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刚刚打响,袁绍的烦心事就一桩接着一桩。他儿子袁谭为了彰显征讨曹操的正义性,借着迎接刘备的机会将北海隐士郑玄也“请”到了黎阳。郑玄乃是经学泰斗高贤大德,无论是不是自愿,来到军中毕竟是件好事,袁绍也很兴奋,设摆酒宴隆重接待。但不知郑玄是年纪太大还是偶染急病,喝着喝着酒突然伏倒在地,糊里糊涂就断了气!
一位响当当的大人物崩于军中,喜事变丧事,袁绍还得忙着给郑玄准备棺椁办理后事,不但败了兴致还搞得人心惶惶。崔琰、国渊等郑氏门生赶来奔丧,私下里指指点点,都不给他父子好脸色瞧。
好不容易把郑玄的丧事忙完了,长史田丰又来给他添乱。关于该不该出兵的问题已经争论了好几次,他仍然固执己见。如今路线确定了、兵马也调齐了、战鼓都敲响了,田丰还拉着袁绍的缰绳阻止出兵,说什么“曹公善用兵,变化无方”又是什么“今释庙胜之策,而决成败于一战,若不如志,悔无及也”,句句都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袁绍忍无可忍,命人将田丰押回邺城打入坚牢,这才别别扭扭率军离开黎阳城。到了大河之畔,袁绍差派颜良为先锋,当先渡河攻打白马。都督沮授也开始闹别扭,说什么“颜良性格促狭,虽骁勇,不可独任。”袁绍知他不赞成这次南征,因而不听他的话,按原计划渡河。
不料颜良刚刚渡河就得到探报,曹操兵进延津,意欲渡河北上从背后突袭。十年前各路义军讨董卓,袁绍自称车骑将军,与王匡屯兵河内,本可以渡过孟津直捣洛阳,就因为董卓暗渡小平津偷袭其后才功败垂成。那是袁绍举兵的第一仗,留下了深刻的教训。如今同样是在大河两岸,曹操又摆出了一模一样的战法,袁绍岂能无动于衷?他马上决定分兵,令强烈主战的郭图、淳于琼继续渡河,自己与沮授以及文丑、张郃、高览等沿河西进堵截曹操。一路上紧赶慢赶,可到达延津北岸时曹军已经撤向官渡,河对面只留下一座座烧毁的空寨……
袁绍举目望着对岸情形,抱怨道:“这曹孟德耍的什么滑头,我来了他却走了。”
军师审配却感觉良好,冷笑道:“曹操色厉内荏,必是被将军的威武之师吓跑了。”
“咱们中了人家的声东击西之计啦!”沮授见他们不晓事,愁得摇头不已,“曹操引诱咱们至此,必是趁机去解白马之围了。”此言一出张郃、许攸、韩荀等纷纷点头。
袁绍明知自己上当,却顾忌脸面不肯承认,矜持道:“如此伎俩又有何用?颜良坐镇前敌,淳于琼大军督后,谅曹贼也救不了白马,围城打援正中下怀!我料想……”
哪料这话还未说完,便闻马蹄骤响,自东面驰来十余骑,打着自家的旗号,渐渐奔近才看清楚,为首者竟是都督郭图。众人面面相觑,已预感到出了不详之事。
“启禀主公,大事不好!”郭图来不及下马就放声喊道,“白马之军遭曹操突袭,颜良将军战死了!”
颜良是河北第一勇将,听说连他都战死了,众将皆显慌乱。袁绍怎么也想不明白,把马鞭往地上一摔,气哼哼道:“大胆曹贼焉敢欺我……还有,你们是怎么搞的?这么多兵竟挡不住他,真是废物!”
不待郭图解释,沮授就先苦笑道:“这还用问吗?必是颜良好勇斗狠疏于防备,加之大队人马渡河缓慢不及援助。这个渡河计划真是漏洞百出啊……”
袁绍以为沮授讥讽自己,狠狠瞪了他一眼。张郃见气氛不对,赶紧插了话:“主公,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袁绍恨曹操恨得咬牙切齿,甩脸问郭图:“大军现在如何?”
