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骑施人最后的冲锋开始了!
精明的唐人将箭矢集中射向几条沙袋填出的通道,奔驰而过的骑兵在那里就开始感受唐人弩箭的威力。但是,看得出,威力在慢慢下降。营垒外的鹿砦地带几乎被尸体淹没,西杀葛腊哆的骑兵还在蠕蠕而动的躯体上践踏而过,有骑兵甚至因马匹在尸堆中失蹄而摔下马来。
墙头上重新出现了唐人如林的长矟,看上去就像一排整齐的森森狼牙!
前面的骑手挡住了西杀葛腊哆的视线——更多狂奔的骑兵!他们窜出唐人可怕的箭幕,抢先冲向土墙。在一阵令人作呕的撞击声中,他们被狼牙吞没了!
“行烟!行烟啦!”有人大喊,“蒙上湿巾!”看到獭洞山升起的狼烟,白苏毕立刻将营中三十辆大车点着了火,士卒们齐喊号子,将冒烟的大车推向西边寨墙。这些撒满干粪间杂牛马臊尿的大车一起喷出了呛人的浓烟,顺风往突骑施人涌去。将交战双方都裹进了烟尘里。只是,唐军是身处上风,背风而立,加上又有所备,自然受影响小,而迎风攻击的突骑施人就倒了霉,不仅涕泪横流,咳嗽连连,烟浓处几乎睁不开眼,战马也受惊乱叫,本就力竭的冲锋立刻显出颓相。
一队队战士冲上去,他们中的大多数却再也没见回来。回来的,都是血肉模糊的躯体和惨号的伤者。这样耗下去,岂不是会让所有的战士都变成尸体?贺逻施那杰心底泛起了寒意,他挺立在金色狼纛下,死死地盯着裹在烟雾中的唐军营垒,恨不得自己用手将它连根挖掉。事已至此,已然毫无退路,只有死硬冲锋到底!我不信唐人就比突骑施人多几个脑袋,他们的血就流不尽!
一直在贺逻施那杰身侧观战的伯克尔隐隐觉得不妙,这仗都打了半天了,怎么还拿不下来?獭洞山上的唐军只是派小股骑兵骚扰突骑施人后方,并未出兵分担山下营垒的压力。还有信誓旦旦要抄唐人后路的黄姓人,怎的也没有动静?再怎么算他们也该到了,前后夹攻,不信唐人不灭!
唐军营垒喷出的烟雾越来越浓,渐渐遮挡了伯克尔的视线,有不少士卒掩鼻捂脸从烟雾中退了下来。“狗崽子!一点烟就怕成这样!”贺逻施那杰骂道,催马上前,喝住退却的士卒,“把头巾弄湿,捂住口鼻!继续上!”
“缺水啊!大梅录,我们把酒壶都倒干了!”
“唐人在上风头,这风不大不小,正好吹到我们!”
“呛死人了,眼睛都睁不开!”
“还有厉害的箭!”
士卒们七嘴八舌,显然都有了怯意。
“难道你们就这样回来么!丢下前方血战的族人不管!”贺逻施那杰恶狠狠地说,“你们还有脸见你们的祖先么!腾格里会因为你们的怯懦而重惩你们!如果腾格里不惩罚你们,我也要惩罚你们!”
山下营垒的苦战同样折磨着山上的李天郎,他现在还不能派兵支援赵陵。他曾动过调三千葛逻禄骑兵的念头,但只身逃回的杨进诺带来了并不令他惊奇的消息:染息干可汗在得到被俘部众后立刻翻脸,诛杀了押送的唐军,举兵往白草滩来!贪婪的染息干可汗什么都想得到!
前后夹击!这就是他们的如意算盘。
难怪突骑施人今天疯一般无所顾忌,除了侧翼的人马,所有的作战兵力全部压上了一线!
李天郎笑了,不出所料!
刺眼的金色狼纛迎风疾进,看来连贼军主帅也亲自上阵了!
李天郎舔舔竖起的小指,试了试风向和风力,满意地点点头,冲赵淳之笑了笑,年轻人一直吵着要冲下去救援,可回回都在李天郎这里碰壁,早就气得胸膛鼓鼓。
“难道你完全不顾士卒们的性命么!”激动的赵淳之冲李天郎大吼,“贼军兵锋皆聚山下,营垒守军已血战半日,千余军马受数万铁骑猛攻,折损必为十之七八,就算未死,也精疲力竭,离死不远矣!将军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么!”
