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初升,云蒸霞蔚。
李天郎勒住战马,向远处大食军营方向望去。遵照高仙芝的命令,他带领飞鹘、雕翎和伊质泥师都三团轻骑警戒战场,以利大军渡河重新结阵扎营。
决战终于开始了!
太阳从遥远的雪山后面升起,云涛雾海中露出灿烂通赤的红日,红日又编织出紫色的薄纱,架起一座长长的五色彩桥,飘渺于细弱游丝的晨蔼之上。这是西域旷野特有的宏大而神奇的景观。李天郎被眼前这个壮观景色吸引住了,久久站在那里眺望。
一阵悠长的祈祷声划破沉寂,如一张细腻的丝幕,随着阳光在天地间播散开来。一小队正在逡巡监视的大食骑兵翻身下了战马,弃了刀枪,恭恭敬敬地拜服在地,全然不顾武装到牙齿的敌军就在不远之处。在他们更西边的地方,飘扬的新月旗下,一起跪拜行礼的大食人在大地上卷起一片黑色的波澜。
大食人的晨礼开始了。
几乎与此同时,大唐军营里的金鼓发出了滚雷般的轰鸣。
今日不仅全军点卯,而且高大将军将亲自为前几日立功的将士授勋犒赏,可以想象那是怎样一个群情激昂、万众振奋的场面。昨晚人人都吃到了行军以来最丰盛的一餐,香喷喷的面馕和滴油的羊肉让全军将士敞开肚皮吃了个饱,每队甚至还有一坛酒。今早起来,即使是先行开拔的侧戎军,每名战士麸袋里也装满了馕和肉干,羊皮水囊也都灌好了水。大家都知道,酒足饭饱之后,也许将是前所未有的一场辛苦鏖战,也许一整天都不能坐下来喝口水,吃口饭!
“呜呼——”
“大唐!大唐!”
李天郎回头望望大营,抿紧了嘴唇。
云开雾散,阳光洒在交战双方所有人的身上,勾勒出无法言述的赤红轮廓……
大唐天宝十年(公元751年)七月,大食和大唐两大帝国军队之间的交锋终于开幕了。
三万唐军分头跨过了怛罗斯河,逐一进入战位。清澈的河水被几万只马蹄搅得泥浆翻滚,浊浪滔天。漫山遍野的旌旗,成片闪耀的衣甲,遮天蔽日的烟尘,雄壮高亢的战歌。人喊马嘶间,每一个战士都被这浩荡的进军阵势所震撼,为自己能是其中一分子感到无比自豪骄傲。连李天郎也不由自主地深深感动,除了大唐,谁还能有这样一支铁军!
要是说上次扫平朅师时,“六花阵”因操演不熟而作用有限的话,这次高仙芝摆出的“六花阵”就是实实在在的精熟战阵了。
当他以三万人合练六花阵时,选择纵横各一千两百步的场地作为地界;每阵又分为两个梯队,共占地纵横各四百步;“内环之圆”,即中军居中;从而使整个阵地构成一个九宫格的格局。每阵又要求掌握方、圆、曲、直、锐五种阵法,从而形成“大阵包小阵,大营包小营,隅落钩连,曲折相对”的布局。此阵法中各阵都可沿着九宫格的格局有秩序地调动,正所谓“教士尤布棋于盘,若无画路,棋安用之”。三万番汉战士在平坦的怛罗斯荒原上有条不紊地摆开阵势,形成一朵巨大的钢铁之花。凤翅营居前而中,后面是虎贲营,他们的两侧是保大军的左右解射营,骁果营,鼓锋营等,两翼后方集结了侧戎军、安西军以及玄甲营大批精锐轻重铁骑。中央是牙兵营、拔换营和疏勒营,在他们与前方凤翅、虎贲之间,布置着两百车弩,这些车弩装在用马拖曳的车上,随时可以转移阵地,这是专门为大食引以为傲的骑兵准备的。所有的一线战锋兵,都是人数众多的弩手和掩护他们的排矛手,而又以中央和两侧最为厚重。中军后面,挥汗如雨的匠兵们正在以最快的速度搭设投石机,所有二十架投石机倾巢而出,令人闻之丧胆的震天雷整齐地码放在周围。参战的拔汗那军队和葛逻禄骑兵因为不习此阵而居于后方和侧翼游击之位,同时也为操作投石机的匠兵们提供保护。
眼窝深陷的曼苏尔挺立在战马上,眼睛仔细搜索着对方战阵,看到了红色鹖鸟旗就在敌方右翼靠后。曼苏尔咬紧了牙关,回头看了看重新树立起的绿色战旗。感谢伟大的埃米尔,重新给了我一百名骁勇的战士。“对真正的大食战士来说,在战场上失去的东西只有在战场上才能找回来。”埃米尔的话尤回荡在耳边。以安拉的名义,我要索回一切!
数百名来自努比亚的黑人战士扛着沉重的宝剑拱卫在曼苏尔的骑兵侧翼,他们的身材都十分高大,黑油油的脸上,图案复杂的黥面闪闪发亮。尽管甲胄不多,但是他们手中都有结实宽厚的盾牌。在骑兵队后面,“法老的战车队”蓄势待发。曼苏尔曾经看过他们操演,在诸如怛罗斯这样平坦的战场,普通的步兵是很难抵抗这种由四匹战马拖曳,并装有滚刀的轻便战车的。当然,傻瓜都知道,单凭战车去对付步兵方阵是极其愚蠢的,过去的效果惊人,在埃及不止一次发挥了决定性作用。听说埃米尔带来了一百辆这样威力强悍的战车,而且正如曼苏尔希望的,他们统统布置在己方左翼。看来,埃米尔也认为那个伯克尔的情报十分重要,唐人雅罗珊人马所在的地方,必是其进攻方向所在。
滚滚烟尘间,大食军队的战旗竖起一片色彩绚烂的丛林。与稀稀拉拉的昭武军队相比,军容士气,一目了然。
阿布·穆斯里姆端坐在战车上,他亲手编织的黑色大纛就在他头上高高飘扬,旗面上用金线绣织的,是帝国哈里发艾卜·阿拔斯亲手书写的圣言:安拉啊,你的国是永远的国;你执掌的权柄存到万代。
“真主伟大!真主伟大!”骑马飞驰的阿訇们不断鼓舞着士气,他们坐骑所到之处,都掀起了刀枪和旌旗的巨浪。
“扶我一把,年轻人!”一直侍奉在阿布·穆斯里姆身侧的伯克尔听见埃米尔如此说,他赶紧伸出了手。
阿布·穆斯里姆先向唐军战阵方向张望一会,很快收回目光,环视他勇猛的部下们。齐雅德刚刚剿灭了布哈拉和花剌子模的叛乱,声威大震,士气高昂;哈米德,是他将布哈拉的胡达特(布哈拉王)库特巴逼得走投无路,最后与他那些叛乱的暴民一起被吊死在布哈拉城门之上,令河中诸国胆寒;哈里德,最具统兵谋略的猛将,使整个吐火罗闻之色变的战士;还有精通骑战,一往无前的阿尔·比鲁尼……
这是一支战无不胜的军队!
