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之后,晋献公二十年(前657年)冬天,按着规矩应该祭祀武公。
这一回,献公也病了。于是,他派奚齐代表他去主持祭祀。
其实,每个人都知道,献公并没有病,他只是要试探一下卿大夫们的反应。
这个动作实在是太明显了,按惯例,祭祀先人这样的活动,国君不能出席,一定是太子出席。而且,祖庙在曲沃,就在申生的地盘上。如今不让申生主持,而是派了奚齐,什么意思?傻瓜都看出来了。
申生的家臣猛足来找申生,对他说:“祭祀先君,不让长子出面,却由奚齐在祖庙主持,你怎么考虑呢?”
“我听羊舌大夫说过,接受君命坚定不移叫做恭敬,按照父亲的意愿去行动叫做孝顺。违抗君命就是不敬,擅自行动就是不孝,我又能为自己考虑什么呢?我只有静待命运的安排了。”申生回答得很从容,显然他已经经过深思熟虑了。
“不去找三大夫请教一下?”猛足问。
“算了。”申生决定听天由命了。
三大夫是谁?三大夫就是晋国最有权势的三个大夫,他们是里克、丕郑和荀息。如果能够得到他们的全力支持,申生还有希望。
三大夫此时在干什么?作为国家的重臣,任何政治动向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何况这样的大事。就在猛足去找申生的同时,三大夫也在里克的家里碰头了。
里克坐在中间,荀息坐在左边而丕郑坐在右边。
“两位,事情已经很明显了,主公是准备废掉太子了,两位有什么看法?”里克也不用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问。
“我听说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软,端着国君的碗骂国君那是不可以的。所以,我们应该全心全意为国君效力,听国君的话,按照国君指引的方向奋勇前进。凡是国君说的,凡是国君做的,都是正确的。所以,国君定了的事我们就要无条件服从,决不能三心二意。”荀息先表态了。他的原话不是这样,但是就是这个意思。
基本上,荀息是要见死不救了。
“老丕,你呢?你怎么看?”里克问丕郑。
“我听说就算是臣事国君的人,也只能服从正确的决定,不应该屈从他的错误。国君的决定是错误的,我们还全力执行,那就是强奸民意。国君应该是造福民众的,如果国君做的事情对民众是有害的,怎么能服从呢?而大家都知道申生将来会是一个好国君,如今主公要废掉他是不对的,所以我们应当阻止他这样做。”丕郑斩钉截铁地说。别说,丕郑有点民主斗士的意思。
里克想了想,似乎两个人说得都有道理。这两个人的态度基本上也就是朝廷里大臣们的态度了,根据座位,里克将荀息定义为左派,将丕郑定义为右派。
我怎么办?里克想:“现在有左派了,有右派了,还少一个中间派,那我就当中间派算了。”
“我这人就是个大老粗,不懂得什么是义,但也不想屈从国君的错误,这样吧,我保持沉默。”里克这样说。
中间派就是这样诞生的。
转眼过了冬天,春天到了,又是新的一年。
骊姬有些郁闷,一年复一年,虽说每年的戏都演得很好,可是申生还好好地活着,还是太子。如此下去,说不清哪一天献公一口痰没上来就呜呼哀哉了,那时候自己的一切努力不是都泡汤了?
“再演,演成戏子了。不行,我要催催。”骊姬有些急了。
“老头子,我听说申生谋害你的打算更成熟了。如今他到处夸耀征伐狄人时善于用兵,他的野心越来越大了。还有啊,据说他正在四处找武林高手,准备行刺呢。”又是晚上,骊姬躺在床上对献公说。
“什么?他胆儿肥了。”献公脱口而出。
“怎么不是?我听说,申生很讲信用,好争强,他已把夺位的意图流露给大家了,即使他想罢休,他那帮太子党也不会罢休的。老头子,你知道狐突为什么躲在家里不出来了吗?因为狐突劝他不要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他不听劝告,狐突一气之下,就回家养老去了。”骊姬还挺能编,把狐突也给扯进去了。
“我,我,我杀了这个混账东西。夫人,帮我想想办法,看看找什么理由。”献公气哼哼地说。
人老了,多半都会糊涂的。
献公已经老了,骊姬现在骗他已经不需要优施导演的指导了。
骊姬很高兴,这是献公第一次明确要杀申生。
可是,骊姬还有一点不放心,那就是太子党。所以,她决定找优施来商量一下。
“施,老头子已经答应我杀死申生改立奚齐了,可是,我还是很担心太子党。”骊姬对优施说。献公越来越老,身体越来越差,优施也就越有机会跑到骊姬那里去。
“你说的也是,太子党必须先搞定。俗话说:擒贼先擒王。依我看,搞定里克就解决问题。”优施说。对于后宫外面的事情,他比骊姬更了解。
“你有办法吗?”
