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劫后余生的四千安西败军到达疏勒时,怛罗斯惨败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西域。无论胡商还是汉民,都被这场令安西精锐尽失的败仗深深震撼。对他们每个人来说,如擎天巨柱般的大唐居然也会被击败,而且会败得如此之惨,实在是不可思议。
精疲力竭的高仙芝,未等在疏勒军府里睡个觉,便被边令诚搅得心力交瘁。这个死宦官在征战时安居疏勒观战,此时却急不可耐地跳将出来,摆出一副公正无私的样子质问高仙芝“何以报天子”,全然不记得平日里得了多少好处。程千里、毕思琛等也趁火打劫,不仅早就拟好了党伐的奏疏,还伙同不少失势的安西旧臣和民间士绅,一起发难,要求严惩战败者,以上复天子之重托,下偿将士之亡魂。虽未明言,但矛头直指高仙芝。而背负战败之耻的高仙芝,饶有百舌,也难辩一言,只得闭门不出,以避抨击。一时间,安西诸将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
“边令诚之意,是找一个替罪羊罢了,绝非有意针对将军,”封常清在高仙芝面前依旧坐得笔直,在他脸上看不出丝毫疲惫,要知道,他可是刚从数百里外的龟兹星夜赶来的。“怛罗斯战败,且不论其他,边中使敢说他无半点过失?将军统军安西,边中使可谓力荐,如此种种,朝廷若要追究,他作为安西监军岂有置身事外之理?”
高仙芝的眼睛布满血丝,他哼了一声,举起酒杯示意封常清继续往下说。
“正如长安街头无赖小儿言,如今将军与边中使正如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离不得谁!监军不过色厉内荏,力求自己摆脱干系而已,与程千里、毕思琛等趋炎附势之徒不可混为一谈。”封常清的每个字都说得很慢,语调也很平缓,但在赵淳之听来,却犹如一把把冰冷的钢刀,从容不迫地插进自己内心深处。和封常清一样,他也是风尘仆仆刚刚赶到疏勒,不过他是奉李天郎之命回来向高仙芝禀报军情的,同时索要侧戎军急需的马匹粮秣。而李天郎和他那百余人鬼不分的残兵败将,如今正艰难跋涉在东归的漫漫长路上。可是现在主将关心的,却不是这些九死一生将士的死活,而是官场的倾轧和争斗。一切都显得那么诡异,那么龌龊,甚至商议的地点,也不是在军府,而是莲香楼这样的青楼女肆!
不知为什么,如此机密的商议,高、封二人丝毫没有避讳脸色惨白的赵淳之。
“怛罗斯之败,败于失天时地利人和,将军先能重创贼军,后即受挫也能威慑贼子,保我军从容退之,其能不在卫青霍去病李卫公之下也!”封常清替高仙芝重新斟上酒,看了如坐针毡的赵淳之一眼,继续说道,“如非葛逻禄胡贼临阵作乱,将军至少可与大食旗鼓相当……可惜,可惜,淳之以为如何?”
赵淳之讷讷道:“确如封使君言,我等与敌接战五日,虽有折损,然贼死伤数倍与我,李将军之侧戎铁骑屡败敌军引以自傲之劲骑,大食人实也岌岌可危也!可恨那葛逻禄胡贼……”
“李将军?哼,如若没遇上龙风,想必李天郎之精骑是不是还能扭转乾坤啊?”封常清的胡子突然神经质地抽动起来,“好个李天郎啊!”
赵淳之喉咙骤然苦水泛滥,不由得住了嘴,他隐隐感觉到,今日商议的关键,终于浮出了水面,他不禁打了个寒噤。对面高仙芝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直直地落在赵淳之脸上,如一把无形的手,猛然掐紧了他的咽喉。
“违抗将令,擅攻敌阵者是他;结交葛逻禄胡贼,混淆胡汉者是他;有辱将军奇袭之重托,丧兵沙海者还是他!”赵淳之似乎听见封常清的牙齿咬得格格直响,他瞪大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封常清口沫横飞,甚至激愤地拍案而起。“历数种种,怛罗斯之败居然离不得李天郎!本判官细察多日,诸般蹊跷,与李天郎绝非巧合,某以为,若论怛罗斯败绩第一罪人,当属李天郎!”
