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孙意如对鲁昭公其实并不怨恨,鲁昭公随时回去他都欢迎。当初鲁昭公逃去齐国的前几年,季孙意如每年都派人给鲁昭公送马,还送衣服鞋子。可是鲁昭公不领情,每次都把马卖掉,把送马的人扣押起来,当然,衣服鞋子留下来穿。几年之后,季孙意如不再送了,再送就是脑子有毛病了。
其实,这也不怪鲁昭公,扣人卖马的是臧昭伯们干的,他们就是要让季孙对鲁昭公更多些怨恨。
鲁昭公死在了齐国,这让鲁国人民感觉很不舒服。季孙意如也觉得有些愧疚,于是决定把鲁昭公的灵柩接回来,安葬在祖墓。另外,谁来当国君的问题,季孙意如也已经考虑好了,他要立鲁昭公的弟弟公子宋为国君。
季孙意如派叔孙不敢(即叔孙成子,叔孙婼之子)前去齐国迎接鲁昭公的灵柩,临行之前特地交代:“子家子(即子家懿伯)这人我了解,非常有能力,人品也好,所以你一定要让他回来,等他回来,我愿意跟他共同执掌国政。”
这辈子,季孙意如这件事情做得最地道。
叔孙不敢就这么去了乾侯,到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见子家懿伯。
“几件事情跟您通报一下,第一,鲁昭公不能回国,都是公衍公为在捣鬼,所以他们谁都不能担任国君,我们已经决定立公子宋为国君了;第二,虽然您跟随鲁昭公出亡,可是您的封邑、职位等等一切待遇都从来没有改变过;第三,季孙特地叮嘱我,邀请您回国和他共同执政;第四,现在跟随鲁昭公的人中,谁能回国谁不能回国,您说了算。”叔孙不敢对子家懿伯很恭敬,一五一十转达了季孙意如的意思。
出乎意料,子家懿伯拒绝了。
“立新君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要卿大夫们商议,还要用守龟占卜之后才能定,我不敢发表意见。至于谁能够回去,其实很简单,当初随着鲁昭公攻打季孙的谁敢回去?其他人都应该回去。至于我,鲁昭公只知道我随他流亡,不知道我还会回去,所以,多谢好意了,我是一定不会回去的。”子家懿伯说得其实很清楚,不管季孙怎样宽宏大量,实际上跟他有仇的人是无论如何不敢回去的,而自己也决定不再去沾惹鲁国的是非。
子家懿伯,真正的高人。
真正的高人,总是能正确地判断形势,总是能拒绝眼前利益的诱惑。
灵柩上路,子家懿伯送到齐鲁交界处,留在了齐国。其余的人此时还不知道谁来接任国君,还抱有公衍继位的侥幸心理,于是一路跟随,一直到曲阜郊区。这个时候,大家才知道公子宋已经准备继位了。
“快逃命吧。”臧昭伯大叫一声,率先逃命,攻打过季孙的人都逃往国外去了,没有攻打过的人则留了下来。
一切,都如子家懿伯所料。
公衍、公为等公子选择了留下,他们不愿意再流亡了,而且叔孙不敢也早已经保证了他们的安全和今后应得的地位。
昭公灵柩回来,季孙意如下令把昭公的墓和祖墓分开。
“你生前不能事奉国君,死后还把他的墓跟祖墓分开,太过分了,你这不是找骂吗?”大夫荣驾鹅反对。
“噢,是啊。”季孙意如跟他爹季武子一样,别人一说什么,他就恍然大悟。
“那,给他取个不好听的谥号怎么样?”季孙意如总之就是想贬低鲁昭公。
“你这不是更要挨骂吗?”荣驾鹅又反对。
“噢,是啊。”季孙意如又觉得有理,于是给了鲁昭公“昭”的谥号。
鲁昭公下葬之后,公子宋登基,就是鲁定公。