阿布·穆斯里姆手扶车轿,用高亢激昂的声音吟唱道:
我的祖先曾拨开云雾而登霄,
揭开头巾你们就认识了我的真面貌。
河中的塔特人啊!
我确信我看见许多头颅已经成熟,可以收割。
我就是那收割的人。
我仿佛看到头巾和下颌之间热血在流淌……
你们总是制造灾难,你们越来越过分。灾难总有尽头。请相信我的话,是该结束的时候了,我的剑将使它结束。
以真主的名义起誓,我要像剥树皮一样剥你们的皮,我要像捆枝条一样把你们捆绑起来,我要像鞭打脱离正道的骆驼那样抽打你们。
……
这是大食的铁腕人物,“列王之夫”马立克的重臣,开拓东方的大食先行者,号称“头颅收割者”的哈查只在库法大清真寺上的演讲。同样作为帝国东方的埃米尔,阿布·穆斯里姆将其稍作修改,居然成为一篇精彩绝伦的誓师发言。此情此景,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激励将领们的士气!伯克尔心中豪情涌动,伟大的安拉,我们一定用胜利报答您!
“贼军果然势大。”李嗣业耸耸肩膀,早上铠甲束得似乎不那么舒服,“不过看得出,贼首并没有将昭武胡人放在心上,一线全是大食的军队,军容还算严整!”
“这正好,所谓打蛇打七寸,只要挫败大食人,贼军即溃也!”段秀实说,他是最后赶到战场的,“我等强弓硬弩可杀敌以远,弩声不绝,则贼不可薄我也,待敌锐气挫,即精骑尽出,予以全歼!”
“恐怕没那么容易,敌骑迅捷,加有战车步卒,我等必全力应付。”李嗣业不耐烦地扯着束带,嘴里咕哝出一句咒骂,“听张达恭讲,贼军战马,优良在我之上,呼罗珊承自波斯,历以兵精著名,乃黑衣大食发家之地,断不可小觑也!”
似乎根本没听见李、段二人的议论,高仙芝一直一言不发,他专注地观察着对方的布阵,脑子里盘算出一幕幕调兵遣将的章法。不知对方阵营发生了什么,大食人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呐喊,似乎就是那句几日来耳熟能详的“真主伟大”。
“你二人各自归阵,且注意我号令!”高仙芝语气平静地说,“我先去瞧瞧贼军前锋!”
“大将军!”李、段二人同时脸色突变。
高仙芝理也不理,扬声喝道:“擂鼓三通!仪仗随我来!”
八十面牛皮大鼓一起轰响,急促的鼓点震撼了三万唐军将士的耳膜。飞舞的节度使仪仗穿过重重人墙,在唐军将士的呐喊声中出现在两军中间。
在交战双方十余万将士灼热目光的注视下,高仙芝白马黑甲,红巾飘扬,俨然以陷阵之装出现。重置的旌旗仪仗盛装灿烂,鲜艳夺目,仿佛五彩的波澜,簇拥在他左右,当真是神威凛凛,气势磅礴。
高仙芝身边大纛一挥,鼓声顿止。
“大唐的勇士们,你们都看见了吧,对面就是你们即将对阵的贼军,他们人数众多,十分强大。他们唱着歌,叫嚣着要砍掉你们的脑袋!包括我高仙芝的脑袋!当然,我高仙芝的脑袋也许比你们的脑袋多出些赏钱,但是他娘的,我还舍不得我的脑袋,不仅如此,我还想要他们的脑袋!”高仙芝的声音洪亮得惊人,听得清楚的士卒们轰然大笑,有人叫道:“大将军,对面脑袋那么多,怕是你老那里的赏钱到时候不够发罢?”“大将军,昭武九姓那帮胡贼,不知道被我等收拾了多少回,怎的不长记性,这次再好好打发一下他们罢!”“大将军!大食人的脑袋贵重些还是九姓胡人的脑袋贵重些,待会好看准了多取些!”
高仙芝一扬手,止住众人喧哗,继续昂声说道:“大唐的勇士们,你们的利箭,曾经射穿过吐蕃人的胸膛;你们的矛尖,曾挑过朅师人的首级;你们的横刀,曾饱尝过突骑施人的鲜血。你们征战十载,未尝败绩,安西雄风,唯你们最盛!大唐旗下,只有陷阵前驱的死士,只有百战余生的英雄!我等三月跋涉,风餐露宿,即为赴此建不朽之新功也!今虽有势众强敌,然我有捍将精兵,鹿死谁手,全凭我等。沙场搏杀,你死我活,必胜者生,败者亡也!唯置之死地而后方可胜而活!大唐的勇士们,让不知好歹的大食贼子们见识见识我大唐男儿的厉害,让他们牢牢记住,记住一万年!”
“胜者生,败者亡!”“胜者生,败者亡!”
三万唐军将士齐举刀枪战旗,雄壮的呐喊声一浪接着一浪。
高仙芝策马奔腾,后面的别奏高举着蟠龙军旗、高字帅旗、大唐号旗等各色旌旗紧紧跟随。白马坚甲,战旗猎猎,鼓号震天。
“大唐!大唐!”
高仙芝拔出横刀,高高举起,连声高呼:“大唐!大唐!”
白得耀眼的战马沿唐军战阵一线飞驰,在阵中掀起巨大的钢铁浪花。高仙芝飞掠过层层刀枪,丛丛旌旗,张张面孔,将所有唐军将士的血液烧得如滚油般沸腾。
“大唐!大唐!”赵淳之声嘶力竭地和成千上万的士卒一齐高呼,禁不住热泪迸流。“胜者生,败者亡!”他终于开始明白了!