赵淳之不仅惊骇,而且完全糊涂了。
李天郎是怛罗斯败绩的第一罪人,这这这,简直是……
“但若大唐护无可护,天子毋庸你护,你便若何?”李天郎话中的深意,赵淳之一下子明白了不少,但是他带着一丝侥幸,将目光投向高仙芝,他绝望地发现,高仙芝眯了眼睛,正在微微颔首,赵淳之几乎发起抖来,脑子里嗡嗡乱叫,封常清后来说了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雪玉儿看到赵淳之踉跄着从屋里走了出来,她笑着迎上去请安,而这个平日潇洒英武的少年却只是目光呆滞地看了她一眼,像丢了魂似的跌跌撞撞地跑开了。端着酒具的雪玉儿向虚掩的门看了看,跳动的烛火中,封常清正向高仙芝递上一卷文书,低声说着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将赵郎君吓成那样?凭直觉,雪玉儿知道肯定发生了非同小可的大事。
“好个李天郎!好啊,居然短短时间便将此少年浸淫若斯,你注意到赵淳之的眼神么,他真的被你吓到了。”高仙芝的话幽幽然飘了出来,雪玉儿别的没怎么听清,李天郎三字却听得真切,不由一愣。把门的牙兵将她拦住,一边装模作样地检查,一边顺手在她身上捏了两下。雪玉儿看着这些毛手毛脚的牙兵,心中暗笑,索性媚眼如丝,蛮腰轻摇,三下五除二,疏勒第一胡姬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几个牙兵弄得神魂颠倒,哪里还有心思查她。游刃有余应付牙兵的同时,雪玉儿一双耳朵却支得老高,直往内厅去。
“将军让赵淳之担当此任,是否……”
“常清当了一回诽谤小人,可觉内疚?”高仙芝没有回答封常清的疑虑,他垂眼看着手里的文书,那是封常清拟好的归罪李天郎的长篇大论。“可否想到此举在安西将造成怎样的轩然大波?淳之之骇,不过皮毛。”
“封某对不起李天郎,然对得起大唐!大唐可以没有李天郎,却不能没了将军!大唐虽名将如云,然通晓安西军政,精熟西域事者,唯将军一人!如今虽有怛罗斯初败,我安西元气未伤,假以时日,必重振雄风。届时率军反攻,讨平大食,一洗前耻而治安西者,非将军莫属,此所谓大唐万世基业也!”封常清的神情还是那么平静若水,“李天郎非某有意中伤,而是大唐需要,无李天郎之罪,无以救将军,无以抚安西,无以安大唐!比起这些,封某蒙宵小之苦,李天郎受叛贼之冤,犹如泰山之比沙砾,浩海之比水滴也!”
高仙芝深深吸口气,拿着文书,将身体慢慢向后靠去。整个安西,除了李天郎,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合适的替罪羊。忤逆之后,埋骨葱岭的圣命;纵容混于胡人,招恶汉将的不智;得罪宦官,不容胡贵的失算……
“雅罗珊,李天郎,将军虽惜其勇才,然却非舍不可,此危亡之时,切不可有半点妇人之仁!”封常清重重地说。
舍了他,可以不惊动朝廷,不开罪汉臣,既安抚了嚣闹之异党,也顺了边令诚之意。但是,这么做,就一定能够让自己躲过这一劫吗?对吃败仗的边塞大将,不管他以前的功劳有多大,朝廷从来就不会手软——前有拔齿受辱的黑齿常之,后有落寞忧亡的王忠嗣……高仙芝干咳了一声,心里一寒,封常清,正如他自己所说,和自己才真的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竭力要抛出李天郎,并不完全像他说的,是为什么大唐,这个封瘸子,把个卑劣之事也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也算一绝!也难怪彻底吓倒了少不更事的赵淳之,不知道这小子……
“谁?”高仙芝厉声喝问。
门吱呀一声,雪玉儿笑面如花,出现在门口,“给两位使君温的酒,想必来的正是时候。”
“原来是你这妖精,”高仙芝展颜笑道,“来和本使喝上两杯罢!”