郭图咽了口唾沫,翻着眼皮道:“正由淳于将军统领向这边转移,在下先行一步向您报讯。另外有斥候禀报,曹操已动员白马县百姓南撤,可能要弃城了。”
听说曹操虽胜而退,袁绍又是信心大长:“哼!曹操不过是一时侥幸,还不是畏惧本将军的威力?”他伸手一指对岸,“速速过河!就在延津渡河直捣官渡,我非把曹操打得体无完肤不可!”
半天没说话的许攸一阵皱眉,插嘴道:“主公啊,淳于都督大军未到,是不是等他来了,咱们再……”
“不必了!”袁绍打断他的话,“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现在渡河说不定还能堵截到曹操呢。”
“我劝主公再考虑考虑。”沮授明知他对自己大是猜忌,但为了河北十万儿郎的性命,还是苦口婆心地劝道:“胜负变化,不可不慎。主公若执意要战,不妨屯驻此间,分兵进取官渡,这样前军不利还可设法救援。如果全军过河,一旦战败如何逃回河北啊?”
袁绍听这话里话外全是败仗,气得浑身哆嗦,右手紧紧攥住剑柄,但终究不敢把他如何。沮授与田丰不一样,他曾任总监军,平公孙、败张燕广有功劳,又跟张郃、高览、韩荀等将关系甚好,若是把他杀了或者囚禁,那些将领定会不满。
许攸见袁绍不说话,还以为他心思活了,又谏道:“沮都督所言不无道理,颜良之勇尚且战殁,咱们还是慎……”说了一半就见袁绍刀子般的眼光朝自己扫来,赶紧把嘴闭上了。但是张郃、高览、韩荀等将还是摇头不语,依旧无人影响渡河的决定。
郭图是坚决主战的,翘着胡子向大家解释道:“白马之败不过是无关痛痒的小得失,听说曹操赢得侥幸,是个手擎大刀的红面武夫突施暗算刺死颜良,他们才勉强解围的。这样偶然的事绝不会再发生,咱们渡河没有问题!”
刘备没有参与讨论,他身为寄人篱下之将,凡事三缄其口,站得远远的留神倾听,可这会儿听到“手擎大刀的红面武夫”,心头不禁一震,马上想到了失散的关羽。对刘备而言自然盼着袁绍快些打曹操为自己报仇,现在似乎又有了关羽的消息,他按捺不住兴奋,信马来至众人近前拱手道:“大将军,末将也有几句话想说,又恐冒犯各位,不知当讲不当讲。”
袁绍虽看不起这个常败将军,但见他说话很客气,便也以礼相待:“刘使君不必客气,畅所欲言便是。”
“诺。”刘备面带莞尔向诸人作了个罗圈揖,这才慢条斯理道,“在下贫贱出身自不量力,但征战天下十余载,所谋者即是匡扶汉室复兴社稷。无奈兵败城失妻子离散,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四海之大却无立锥之地。多亏大将军垂怜,招我至此才得脱险境,在下深感天高地厚之恩,自当全心竭力以效驱驰……”这几句话把袁绍说得美滋滋的,手捻胡须不住微笑。刘备见他高兴,赶紧趁热打铁,“如今曹贼霸占朝廷欺凌天子,凡我大汉正义之臣皆当奋勇向前斩奸除恶,上报祖宗下安黎庶,中成自身之功名。大将军威震四海德追孔孟,以拳拳报国之心兴兵至此,我等就该甘效犬马争相破敌,怎可犹豫不定推脱不前呢?我刘某人表个态……”他跳下马,跪倒袁绍跟前,“备虽然不才,愿意率先渡河追击曹贼,辅佐大将军力挽狂澜建立奇功!”
