄悄招手,拉到僻处,压低声音问道:“俞老头回来了没有?”
“你怎么知道俞老头出去了?”
“你先不必问。”
“还没有回来!”
“还好,还好,真是命中该救。”
“咦!”胡雪岩大吃一惊,“你怎么说?”
“周一鸣真得力。打听来的消息,说出来要吓你一跳。跷脚长根摆下了‘鸿门宴’,不但你,连俞老头都要陷在里面。”
“这——”胡雪岩定定神先想一想,然后沉着地问,“你慢慢儿说,是怎么回事?”
据周一鸣打听来的消息是如此,跷脚长根听说“松江老大”变了卦,俞武成又谈什么招安,疑心他要出卖朋友,因而一不做,二不休,决定连俞武成一起下手,预备绑架勒索,条件就是那一船洋枪。
跷脚长根的打算是:请俞武成跟胡雪岩到他家会面,一入牢笼,移换密处,等所欲既偿,便带着那船洋枪,投奔洪杨。而且还怕胡雪岩不敢深入虎穴,预备了第二处地方,是同里闹市中的一家“私门头”,内中有一双坠溷的姐妹花,妹妹叫妙珠,姐姐叫妙珍,是跷脚长根的禁脔。她家跟朱老大家一样,开出后门,就是河埠,半夜里绑架落船,人不知,鬼不觉。
这消息太可惊了,但也太可疑了,胡雪岩实在不能相信,因为这样做法,在江湖上来说,是异常“伤道”的,跷脚长根既有此心,部署一定异常机密,如何轻易能让周一鸣打听得到?
“我也是这么想。”听胡雪岩提出疑问以后,刘不才这样答道,“但老周说得斩钉截铁,消息万分可靠。他又说,这也是无意中遇到一个知道内幕的人,他承认事情太巧,说是你鸿运当头,才有这种逢凶化吉的机遇。”
“那好!这一试就试出来了。你说,那私门头姐妹叫什么名字?”
“妙珍,妙珠。”
胡雪岩点点头,四面一望,窗前就是书桌,有副笔砚,砚台尘封,墨剩了半段,拔出笔架上的笔来看,笔锋已秃,这都只得将就了。他亲自倒了点茶汁在砚台中,一面磨墨,一面招手将刘不才唤到跟前,低声说过:“你随便找张纸,替我写下来,写一句话好了:不在长根家,就在妙珍家。”说着,他走到门外去替刘不才“望风”。
急切间就是找不到纸,情急智生,刘不才将一方雪白的杭纺手绢,铺在桌上,提笔写了那十个字,然后折了起来,交到胡雪岩手里,他很慎重地藏在贴肉小褂子的口袋里。
这一来,胡雪岩就改了主意,托词想睡午觉,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筹划应付可能会有的这一番意外变化。刘不才则在主人的安排下,上了牌桌。
到了四点多钟吃点心的时候,俞武成回来了,一来便问胡雪岩。他倒是真的睡着了,为朱老大唤醒,请到水阁跟俞武成见面。
“我去看了跷脚长根,他听说你来了,很高兴,明天晚上替你接风,详谈一切。”俞武成说,“我把你的话都告诉了他,他也很体谅,藩库已不比从前,一个月的恩饷,对弟兄也总算有了交代。”
俞武成说得很起劲,胡雪岩却显得相当冷淡,平静地问道:“他预备请我在哪里吃饭?”
“主随客便!”俞武成说,“如果你不嫌路远,就到他那里,他住在平望,说远也不远。不然,就在同里,他有个老相好是这里出名的私门头,名叫——”他敲敲自己的额角,“这两年的记性坏了,怎么一下子就想不起?”
“是不是叫妙珍?”
“妙珍,妙珍!”俞武成一叠连声地,“老胡,你怎么知道?”
“大哥!”胡雪岩用极冷静的声音答道,“我给你看样东西。”
不用说,就是刘不才的那块杭纺手绢,展开来铺在桌上,潦潦草草十个大字:“不在长根家,就在妙珍家。”
“老胡,”俞武成疑云满面,“这,这是啥讲究?”
胡雪岩不答他的话,只顾自己说:“大哥,今天我们同船合命,有啥话你无论如何不能瞒我!”
看他面色凝重,俞武成便知内中大有文章,而且事机可能非常急迫,于是拉着他的膀子说:“来,来!到我房间里去谈。”
朱老大为他师父预备的住处,不但讲究,而且严密,是个花木扶疏的小院落,北面三间平房,俞武成住在最里面那一间,引客入内,在一张临窗的红木小圆桌旁边坐下,脸朝着外,窗外若是有人经过,绝逃不脱他的视线——其实这是顾虑,从开始筹划要动那票洋枪开始,这三间精舍,便成了禁地,除却朱老大和杨凤毛以外,什么人都不敢擅自入内的。
“老胡,我想你一定另外有路子!”俞武成说,“既然你说同船合命,你那边如果另有打算,也不要瞒我。”
真是“光棍眼,赛夹剪”,一下就看出端倪来了,胡雪岩自然不肯再隐瞒,“另外打算是没有,另外有路子,倒是真的。不过这条路,来得也意外,回头我当然一五一十都要告诉大哥你听。”他停了一下说,“我先请问大哥一句话,跷脚长根为人怎么样?跟大哥的交情够不够?”