“高使君可不是一般的客人,要不奴家再叫上几个媚丽胡姬,轻歌曼舞,让两位使君好好畅饮一番如何?”雪玉儿用酒盘推开案几上的文书,叮啷一声放好了羊脂白玉的酒具。
“罢了,再美貌的小娘子,也比不得你雪玉儿啊,就你吧。”高仙芝呵呵笑着,顺手将文书移到了几下。
在雪玉儿的娇笑和歌声中,三人共饮了几杯,封常清推说连夜疾行,神劳体乏,草草告辞。而一向极少饮酒的高仙芝今日却一杯接着一杯,直到喝得烂醉,伏案鼾睡。
“使君,使君?”雪玉儿柔声唤道,用手推推浑身酒气的高仙芝,见他未动,便伸手去拿几下散落的文牒。高仙芝鼾声突然中断,雪玉儿吓得缩回手来,碰倒了桌上的酒杯。酒杯发出一声悠长的声响,沿着案几滚动,残存的酒液由此划出一道弧形的曲线。整个房间都为之凝固,直到高仙芝耸了耸肩膀,喃喃咂嘴,鼾声重又响起。雪玉儿手捂胸口,大气也不敢出,一抹冷汗刷地沁出额头。私看官文,本就死罪,更不消说是事关机密的官文了。我为什么要为他冒性命之险?
雪玉儿腰身慢慢软了下来,我是他什么人啊,他不是有那个神花公主么,人们都说她又美丽又聪慧,是不是把那男人的心都塞得满满的?里面有那么一丁点地方留给我么?雪玉儿一时有些呆滞,天蓝色的明眸扫过屋子,这里曾经是她和那个男人的香巢,他们一起在这里度过了无数美好的时光。是那么的美好,美好得差点改变了自己的一生!在高仙芝此起彼伏的鼾声中,雪玉儿闭上了眼,整个儿被回忆湿润,细长的红色指甲深深地陷进了紧握的拳头……
“李天郎”,几案下半展的文书上,这三个字在明亮的烛光里跳动,仿佛有某种弯曲诡异的灵性。雪玉儿认不得字,更认不得汉文,但唯有“李天郎”三个字,她却是记得再清楚不过。她最后看了眼高仙芝,咬咬嘴唇,迅速伸手拾起了官文。
“张淮钜,把那件貂皮毯子拿来,将军要用!”雪玉儿开门吆喝着,守门的牙兵顺势伸头看了看醉倒的高仙芝,又看看捧着毛皮来的少年,马马虎虎搜了身,让他自行进去。
雪玉儿夸张地收拾着酒箸桌几,又服侍高仙芝在榻上躺下。那官文却已展开在张淮钜手中。张淮钜没看两行,便“啊”地惊叫出声,吓得雪玉儿赶紧捂住他嘴,令他悄声念与她听,很快,两个人的脸都渐渐发起白来。
阿史那龙支的毡帐在城外十里外,那里跃动的火光依稀可见。拿着高仙芝将令的赵淳之刚出城门便勒住了马,他喘着粗气,面容扭曲着向军营处眺望。高举火把的白小胡嗫嚅一阵,什么也没敢问。忽然,赵淳之猛地拨转了马头,一言不发地重又入城,飞马向疏勒城的西北角疾驰。
未等开门的马大元说话,似乎浑身都鼓满气的赵淳之便将这位老卒弹了开去。当他风风火火推开正厅门,满头大汗的张淮钜正一字不差地将官文最后几句背完。
见赵淳之冒然闯进,阿米丽雅用眼神止住几欲发难的马大元和张淮钜,面色不改地对赵淳之笑道:“原来是赵郎君深夜造访,想必有极要紧之事,可乃事关奴家夫君?”