“本将军早说过,只求胜利。”面对赵淳之几乎失礼的质问,李天郎依旧不紧不慢,“最艰难的时候,就是离胜利最近的时候!”
“胜利重要还是士卒的性命重要?如果不能得胜,他们就必须死么!那死了也是白死啊!”赵淳之望着风雨飘摇的营垒,觉得它马上就会被铺天盖地的突骑施人踏为平地。李天郎,如此危情,你就能保证你一定能够取得胜利?士卒们和你一样,都是爹娘生养的啊!如果不能取胜,所有的人都会陪你殉国!一股绝望从赵淳之胸中涌出,看他不为所动的神情,是不会发兵增援的。绝望之余,激愤的赵淳之蓦然生出置于死地而后生的豪情。先前在石阿失毕大军进逼时,他几乎按捺不住畏死逃命之心,这种背信弃义的龌龊念头虽然没有付诸实施,也没有人发觉,但一直令他汗颜。他发誓要以自己的实际行动补偿那些虽然毫不知情,但却给予他无私信任的士卒们。“将军,”赵淳之挺直了脊梁,尽量使自己的话听起来坚定从容,“淳之愿带三百精骑前往山下接应。”
“接应什么?让赵陵他们突围?”李天郎的眼睛在铁盔的阴影下闪闪发亮,“他们不会突围!突围也没有用!他们都明白,要活命,只有咬紧牙关坚持到胜利!”李天郎一脚踏上坐骑的马镫,加重语气说了一句令赵淳之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话:“在沙场上,活命和胜利是同一个涵义!”
气盛的赵淳之愣在那里,脑子里反复回荡着这句话。直到李天郎看到向前突进的金色狼纛,发出了行烟的号令。他总算看到李天郎嘴角的笑容,那是怎样的笑容啊,是闻到胜利味道的笑容,有些狰狞,也有些潇洒。
好了,这下好了,决战的时刻到来了!赵淳之喘着粗气,飞身跃上了战马,脑子里沸腾的血液一浪接着一浪,撞得他的太阳穴怦怦响,每一个浪头都卷出狂乱的一堆“杀”!
谋剌腾咄率领本部一千精骑从獭洞山北麓而下,沿着早先石阿失毕的偷袭路线反抄突骑施人后路。飞鹘团和铁鹞子也全部换了精锐的战马,准备全面出击。方才不断的骚扰已经弄得那些被燥热透支体力的突骑施人疲惫不堪,看看他们委靡的战马就知道,他们根本无法持久骑战。
“你奶奶的!雅罗珊说待贼子有一半人马渡河时方可出击,现在贼子刚到河边,谁都不能动!”阿史摩乌古斯梗着脖子和谋剌处罗争得面红耳赤,“一半就是一半,在此之前,谁乱动我宰了谁!”
“你个狗奴才!”谋剌处罗跺脚大骂,他是谋剌家族的头领,自然没有将奴隶出身的阿史摩乌古斯放在眼里,要不是有雅罗珊的威名压着,他早就杀了这个死心眼的奴才了。“居然敢这么跟我说话!你……”
谋剌处罗突然感到腰眼处一冷,有人在他耳边悄声说:“听令,否则死!”是那个随乌古斯来的吐谷浑人,谋剌处罗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只记得此人矮小敦实,一颗又大又圆的脑袋架在横向发展的身躯上,非常滑稽。没想到这个言语不多,整天叼着草茎发愣的憨人一出手就如此辛辣。
在他宽大的袖笼下面,罩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只要稍一用劲,就可以穿透谋剌处罗的腰眼,要了他的命!
“你这天杀的奴才!”谋剌处罗瞟了一眼不远处待命的部落骑兵,迅速得出判断:要发难,自己最先死,而且死得极其窝囊。
“一半!过去一半就杀!”阿史摩乌古斯固执地说,“一半!”
“一大半还是一小半?蠢货!”谋剌处罗咬牙切齿地说,“想清楚!”