在他前面,浑拓正埋头往自己手上缠麻布条,没有神情激动地呼喊。他只知道,一场新的厮杀马上就要拉开序幕,作为一个需要冲锋在前,为大队开路的陌刀手,他很清楚自己现在该做什么。何必浪费那么多口水和力气呢,也许此时多保留一分力气,待会就可以多杀一个贼子;此时少淌两滴汗水,待会就可以多一分活命的机会。浑拓擦擦额头的汗水,铁盔下的头巾已被汗水湿透,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环顾四周的本队同伴,看到他们都高举陌刀高声呐喊。在手上缠上麻布条,是保证在炎热天气里刀把不滑手的最简单,也最有效的办法。这还是跟雅罗珊李将军学的,不光浑拓,很多刀手,包括剽野团校尉白孝德,都喜欢如此处置。浑拓的陌刀已经有些弯曲,但是照样擦得锃亮,在阳光下映照出森森的白光,仿佛猛虎露出的利齿。呐喊声还在继续,浑拓捏了捏刀柄,感觉布条缠得恰到好处,他眯了眼睛,全神贯注于手中的陌刀,它不仅是杀人的利器,也是保命的神器。
对面大食人的旌旗同样遮天蔽日,那些三角的,四方的,或是长旒的旗帜颜色大小各异,尤以黑色居多,这些旗帜几乎无一例外地绣有新月的标志。上午的阳光直直照射在他们身上,不时有兵器刺眼的光芒在闪动。还有一股股骑兵奔驰拖出的烟尘,滚滚盖住了整齐的大队,对方连绵的圆形盾牌使人想起了全歼朅师军队的那一仗。
好了,要打就快打吧,穷吆喝什么!浑拓有些不耐烦。
天空异常碧蓝,碎帛状的白云落在远山的轮廓里,隐约与地面浮动的热流交织,仿佛有意在怛罗斯平原上清出一片旷古绝伦的沙场。已经开始燥热起来的劲风,挑衅地掠过两军之间的无人地带,不时卷起飞扬的尘土。细小的沙粒磨砺着刀枪,也迷离着双方将士的眼睛,那些黑色、蓝色、灰色或是绿色的瞳孔,都因即将到来的杀戮而急剧收缩、亢奋。不同语言的誓死呐喊,随风飞旋,回荡群山。
望见皂旗晃动,席元庆立刻挥前军前驱。
调整步伐的鼓声与队正们的呜呼声相合,有条不紊的旗号使数万将士的前进如一,宛若一人。对面严阵以待的大食人无不瞪大了眼睛,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庞大整齐的进攻队形。虽然缓慢,但如高山压顶,洪流决堤,势不可挡。极目望去,仿佛整个怛罗斯荒原都在稳步向前移动。
李天郎心头暗暗赞叹一声:高仙芝壮哉,大唐将士壮哉!高仙之居然一反常态,以少击众,率先发起攻击!何等的胆魄,何等的自信!右军在前军跳荡队号旗前进一百步后,也跟随全军向前挺进,李嗣业亲自坐镇的左军亦步亦趋,同样紧随前队。由此,整个“六花阵”挟雷霆万钧之势,杀气腾腾向大食军队压了过去。
一群群黝黑的震天雷,拖着丝丝缕缕的青烟,乌鸦般从高仙芝的头顶飞过,当他刚刚折返本阵,数不清的箭矢卷起一股巨浪,向对面疾射而去,第一排的弩手蹲了下来。与此同时,两百张车弩也发起了第一轮齐射。
铺天盖地的箭!
在接二连三的爆炸声中,大食军阵中出现了一阵混乱,打击的猛烈程度显然超出了对手的想象。尤其是威力惊人的震天雷,在大食中军引发了巨大的震骇。受惊的战马冲乱了步兵的队形,被烧着的士卒和旗帜导致一连串的动荡。但是大食人并没有惊慌失措,他们立刻发起了反击。
为了让中军有时间调整,左翼的大食军队首先开始冲锋。面对唐人一出手就辛辣无比的局面,大食人的反攻也是凌厉无比。原本用于第二轮打击的战车队紧急上前,重拳出击,充当起了反击的急先锋。“法老的战车”每两辆为一组,同组战车插着同样颜色的旗帜,引导属本部的二十名骑兵。车上三人,一人为驭手,两人为车兵,或持矛抡刀,或投枪发箭。五十辆战车打头,连同配属的五百骑兵,分成前后两个横队,各由两名经验丰富的嘎依德(百夫长)率领,直冲唐军右翼。而在他们的后面,是哈米德亲自指挥的大批骑兵和步兵。
频繁集结的大食战车队引起了唐军右翼的警觉。
“将军,可看见贼军车队?”赵淳之的汗水已经沁湿了汗巾和额头,“前军排矛手怕是抵敌不住。”
“即刻禀报田将军,嘱弩手先射战车驷马,待冲近时方射人!”李天郎想了想,又说道,“将驻队所有的牌车和拒马枪都移到战队前面,与排矛手间隔三十步!”
赵淳之拨马要去,李天郎喝住他,“你先归队,我自己去禀报田将军。”右军总管到底是田珍,自己不可妄做安排,但事关士卒生死,就是冒犯上级,也是值得的。
“真主的战士们,让我们将生命交付于伟大的杰哈德!”哈米德冲到整个队伍最前面,扬刀一指,“法老的战车,全速前进!冲啊!”
此时晃眼的太阳正对着进攻的大食人,背对阳光的唐人向大食战士进攻的方向拉出很长的阴影,在那片阴影间,蛰伏着无数强弓硬弩,天时对大食人相当不利。哈米德很清楚这点,因此他一出阵就要求战车拼尽全力,急速猛冲,以尽可能减短受唐军箭矢打击的时间。所有的战车驭手都奋力扬起了长鞭,四匹骏马吐着白沫,争先恐后地飞跑,拖着滚刀战车狂风一般刮向唐军。
飞转的车轮,扯起了长长的尾尘,雷霆万钧的疾驰中,被崩飞的碎石和土块犹如分开的浪花,飞溅到狰狞的滚刀上,嚓嚓着响。在平坦的大地上,一百道深深的车辙印划出优美的蛇行曲线。五十辆披挂整齐的战车,犹如一群张开利爪的秃鹫,呼扇着凶悍凌厉的翅膀,轰隆隆直扑唐军右翼!
“保持车距!”领导战车队的嘎依德在雷鸣般的车轮声中声嘶力竭地大喊,这位经历过无数战阵的大食人叫阿卜杜勒,除了指挥心爱的战车队,他还是一位誉满呼罗珊的抒情诗人。可是眼下,阿卜杜勒可没有吟诗作赋的心情,一心想用滚刀战车谱写胜利诗篇的他,更关注如何在兼顾两侧和后面骑兵的同时,保持整个战车队良好的进攻队形。对疾驰的战车队来说,车距太近是十分危险的,要是有一辆受创,不仅会堵塞后面战车而发生悲惨的碰撞,而且会导致后继整个进攻队伍的混乱,沉重的战车可不能像骑兵那样灵活转向或者掉头。但是,车距要是太远,战车集群冲锋的突破力又会大打折扣,还容易被对手逐个击破。因此,战车队展开哪种队形,如何恰如其分地分散或者收拢,保持多大的速度和横面,就是作为嘎依德的阿卜杜勒最重要的任务。
承蒙安拉的恩赐,新的战车使用了非常结实的新式胸轭,而不是那种套在脖子上,动不动就勒死奔马的轭。这大大减轻了挽马的负担,即使披上防护甲胄也能轻松地拖着战车健步奔驰,速度可比轻骑兵。还有那锋利的滚刀,安拉看见也会惊叹的,它太锋利了,当它飞转着切下人的手脚时,对手也许还没有意识到!阿卜杜勒曾驾驶战车横扫了努比亚和埃及,感谢安拉,再次将怛罗斯这样的战场赐予我,一马平川的怛罗斯,似乎天生就是为战车准备的!