“要说他为人,向来是有心计的,外号‘赛吴用’,至于跟我的交情,那就难说了。”
“怎么呢?”
“我跟他本人交情不算深,不过,他的‘前人’跟我一辈,叫做‘金毛狗炳奎’。我救过金毛狗的性命,这话一时也说不清楚。”俞武成紧接着说,“长根是金毛狗最喜欢的一个徒弟,金毛狗临死的时候,关照徒弟:俞某人的恩,我今生是无法报答了!将来你们见了他,就当见了我一样。等他的徒弟点头答应了,金毛狗才咽的气。所以他的徒弟都叫我俞师父,长根也就是为此,才来找我帮忙。”
“这样说,此人就是‘欺师灭祖’了!”
听这一说,俞武成骇然,这四个字是他们帮中极严重的恶行,犯者“三刀六洞”,绝不容情,所以俞武成神情紧张,一时竟无法开口了。
“大哥,你大概不大相信?”
“是的。”俞武成慢慢点着头,“跷脚长根脚一跷就是一个主意,我也不相信他是什么好人。不过,老胡,江湖上不讲义气,也要讲利害,他做了‘初一’,不怕我做‘初二’?”
“你做初一,我做初二”,是与“君子报仇,三年不晚”大同小异的说法。大同者有仇必报,小异者时间不同,一个是“三年不晚”,一个是初一吃了亏,初二就要找场。
俞武成的话问得自然有道理,不过胡雪岩也可以解释,诚如他自己所说的,“不讲义气,讲利害”,跷脚长根认为俞武成已经失势,“虎落平阳被犬欺”,无足为奇,只是这话不便直说,怕俞武成听了伤心。
“大哥的话是不错。”他这样答道,“跷脚长根已经预备逃到那方面去了,当然不怕大哥做初二。”
“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
“跟他算账是以后的事。”胡雪岩有些着急,抢着开口,将话题拉了回来,“我们先谈眼前,这消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俞武成摇摇头,“不是什么信不信!要弄清楚,这个消息真不真?”他抬头逼视着胡雪岩问,“你这个消息哪里来的?”
“有个姓周的湖南人,从前在水师衙门做过事,水路上的情形很熟悉,是他得来的消息。”
“能不能请来见个面?”
“当然可以。我托刘三爷去找他。”
于是将刘不才从牌桌子上拉了下来,胡雪岩当着俞武成的面,把任务告诉了他,特意说明是俞武成要跟周一鸣见面。这是个暗示,周一鸣一定会想得到是怎么回事,该当如何答复,便好早作准备。
在等待的工夫中,俞武成将杨凤毛、朱老大都找了来,关门密议,宣布了周一鸣所得来的消息,杨凤毛跟朱老大的看法不同,一个信以为真,一个说靠不住。
说靠不住的是朱老大,他的理由是,妙珍、妙珠这双姐妹的香巢每日户限为穿,人来人往不知有多少,众目昭彰之下,根本不能干那种绑架的事。而且,她家后门那段河面,离码头不远,整夜有船只来往,要想悄悄将俞武成、胡雪岩弄上船,运出水关,也不是轻而易举的。
“你是小开出身,没有经过这种花样。”杨凤毛平静地驳他,“只要他起了这种心思,办法多得很。说实话,跷脚长根这个人,照我看就是魏延,脑有反骨。事情有七八分是真的,幸亏周朋友的消息得来得早,我们还好想法子防备,不过,也难!”
“怎么呢?”俞武成说,“你说出来,向胡大叔讨教。”
“胡大叔!”杨凤毛问道,“你老看,是软做,还是硬做?”
“怎么叫软做?”
“软做是当场戳穿他的把戏,劝他不要这样子做!”
“不好,不好!”俞武成大摇其头,“这样子软法,越让他看得我们不值钱。而且他真的敢这样做,就是生了一副狼心狗肺,你跟他说人话,他哪里会听?”
“这话说得是。软做怕没有用。”胡雪岩又说,“不过硬做要做得漂亮。最要紧的是,先把证据抓在手里。”
“着啊!”杨凤毛拍着大腿说,“胡大叔的话,一滴水落在油瓶里,再准不过。硬做的办法很多,就是要看证据说话。”
“怎么样抓证据,我们回头再说。”俞武成问,“你先说,硬做有几个做法?”
杨凤毛很奇怪地,却又踌躇不语,他师父连连催问,才将他的话逼出来:“我的办法不妥当!”