这倒把阿史摩乌古斯难住了,他可真没想过一半还有大小之分。“这个……”
让他们再耗一些吧,得意洋洋的染息干可汗早早在河边列了阵,就是不过河。那个平日里飞扬跋扈,颐指气使的贺逻施那杰,也活该多吃些苦头!
直到唐军营垒升起了烟,染息干可汗才下令渡河。现在估计唐人营破兵败的时候到了,贺逻施那杰也被折腾得差不多了,可以去收拾残局了。
“这大热天的,洗个澡多好!”染息干可汗望着奔腾的真珠河水,一边擦着汗,一边悠闲地想。
他不知道,就在河那一边,战局发生了逆转。
当贺逻施那杰看到唐军骑兵从山上杀下来时,激动得跳下马来,跪地感谢上天终于让突骑施人擅长的骑兵有了用武之地,作为草原骄子,他坚信自己的骑兵必定会让两条腿走路的唐人后悔从娘肚里生出来。但他的笑容很快就凝固了,他没想到一贯依仗强弓硬弩的唐人会一反常态,根本没有以步战骑的意思,而是直接纵马与己方硬拼,不仅如此,还将侧翼的咄吉射匮冲得七零八落!什么时候唐人有了比草原骄子更为凶悍的骑兵!
飞鹘团居两翼,铁鹞子居中,一个冲锋就打垮了侧翼的咄吉射匮部。
李天郎带着长骑,兵锋直指贺逻施那杰所在的中军。
“李”字大旗,左上角的红色鹖鸟随着战旗的飘动仿佛活了一般,扑扇着翅膀直扑向惊慌失措的突骑施人。
红色鹖鸟!伯克尔差点呕吐起来,李天郎,是李天郎!就是那个李天郎!
长枪快刀!贺逻施那杰双手发抖,遥远的记忆被骤然唤醒,青风口烽燧!
“围住他们!杀了他们!”复仇的烈火使贺逻施那杰忘记了自己的统帅职责,高举战刀率领附离们围了过去,“你!过来受死!”他冲所向披靡的李天郎大吼,李天郎根本听不见,但是看见了席卷而来的骑兵,也看见了逼近的金色狼纛。
哥哥,我为你报仇来了!贺逻施那杰飞快地射出三箭,只有一箭射中了李天郎,但未能穿透明光铠。当李天郎挑翻第三个突骑施人后,才发觉气势汹汹冲到近前的贺逻施那杰,好家伙,对方血红的眼睛瞪得好大!
伯克尔可没有贺逻施那杰那样血性,不祥的预感使他拨转马头跑向后队,不管谁杀了谁,他都决定先置身事外再说。
轰一声,后队大哗,伯克尔心头一紧:坏了!后路被抄了!
那是谋剌腾咄的一千葛逻禄精骑!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横扫了突骑施人极为空虚的后方,赶跑败退的咄吉射匮部,挟连胜之威,向突骑施人中军发起猛烈冲锋。
飞扬的草灰中,双眼晦涩的马锏扒开罗弘节血肉模糊的尸体,将墙头最后一个敌人搠了下去。对方惨叫着抱着折断的长枪跌下墙去,马锏也一个踉跄坐倒在地,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自己靠在残破的墙基边,右手下意识地在黏糊糊的地下搜索兵器。他的手无意中碰到了罗弘节干瘪的脸,这个自诩命大的老卒到底还是死在了战场上,他死去的表情非常平静,仿佛临死前不是在激烈厮杀,而是在缝补他的破袄。马锏流下了眼泪,那烟实在太呛人了!
“贼子败了!贼子败了!”白孝德拄着沾满污血的陌刀,踩在一片尸体中躬身吼叫,“杀!”