真不愧是神花公主,雅罗珊之妻!公主的镇定使赵淳之又惊讶又佩服,他定定神,行了个大礼,终于使自己冷静下来:“这位小哥说的,句句是实,夫人如今能做的,就只有一个字:走!”
“走?离开大唐?”阿米丽雅站起身来,袅袅婷婷为赵淳之和张淮钜分别斟了杯茶,眉间神色凝重起来,“我夫君生是大唐之人,死为大唐之鬼,要他离开大唐,除非太阳西出,江河倒流。”
“非李将军有负大唐,而是大唐容不了李将军!”赵淳之心里明白,就是枉死,李天郎也会选择死在大唐的屠刀下,可是,这样的死法不应该属于雅罗珊,大唐的雅罗珊!“请夫人劝将军忍辱负重,且避一时吧,也唯有夫人,能说服将军了,也许时过境迁……”
“赵郎君真是肝胆相照的好男儿,我夫君也算未看错,淮钜,记着,男人就该这么当!”张淮钜点点头,眼睛骨碌碌乱转,看看赵淳之,看看公主,又看看用独臂紧张握刀的马大元。“说走就走,哪有这般容易,这里是家啊,”阿米丽雅的声音低沉下去,“是我和李郎的家。”
尽管对高仙芝和大唐并无太多奢望,但是如此绝情绝义的抛弃还是令阿米丽雅震骇,要不是亲耳听见,加上那墨迹未干的剿杀将令,她也不会相信这是真的。
皎洁的月光下,公主的轻纱显得非常朦胧。她背过身,仰望窗棂处那轮皓月,发出一声令人心碎的叹息。赵淳之知道,这声叹息不仅是为公主自己而发,更是为李天郎而发。被自己忠贞和挚爱的大唐所抛弃,那是怎样的痛苦和凄凉啊!赵淳之捏紧了自己手中那汗涔涔的将令。
擦干眼角的泪,阿米丽雅回过身来,冲赵淳之深深一礼:“阿米丽雅谢谢郎君了!此大恩大德,奴家连同夫君小儿,永生不忘!郎君为此极冒风险,事已至此,也是仁至义尽,郎君请自去,奴家自会安排。”
“夫人这会还说什么客套话!”赵淳之再次为公主的镇定从容所折服,“现今唯速速出城,尽早与李将军汇合。此时已过巳时,四门皆闭,非有军令不可过,赵某既然决心已下,岂会半途而废,袖手旁观!且让在下送你们平安出城!”
与此同时,雪玉儿正看着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高仙芝,用那卷文书轻敲着案几,嘴角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笑容,哼着她听不懂的高丽小调。
睡梦中的纱米娜,被裹得紧紧的,背在张淮钜身后。阿米丽雅、马大元、哥丽、查默干等都着安西军士装束,只带必需之物跟随赵淳之连夜出城,悄悄往西去。绕过阿史那龙支的突厥军营,一行人加快了速度,很快将军营和灯火抛在了后面。
“郎君,千里相送,终有一别,留步吧。”阿米丽雅扫了一眼酣睡中的女儿,张淮钜以出乎人意料的老练神态点点头,示意一切正常,还用胡语低声和哥丽说了些什么。阿米丽雅释然,转首冲赵淳之继续说道:“郎君大恩,奴家代夫君小儿谢过,自当永生铭记,我等就此告别吧。”
“夫人,你们打算往何处去?”这是赵淳之最后问阿米丽雅的话。
“去寻夫君……”看不清公主的神情,但她的声音骤然变得非常悠远,仿佛一缕随意的夜风,“和他生死在一起……”
“我是说,你们会在哪里安身?回小勃律么?”赵淳之实在想不出李天郎能够去哪里。
“去哪里不重要,只要全家在一起,去哪里都是一样,”阿米丽雅一定在黑暗中微笑,“西域很大,草原绿洲,戈壁雪山,到处都可以安家。”
赵淳之默然,他向公主施礼告别,眼眶居然阵阵发热。别了,李天郎,别了,雅罗珊。赵淳之握着高仙芝的将令,看着公主一行逐个消失在黑暗中。
良久,赵淳之才从马鞍上直起身,公主一行早就不见了踪影。他仰望群星璀璨的夜空,觉得胸中郁闷无比,一时茫然,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所敬仰、所信仰和所追求的,是否还有意义。旁边的白小胡忍不住道:“郎君,接下如何是好?”