为来为去是为了证据,照杨凤毛的设计,俞武成和胡雪岩要先入牢笼再设法跳出来,才可以抓得住跷脚长根犯罪的真凭实据。万一配合得不凑手,跳不出来,反激起长根的杀机,那就神仙都难救了。
相谈尚无结论,刘不才却陪着周一鸣到了,他在胡雪岩面前,身份低一等,但对俞武成师弟而言,却同样是朋友,而且有了那个消息,等于已嘉惠俞武成,所以他们师弟对他很客气,着实敷衍了一阵,才谈到正题。
话当然要由胡雪岩来问:“老周,你那个消息,很有点道理。不过其中也不能说没有疑问。这件事关系太大,非要弄清楚不可。这消息是怎么来的,你能不能讲出来听听?”
如果光是胡雪岩一个人私下问他,他自然据实而言,但有初会面的俞武成师徒在,不免有所顾忌。俞武成看出端倪,便作了很诚恳的表示:“周老兄,你尽管说,我们这面,绝不会泄漏半个字。你如果不相信,我拿我老娘来罚咒——”
周一鸣倏然动容,连连摇手:“这怎么可以?”他想了想问,“我想请问俞大爷,跷脚长根做的那些坏事,你是不是都晓得?”
“晓得一点,不能说完全晓得。”
“他欺侮过一个寡妇,这件事你听说过没有?”
“听说过。”俞武成点点头,“他先搭上了一个寡妇,赌输了就去伸手,那寡妇的一点私房跟首饰,都让他逼光了。长根要她卖祭祀田,她不肯,就吓她,要撕她的面皮。那寡妇想想左右做不来人,一索子上吊死了,是不是这么回事?”
“是的,那寡妇姓魏,有个兄弟在长根手下,长根大意,不在乎他——”
“我懂了。”俞武成不需他再说下去,“姓魏的,是你老兄的好朋友?”
“不是,我跟他初交。我有个换帖弟兄,跟他是好朋友,这趟跟我换帖弟兄谈起长根,他才找了小魏来跟我见面。消息是绝不假,可惜详细情形他还不清楚。”
“这已经够了。”俞武成问道,“不知道小魏肯不肯出面做见证?”
“不会肯的。”胡雪岩接口,“就肯出面,口说无凭,长根也可以赖掉的。”
“那么,”俞武成断然决然地说,“就我一个人去会他!”
“不!”胡雪岩说,“大哥,你一个人去无用,他一定按兵不动。我看此事只好作罢。那一船洋枪,承大哥情让,我另有补报——”
“嗐!”俞武成抢着打断,“老胡,你这不成话了。事情弄到这步田地,糟糕得很,窝窝囊囊,叫我以后怎么再在场面上混?这样,你先请回去,我跟松江老大去商量,一定把你这一船洋枪,运到杭州。跷脚长根,当然也饶不过他,不要看我借地安营,我照样要跟他拼个明白。”
看到俞武成有些闹意气的模样,胡雪岩认为这件事不宜再谈下去,先要让他冷一冷,消一消气,所以一面向刘不才使个眼色,一面摆摆手说:“‘性急吃不得热粥’,回头再谈吧!反正有大哥在这里,没有什么办不通的事。”
“对了!”刘不才领受默喻,附和着说,“我陪俞老先玩一场牌九,换换脑筋!”
说着,他将俞武成硬拖了走。朱家吃闲饭的人很多,等场面摆开,自有人聚拢来,很快地凑起一桌小牌九。刘不才有意推让俞武成做庄,绊住了他的身子,以便胡雪岩与杨凤毛好从容筹计。
他的测度,丝毫不差,胡雪岩正是这样希望。他对俞武成有多少实力,肚子里有些什么货,以及他的想法和脾气,尽皆了然,觉得跟他谈,不如跟杨凤毛谈,来得有用。当然,还有个少不得的人:周一鸣。
三个人是在水阁中促膝画策。胡雪岩首先表明了态度,他的目的已经有所更改,那一船洋枪如何运到杭州,犹在其次,主要的是想帮俞武成翻身,也不枉三婆婆一番器重的情意。
江湖上就讲这一点“意思”。杨凤毛对胡雪岩的态度,一变再变,由不甚在意,到相当佩服,而此刻是十分感激了,“胡大叔,”他说了句很坦率的话,“你老的心,我师父或许还不明白,我是完全晓得的。只要胡大叔吩咐,我们做得到的,一定出全力去做。现在胡大叔是这样的用心,我倒想请问一句,照胡大叔看,我师父要怎么样才能翻身?”
“官私两面。”胡雪岩很快地回答,“官的,譬如说能够办好这一次招抚,自然最好,不然,就要有杀搏的做法,也是大功一件。”
杨凤毛领会得他的意思,一颗心怦怦然,相当紧张,但还不便表示态度,只眼神专注着,等他再说下去。
“私的,在江湖上要把你师父的名气,重新打它响来!”