“这样,你假借主公的名义,赐给里克整羊的宴席,由我送去并且陪他喝酒。我是个艺人,谁都知道我们艺人说话没谱。所以,就算我说话说过头也没关系,我在宴席上想办法让他识相一点。”优施倒有办法,看上去还有点成竹在胸的意思。
“好。”骊姬高兴极了,导演都亲自出马了,这戏能不成功吗?
趁着高兴,两人又潜规则了一回。
下面,看看导演怎么亲自演出。
地点:里克家中的客厅
时间:傍晚
背景:客厅里一张桌子,桌边坐着三个人——里克夫妇、优施,用手撕着羊肉吃。一旁,一个大盘子里放着一整只烤全羊。
“主公深知大夫为国事操劳,十分辛苦,因此派在下前来犒劳。”优施对里克说,态度很恭敬。
“多谢主公啊,多劳你了。”里克连忙说。一来是确实有些感动,二来也知道优施是献公的红人。
吃肉,喝酒,黄段子。
谈笑,碰杯,掷色子。
酒到半醉。
“夫人,在下敬您一杯。”优施要给里克夫人敬酒,里克夫人举杯相迎。喝了酒,夫人对优施说:“我家老头子是个直性子,在国君面前也不懂得表现自己。在这方面你是内行啊,给我家老头子传授几招吧。”
里克夫人不过是开个玩笑,但是对于优施来说,这就是一个话头。
“哈哈,那我唱首歌,里大夫就知道了。”优施说着,笑嘻嘻地站了起来,清清嗓子,唱了起来。
配乐:筝,箫。简称管弦乐队。
歌词:“暇豫之吾吾,不如鸟乌。人皆集于苑,己独集于枯。”(《国语》)
有人能听懂吗?没有,那么翻译成现代歌曲。
歌名:我是一只傻傻鸟
歌词:生活美好如鲜花,
不懂享受是傻瓜;
傻呀傻呀傻呀傻,
比不上小鸟和乌鸦。
芳草地啊美如画,
谁要不去是傻瓜;
我是一只傻傻鸟,
独在枯枝丫上趴。
这一首歌被优施唱出来,那是婉转动听,绕梁三日。里克听得痴迷,还问:“什么叫芳草地?什么叫枯枝丫?”
“母亲是国君的夫人,儿子将要做国君,这就叫芳草地;相反,母亲已经死了,儿子又被国君厌弃,这就叫枯枝丫。这枯枝丫还会折断呢。”优施笑嘻嘻地说。像认真,又像开玩笑。
“哈哈哈哈,这个比喻好。来,为了这首歌,干一杯。”里克喝多了一点,一时没有回过神来,还喝呢。
又喝了一阵,优施回去了。
优施有点郁闷,他不知道里克是真没听明白,还是听明白了装没听明白。
“来,再、再喝一杯,我没、没醉。”优施走了,里克拉着老婆还要喝,他确实喝多了。
“啪!”一个大嘴巴打过来,打得里克一个趔趄。
“老、老、老婆,你凭什么打、打、打我。”里克倒不觉得脸痛,只是觉得有点奇怪。
“我打你,我还泼你呢。”里克的夫人那可是出了名的泼妇,因为每次里克喝醉了,她都用冷水把他泼醒,日子久了,就简称泼妇了。
泼妇,就是从这里来的。
里克还在那里哼哼唧唧,老婆已经端过来一盆冷水,当头泼了过去。
这下,里克算是醒酒了。
酒醒了,该打老婆了吧?错了,醉了都不敢打,醒了更不敢打了。
“哈,喝多了点。”里克不好意思地笑了,表达歉意。
“喝多了,你当然喝多了,喝得一点政治敏感度都没有了。”老婆大声呵斥。
“怎么回事?”里克急忙问。里克这辈子最佩服的就是老婆,一般的大事都是老婆做主。
“优施唱的那首歌你听明白没有?”