精疲力竭的西凉、剽野团士卒们木然地看着涨潮般攻来的突骑施人又落潮般败退下去。烟幕弥漫的前方,传来唐军冲锋的鸣镝声。“冲啊!雕翎团,上马反击!”赵陵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想奔向自己的坐骑,却突然滑倒在血泊中。踏实力弓仁飞快地跑过去将他扶起来,在激战中,赵陵仅在踏实力弓仁面前就挽弓十箭射杀八人,在突骑施骑兵冲破防线的危急时刻,还替踏实力弓仁挡了一箭。“我的铁甲比你那牛皮家什好,”当时肋骨中了一箭的赵陵豪爽地拍拍踏实力弓仁的肩膀,“无妨,都是兄弟!”有懂汉话的士卒将这句话翻译给踏实力弓仁听,也就从那一刻起,踏实力弓仁就下定决心要和汉家兄弟同生共死。
踏实力弓仁搀扶着脸色有些苍白的赵陵站了起来,赵陵看看自己狼狈的样子,呵呵笑了两声,眉心皱了皱,伤口疼痛起来。踏实力弓仁摸摸包裹伤口的布条,已经被鲜血沁透。他毫不犹豫地扯开自己丝绸的衬里,将伤口紧紧包扎。“嘿嘿,别管我,死不了!叫你的弟兄冲锋吧,要谢就多拿几个贼子的首级谢我!”赵陵不知道踏实力弓仁懂不懂汉话,兀自叽里呱啦,又在自己脑袋处做劈砍状,还伸出指头比比划划。“明白了,你要几个?十个?二十个?”踏实力弓仁也笑了起来,双手也比比划划,看得周围的葛逻禄战士直眨巴眼。“十个吧,够了,多的我自己要留着!”踏实力弓仁跳起来飞身上马,用尖利的胡语下达了一连串的命令,所有的葛逻禄战士都飞奔向自己的坐骑。“忽勒!忽勒!”葛逻禄弓箭手受到的损失最小,现在他们俨然成了反击的主力。
李天郎带领的长骑化作一把扎牛皮的尖锥,在阵中穿来穿去,将突骑施人搅得天翻地覆。贺逻施那杰好不容易才领军截住他们,两厢人马二话不说,刀枪并举,捉对厮杀。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贺逻施那杰展开娴熟的两翼包抄战术,五百精锐附离团团围住李天郎和长骑,连续不停地截杀。可这些唐人偏生可以一次次撕开包围圈,在重重围困中犹入无人之境,反而将包围圈扯得团团转。狡猾的唐人,他们紧紧粘住自己,不让附离们有放箭群殴他们的机会。
李天郎一杆大枪,好比蛟龙踏浪,白蟒斩波,挡者无不落马。不少附离未等靠近他便自怯了,呐喊声虽然是一声比一声高,但真正冲近的没有几个。倒是李天郎一个劲地朝对手人群里钻,骁勇的长骑们岂会落于人后,个个枪挑箭射,挥刀舞棒,争先恐后地杀敌。他们的马槊真是附离锁子甲的克星,突厥大刀都砍不动的甲胄在马槊面前却是如纸糊的一般,一戳即透。而附离们擅长的骑弓却难以穿透长骑们的明光铠,附离们的气焰为此顿消三分。
恼羞成怒的贺逻施那杰奋勇上前,用长矛绞住李天郎的大枪。大枪一旋,枪缨里的钢钩反锁住了长矛,贺逻施那杰鼓劲攥紧矛杆,不让对手挣脱。旁边的两名附离连声呼喝,两支长矛猛然下压,交叉锁住李天郎的大枪。大枪的白蜡杆受力往下一曲,似乎要折断,却听李天郎“嘿”地一声,柔软弹性的大枪陡然一挺,突又变得如钢棍般坚硬,枪尖骤然旋出一个尖利的锥形。一支长矛“嗖”一声被震飞出去,另一支的矛尖也紧接着断落在地,贺逻施那杰手中的第三支长矛差点脱手。大枪一声呼啸,朝天昂立,“嚓”的将一柄疾飞而至的流星锤戳个正着!