“是的。”对这一点,杨凤毛深有同感,“我也一直这样子在想。不过,也要有机会,能够有机会干一两件漂亮的事就好了。”
“眼前就是个机会。这且摆下来再说。我现在想到一个主意,说出来你看看,行不行?”胡雪岩说,“有句话叫做‘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现在跷脚长根全副精神,都在你师父跟我身上,一双眼睛,只顾看着同里,别的方面就疏忽了。我想趁这个空档,将上海的那船军火,赶紧起运。好在松江那方面有照应,一定不会出毛病。”
“嗯,嗯!”杨凤毛连连点头,“这个险值得冒。”
“不过也有个做法,我想请少武押运。当然,”胡雪岩紧接着说,“万一出了毛病,绝不要他负责任。我的意思是,有这样一趟‘劳绩’,等军火到了杭州,奏保议叙,就可以拿他的名字摆在前面,多少有点好处,对三婆婆也是个交代。”
“好的。胡大叔挑他,那还有什么话说?等我回苏州去一趟,当面告诉他。”
“不必你去,我会安排。”
接下来便是商量如何对付跷脚长根。胡雪岩与杨凤毛的看法相同,整个关键,就在证据!有了证据,怎么样都好办,大则动用官兵围剿,是师出有名;小则照他们帮里“家门”的规矩,“开香堂”问罪,亦可问得他俯首无辞,三刀六洞,任凭处置。
“现在只有这样的消息,既无书信字迹,也没有人肯挺身指证,这就莫奈其何。当然,我也可以想法子拿他抓到公堂上,严刑拷问,不过这一来,我结了怨还在其次,损了你们老头子的威名,说他仗势损人,这个名声,我想他也绝不肯背的。”
“当然,当然。”杨凤毛一叠连声地说,“一落这个名声,在江湖上就难混了。”
“所以,除非罢手,不上他的圈套,不然就只有一条路子,叫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我也想到过,觉得太危险!”
“只要接应得好,绝不要紧。我想这样子做法——”
胡雪岩的做法是跟俞武成去赴这一场“鸿门宴”,准备谈判决裂,准备被绑架,等船到关卡,借稽查为名,出其不意,上船相救,那时候就证实了跷脚长根的不逞之心,是官了还是私了,到时候再说。
杨凤毛极注意地听着,从头到底,细作盘算,认为他的计划,比自己的打算来得周密——前面的一段经过相同,不同的是脱险的方法:杨凤毛预备邀人埋伏,唱一出“临江夺计”;胡雪岩是动用官方的力量作掩护,围赵救燕。一个力夺,一个智取,自然后者比前者高明。
“胡大叔,你老随机应变的功夫,我是信得过的,就怕我师父脾气暴躁,搞得跷脚长根恼羞成怒。除此以外,只要接应得好,不会不成功。”
“成败的关键在明暗之间。”胡雪岩说,“跷脚长根以为他在暗处,我们在明处,其实他明我暗。如果消息泄漏出去,就又变成我们在明处了。”
“是的。”杨凤毛郑重地答道,“我想,这件事就胡大叔、周先生跟我三个人知道。等筹划好了,再告诉我师父。”
“一点不错。”
于是彼此不动声色,吃罢了饭,仍旧由刘不才陪着俞武成赌钱,他们三个人接续未完的话题,将一切细节,都筹划到了,然后分头行事。
首先当然是要告诉俞武成。对于整个计划,他有不以为然的地方,譬如由他儿子去押运那一船洋枪,俞武成就觉得将来说出去,是他先背弃了跷脚长根,名声不好听。但他一向倚人成事,杨凤毛是他最得力的学生,胡雪岩又处处显得比自己这面高明,加以有那一层干亲在,越发不便多说什么。所以慨然答应:“都随你们,你们怎么说,我怎么做!”
“有一层要请示大哥,等事情抖明了,是官了,还是私了?”胡雪岩说,“官了,我来奔走,私了,是你们家门里的事,我就不能过问了。”
俞武成想了想说:“我想还是私了。惊官动府也不大好。”
“那都随大哥的意思,好在我跟大哥始终在一起,有事随时听招呼就是了。”
“始终在一起”这五个字,俞武成深深印入脑中,不由得便有患难祸福相共的感觉,因而对胡雪岩的情分也就不同了。他是豪爽,加上些纨袴子弟想到就做的鲁莽性格,当时便说:“凤毛,你告诉你那些兄弟和‘小角色’,以后胡大叔说的话,就跟我同你说的一样。”
“是!”杨凤毛心悦诚服地答道,“我们不敢不敬胡大叔。”
“不敢当,不敢当!”胡雪岩既得意,又惭愧,“贤师弟如此厚爱,叫我不知何以为报。”
“老胡,你说反了——”
“师父!”杨凤毛打断他的话说,“这不是谈这些话的时候。胡大叔还有正事要赶着办,晚上消夜再谈吧!”