第一次在安西遭遇战车的唐军将士很有些惊异,在他们眼里,车仗是用于防御和运输的,拿来冲锋陷阵,那是秦始皇时候的事了。面对隆隆而至的战车,最前排的唐军排矛手架橹挺矛,箭步驻足,长矛铁镦斜插于地,矛林森然,做好了迎击的准备。在他们的间隔之间,迈步而出的,是三排弩手。不用太多的测距,来势凶猛的贼人已经进入了射程。在弩手后面三十步,排成四排的战锋队弓箭手在拒马枪和牌车后面张弦以待,他们将挑射进攻敌军的后继人马。
容不得双方将士多想,眨眼间,两股洪流正面遭遇了!
威风凛凛的战车与对面唐人箭墙的正面遭遇。
鸣镝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尖涩,但它很快就被一片可怕的嘶嘶声淹没了——当成千上万支箭矢一起振动羽毛,用锋利的箭镞划破空气,劈面而至时,就会发出毒蛇吐信般的怪异声响。
它们是如此众多,以至于遮住了阳光,在地上投下一片高速移动的乌云。
“我的真主……”阿卜杜勒发现了这堵闪着无数寒星的黑墙,不由自主弓身举起了盾牌,大叫“小心!”真主啊,一面箭墙!
箭墙,顾名思义,就是许多羽箭筑成的墙!那也许是当时人世间最凶狠,最强悍的密集箭矢!
要不是亲眼所见,包括哈米德在内的所有大食人都不相信世界上真的有羽箭筑成的墙!
首当其冲的战车借着无与伦比的巨大冲击力,一头撞进了这堵墙,接着是义无反顾的第二辆,第三辆……
就算战车想躲闪或者后退,也根本无法做到,因为战车本来就是一往无前的!
实打实,硬碰硬!
“嘎啦啦!嘣!”在那一瞬间,大地上骤然卷起一片琉璃崩碎的脆响,仿佛一头发狂的野兽拱翻了放满杯盏碗碟的酒桌。
驷马的嘶鸣变得异常凄厉,它们中的不少眨眼间就变成了一只只健硕的刺猬,扬着血淋淋的四蹄扑腾倒毙。没有立刻死去的则拖着同伴的尸体,四下乱窜,直到将整个战车掀翻在地,甚至还徒劳地拖曳着侧翻的战车,不顾一切地奔向前方。第一横队的战车,遭到极为惨重的损失,他们结结实实承受了三轮唐军强弩疾射!
战车队东倒西歪的旗帜使哈米德心头发紧,可如此情势哪里容他细细思量,只有拼命策马疾冲,前后左右,是怒涛般的呼号,“真主伟大!”亢奋的大食战士脑子里只有冲锋!冲锋!
跟随在战车队后面的曼苏尔一马当先,左右驱突,怎么也避不开唐人密集的箭雨。前面战车卷起的滚滚烟尘经常遮挡骑兵和步兵的视线,而唐军箭矢就像隐藏在尘烟中的毒蛇,冷不丁窜将出来,将一个个战士射落马下。即使是防护良好的战车也不能避免,就在曼苏尔眼前,两辆战车因为马匹被射中而无法驾驭,轰然撞在一起,顿时裂成数块。横滚过来的车轮差点将他砸中。几具飞跃的躯体惨叫着在残件中粉身碎骨。另有一辆侧翻时扫倒了好几个后面跟随的骑兵,乱转的滚刀不分青红皂白,将他们的战马四蹄连同他们自己砍成两段。冲得最快的一辆四匹挽马皆中箭仆地,巨大的冲势使插满箭矢的车舆猛然向前滚翻,将里面的三名战士连同车上贮备的弓矢标枪高高掀起,仙女撒花般扔向唐军的矛林。他们到底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开辟了一条染血的通道。
区区两三百步,就有十几辆战车四分五裂。对哈米德来说,比起冲破唐军队形来说,这绝对是可以忍受的损失。
保持队形的后排战车绕过破损的同伴,再次加速前进。战车上的战士冒着箭雨,将手中的标枪狠狠投向唐军队列。唐人终于近在咫尺了!
处于进攻队形左翼的战车闯入唐军前后错开的两个并列方阵之间,遭到两个方向箭矢的打击,损失最为惨重。幸存的战车一齐向右调转车头,不惜将宽大的侧面暴露给后阵的唐军,倾全力直攻前阵,这又与阿卜杜勒的左翼战车队形成朝着前阵唐军的夹击之势。
在排矛手掩护下,唐军弩手发射出最后一轮“鬼牙”箭,开始逐次后退。大食人的标枪和弓箭对他们造成了一定的伤亡,排矛手根本无法用人力抵挡住战车的冲击,他们纷纷闪开道路,让无法灵活转向的战车冲过队形。战车的滚刀割草般将动作迟缓的唐军连人带盾切成两半,被车辐条拗断的长枪发出爆竹一样的脆响。有些地方的排矛手被冲得七零八落,防线顿时散落出数十道宽窄不一的缺口。这正是曼苏尔骑兵队的机会,他们就是要扩大突破口,彻底撕裂唐人的阵线。冲过一排排折断的长矛,曼苏尔率队冲过了唐军排矛手,紧紧追歼撤退的弩手。
“背靠背,结阵!结阵!”率领排矛手的唐军将领看到战车后面蜂拥而至的大食骑兵和步兵,知道后退必死,又无力封闭缺口,唯有各队各自圈阵而战,力求自保。“杀他们的马!杀……”他的喊声淹没在奔腾的蹄声中。
阿卜杜勒向一位显然是指挥官的唐人投出了标枪,正中对方后背,那人瞬间便消失在人丛中。但是,他期望的崩溃没有出现,失去指挥的唐人并没有惊慌失措,他们纷纷聚集起来,靠背结阵,拼死阻挡滚滚而来的战车。即使他们的长矛折断,也会舞着短刀扑上来砍马蹄子,直到丧命在车轮之下!战车突然颠簸了一下,速度慢了下来。“怎么回事!”阿卜杜勒扶住车舆,刚才的颠簸差点将他抛下车去。“前面!前面有个塔特人!在马那里!”驭手将马鞭甩得啪啪响,他知道,这个时候停下来,只能做唐人的箭靶。
我的真主!真有个不要命的塔特人!
一个浑身是血的唐人猛地扯住了驷马的缰绳,用尽力气要将马匹拖住。驭手猛抖缰绳,阿卜杜勒也赶紧射出一箭,在他侧后的副战车也发箭阻击。肋间和后腰连中两箭的唐人不仅没有松手,反而大喊着什么奋力往马背上爬。
真主啊!
阿卜杜勒舍了弓箭,抽出长矛狠狠地扎向对方,他清楚地感觉到矛尖刺入肉体的阻感,但唐人瞪着眼睛,死死地抓住马具。你这么英勇地死,安拉也不会接纳你这个该死的塔特人!阿卜杜勒发出恶毒的诅咒,鼓起所有的力气再次将长矛搠将过去,矛杆因用力过猛而剧烈弯曲!