鲁定公登基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任命叔孙不敢和仲孙何忌(孟懿子)为卿,原来,这两位都是在鲁昭公流亡期间继承了父亲的卿位,但是没有国君的正式任命。
这一年是鲁定公元年,孔子四十三岁。
树欲静而风不止。
就在孔子准备安心做一个教书匠的时候,国内外却发生了一系列的大事,令孔子重燃了从政的念头。
鲁国现在的格局是:国君鲁定公,三桓则分别是季孙意如(季平子)、仲孙何忌(孟懿子)和叔孙不敢(叔孙成子),而权力在三桓,权力核心又在季孙意如。
季孙意如家中又分为两派,一派以大管家阳虎为首,仗着季孙意如的信任,为所欲为。另一派是季孙意如的儿子季孙斯以及季孙家的家臣仲梁怀,他们很反感阳虎,跟阳虎对着干。
鲁定公五年,季孙意如前往鲁国东部视察,结果在回来的路上因病去世。于是,季孙斯接任,就是季桓子。
阳虎主持了葬礼,要求用一块宝玉为季孙意如陪葬。
“不行,这块宝玉是国宝,当初鲁昭公流亡国外,咱们主公佩戴着这块宝玉管理国家。现在我们有了国君了,主公就不能佩戴了,又怎么能用来陪葬呢?”仲梁怀不给,他以为现在季孙斯掌权,自己的靠山比阳虎要硬了,因此可以不给阳虎面子了。
阳虎没办法,因为仲梁怀是家里的财物总管,宝玉在人家那儿放着呢。
葬礼的时候,阳虎把这事情告诉了好朋友公山不狃,公山不狃也是季孙家的家臣,担任费邑邑宰,也就是季孙家大本营费邑的总管,地位和实力仅次于阳虎。
“狗日的以为有靠山了,不把我放眼里了,我打算赶走他。”
“算了,他也是为了主公的名誉,您就别放在心上了。”公山不狃劝说阳虎,他觉得这不算是个大事。
这事情就算这么过去了。
季孙斯接任之后,照例要巡视一遍自家的地盘。于是,让阳虎管理家务,自己带着仲梁怀去了。
第一站就是费邑,这里是公山不狃在管理。公山不狃带着季孙斯四处巡视,一路上照顾得不错,季孙斯也很满意,对公山不狃非常客气。可是,仲梁怀一向就认为公山不狃是阳虎一伙的,这个时候应该打击。所以,仲梁怀到处挑刺,态度也很无理,这让公山不狃非常恼火。
“狗日的,怪不得阳虎想赶走他,这种人就应该赶走。”公山不狃现在算是恨透了仲梁怀,派人去联络阳虎,商量怎样赶走仲梁怀。
季家最有实力的两人联手收拾仲梁怀,如果放在从前,这不是问题,可是现在季孙斯继位,仲梁怀是他的头号心腹,要赶走仲梁怀,季孙斯这一关就过不了,怎么办?
“一不做,二不休,连季孙斯一并收拾。”阳虎和公山不狃商量来商量去,决定干一票大的。
促使阳虎和公山不狃下定决心的另一个原因是,仲梁怀不间断地在季孙斯面前说他们的坏话,季孙斯对他们的态度越来越差,随时准备炒他们的鱿鱼了。
季孙意如六月去世,到九月二十八日,阳虎和公山不狃发动了历史上著名的“九二八政变”,两人首先囚禁了季孙斯和公父文伯,然后以季孙斯的名义驱逐仲梁怀。仲梁怀一看大事不好,驱逐就驱逐吧,总比砍头强,于是赶紧带着老婆孩子逃去了齐国。
季孙斯被关了半个月,一开始还很强硬很恼怒,认为这样大逆不道的行为一定会受到谴责,家族里的人一定会来救自己,孟家和叔孙家一定会来救自己。可是,后来他才发现,谁也不会来救自己了,季孙家都是阳虎的势力,叔孙不敢胆小如鼠,真是不敢来救自己,而孟懿子不仅胆小,而且跟阳虎本来就是一家,更不会得罪阳虎。
“那什么,我服了还不行吗?”季孙斯终于服软了,现实面前,实力比什么都好使。