“傻傻鸟?那不是黄段子吗?”
“啊呸,那是黄段子?我再给你唱一遍。”里克的老婆把那首“我是一只傻傻鸟”翻唱了一遍,那叫一个难听,直接把绕梁三日的原唱给击落了。
难听虽然难听,但是里克这一次听出了名堂。
“哎呀妈呀,老婆,多亏了你。”里克在酒醒了的时候还是有高度的政治敏感度的,他立即派人去把优施给请回来了。
“阿施啊,你那首傻傻鸟倒是开玩笑呢,还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大半夜的把优施给请回来,里克也不好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就问了。
“里大夫,既然你问起来,我也不敢隐瞒。实话实说,国君已经答应骊姬夫人杀掉太子改立奚齐,计划已经定了。”看到里克那副紧张模样,优施知道这个太子党的头目已经软了,因此也不绕圈子,明白说出来。
“那,那,如果要我顺从国君杀死申生,我不忍心。如果站在申生那一边,我也不敢。我,我当中间派保持沉默怎么样?我能够不受牵连吧?”里克小心地问,好在旁边没有别人。
“没问题,我以我的人格担保你不会受牵连。”优施拍着胸脯说。从内心里,他有点瞧不起里克。
里克一个晚上没有睡着,他反复地回想自己向优施求情的场景,越想越觉得没面子。可是,跟骊姬和献公作对那又很不明智,怎么办?
第二天一早,里克去找右派了,看看右派有什么想法。
丕郑正在家里喂鸡,看见里克急匆匆来了,知道一定有什么大事,鸡也不喂了,将里克迎进了书房。
“老丕,昨天优施告诉我,国君的计划已定,将要废了申生,立奚齐为太子。”里克将昨晚上的事情详细述说了一遍,连“我是一只傻傻鸟”都唱了,不过被老婆打耳光和泼冷水的事情就省略了。
“你对优施说了些什么?”丕郑沉着地问。
“我,我说我是中间派,我保持沉默。”里克倒有点不好意思。
“嗨,你该对他说不相信有这回事,谁也不得罪,还能让他们心存畏忌。这个时候,我们应该多想些办法迫使他们改变计划啊,他们的计划被拖延下来,就可以找机会离间他们了。现在你说保持中立,等于是在鼓励他们,现在再要离间他们就不容易了。”丕郑感到沮丧,同时也对里克不满。
里克想想,丕郑的话说得对啊,那样回答比老婆让自己去求情不是好多了?本来想说“都怪老婆出的馊主意”,可是想想,又怕丕郑更瞧不起自己,忍住了。
“那、那、那怎么办?老丕啊,你怎么应对啊?”
“唉,我能有什么办法?吃国君的俸禄,就听国君的话吧。”丕郑说。其实他心里在说:你都不当傻傻鸟,我当傻傻鸟?
里克一看,右派看来也闪了。既然这样,大家一起闪,心情好很多啊。
“唉,看来,我只有隐退了。”里克说。
第二天,里克声称扭伤了叉腰肌,闭门谢客,专心休养。而丕郑也声称身体欠佳,不再上朝。
谁也不比谁傻多少,谁也不是傻傻鸟。
一切障碍扫除,大结局越来越近。
一个月之后,一切准备就绪。
骊姬派人前往曲沃,以献公的名义对申生提出要求:“我昨晚梦见你娘了,你必须尽快去祭祀她,然后把祭祀的酒肉亲自送来。”
申生挺高兴,爹梦见了自己的亲娘,是不是爹想起当年与娘的恩爱了?毫无疑问,这对自己是一大利好啊。
申生去祖庙祭祀了母亲,然后亲自携带祭祀母亲的酒和肉前往绛,将酒肉献给父亲。
谁知,献公恰好出外打猎,这也是骊姬的事先安排。
没办法,酒肉既然送来了,自然要收下,就放在了宫里。
六天之后,献公才打猎回来。
六天时间,干什么干不了?