一下,又一下!唐人终于掉了下去,飞驰的滚刀将他的躯体斩成两截!阿卜杜勒松了口气,蓦然发现前方林立的拒马枪。“快转!快转!”话音未落,蝗虫般的箭矢已经扑面而来!
一直跟随阿卜杜勒的副战车尖啸着横扫过排排拒马枪,在拒马枪东倒西歪的同时,战车也在撕心裂肺的碰撞中折断了滚刀,开裂了车毂,一块块地散了开来。受惊的驷马挤在一起,拖着零碎的战车残件掉头就跑,将跟进的骑兵冲乱了。
曼苏尔跟随战车一马当先冲过了唐军排矛手的横队,他没想到的是,横队后面是一段开阔地,唐人还在后面布置了更多的弓箭手。不仅如此,错落有致的车仗、拒马枪迫使冲进阵来的战车减速或者转向,而唐人则抓紧这个机会攻击他们。在障碍后面,防守的唐军队形骤然松散,一队队的唐人各自拉开距离,伺机分头迎住气喘吁吁的战车。第二道防线的箭矢更加密集,本来有些溃乱的弩手借此掩护成功地通过队列间隔,在后面重新列阵。真主啊,战车代价惨重的猛烈冲击只是拨开了唐军的外皮,根本未伤到筋骨,好狡猾的唐人!
统领右军的田珍暗道侥幸,要不是听了李天郎的建议,改变了密集结阵的初衷,此时队形必遭贼战车击溃。他看到,弩手正退入骑兵和跳荡队的防线后面,而以队为单位呈锥形松散队形排列的骑兵和跳荡兵巧妙地避开了势不可挡的直行战车,用绊马索、渔网和牌车予以痛击。呜呜的号角声中,李天郎的骑兵正从两翼包抄上来。只有艰苦的排矛手,实在顶不住大食后继骑兵和步卒的猛烈进攻,被完全冲散了。幸好,高大将军让中央右翼的战锋队调转强弩,对敌予以侧后攻击,多少缓解了田珍这里的压力。这就是“六花阵”攻守兼备,相互呼应的妙处。
一直在车上呼喝指挥的阿卜杜勒发觉自己的战车陷入了唐军弓箭的包围,他猛踹正伏身切割死马装具的驭手,令他赶紧提速转向,冲出要命的陷阱。不顾可能翻车的危险,技术精湛的驭手驱使着三匹马,颠簸着碾过战马和亡卒的尸体,绕过两段拒马枪,向自己的骑兵靠拢。突然,战马惊恐地嘶鸣起来,不再听命驭手手里的缰绳,而是拼命乱窜。“看在真主的分上,拉住那些该死的马!”阿卜杜勒蹲下身来,四肢叉开,顶住车舆两侧,用尽全身的力气稳住自己。车厢上密密麻麻的箭矢增加了战车转向的困难,装在枪筒里的标枪哗啦啦全散了出去。惊怒交加的驭手猛抖缰绳,连呼带骂,竭力控制住疯狂的战车。
真主啊,那是什么!
一头毛茸茸的巨兽从车尾跃过,绿幽幽的眼睛冷冷地扫了满脸惊惶的阿卜杜勒一眼。恍惚间,沾满鲜血的硕大利齿一晃而过。
“风雷”、“电策”一左一右跃了开去,扑向下一个目标。
“我的真主!马,马完了!”驭手绝望的叫喊使阿卜杜勒清醒过来,他奋力站起,看到从两侧包抄上来的唐军骑兵。那些迎风招展的旗帜因骑兵快速的冲锋而扯得笔直,上面形形色色的飞鸟梭梭抖动,仿佛活了一般。是那个雅罗珊李的骑兵!有两团血雾遮住了阿卜杜勒的视线,战车踉跄着慢了下来。最前面的两匹挽马脖子上赫然各有一个撕裂的大洞,奔腾的热血从外翻的皮肉处泉涌而出,马匹徒劳地狂奔一阵,颓然倒地。随马翻倒的车舆将阿卜杜勒和驭手狠狠摔了出去!高高翘起的车辕仿佛一把无奈的长剑,向天惨呼一声,重又倒插下来!
在飞马跃过车轮滚刀的同时,大枪横贯过驭手的后颈窝,驭手尸身往前一扑,两脚朝天消失在马臀下。与此同时,车兵射来的一支箭近距离直接命中李天郎胸膛,喀嚓一声深深地插在了明光铠上,即使胸甲内里又衬了锁帷子,箭镞还是刺破了皮肉。看来大食人的弓箭再弱,近距离命中,还是很有杀伤力。失去驾驭的战车立刻放缓了速度,又遭到一阵疾射,两名车兵先后中箭毙命,战车趴了下来。这已经是李天郎挑翻的第三辆战车,大食人的攻势由此一滞,而唐军则是欢声雷动,士气大振。
李天郎喘口气,带领侧戎军雕翎、伊质泥师都两团八百精骑应战大食军。他令赵陵率主力放过战车,兵锋直指后继的骑兵和步兵,没有了他们的支持,笨重的战车迟早都会覆灭。而自己则率长骑队阻止气势汹汹的大食战车。摩拳擦掌的赵淳之很想带队上,但李天郎告诉他,现在只是开始,待会再让他们唱重头戏。
李天郎不是信口胡诌,而是他发现以防御见长的凤翅营在“六花阵”前军,后面虽然有进攻勇悍的虎贲营,但高仙芝显然是以中央防守为饵,吸引大食主力来攻,然后发挥“六花阵”侧击夹攻之能,挫败其主攻,同时伺机安排骑兵主攻敌左右之一翼,以此破敌全军。而大食军擅长之“五肢阵”,往往是以中军突破,两翼包抄为主,两翼以骑为主,必然为薄,自然也成为突破的首选之处。大食主将派左翼主力进攻,不仅是以己之短攻敌所长,也极大地削弱了左翼,除非能一举击溃唐军,那其左翼就相当危险!因此,将赵淳之他们留在后面备战,是李天郎深思熟虑的结果。
高仙芝所谋划的,确如李天郎所料。他一开始就将所有的远射兵器都集中在了中央,就是要让敌中军无法组织起有效的进攻,迫使对方动用实力相对薄弱的左翼,只要该翼实力损耗,那就是突破的重点。
两百张车弩发射了成千上万支箭,投石机一口气将震天雷打出了一半,大食中军硝烟滚滚,尸陈狼藉。灰头土脸的齐雅德顾不得行礼,嘶声对悠然而坐的阿布·穆斯里姆禀报:“唐人武器厉害,中军死伤颇多,各部无法统一进攻。左翼哈米德那里也在苦战,无法得手,请埃米尔……”
“我看得很清楚,亲爱的兄弟,灾难总有尽头,暴风雨迟早过去,”阿布·穆斯里姆端起金杯喝了口奶,灰色的眼睛炯炯有神,“这是安拉对我们的考验,受苦越重,则胜利越为甘甜。”
齐雅德有些不解地看着自己的主帅,一时未明白他的意思。
“往左翼再派三千战士,不管哈米德进攻是否有效,一定要稳住左翼!右翼保持不动!中军拉开队形,继续坚持,一直到暴风雨过去!”阿布·穆斯里姆将杯子往齐雅德面前一递,齐雅德惶恐地摇摇头,“较量才开始呢,我的兄弟,叫那些懦弱的第赫干人从中央进攻吧,如果他们不敢,就把利剑架在他们脖子上逼他们前进!”