胡雪岩深知江湖上行事,越是光棍,越易多心,过节上的话,要交代得清楚,无端冒出个周一鸣来,已有些自张一帜,独行其是的味道,再藏着个“黑人”裘丰言,更不成话,因而把握机关,作了说明。
“有件事,我要跟大哥回明白。老周跟我还有个朋友,也就是那一船洋枪的押运委员裘丰言,他们两位不放心我,现在都赶到同里,预备帮忙。人多好做事,我们调兵遣将,原该在一起,不过,人一多,怕风声太大,我跟大哥请示,是大家住一起,还是分开来的好?”
是合是分,俞武成无从作判断,不过听话是听得懂的,胡雪岩既“怕风声太大”,则意向如何,不言可知。于是俞武成毫不迟疑地答道:“分开来的好,分开来的好!”
“那位裘大老爷是‘州县班子’,跟刘三爷一样,极有趣的人,三婆婆认胡大婶,算是他引进。”
“喔!”俞武成说,“那么,我该尽点道理,明天下个帖子,请裘大老爷吃饭。”
“那就不必了。等事情成功了,我们再好好热闹一下子。如果大哥想跟他见一面,我今晚上就把他带了来。”
“那好极了!只怕简慢不恭。”
这样说定了,胡雪岩便由周一鸣陪着去看裘丰言。他正在客栈里,捏着一卷黄仲则的《两当轩集》,醉眼迷离地在吟哦。一见胡雪岩便即笑道:“老胡,我真服了你!来,来,先奉敬一杯。”
“等等,等等,回头消夜,我再陪你吃。如今‘军情紧急’,你先把酒杯放下来。”
夺去他的酒杯,自是件极扫兴的事,但他是真的服胡雪岩,说什么是什么,当时便陪着胡雪岩到另一张桌子坐下,细谈正事。
胡雪岩将“暗渡陈仓”的计划说了一遍,当时便请他写了三封信,一封是给松江老大,说明经过,请求在水路上照应;一封是由裘丰言自己出面,写给王有龄,说明委任俞少武押运洋枪,作为将来叙功的根据;再一封是写给何桂清,介绍周一鸣晋谒,说有“机密要事”密陈。
写完了信,胡雪岩邀他到朱家消夜,跟俞武成见面。“酒糊涂”的裘丰言,却忽然谨小慎微了,认为做事以隐秘为上,而且他也没有跟俞武成见面的必要。但胡雪岩认为说好了见面,临时变卦,怕俞武成多心,所以坚持原议。
这样便不得不有此一行。见了面互道仰慕,而且酒杯中容易交朋友,俞武成觉得此人颇为投机。谈到俞少武押运的差使,做父亲的虽不以为然,而此时竟不能不郑重拜托。这顿消夜,直吃到深夜才罢,裘丰言和周一鸣双双告辞,回到客栈打个盹,上了预先雇定的船,一个往北到苏州去见何桂清,并通知俞少武到上海会齐,一个往东,先到松江见“老太爷”,然后回上海去运洋枪。
由于关卡上的安排援救脱险,得有些日子来部署,所以依照预先的商议,先用一条缓兵之计——俞武成向跷脚长根说,胡雪岩为表敬意,坚持要先请他吃饭,从来“行客拜坐客”,但坐客却须先尽地主之谊,因此俞武成提出折中办法,由他作东,先请双方小叙会面,等条件谈妥当了,再领跷脚长根的情。
这个说法,合情合理,跷脚长根当然想不到其中别有作用,只觉得自己的计划,晚几天实行,也无所谓,因而欣然应诺。
于是就在裘丰言动身的第二天中午,俞武成在朱家设下盛筵,跷脚长根一跷一拐地到了,不知是有意炫耀,还是自觉不甚安全,需人保护,他竟带了二十名随从。
这一下,主人家固然手忙脚乱,得要临时添席招待,胡雪岩亦不得不关照刘不才,赶着添办礼物。每人一套衣料,二两银子的一个红包,原来备了八份,此刻需再添十二份。这倒不是他摆阔,是有意笼络,保不定将来遇着性命呼吸的生死关头,有此一重香火因缘,就可能会发生极大的作用。
入席谦让,胡雪岩是远客,坐了首座,与跷脚长根接席,在场面上自然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应酬话。吃完了饭,刘不才做庄推牌九,以娱“嘉宾”,俞武成则陪着胡雪岩和跷脚长根,到水阁中谈正经,在座的只有一个杨凤毛。
“长根!”俞武成先作开场白,“这位胡老兄的如夫人,是我老娘从小就喜欢,认了干亲的,‘大水冲倒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说起来也是巧事。老胡虽是空子,其实比我们门槛里都还够朋友,他跟松江老大、尤五的交情,是没话说的。还有湖州的郁四,你总也听说过,他们在一伙做生意。所以,那件事,要请你高抬贵手!”
“俞师父,你老人家说话太重了,”跷脚长根的态度显得很恳切,“江湖上碰来碰去自己人,光是三婆婆跟你老的面子,我就没话可说。何况,我也很想结交我们胡老兄。”
“承情,承情!”胡雪岩拱拱手说,“多蒙情让,我总也要有点意思——”
“笑话!”跷脚长根摆着手说,“那件事就不必谈了!”