骊姬干了什么?在酒里下了鸩毒,又把一种叫乌头的毒药放入肉中。
地点:后宫
时间:白天
背景:献公和骊姬坐在茶几后面,还有许多宫女和内侍。
主题歌:该出手时就出手啊。
骊姬对献公说:“申生前些天说想起他母亲来了,祭祀了一番,把祭祀的酒肉给送来了。”
“噢,这孩子还有点孝心哪。”献公倒有点意外,想起齐姜来,还真有点怀念,于是问:“申生没走吗?酒肉在哪里?”
“申生没走,我让他来见见你吧,顺便把酒肉献给你。”骊姬说完,吩咐人去把酒肉拿来,另外又让人去请申生。
不一会,酒肉到了,申生也到了。
“想不到,你这么有孝心啊。”献公当面表扬申生,申生倒有些奇怪了,这不是你让我去的吗?可是申生的性格就是这样,他怕说出来让父亲难堪,因此只是说:“多谢父亲教导。”
说话间,内侍把酒肉献了上来。按规矩,祭祀用的酒,此时应当是倒一半喝一半,倒在地上的酒象征着给了逝者,而剩下的一半就由生者喝下。而祭祀的肉在烹调之后,就由生者吃掉。
献公将祭祀的酒倒了一半在地上,然后举起碗,就要把剩下的喝掉。
“等等。”骊姬高声叫了起来,献公把端起的碗又放了下来,问:“怎么?”
“你看。”骊姬用手指着地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地上看去。(镜头转到刚才献公倒酒的地方)只见地上的酒开始冒泡,冒烟,地板隆起。
好厉害的鸩毒,威力不亚于王水(盐酸和硝酸的混合物,比浓硫酸的毁容效果更好)。
献公吓出一身冷汗来:哎呀妈呀,幸亏没喝。
“你,去把剩下的酒喝了。”骊姬命令一个小内侍去喝献公手中的酒。
小内侍听了,真是五雷轰顶一般,这不是摆明了要自己去死吗?怎么自己这么倒霉呢?本来今天该休息的,一个同事拉肚子,自己临时顶一天,怎么就这么巧呢?
所以,没事的话,别给别人顶班。
小内侍去又不敢去,可是又不敢不去。
旁白:去,也是死;不去,更是死。为国君而死,死得其所;被处死,死得窝囊。何况,去喝了,不一定会死;不喝,一定会死。喝了死,有可能被追认为因公殉职;不喝而被处死,全家都要跟着遭殃。
骊姬见他犹豫,说道:“快喝,你敢违抗君命?如果喝死了,算你因公殉职。”
后世喝酒喝死而被定性为因公殉职的传统,难道就是来自晋国小内侍?
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小内侍终于迈动了沉重的双腿。他拿起那碗酒,感慨万千,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静。他在心中倒数:三、二、一,然后闭着眼睛一口气喝了下去。
每个人心里都在计时:一、二、三。
数到三的时候,小内侍笑了。
“没事了?”骊姬惊诧。
然而,数到四的时候,小内侍咕咚一声倒在地上,口吐鲜血,脸上还带着诡异的笑容,死了。
“啊!”所有人大惊失色。
只有骊姬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笑容。
酒里有毒,那么肉里呢?
“来人,把阿黄叫来。”骊姬下令。阿黄是谁?是宫里的一条狗,骊姬刚来的时候曾经被这条狗惊吓过,所以她一直在找机会收拾这条狗。
阿黄被牵过来了,一块肉扔给它,它高兴极了,一口咬住了肉。阿黄还没有把嘴里的肉咽下去,就倒在了地上。
要知道,乌头的威力比鸩毒厉害得多。
如果因吃肉吃死而被追认为因公殉职的话,那么,就要认这条名叫阿黄的狗做祖师爷了。
“申生,你好狠毒,竟敢暗算亲爹。”献公大怒,“嚓”的一声抽出刀来,他要亲自杀了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