赵淳之低下头,一下子萎靡下去,嘴里喃喃道:“英雄,英雄,大唐万里疆土,容不下李天郎三尺埋骨之所!悲哉,悲哉!罢了!白小胡,遵高大将军令,明日卯时,征突厥兵拿李天郎问罪!”
尽管与李天郎素来有隙,但得知高仙芝派遣自己去捉拿李天郎,阿史那龙支还是一万个不愿意。
倒不仅仅是因为李天郎武艺高强,手下还有一帮万夫不挡之勇的死士。而是他明白,自己这个恶人做得太大了,得罪的不仅是众多敬仰李天郎的汉军将士,连那些胡人同族也必视他为忘恩负义的奸贼。到时候自己的日子将极为难过,一旦犯了众怒,高使君说不定顺带将自己也一并收拾了灭口。不然,他明明知道赵淳之这个小兔崽子和李天郎是一丘之貉,还叫他来监督执行捉拿李天郎的差事,这不明摆着要我顶缸么!阿史那龙支偷偷看看身侧的赵淳之,赵淳之注意到了,回望一眼,目光一对,两人各怀鬼胎,又各自尴尬闪开,但不约而同将行军的步伐缓了下来。
出发后的第五天,赵淳之和阿史那龙支与赵陵带领的四十余归骑遭遇了。涕泪滂沱的赵陵道出了一个令两人都大松一口气的消息:李天郎白石岭退敌后,身受重伤,又引发多年旧创,虽极力救治也不得幸免,终在离疏勒百余里的地方吐血身亡……
阿米丽雅和李天郎的左手十指紧紧相扣,两人久久互相凝视,黑色的瞳孔,绿色的瞳孔,在静静的毡帐里交织出外人无法体会的柔情蜜意。这对异族情侣,就以这样的方式缠绵了一夜,直到启明星出现在天际。李天郎伸手轻抚熟睡的女儿,连日奔波的劳累和乍见父亲的兴奋之后,孩子很快便进入了梦乡,纱米娜睡得很熟,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她一定在做一个甜美的梦。
阿米丽雅幸福地微笑着,将身子往自己男人胸膛靠了靠,闭上眼呢喃道:“真好,我们一家又团聚了,好险啊,差点我们就咫尺天涯了。”
一缕凄凉的笑容挂在李天郎的嘴角:“娘子有没有想过,尔等脱险,尽皆高使君之授意与精心安排?否则,纵有淳之舍命相助,尔等也是插翅难飞。”
阿米丽雅身体猛然一个寒战,她脸色惨白地直起身,惊惶地抱住李天郎肩膀:“怪不得我觉得诸般险境如此顺利,原来……天哪!确实过于蹊跷,过于幸运了!”公主瞪大眼睛,绿色的瞳孔里布满恐惧,“那我们岂不是难逃厄运!”