洋枪的事,总算有了交代,于是谈招抚。
跷脚长根亦颇会做作,明明并无就抚之心,却在条件上斤斤较量,反复争论,显得极其认真似的,特别是对改编为官军以后的驻区,坚持要在嘉定、昆山和青浦这个三角形的地带上。
一直是胡雪岩耐着性子跟他磨,到了僵持不下之时,俞武成忍不住要开口,“长根!”他用低沉的声音说,“做事总要‘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别人’。我倒要问你一句:等招安以后,上头要派你出队去打上海县城,你肯不肯去?”
“这——俞师父,你晓得我的处境的。”
“是啊!”俞武成紧接着他的话说,“别人也就是晓得你的处境,不肯叫你为难,所以要把你调开。不然的话,你跟小刀会倒还有香火之情,小刀会不见得跟你讲义气,冷不防要来吃掉你,那时候你怎么办?老实说一句:你想退让都办不到!为什么呢,一则,你当官军,小刀会就不当你朋友了,说不定赶尽杀绝;再则,你一退就动摇军心,军令如山,父子都不认账的,‘辕门斩子’这出戏,你难道没有看过?”
跷脚长根被驳倒了,沉吟了好半晌,做出情恳的神态,“俞师父,胡老兄,我实在有我的难处,弟兄们一份饷只好混自己,养家活口是不够的。在本乡本土,多少有点生路,一调开了,顾不到家眷,没有一个人安得下心来。俞师父你老的话,当然再透彻都没有,我就听凭上头作主,不过‘皇帝不差饿兵’,请上头无论如何发半年的恩饷,算是安家费。家不安,心不定,出队打仗也不肯拼命的,胡老兄,你说是不是?”
“是,是。你老兄再明白不过。”胡雪岩很诚恳地说,“我一定替你去力争。半年,恐怕不大办得到,三个月,我一定替你争来。能多自然最好。”
“好了,好了!话说到这里,长根,你要再争就不够意思了!”
“是的。”跷脚长根略带些勉强地,仿佛是因为俞武成以大压小,不敢不听,“我就听你老的吩咐了。”
“好极!总算谈出个结果。”胡雪岩看着俞武成说,“大哥,我想明天就回苏州。官场上做事慢,恐怕要五六天才谈得好。不过,到底有多少人马,要有个确数,上头才好筹划。”
这是想跟跷脚长根要本花名册,俞武成虽懂得他的意思,却感到有些不易措词,怕跷脚长根托词拒绝,碰一个钉子,则以自己的身份,面子上下不来。
谁知跷脚长根倒爽快得很,不待俞武成开口,自己就说:“对,对!”接着便喊一声,“贵生!”
贵生是他的一名随从,生得雄武非常,腰里别一把短枪,枪上一绺猩红丝穗子,昂然走了进来候命。
“你把我那个‘护书’拿来。”
取来“护书”,跷脚长根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来,递给胡雪岩,打开一看,上面记得有数字:两千七百人,三百五十匹马,此外记着武器的数目,如长枪、大刀、白蜡杆子,另外还有四十多支洋枪。
胡雪岩虽不曾经手过招抚的事务,但平时跟王有龄、嵇鹤龄、裘丰言闲谈之中,已略知其中的关键虚实。大致盗匪就抚,老老实实陈报实力的,例子极少,不是虚增,就是暗减。而就在这增减之中,可以看出受抚者的态度,如果有心受抚,自然希望受到重视,所以人马总是多报些,用虚张声势来自高身价;倘或一时势穷力蹙,不得不暂时投降,暂保生路,那就一定有所隐瞒,作为保存实力,俟机翻复的退步。胡雪岩现在想探明的,就是跷脚长根真正的实力。
“老兄诚意相待,让我中间人毫不为难,实在心感之至。现在有句话想请教,我回到苏州,是不是拿老兄的这张单子,送了上去?”