“服了是吧?早说啊,签盟约吧。”阳虎准备了一份盟约,大致意思就是今后这个家虽然季孙斯还是老大,但是阳虎说话才算数。
盟约就这么签了,季孙斯就这么成了阳虎的傀儡。第二天,祭神诅咒,释放季孙斯,同时驱逐了公父文伯等几个季孙斯的死党。
到现在,季孙算是能体会到鲁国国君的那种无奈了。
阳虎掌控了季孙家,叔孙和孟孙也都纷纷服软。于是,阳虎摇身一变,成了执掌鲁国大政的人。当年,叔孙不敢鞠躬尽瘁,儿子叔孙州仇(武叔)继位,岁数还小,更加不敢说三道四。
消息传到孔子那里,孔子叹息了一声:“唉,陪臣执国政啊,这个国家是完蛋了。”
按《论语》。孔子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
什么是“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就是说如果国家治理得当,老百姓自然就不会有什么怨言。
对于三桓之所以如此脆弱,孔子这样总结。
按《论语》。孔子曰:“禄之去公室,五世矣。政逮于大夫,四世矣。故夫三桓之子孙,微矣。”
阳虎执掌国政,与其他任何刚开始执掌国政的人一样,迫切想通过某种方式确立自己的威信,让国内的人民畏惧,让全世界知晓,而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呢?战争,阳虎这么认为。
第二年,阳虎率领季孙斯和孟懿子出兵偷袭郑国的匡地,取得胜利。攻打匡地的原因有两个,第一个自然是要表现自己的军事领导才能,而更重要的是,郑国此前曾经攻打晋国,所以此次攻打郑国等于是为晋国出气。
去的时候是悄悄地出发,回来的路上阳虎命令鲁军在经过卫国的时候绕了个圈子到卫国首都,从南门入东门出,意思是说我阳虎的鲁国军队很牛,给你们看看。卫国国君卫灵公大为恼火,要不是大夫们劝住,当时就要跟鲁国开战。
从郑国取胜归来,阳虎派遣季孙斯和孟懿子两人前往晋国,季孙斯是进献郑国的俘虏和战利品,孟懿子则是专门去向晋定公夫人进献礼品。一次派出两个卿,单这规格就让全鲁国人民对阳虎的权势侧目了。
年底,阳虎又组织了一次盟誓,参加者是鲁定公、季孙斯、孟懿子、叔孙州仇,当然,还有阳虎自己,盟誓的内容还是大家伙从今之后要听阳虎的。之后,大家集体去了著名的乱葬岗五父之衢进行了诅咒。
转眼到了鲁定公七年,齐国大夫国夏率军进攻鲁国。阳虎亲自领兵,带着季孙斯和孟懿子迎战。阳虎和季孙斯在一个战车,阳虎驾车;孟懿子和孟家大总管公敛处父一个战车,公敛处父驾车。于是,滑稽的一幕出现了。
“虎哥,这仗怎么打?”司机公敛处父问。
“我看,夜袭。”司机阳虎说。
“行不行?”司机公敛处父问。
“肯定行。”司机阳虎说。
两个司机讨论,两个坐在车上的主人干瞪眼没资格发言。
就这样,鲁军确定了夜袭的打法。
鲁国和齐国打仗始终有一个问题没有办法解决,那就是两国之间实在是亲戚太多,打着打着仗就能发现对面是自己的小舅子。所以,给亲戚通个风报个信就太正常了。这次也是这样,鲁军的计划第一时间就被送到了齐军主帅手中。
“狗日的阳虎最喜欢偷袭,咱们设好埋伏,全歼他们。”国夏的计划也订好了。
问题是,有人给齐军送信,也必然有人给鲁军送信。
所以,齐军的计划也第一时间送到了阳虎这里。
得到齐军已经有准备的消息的时候,鲁军正准备出发,怎么办?