点点火星中,枪尖穿锤而过,李天郎没有丝毫停滞,双臂一振,大枪如毒蛇吐信,猛然往前一窜,穿在枪尖的流星锤连锤带链倒飞出去,将面前的突骑施人扫倒一片。
铁锤擦着贺逻施那杰头顶飞过,阴风嘶然,惊出他一身冷汗。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见索命追魂的大枪在侧后失了锋芒,一名突骑施骑兵从李天郎后面即时窜上,手中沉重的大斧抡足了劲向他横劈过来。李天郎来不及回枪,只得顺势左手拔“泼风”一抵,呛啷一声,“泼风”硬生生镶入战斧,李天郎手腕发麻,对手臂力不小!突骑施战士得势不饶人,双手一别,“泼风”“叮”的一声,应声而断!来不及多想,李天郎将断刀一扔,左手回握枪把,长枪一抖,灼热的枪尖飞窜进用斧战士咽喉,不待鲜血喷出,贺逻施那杰的长矛已经刺中特勒青,直贯其胸!战马实在支撑不住,四蹄一软,瘫倒在地。李天郎大枪戳地,借力在摇晃的马鞍上一滚,“羽浪”已拔在手中,当下横劈,砍断了贺逻施那杰坐骑的前蹄,贺逻施那杰应声落马。见各自的主帅遇险,长骑和附离们都红了眼睛,双方都拼了老命去支援自己的主帅。
而与此同时,受惊的染息干可汗正四仰八叉地跌进真珠河水里。三千葛逻禄骑兵伴着急促的箭雨狂风般席卷了真珠河岸,处于半渡混乱状态的黄姓突骑施人像仓皇入水的鸭子一样被掀进汹涌的真珠河,他们的境遇比黑姓族人更惨。妄图轻松摘取胜利的染息干可汗被附离从河中救起,腾腾水雾中,溅起朵朵猩红。渡过河的突骑施人赶紧掉头回援自己河那边的同伴,正在河中的则成为葛逻禄人的箭靶,成群地被射落入河。真珠河瞬时鬼哭狼嚎,浮尸覆浪。
“叫过河的人马停下!不要回援!”镇定下来的染息干可汗挥着湿淋淋的双手,“过河!赶紧过河!”虽然残忍地抛弃了同伴,但河那边没有唐军,还可以和贺逻施那杰汇合,这样至少可以保住部分实力。同行的多弥那逻可汗仰天号哭两声,不理会染息干可汗之命,提缰回奔,带领数十骑往激战的河岸而去,很快消失在混浊的浪花中。
真珠河,已经成为煮羊的沸锅、突骑施人的坟墓!
白草滩上,金色的狼纛倒了!
铁鹞子、飞鹘、雕翎加上谋剌腾咄的一千葛逻禄精骑合兵一处,将整个白草滩掀了过来。
突骑施人大溃。
四十里,唐军骑兵马不停蹄地追击了四十里,而突骑施人则在铁蹄下伏尸整整四十里。
要不是唐军回头围歼黄姓人,贺逻施那杰已然丧命乱军之中。附离们护卫着受伤的他往西一路狂奔,在他身后方圆数百里的草原上,如惊弓之鸟般四散奔逃的突骑施人昏乱的脑子里也只有一个“逃”字,逃逃逃!逃得离唐人越远越好!
疯狂的屠戮使每个葛逻禄人都凶性大发,河边的三千精骑除了在初战时尝到一点血腥外,几天都在潜伏,近在咫尺的鏖战早就让他们心急火燎,如今终于等到了送至嘴边的黄姓突骑施人,岂不大开杀戒!谋剌处罗用“一大半也是一半,一小半也是一半”弄晕了阿史摩乌古斯,勉强耐着性子等对方渡过了两千来人,待他看着染息干可汗的狼纛也悠然踏入河中时,无论如何也忍不住了,率先发出了攻击的号令。其实同样猫抓般难受的阿史摩乌古斯也稀里糊涂地跟了上去,一开战,便将李天郎的命令忘得精光!