齐雅德抚胸行了礼,转身上马调遣人马去了。
望着他匆匆而去的背影,阿布·穆斯里姆脸色阴沉下来,将金杯狠狠往地下一扔,喃喃说道:“我们从来不吝惜鲜血和生命,只要安拉需要,要多少有多少,包括我自己,直到最后彻底淹没敌人!”
旁边的伯克尔心中猛地抽动了一下!看来,埃米尔已经决定豁出去了,即使所有的人都死光,也要取得胜利!天哪,那将是怎样的胜利!
高仙芝也没有想到对手会有如此坚强的毅力和如此惊人的勇气,对方中军不但没有崩溃,居然还真的开始组织进攻,虽然正面强大的打击使他们尸横遍野,但他们仍旧一拨拨地冲将上来,仿佛宁可用生命耗尽唐人的弩箭。好强悍的对手!高仙芝不由自主点了点头,只有这样的对手,才配得上安西雄师!不过,我倒真要看看,是你的脑袋多,还是我的箭矢多!高仙芝望望前方,一排装满军械的长行坊整齐地排列在凤翅营后面。他咧嘴微笑起来,来吧!不知道右翼交战进行得如何?那里有田珍的保大军和李天郎的侧戎军,打了半天没有叫增援,至少说明他们还应付得来。贼子下一步会怎样呢,全军冲锋中间还是调集有生力量继续投入左翼?战局目前陷入僵局,不管哪一方,都在调整部署,等待突破。
“将葛逻禄人调上来,随时准备冲锋!”高仙芝有些不耐烦,总得有人先来打破僵局吧?“玄甲营前军集中!”紧张思考的高仙芝忽视了重要的一点,就是对手庞大的数量优势。
谋剌腾咄的六千骑兵缓缓靠了上来,看到惨烈的大战,他心里一直左右摇摆。那个叫伯克尔的大食密使,很会说话,开出的条件直说到人心坎里去。但是有大唐在,有山地之王高大将军在,有雅罗珊李在,这样的唐军不可能打败仗。自己稍有不慎,错估了形势,赔了身家性命不说,整个葛逻禄三姓都将遭受灭门之灾。只有见机行事,风吹两边倒,反正不能吃亏!谋剌腾咄冲驻守的拔汗那军队哼了一声,他们倒好,躲在后面享安逸,去他的,什么最大,现在就是我葛逻禄人的好处最大!
哈米德决定撤退,他的战车几乎损失殆尽,剩余的十来辆还是及时砍断死马的缰绳,仅用活着的两三匹马掉头后退。那些该死的唐军盾牌兵居然还能重新集结起来,企图封住自己的后路。而自己的骑兵和步兵,在与唐人骑兵缠斗的同时,还受到敌人的侧击,渐渐显出不支的迹象。“撤退!曼苏尔!后退!”哈米德高喊,他已经看见一股高举飞鸟军旗的唐军骑兵重重围住了曼苏尔。我的真主啊,后面的箭射,前面的枪挑,那就是唐人雅罗珊的铁骑么?要不去救援,曼苏尔就完蛋了!“跟我来!救出我们的兄弟!冲啊!”
绝望的曼苏尔拼命战斗,他已经不抱生还的希望,只是想在死前多为安拉斩杀几个敌人。他知道,雅罗珊李就在不远处指挥自己的部下围歼他们,他曾隐约看见他连挑三辆战车。曼苏尔从来没有害怕过,但现在,想到那杆神奇的长矛,他却真正感到恐惧。跨下的战马突然中箭倒下,曼苏尔咆哮着站起身,挥刀砍向冲到近前的唐人。那个很勇猛的努比亚战士替他挡住了很多要命的箭,直到手里那把巨大的宽刃剑断成两截,黑人战士终于被很多支长矛洞穿。那黑皮肤下雪白的牙齿瞬时变得殷红!散落的黑色头巾和喷血的头颅一起远远滚了开去。
有大食人的呐喊声,援军来了!
见撤退的大食人居然又掉头来袭,李天郎大喝一声,拍马挺枪直取前来解围的哈米德。见将军号旗转向,不少侧戎军将士放弃了奄奄一息的曼苏尔部,跟随李天郎包抄哈米德。曼苏尔总算又捡了条命。
尽管有三个战士保护,哈米德照样被李天郎一个照面便挑落马下。安拉对他特别的眷顾,除了摔得皮开肉绽,昏头昏脑,没有伤到要害。冲出重围的曼苏尔掠过李天郎的马头,将倒地的哈米德扛起飞跑,奋力扔上一辆前来接应的战车。在车兵们七手八脚将两人拖上车时,嗖一箭射中了曼苏尔肩胛,他顿时晕了过去。
大食人左翼的进攻失败了。
“令所有侧戎军驱前集中,准备冲锋!”李天郎绝对不能放过这千载难逢的突破良机。“立即禀报田将军和高大将军,投入人马后继速援!”
反应迅速的侧戎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全数压上,摆开了攻击的阵势。
“李天郎这么快就要反击?”正在忙于收拢部队重新结阵的田珍瞠目结舌,“他那点兵怕是不够,可我这里还乱哄哄的呢!”不是田珍不知道战机的重要,而是他的保大军需要时间恢复阵形。队形尚还整齐的跳荡队倒是可以派上,但是如此一来,自己身边就没有最后本钱了。要是都投进去,李天郎要是不能成功,这……“快禀报高大将军,叫他调兵来援!”
赵淳之率领横野团超越保大军,迅速在西凉团后侧列队。大食的败兵尚未退还本阵,侧戎军两千铁骑已经做好了进攻的准备。以铁鹞子前突为战骑,雕翎团、伊质泥师都居中为陷骑,飞鹘团殿后为游骑,组成正面突破力量,此为虚也;西凉、横野两团与李天郎亲自率领的长骑队侧翼包抄,此为实也。“皆言李天郎辖下精骑乃安西第一,今日所见,名不虚传!”目睹一切的田珍暗自忖道,“进退有度,攻防有序,驰骤便捷,利于邀击奔趋之骑战精髓,委实神形俱备!”