这意思是说,单子送了上来,即是备了案,“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转”,将来就抚时,便得照单点验。他这样试探,就是要看看跷脚长根的态度,倘或有心就抚,听此一说,自然要郑重考虑,否则,便不当回事了。
果然,胡雪岩试探出来了,“尽管送上去!”跷脚长根答道,“将来照这单子点数,我可以写包票,一个人不少,一匹马不缺。”
越是说得斩钉截铁,越显得是假话,因为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两千七百多人中,难免没有暴疾而亡的事情发生,何能包得下一个不少?他的心思深,跷脚长根和俞武成都想不到有这样的用意在内,只觉得事情谈到此,可以告一段落,当时约定,等他从苏州回来那天,便是在妙珍香闺畅饮庆功之日。
谈完正事,少不得有点余兴,这时在大厅上的赌,已经由一桌变成两桌,一桌牌九一桌摊,另外在厢房里有两桌麻将。俞武成陪着跷脚长根来做庄,胡雪岩反对,认为庄家赢了钱该继续往下推,让下风有个翻本的机会。
刘不才这一阵子跟胡雪岩朝夕相处,默契更深,听他这一说,立即会意,当时便改了宗旨,不以赢钱为目的。赌钱想赢不容易,想输不难,不过刘不才就是输钱,也要使点手段,潜注默察,哪个大输,哪个小赢,一一了然于胸,然后运用大牌九配牌的巧妙,斟酌情形,该放的放,该紧的紧,调剂盈虚,很快地使得十之七八都翻本出了赢钱。自己结一结账,输了三千银子,便笑嘻嘻地站起身“推位让国”。
这三千银子输得跷脚长根的手下,皆大欢喜,一致称赞他是第一等的赌客。接下来跷脚长根推庄,照规矩,他一个做头脑的,跟他手下赌,必得送几文,一千银子很快地输光。胡雪岩想输些钱给他,却不知怎么样才输得掉。“怎么!”跷脚长根不明他的用意,看着胡雪岩问道:“不下手玩玩?”
“我对此道外行。”胡雪岩微笑着答道,“再看一看!”
跷脚长根不知是忽发豪兴,还是别有作用,突然间提高了声音,看着胡雪岩说道:“老兄,我们赌一记,怎么样?”
“好!”胡雪岩答得也很爽脆,“奉陪。”然后又问,“是不是对赌?”
对赌就没有庄家、下风之分,跷脚长根在场面上也很漂亮,很快地答道:“自然是对赌,两不吃亏。怎么赌法,你说!”
所谓“怎么赌法”是问赌多少银子,胡雪岩有意答非所问地说:“赌一颗真心!”
这话出口,旁人的眼光都不约而同地看一看胡雪岩,再看跷脚长根,只见他一愣,双眼不住眨着,仿佛深感困惑似的,接着笑容满面地答道:“对,对!赌一颗真心!老兄,我不会输给你。”
这意思是他亦有一颗真心,然而这话也在可信、可疑之间,借机喻意,当不得真,胡雪岩自己把话拉了转来:“我是说笑话。你我连俞大哥在内,待朋友哪个不是真心。何用再赌?来,来!赌钱,赌钱!”他看着刘不才说,“三爷,借一万银子给我。”
等刘不才数了一万两的银票,交了过去,胡雪岩顺手就摆在天门上。于是跷脚长根又叫贵生把那个护书拿来,朝桌子中间一放,表示等见了输赢再结算。但在赌场中,这是个狂傲的举动,有着以大压小的意味,俞武成看着很不舒服,忍不住就说了句:“我也赌一记!”
真所谓“光棍一点就透”,跷脚长根赶紧一面伸手去取护书,一面赔笑说道:“俞师父出手,我就不敢接了。回头你老人家推几方给我们来打。”这是打俞武成的招呼,自是一笑置之,跷脚长根也不敢再有什么出格的花样,规规矩矩理了一叠银票,放在手边,然后问道:“赌大的,还是小的?”
“小的爽快!”
跷脚长根便将副乌木牌九,一阵乱抹,随手拣了两副,拿起骰子说道:“单进双出。”
骰子撒出去,打了个五点,这是单进,他把外面的那副牌收进来,顺手一翻,真正“两瞪眼”了!是个蹩十。
胡雪岩不想赢他这一万银子。他的赌不精,对赌徒的心情却很了解,有时输钱是小事,一口气输不起。特别是跷脚长根此时的境况,不用打听,就可以猜想得到,势穷力蹙,已到了铤而走险的地步,一万银子究竟不是小数目,一名兵勇的饷银是一两五钱到二两银子,他手下二千七百人,如果改编为官军,发三个月的恩饷,还不到一万银子,就这样一举手之间输掉了,替他想想,心里也不是味道!
有钱输倒还罢了,看样子是输不起的,一输就更得动歪脑筋,等于逼他“上梁山”。这样电闪一般转着念头,手下就极快,当大家还为跷脚长根错愕嗟叹之际,他已把两张牌,抢到了手里。
场面上是胡雪岩占尽了优势,跷脚长根已经认输,将那一万银票推到了他的面前,脸色自不免有些尴尬。其余的人则都将视线集中在胡雪岩的两张牌上,心急的人,并且喊道:“先翻一张!”
胡雪岩正拇指在上,中指在下,慢慢摸着牌,感觉再迟钝的人也摸得出来,是张地牌,这张牌绝不能翻,因为一翻就赢定了跷脚长根。
他决计不理旁人的怂勇关切,只管自己做作,摸到第二张牌,先是一怔,然后皱眉,继之以摇头,将两张牌,往未理的乱牌中一推,顺手收回了自己的银票。
“怎么样?”跷脚长根一面问,一面取了张胡雪岩的牌去摸。
“丁七蹩!”胡雪岩懒懒地答道,“和气!”