“厄运?”李天郎消瘦的脸上绽开令人发毛的笑意,阿米丽雅的眼睛骤然凝固起来,她注意到李天郎的整个人都炙热起来,甚至耳朵根子后面,都泛起了怪异的红潮。“厄运?”李天郎重复了一遍,站起身来,不由自主握紧了拳头。“不如说是宿命!呵呵,我李某最后一战,岂可再容你玩弄于股掌之间!”李天郎的表情看上去仿佛就要跃马挺枪去决战沙场,“高仙芝啊高仙芝,娘子,高使君之意,还是有意放我自去,以应埋骨葱岭之宿命而已!也真亏他处心积虑,机关算尽啊!李天郎怎么个死法,他居然也如此费心!呵呵,以我李某一人之必死宿命换来安西之复兴,众弟兄之平安,划算,划算,真不知该怎么谢他才好,不过这次高使君也太聪明了些!”
阿米丽雅抓紧了毡毯,死死地盯住失态的李天郎。
“既然如此,我李天郎偏生不领你这个情,偏就不走,反自回都护府伏诛,看你算不算得到!嘿嘿……”李天郎笑啊笑啊,笑出了眼泪,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公主的脸在笑声中渐渐变得跟天山冰岩般冰冷坚毅,只是目光落在熟睡的纱米娜粉嫩的小脸上时,闪过一丝痛苦的抽搐。
“将军,你若枉死,上对不起苍天之列祖列宗,下对不起地下之兄弟亡灵,更别说与你生死与共的部属和妻儿!将军之死,换来的不是壮怀激烈,而是遗臭万年,万万不可!”说话的是马大元,看来他已经在帐外听了多时。“将军要死也可,我等陪着便是!”说罢一撩毡门,外面黑压压跪了一地的士卒。
赵陵刷地拔出横刀,往脖子上一架,朗声道:“我等跟随将军出生入死,尽为生死之谊,既然立誓同生共死,大丈夫决不食言!”
“同生共死,决不食言!”一片利刃出鞘的声音,侧戎军的将士历来只会用行动来表示他们的决心和忠诚。上百把横刀齐刷刷架在肩头,寒光四射的刀锋上,是上百颗倔强挺立的热血头颅!
接着是死一般的寂静,朝霞微绽的黎明顿时犹如冰封之三九。张淮钜浑身都禁不住发抖,一张脸变得惨白,他真正被这样悲壮惨烈的场面给吓到了。
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李天郎几乎是蹒跚着走出毡帐,他那劈斩过无数头颅的手同样在剧烈地颤抖,“各位弟兄,你们在逼我李某么!”手虽然在抖,但拔刀的速度依旧很快,“不,将军!”马大元的独臂不顾一切地搂紧了李天郎,“撒手!”“不,将军!”“不,阿大(意即父亲)!”凭李天郎矫健无敌的身手,他不可能受制于残废的马大元,但是他真的没能摆脱,因为,纱米娜不知什么时候醒来,又不知什么时候死死抱住了他的腿。
“将军!”赵陵等众将士齐声哀求。
“阿大!”纱米娜的童声充满惊恐和依恋。
“夫君!”公主将丈夫和女儿一起抱住。
李天郎的视线渐渐模糊,所有人的面孔,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都仿佛飞旋狂舞起来。他很想大声嘶吼,喉咙却哽咽发不出声;他很想展臂勃发,腰肢却力道全无。
“腾!”李天郎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地,一行眼泪也随之重重地砸进赤黄的安西土地……
雅罗珊李死了,李天郎死了!
没有了大唐,他确实死了,失去了大唐的灵魂,不管是雅罗珊李还是安西戎将李天郎都不复存在了。
他死后,必将埋骨葱岭!
心若死灰的李天郎剩下的选择还能是什么呢,只有远走西域,不再归唐。将士们都愿随他去,但李天郎称有家室者必回,大唐可以不归而家不能不回,大唐也许不可保而家则必卫。
赵陵将补好的红色鹖鸟军旗跪送李天郎。“将军既去,此旗失魂,留者无用,不如永随将军!”