“不行,就算他们有准备,我们也不怕。”阳虎还要打。
季孙斯瞪了瞪眼,没敢说话。
“不行,这样肯定要打败仗。”公敛处父反对。
孟懿子用感激的眼神看看公敛处父,也没有说话。
“不行,我们不能就这么作罢。”阳虎还是坚持。
季孙斯和孟懿子都敢怒不敢言,他们都看着公敛处父,只有他能救命了。公敛处父没有说话,他在想怎样才能说服阳虎。
就在这个时候,孟孙的家臣苫夷大声叫了起来:“阳虎,你要是让两家的主人都落难的话,我发誓一定杀了你。”
苫夷是孟孙家的第一猛将,阳虎也有些怕他。
“嗯,那好吧,既然不能进攻,咱们撤吧。”阳虎竟然服软了,当然他也感觉进攻确实太冒险了。
当晚,鲁军撤退,避免了一场大败。
第二年,齐鲁之间又进行了两场边境战争,鲁国两战皆败。阳虎到这个时候明白了,鲁国的军力确实不是齐国的对手,自己的执政也许该从战争导向有所转变了。
“嗯,该找些人来帮助我治国了。”阳虎想,他想起一个人来。
孔子专心教书,这一天刚刚下课,听见有人在喊自己。
“孔老师,孔老师。”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回头看,一个陌生人站在自己面前,孔子不认识他。“我是阳虎的家臣,主人派我来,请您去一趟。”
原来,是阳虎的人,家臣都有家臣了。
孔子曾经被阳虎羞辱过,后来在季孙家则是阳虎的下属,那段时间阳虎对他也还不错,所以两人之间倒不算有过节,还算是同事过。
“阳总管找我什么事?”孔子问。
“主人看上了您的才能,想请您出来做事。”来人说。更具体的,他也不知道。
“那什么,恐怕不行。你看,我这么多学生要教,自己身体也不太好,老婆又快生了,麻烦你替我感谢一下总管,我就不去叨扰了。”孔子拒绝了,其实根本就没老婆。
孔子为什么拒绝呢?因为他总觉得阳虎这样“陪臣执国命”,名不正言不顺,不会干多长。
来人见孔子不去,也不能强迫,只好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昨天来的那人又来了,这次没有空着手来。
“孔老师,这头猪是我家主公送给您的,您一定收下。”阳虎派来的人带来了一头小猪,这样的礼物非常重了。
“哎哟,感谢感谢。”孔子客套了一番,收下了小猪。
对于阳虎送猪,孔子心中难免有些感激,毕竟人家执掌着这个国家,自己不过是个民办教师。人家两次派人上门,还送了一头猪,这说明人家看得起自己啊。
感激是感激,可是,去不去当阳虎的官呢?孔子前思后想,觉得还是不去比较理智一些。可是,即便不去当他的官,也不能得罪他啊,况且,人家对自己也不错。
孔子决定去阳虎的府上回谢,可是又怕阳虎当场要自己出来当官,自己恐怕就无法拒绝了。怎么办?
孔子决定找一个阳虎不在家的时间去阳虎家里,这样礼数尽到了,还能躲开阳虎。
几天之后,孔子探听到阳虎不在家,于是赶紧上路去了阳虎家。果然阳虎不在,孔子报了自己的名字,留了些感谢的话,又叮嘱阳虎的家人一定转达,这才心情轻松地回家。
俗话说:无巧不成书。
就在半路上,孔子迎头遇上了阳虎,躲都躲不掉。
这下,没办法了。
“伙计,你过来,我问你个问题。”阳虎对孔子说,明显带着霸气。孔子走近了些,听他说。“身怀高深的学问,却不为国效力,这是仁吗?”
“不是。”孔子低声说,没办法,阳虎的气场比自己强。
“想做大事却不抓住机会,这样的人算是明智吗?”
“不算。”
“日月飞逝,时不我待,伙计,抓紧吧。”
“好,我跟你干。”孔子被说动了。
“好。”阳虎很高兴,拍了拍孔子的肩膀,走了。
按《论语》。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诸途,谓孔子曰:“来,予与尔言。”曰:“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曰:“不可。”“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孔子曰:“诺。吾将仕矣。”
孔子是真的被说动了,他那颗潜藏多年的从政的雄心又被激发了出来。
“阳虎很真诚啊,值得跟他干。”孔子对自己说,可是,仅仅是这个理由不足以说服自己,所以他接着又说了:“其实,表面上是跟他干,实际上还不是在为国效力?”
当天晚上,孔子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当上了鲁国的大夫,每个人对自己都很尊敬。自己还代表鲁国出访宋国,去祖坟上祭祀了祖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