伯克尔领着三百重装步兵急急奔向左翼,这些被阿布·穆斯里姆称之为喀达卡的重甲战士据说是由原波斯名将达塔姆所创建,如今,它与另外两百名喀达卡以及一千名重装骑兵共同构成埃米尔的贴身卫队。中军攻势的艰难使阿布·穆斯里姆意识到,唐人很有可能趁己方左翼的动摇而调整打击重点,在此全力突破。而两军中央的对峙使他无法调动过多的兵力增援左翼,大食的前卫在几次进攻后已经丧失了战斗力,他们中的大部分就躺在两军之间的进攻道路上。随同他们进攻的那些第赫干人的军队,虽然人数众多,但战斗力实在不堪重任,他们在唐人强弓硬弩的打击下同样损失惨重,不得不撤到大食军后面休整。乱糟糟的后撤堵塞了从大营前来增援的大食军队的道路。现在,已经是失去前卫的中军赤裸裸地与对面的唐人正面交锋。在援军到达之前,阿布·穆斯里姆绝对不敢擅动中军一兵一卒,如今凶险的形势,一旦中央再有异动,势必全军崩溃。所以,死也要等到预备队上来!
“弓箭手!所有的弓箭手都到前面列阵!”左翼指挥官哈米德受伤败回,匆忙赶到的伯克尔接过了指挥权,真主啊,终于和仇敌面对面地较量上了!雅罗珊李,来吧,我伯克尔将兑现我三年前在交河的复仇诺言!“骑兵队后方重聚,准备应战唐人!步兵们围成方阵!”左翼先后得到两次增援,兵力达到一万一千人,几乎是右翼六千兵力的两倍。虽然在进攻中损兵折将,尤其是战车队,仅生还九辆,但依旧有七千生力军。伯克尔觉得,无论如何,挡住对方几千人的进攻不成问题。
前方尘土飞扬,炙热的阳光慢慢爬到了头顶,那些星星点点闪烁的,是唐人骑兵的兵刃!很快,所有大食战士眼帘里,开始出现飞扬的唐人军旗!
伯克尔的后背完全被汗水浸湿,他竭尽全力接回败退的同伴,让喀达卡甲兵在弓箭手后面列成掩护的横队,这一切还没做完,惊天动地的马蹄声和喊杀声便已经逼近了!
“冲啊!冲啊!”赵陵在马背上弯弓疾射,鸣镝的声音划破长空,这是全速冲锋的号令。哇哇的呐喊声骤然响起,雕翎团第一轮太习箭落在了前来阻击的大食骑兵中间,这些原本就是败退的骑兵顿时散乱了。此时,第一排的唐军骑兵已经进入大食弓箭手的射程,在对方迎击的箭雨中,唐军骑兵变换队形,由单纯的横队变为一排排波状的散线。“忽勒”之声四起,骑兵速度不断加快,如林的马槊也开始倒伏下来,直指前方的大食方阵。
赵陵的雕翎团由于冲在整个骑兵队伍最前面,因而承受了大食弓箭手的绝大部分攻击,损失也最大。第一排骑射手在距离敌阵不足百步的地方便几乎全部失去了坐骑,活着的只能躲在死马后面发箭与敌对射。后面两排的雕翎骑兵也经历了最黑暗的时刻,缺乏铠甲防护的骑射手伤亡达到了顶峰,甚至赵陵本人也被射中坐骑,跌下马来。剩余的骑射手按章法从两翼后撤,不时回身与对方弓箭手对射,搅乱对方阵形。大食弓箭手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欢呼他们的胜利,他们惊恐地发现,唐人后续的骑兵,正毫发未损地冲将过来,已经近在咫尺!
托黑鲁尔旗下,野利飞獠呵呵大叫,所有的铁鹞子在全速奔驰的战马上投出了密集的长枪,爆响的血花中,大食人的弓箭手连同掩护他们的盾牌手,稀里哗啦栽倒一大片,让出了一个缺口。排成锥形阵势的铁鹞子挥舞着柯斧、连枷和狼牙棒,狠狠地捅了进去。与此同时,铁鹞子两翼的飞鹘和伊质泥师都轻骑突然加大速度,收拢了波状散线,以比铁鹞子重骑更迅猛的速度掩杀上来。大食盾牌兵用长矛、弯刀和盾牌拼命抵抗,不断有唐军骑兵从马上栽落下来,在横飞的血肉中转眼便消失于枪林箭雨之间。尽管大食战士使出了吃奶的劲,但于事无补,一千两百名骑兵的凌厉冲锋,彻底撕开了大食人的第一道防线,呼啸的横刀和棒斧疯狂屠戮乱成一团的弓箭手和盾牌兵。野利飞獠的铁鹞子摆脱大食步兵的纠缠,不顾一切向纵深穿插,直捣其左翼核心。
焦急的伯克尔调动喀达卡甲兵和后继部队,全力围堵这支唐军骑兵尖刀。从第一线惊慌败退下来的步兵和弓箭手扰乱了二线部署,伯克尔不得不强令用刀剑将乱穿入队形的败兵赶走。一时间,叫骂声,惨号声此起彼伏。
“大人!你看我们后面!真主啊!是唐人!”曼苏尔一包扎完伤口,就带着残余骑兵前来助战,未等站稳脚跟,就发现侧翼烟尘滚滚,穿出来另一支唐军!
红色鹖鸟旗!
雅罗珊李!
真主啊,这才是对方进攻的主力!
全部的弓箭手都调到了正前方,侧翼只有单薄的步兵!
“让我们为杰哈德献身吧!”伯克尔声音沙哑地说,“你去迎战,能挡多久挡多久吧,直到死在那里!别管我这边了!”
一发现大食人阵形变动,李天郎就知道决定性的战机已经来临,他立刻率领担任迂回攻击任务的全部骑兵发起了奇袭。赵淳之不知道为什么一切都会按照李天郎的谋略进行,也想不明白李天郎怎么会清楚地感觉到进攻的时机。只觉得在校场上,如此训练有素的进攻战法早就烂熟于每个侧戎军士卒心中。也许,这就是精兵之魂?
没有弓箭兵,没有盾牌兵,只有一群傻乎乎的步兵!那些挥舞着沉重宽刃直剑的步兵除了盾牌,居然还是赤膊!面对坚甲利器,剽悍如风的侧戎军铁骑,这些步兵完全是待宰的肉!
马麟看见李天郎挥舞着大枪,带着长骑队一个漂亮的飞跃便撂倒了一串步兵。那种所向披靡的霸气,那样勇冠三军的傲气,带给敌人的是无尽的恐惧,带给部下的,是雄壮的激励和无穷的勇气!