李天郎迎风展旗,两行热泪,潸然而下。突然他暴喝一声,将旗帜重重往地下一扔,拨马掉头而去。倒是独臂的马大元和张淮钜忙不迭地跳下马来,重新将旗拾起,仔细卷好由张淮钜紧紧抱在怀里。马大元的脸布满沧桑和老迈,他眼角湿润,和赵陵等一一点头示别,随李天郎而去。
远处,一架马车和马车中的阿米丽雅也冲跪立一片的侧戎军将士挥手告别。再见了,雅罗珊的勇士们,再见了,大唐!
“我等送将军!”赵陵嘶声吼道,泪水模糊了铮铮铁汉的双眼,“弟兄们,唱朔风飞扬曲!”
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
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朔风飞扬兮,苍穹飞雪。
旌甲蔽日兮,笑与君决。
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
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
赴水火兮,敢迟留!
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
杀尽贼子兮,觅个封侯!
歌声直冲九霄,壮怀激烈,巍巍群山呼应,天地不绝。
西域之秋,荒原肃杀,烈日吐箭,朔风飞扬。只见李天郎那队渺小的人马卷起漫天黄尘,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大漠深处。
朝廷的诏书很快下来了,天子对怛罗斯战败虽然极为不悦,但是也没有过多责怪高仙芝。还同意了他的举荐,让封常清继任安西节度使。带着俘虏和虏获归朝的高仙芝不知用什么办法又让皇上龙颜大悦,让他官拜开府仪同三司,寻除武威太守、河西节度使,代安思顺。但安思顺急奏群胡割耳捴(zǒng)面请留,监察御史裴周南等明里暗里上奏撮合,使安思顺得以留任,而只扔给高仙芝一个右羽林大将军的虚职。直到安史之乱起,已在长安城里过了将近四年安逸奢华却又寂寥平淡生活的高仙芝重新被朝廷启用,带着数万临时招募的市井之徒赶往危在旦夕的潼关战场。不过这一次,他败得比怛罗斯还惨,不仅失了潼关,还和老搭档封常清一起,被监军边令诚用纵横安西的陌刀砍了脑袋。
如此结局恐怕是这位威震西域,决死效命唐帝国的高丽将领做梦也想不到的。而最后的安西精兵,为勤王分赴中原,他们的到来,曾为因渔阳鼙鼓而岌岌可危的平乱战事带来某种希望。著名诗人杜甫在《观安西兵过赴关中待命二首》中欣欣然道:
四镇富精锐,摧锋皆绝伦。
还闻献士卒,足以静风尘。
老马夜知道,苍鹰饥著人。
临危经久战,用急始如神。
奇兵不在众,万马救中原。
谈笑无河北,心肝奉至尊。
孤云随杀气,飞鸟避辕门。
竟日留欢乐,城池未觉喧。
只可惜安西精兵也没有能够挽救盛极必衰的大唐帝国,随着李嗣业战死疆场,安西军也在内乱中消耗殆尽,埋没在了浩瀚的历史尘烟里。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历史往往不过是强权者手中的玩物。齐雅德将军打了大胜仗,欢天喜地当了外乌浒河总督,却为其顶头上司阿布·穆斯里姆所杀。阿布·穆斯里姆自己也没得到好结果,他为推翻倭马亚王朝,建立阿拔斯王朝所立下的功勋已经足以招致嫉妒,终也逃不过被杀的命运。倒是在怛罗斯被俘沦为大食人奴隶的杜环,鬼使神差,居然在周游了大唐鲜有人至的西方后,能够活着回到大唐,著书立说,讲述他离奇的历险故事,细数大唐给西方带去的造纸术、火药……
而当年威震西域的李天郎,更是早就在朔风飞扬之中蒸发,被人世遗忘,彻底地遗忘……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