袁绍见他这番举动简直喜不自胜,立即嘉奖道:“好!刘使君愿率先渡河,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大汉功臣。”
诸将见他们把调子定得这么高,有唱的有和的,似乎谁不过河谁就不是大汉忠臣似的,哪还敢再反对,只得情不愿意不顺地表态:“我等也愿渡河。”
沮授见大势已定无可更改,望着滚滚黄河连连叹息:“唉……上盈其志,下务其功,悠悠黄河,吾其不反乎!①”
袁绍听他还敢说丧气话,实已忍无可忍,喝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诅咒我军全军覆没吗?”
“不敢。”沮授无奈地摇了摇头,“陈力就列不能者止,在下庸才,自度不能指挥兵马战胜曹操,请主公允许在下辞去都督之职吧。”
此话一出不论主不主战的都很不满,审配第一个反对:“大敌当前怎可临阵换将?沮都督不可如此!”
韩荀也道:“沮兄怎能推卸责任啊?即便不同意渡河,大将军有令也当求同存异。由你统军掌握进退,兄弟们心里还有些底气……”
连郭图都看不过去了:“你要辞职当早言语,现在大军要渡河了才说,这不是惑乱军心吗?这绝对不行!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
沮授一半是伤心一半是赌气,任别人怎么劝,就是坚持不干了。袁绍的火终于给斗上来了,厉声喝道:“谁都别劝了,不干就不干吧!少一个人仗就不打了吗?郭公则,从现在起他所部兵马全部归你调遣!”对于这个决定,大家都不高兴。郭图虽然坚毅果敢,但有时过于偏激,性格又忒阴狠,因而高览、张郃等人不愿与他共事;而郭图也知诸将与沮授相厚,未必肯听自己号令,这个差事不好当。两头都不大乐意,但袁绍偏要这么安排,有什么办法呢?他怒冲冲指着沮授鼻子道:“你不干了也别打算轻闲,本将军降你为参谋随军听用。你休想回邺城,跟着我渡河!”
“大将军息怒,”刘备赶紧打圆场,“还是速速安排要事吧。”
袁绍缓了口气才道:“刘使君勇气可嘉,但你东西转战多有劳苦,还是叫文丑为先锋第一个渡河吧。”他不放心刘备的能力。
刘备一门心思要寻关羽,哪里肯罢休:“大将军,您莫要误了我一番壮志啊!”
“刘使君不要争了。”郭图道,“我看这样吧,文丑率骑兵先渡河,您督后队步兵相助,你们相互配合还能更稳妥一些。”
刘备还欲再争,袁绍却一挥手道:“就这么定了!舟楫下水,先锋文丑速速渡河,刘使君第二个。你们到对岸后马上向东,兴许还能截击到曹操。其他各部兵马排好队伍依次渡河,去给淳于琼送个信,叫他快点儿过来。”
张郃还是觉得不妥:“主公啊,渡河我不反对,但是咱们可不可以分兵几路绕击曹操之后?”
韩荀也道:“在下愿率领一彪人马进取河内,绕道杜氏津……”
“没必要!”袁绍一口否定,“打仗就要打硬的,只要破了官渡,豫州之地望风而降!咱就全力以赴跟曹操干!”
许攸忽然想起一件事,奏道:“即便大军渡河,咱们也得留些人马在北岸接应啊。”
“就让蒋义渠一部留下吧。”袁绍定了片刻又补充道,“鲜于辅一部也留在河北。”他还是对幽州旧部怀有芥蒂,不准鲜于辅到前线,以免临阵倒戈。
“这不好吧。”高览腆着肚子道,“并肩作战越打越亲,叫幽州兄弟们一块上,兴许打完仗我们就成哥们了呢!”
袁绍白了这个粗人一眼:“你晓得什么?一切听我安排。”
诸将见他一意孤行,都暗暗咋舌,扭头看沮授。这位大参谋已是心灰意冷,双目空洞地望着大河上的舟楫,似乎什么也不关心了,而文丑已经迫不及待领兵上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