怎会是“丁七蹩”?跷脚长根不信,细细从中指的感觉上去分辨,明明是张“二六”,有这张牌就绝没有“蹩十”,再取另外一张来摸,才知道十点倒也是十点,只不过是一副地罡。
“难得和气!”他说,“和气最好!赌过了,好朋友只好赌一次,不好赌第二次。谢谢俞师父了,叨扰,叨扰!”
“时候还早嘛!再玩一息?”
“不玩了。”跷脚长根答道,“相聚的日子还长。等胡老兄从苏州回来,我们再叙,”
等他一走,俞武成悄悄问胡雪岩:“你到底是副什么牌,我不相信你连蹩十都吃不了它!”
“是副地罡。”胡雪岩说,“我看他的境况也不大好,于心不忍。”
“你倒真舍得!铜钱掼在水里还听个响声,你一万两银子就这样阴干了?”其词若有憾焉,其实是故意这样讥嘲,胡雪岩一时辨不清他的意思,唯有报之以一笑。
“老胡,怪不得我老娘都佩服你!”俞武成这时才说了他的想法,“现在,你交情是放出去了!要看跷脚是人,还是畜生?是人,当然不会做出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是畜生,我们就当他一条毒蛇打,要打在七寸上!死不足惜。”
“我就是这个意思。”胡雪岩说,“这一来,我们就是下了辣手,只怪他自己不好,不但我们自己心里不会难过,就是有人替他出头,‘四方台子八方理’,我们也可以把话摆在台面上来讲。”
“一点都不错!你对江湖上的过节,熟透,真不晓得你是哪里学来的?”
胡雪岩笑笑答道:“闲话少说,我明天一早就走,大概三五天就回来。这里都拜托大哥了。”
第五天早上,胡雪岩如他自己所预定的期限,回到了同里,周一鸣是跟他一起来的。一到便调兵遣将,周一鸣和杨凤毛守住运河两头的卡子,朱老大打接应,刘不才串清客,陪着胡雪岩和俞武成去赴那场“鸿门宴”。
等布置停当,跷脚长根的帖子也送到了,日期是在两天以后,所以不一到就请,理由是妙珍家的厨子,整治一桌水陆杂陈的盛宴,需要两天的工夫。
当然,谈正事归谈正事,送帖子的当天,跷脚长根专诚来讨消息。
跷脚长根随身带一个蓝布包裹,不知包着什么东西。客人不说,主人也不便问,说过几句闲话,随即问起此行的结果。
“四个月的恩饷——”
四个月的恩饷,跷脚长根可以保为四品的武官,驻区此刻不能预定,但一定会调到他处。胡雪岩说了这三个主要条件,留神观察跷脚长根的态度,倒要看看他用些什么话来敷衍。
“既然要投过来,好坏都说不得了。有你老兄在,绝不会叫我们弟兄吃亏,我就谨遵台命了。”
说着,跷脚长根亲自解开蓝布包裹,里面是一叠旧簿子,封面上写着四个大字:“同心一德”。
“这是花名册。我就只有这一份,时间局促,来不及誊清,只好请你看底册了。”
胡雪岩和俞武成相顾愕然,竟不知跷脚长根是何用意,看那册子,油腻垢污,拿在手里都有些厌恶。翻开来看,里面涂涂改改,有些地方注一个“逃”字,有些地方注一个“亡”字,有些地方注着“改归某队”,是真实不虚的底册。
“好极,好极!”胡雪岩只好当他确有诚意,“这份底册,我借用两天,请几个人分开来赶抄。”
“不用你老兄费心,里面有些变动的情形,别人弄不清楚,我派人来抄。不过,”跷脚长根看着朱老大说,“我预备派三个人来,要在府上打扰两天。”
这好像是更进一步表现了诚意,当朱家是他自己办机密事务的地方。俞武成不等主人开口,便代为应允:“小事,小事!尽管请过来。”
“谢谢!就这样说了。今天我还有点事,不打搅了,后天下午,早点请过来,还有许多事要请教。”
等跷脚长根一走,胡雪岩大为紧张,也大为兴奋,将俞武成拉到一边,悄悄问道:“大哥,你看怎么样?这家伙,不像是耍花样。”
“是啊!我也有点想不懂。他把底册都拿了来了,竟像是真有这回事!我想,”俞武成说,“不如托老周再去摸一摸底看。”
“对!”
于是,周一鸣受命去打听跷脚长根的真实意向,如果真的愿意就抚,则前后的态度大不相同,何以有此突然的大变化?要找出能够令人满意的解释来,方可以使人信其为真。
周一鸣的消息不曾来,苏州却有了信息,何桂清用专差送了一封信给胡雪岩,说是由江苏营务处得来的消息,青浦、嘉定之间,不断有一股一股的“匪徒”在移动,携带武器,行迹诡秘,自称是由各地集中,听候官方点验。深怕这是借机蠢动,请胡雪岩赶紧打探明白,是不是确有其事。如果并无其事,则将出动清军兜剿。信尾特别赘了一句:“此事关系重大,务望火速回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