“杀呀!杀呀!”他战斗的热血因之彻底沸腾起来,也领着西凉团骑兵狂飙般扫平了那些大食步兵,将他们一一分割开来,各个击破。
一群大食骑兵急急赶来,迎头碰上长骑队,顿时被打得落花流水。后面的横野团以伙为单位,一人牵马掠阵,四人下马与本队同伴聚集,提陌刀奋击,大食人的弯刀和长矛根本不是对手,被杀得鬼哭狼嚎。陌刀砍在那些身裹锁子甲的喀达卡身上,他们的圆盾和弯刀完全失去了作用,伯克尔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钢浇铁铸般的勇士没几个照面便一个个倒了下去。此时他迷迷糊糊地意识到,左翼完全崩溃了!自己使出全力依旧招架不住宿敌轻轻一击!左翼崩溃之快,令他瞪大眼睛也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我的真主,看来唯有死亡,才能让自己脱离耻辱!
胜负往往就在一瞬间,见左翼情势已危在旦夕,阿布·穆斯里姆毫不犹豫地派遣刚刚赶到战场的预备队前去增援,那是一万名精锐的呼罗珊骑兵。在这关键时刻,靠战争立国的大食人表现出令人惊叹的纪律性和战斗精神。
早就得知了右翼突击的禀报,也发现了李天郎取得的胜利,但是此时的高仙芝并未派去增援扩大胜利,以彻底击溃对手,而是认为既然敌左翼已溃,要以此突破,不过是灭敌一部,占数量优势的对手有时间全面后撤,即不可大获全胜。如今贼中军阵形混乱,而其援军已往左翼去,如此一来,应该是中央突破,全歼对手的良机。贪婪和自信战胜了理智和清醒,高仙芝令葛逻禄人在右,玄甲营在左,虎贲营居中,全线进攻大食中军。对右翼,则只派出了疏勒营一千人马和二十架车弩。
双方已经激战至正午,白晃晃的阳光居高临下,火辣辣地倾倒下来。一线的士卒疲累地退了下来,后继的战士迅速接替了他们的位置,使战斗愈发激烈。
齐雅德狠狠地一踩地上扑闪的火苗,那是唐人可以爆炸燃烧的神秘武器造成的,空气里那呛人的味道也是拜那玩意所赐。大食前锋彻底被打残了,死伤的战士堆成了山,最令人窝囊的是,他们中很多人甚至还没有见到唐人的模样便倒下了。“我的真主啊。”齐雅德望着狼烟弥漫的左翼,希望那里的情况还不至于不可收拾,要是唐人由此下刀……
左翼厮杀的呐喊一浪高过一浪,唐人似乎增加了兵力,双方的战斗非常激烈。齐雅德一颗心七上八下,几次想请求埃米尔下令让他出动援救左翼,但看到阿布·穆斯里姆凛然的眼神,他又不敢说。他知道现在能投入战斗的,就是最后的力量,一旦动用,就必须义无反顾、孤注一掷。
万能的真主,后军的集结令人欣慰,除了紧急向左翼派出的一万人,剩余的预备队几乎都已到位。
齐雅德回头看了看神定气闲的阿布·穆斯里姆,埃米尔少见地站了起来,手搭凉棚向左翼张望。看来,左翼的形势同样引起了他的关注。愿真主保佑那一万援军能够在左翼崩溃之前及时到达,否则光抵御左翼唐人的进攻就需要投入所有的预备队。尽管塔立丹带领他所有的石国军队在中军侧翼做出了防御的姿态,但没有人会对这支连遭败退的羸弱之旅抱什么希望。
一辆插满箭矢的战车狼狈地向这里奔来,受伤的驭手龇着牙,使劲拉紧了缰绳,同样伤痕累累的挽马喷着痛苦的响鼻,浑身哆嗦着在阿布·穆斯里姆的大战车前停了下来。两个满脸血污的阿里夫各自搀扶起一个人。齐雅德看得清楚,是哈米德和伯克尔,我的真主,这么说,两个左翼指挥都受伤了!
埃米尔震惊得跳下战车,俯身在车舆,厉声问道:“左翼怎样?不要告诉我你们失败了!”只有伯克尔微弱的声音在回答,齐雅德急急上前,听到断断续续的后半句。“……还好援军赶到,敌我胶着,阿尔·比鲁尼救下了我们……”
“然后呢?”阿布·穆斯里姆吼叫起来,“你们没有崩溃吗?告诉我!”
哈米德的身体已经僵硬,齐雅德轻轻替他合上双眼。
“阿尔·比鲁尼说,只要他在,左翼就不会溃败!”伯克尔气息奄奄地回答,没说完就咳嗽起来,即使是咳嗽,也是有气无力。
阿布·穆斯里姆恼怒地一拍车厢,再也问不出什么了,左翼能否守住,只有真主知道。但是将预备队派向左翼还是坚守中央,却必须是他,而不是真主来决定。当阿布·穆斯里姆直起身来时,脸色铁青,花白的胡子紧张地收聚起来。“雅罗珊李!”齐雅德听见他恨声念叨,“愿真主惩罚他!”
“齐雅德!”埃米尔好像下了决心,“你……”
“砰砰砰!”唐人那边发出了巨响,空中再次传来咻咻的怪声,那是唐人的弩炮!齐雅德抬头看看,一排飞行的长矛直向己方扑来,比任何一次都近!这说明对手将弩炮前移了!他们要进攻了!
齐雅德再次望向埃米尔,阿布·穆斯里姆皱着眉头僵直在那里,几个卫士惊慌失措地举着盾牌跑过来保护他。“慢,慢,慢,”埃米尔仔细看看弩炮的落点,又歪着头凝听一阵,扬起的手落了下来,“我的真主……”
“埃米尔!尊贵的埃米尔!”一个从前沿狂奔回来的嘎依德飞身下马,“唐人进攻了!全军都压向这里!”
“你肯定?全军?”阿布·穆斯里姆揪着自己的长袍前襟,语气异常关切,“进攻中央?”
“千真万确!整个唐人的中军都前进了!”嘎依德有些茫然地回答。
阿布·穆斯里姆的胡子舒展了,他负手走回战车,平静地喝了口茶,慢慢脱去了白色的丝绸长袍,露出了里面披挂整齐的铠甲。齐雅德胸膛剧烈起伏,伟大的埃米尔终于要反击了!
“蠢货!我高估了你!”他似乎听见埃米尔喃喃说道,说谁,唐人的那个山地之王么?“从这一时刻起,安拉将把胜利赐予我!”
“安拉的战士们,呼罗珊的兄弟们!来啊,全线反击!”齐雅德听见阿布·穆斯里姆说,“将中间的唐人杀干净!他们自己来送死了!齐雅德!你建立伟大功勋的时刻来到了!”
大食军的“五肢阵”,历来要求后备一支庞大的预备队,此时他们——一万三千名精锐的大食战士,两万河中第赫干军队,已经顺利在中军展开!这使得大食军队的中央,构成了巨大的防御纵深,不仅如此,反击的骑兵兵力也超过了进攻的唐军。唐军千载难逢的战机因大食人的坚毅与行动的迅速转瞬即逝,而自负的高仙芝又将这稍纵即逝的战机拱手放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