染息干可汗不仅在为自己的贪婪付出代价,满怀复仇之心的阿史摩乌古斯也要他血债血还!于是阿史摩乌古斯没有留一个活口!不一会儿,他的光脑门就鲜血淋漓,不是他自己的血,而是敌人的血,凡是出现在他眼前的番贼,不管男女老幼,都做了他刀下之鬼。刚刚跟随染息干可汗回到白草滩的突骑施族人完全崩溃了,他们先是被唐人,接着是被染息干可汗,催命似的撵来撵去,刚以为可以喘口气,却又遭到第二次血腥的洗劫。
驱散了突骑施军队后,葛逻禄人没有善罢甘休,径直冲进了后面拖家携口的普通部众。牲畜、钱财和女人成为葛逻禄人争抢的战利品。手无寸铁的族人成群结队,被逼进了滔滔真珠河,湍急的河水中起伏着垂死族人的哀号。最后的抵抗正在逐渐消失,绝望的妇孺老人成为葛逻禄战刀下待宰的羊。有刚烈的妇人不甘受辱,抱着年幼的婴孩一起投水自尽;倔强的老人死命扯住葛逻禄战士握刀的手臂;愤怒的少年将自己心爱的羊羔一一掐死,坦然面对火冒三丈的灭族仇人……
同样因为贪婪和暴虐,葛逻禄人也失去了活擒染息干可汗的机会。
已渡过河去的染息干可汗和他最后剩下的两千残兵败将,眼睁睁地看着整个部族淹没在血海中,束手无策。他们后有真珠河,前有唐军战阵,从两翼包抄上来的唐军骑兵正在高呼“降者不死”。望着被血染红的真珠河,染息干可汗痛跌下马,跪在河边嚎啕大哭。
白草滩一战,突骑施人精华尽损,从此再没有恢复元气,最后沦为葛逻禄人之奴。
经此一战,李天郎俨然成为安西唐军里第一流的骑兵战将。而他勇猛善战的番汉铁骑,也当之无愧地成为大唐四十余万边兵中,屈指可数的可与任何彪悍的马背民族硬碰硬的无敌之师。鹖鸟军旗之威名,于西域如雷贯耳。岑参在不久后的战报里用尽了溢美之辞,称“突厥之内,大畏雅罗珊李将军,闻其弓声,谓为霹雳,见其走马,称为闪电……虽遥隔百里而无不望风疾遁也。”而番汉骑队则是“威如雷霆,动若风发,兵锋所向,挡者披靡,骑战之绝,西域无出其右耳……”
握着手中的狼毫,李林甫哑然失笑,好个高仙芝,这样的雕虫小技,居然还真拿得出手。哼,看笔迹,怕是那个瘸子封二的手笔。李林甫放下笔,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手上扎眼的老人斑使他厌恶地皱皱眉头,不自觉地抖抖衣袖。老了,老了,上午在观德殿观安西四镇献西征所俘之石国王,朅师王,突骑施可汗,杨国忠那厮还在大家面前盛赞自己虎老雄风在,也借势吹捧大家(古时奴仆对主人的称呼)龙颜不老,嘿,心思可谓用尽。既以年纪压了当朝宰相一头,又着实挠到了皇帝最在意的痒处。喜好长生道家之术的大家对杨国忠献上那什么扯淡祥瑞喜出望外,似乎平石国这样的大胜也不过尔尔。
李林甫的眼睛重新落到了桌上的官告上,这份官告是由安西都护府呈上的,主要言及平石国有功人员的晋封之事。边庭战事频繁,这般官告汗牛充栋,李林甫不知过阅了多少,不过今天这份官告中却有一人引起了他的注意:跳荡,游骑将军,行左领军卫番兵营右果毅都尉,员外置同正员,上柱国,赐紫金鱼袋李大郎……门下:四镇平石国及破九国胡并背叛突骑施等贼……并以骁材,远平丑虏,宜赝分职,俾叶赏劳……呵呵,好个李大郎,好个精妙的笔误,只是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高仙芝当真以为某家老眼昏花了么,不过“不得有只言片牍现于中原”的皇训他还算是记得清楚!也算难为了他!
李林甫捻须思虑片刻,还是签下了“尚书左仆射右相臣林甫”字样,上次亲笔签字好像是好几个月之前的事了,感觉不错。签完,李林甫提笔又想了想,轻笑了一声,脸上出现孩童恶作剧般的神情,他急急换了支朱笔,在李大郎的姓名边轻轻一点,只轻轻一点,高仙芝应该能够明白。真想看看高仙芝看到这朱红一点的表情,李林甫扔了朱笔,乐滋滋地端起了茶杯,“咕”的喝了一大口,苦涩的味道差点令他背过气去。是那碗一直放在桌上良久未动的药!冰凉加剧了药汁的辣苦,李林甫扶住案几,剧烈咳嗽起来,直咳得杯盏乱飞,上气不接下气,“来人!”他虚弱地喝道,努力提高音量,“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