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煞白,从地面蒸腾起的热气,裹挟着浓厚的血腥,向着太阳喷洒,此起彼落的呻吟,在突然寂寥下来的荒原上空痛苦地回荡。
四千拔泥塞干部突骑施骑兵,几无漏网,他们中的大半就躺在白晃晃的阳光下,面朝着他们敬仰的腾格里……
李天郎勒住疲惫的特勒青,远远看到仆固萨儿的飞鹘骑兵将奔逃的零落敌骑截住。几行纷乱仓皇的尾尘就像香炉里即将燃尽的香,发出最后几丝垂死的袅袅细烟。让他们逃吧,如果运气好,也许还能捡条命。
大获全胜的唐军士兵迅速打扫了战场,三五成群的士卒或牵着好几匹战马,或扛着夺来的器仗,或押着垂头丧气的俘虏,趾高气扬地四下逡巡,还未擦尽血污的脸上溢满胜利的喜悦。杜环、白苏毕、赵淳之带着辎重,缓缓跟了上来,看见尸横遍野的场景,无不失色。没想到敌军如此众多,战斗如此短促激烈,更惊讶居然在以一敌五的情势下,会取得如此完美的胜利。
“受伤了?”李天郎对手上包扎着的赵淳之说,“有碍么?”
“区区小伤,何足挂齿!”虎口余生的赵淳之刚刚镇定下来,想起方才凶险,不由心下后怕,但嘴里最是死硬,“这些獠贼,倒是不堪一击,真不过瘾!”
李天郎低头看看满地的死尸,没有说话。
“要不是李都尉指挥若定,哪有大胜!”杜环说,“獠贼们现在知道了雅罗珊的厉害,恐怕要闻风丧胆,唯恐避之不及罢!”
“是啊!是啊!”白苏毕接口道,“这一仗,不仅打得痛快,更是大长我番兵营威风,初学乍练的儿郎们总算尝到了血味儿,而且是甜丝丝的血味儿!”
“一个拔泥塞干部便可聚控弦骑士四千,”李天郎自言自语地说,“那毗伽大汗在真珠河聚众至少五部,岂不是可达数万?”
杜环等面面相觑,李都尉一仗刚胜,居然已在考虑日后之战了。“将军,贼军纠集已久,正如将军担心,其人马必有数万。我军虽精悍,但毕竟敌众我寡,胜算自然少些。且歼拔泥塞干部后,我方颇有斩获,已算大功,自可交代都护府,且此一战,势必惊扰其余贼子,使其有所提防……”杜环注意到李天郎的眉毛挑了挑,他稍微顿了顿,李天郎却什么也没说,于是他假意咳嗽两声,又壮起胆子继续说道,“且士卒盛夏负戈甲,赍(jī)资粮,深入寇境,击人盛之敌,实为勉强。不如即刻派人禀报封大夫,加派人马,或者请北庭兵马与我汇合,待势大后方进击真珠河,将军,你看……”
“你说呢,白苏毕?”李天郎习惯性地在箭袖上擦擦手,见沾上了血污又心疼地拍打。
“我听都尉的,都尉说怎么办就怎么办!”白苏毕说道,“你说杀向哪里就杀向哪里,管他有几千几万!水里来火里去就是将军一句话!”
“你倒滑头!”李天郎轻笑一声,突然问赵淳之,“淳之你说呢?”
赵淳之愣了愣,看看杜环,又看看白苏毕,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呵呵,还想统兵千万呢,这点胆识都没有?”李天郎故意揶揄道,“别管资历尊卑,但说无妨!”
赵淳之红了脸,清清喉咙朗声说道:“盛夏草肥,羔犊孳息,因粮于敌,正得天时,一举灭虏,也未不可。杜长史之见以稳妥计,虽有道理,但无论是赴北庭还是报封大夫,少说也要七八日,不仅于事无补,还会误大事!”李天郎笑笑,示意他继续往下说,“封大夫令我等确保高大将军粮秣及归途安全,并剿灭勾结大食,图谋叛乱的突骑施人。今日虽灭拔泥塞干部,但未可称平灭突骑施,更别说保高大将军归途平安,军令不可违。杜长史之计,显有阳奉阴违之嫌,以高大将军和封大夫之慧,此计绝无可瞒……”
听到这里李天郎大笑,赵淳之莫名其妙,只得住了嘴,呆呆地看着发笑的李天郎,“杜长史,你看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小子,居然会斥你阳奉阴违!”赵淳之更红了脸,讷讷地说不出话来。“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李天郎收了笑声,宽慰地拍拍赵淳之的肩膀,表情轻松地笑道:“但也算一家之言,至少费了心思!”他又笑对杜环说:“贼军尚在集众中,如果再待些时候,恐势渐大,不如乘胜追击,伺机而动,至少可以骚扰敌军,为高大将军营造战机,也不枉我等奔波一场!”
杜环嘿嘿干笑两声,不再说什么,他原本也没指望李天郎会轻易罢兵,实在是担心敌军势大,区区不到两千人马,弄不好就是前去送死。
“好了,太阳已高,又到了升温的时辰,你等找背阴处备好饮水粮秣,让军马歇息充饥,清点缴获俘虏,待日头过,前去飞鹘团攻占敌营休整,明日再行!”李天郎有些疲惫地垂下头,“去吧,淳之留下跟着我吧,呵呵,又取了几个首级?”
杜环和白苏毕应了,自去筹办。李天郎待他们跑出一段,回头对脸色依旧红红的赵淳之说:“你父亲可没这么说过话,呵呵,不过你说的都对,但有道理不等于就可以信口直说,这是……”李天郎歪歪头,自嘲地笑了一下,“慢慢领悟慢慢学吧!不是一言两语能够说得清的。”
赵淳之眨巴着眼,李天郎没头没尾的话把他说得直犯糊涂。不过他非常讶然,以不到两千之众荡平突骑施逾万骑之部,无论如何都是一场精彩绝伦的大胜,取得如此值得夸耀的胜利,李天郎居然显得异常淡然平静。是习惯了胜利还是另有更大的图谋?赵淳之木然地看着眺望北方的李天郎,内心涌出的,已不仅仅是崇拜,更有一种难言的敬畏。
“嘿嘿!”阿史摩乌古斯带着五十长骑急急奔来,扑面而来的血腥味中,赵淳之的眼帘顿时布满摇晃的首级。首级他不是没见过,甚至他自己也割过。但看见这么多狰狞可怖的首级,他还是第一次,这些满脸都是血污的首级还保留着他们临死前的神态,或张嘴,或咬牙,或皱眉,或木然,浓血板结的发辫裹着这些曾经鲜活的头颅,引来了几只嗡嗡乱叫的蚊蝇。赵淳之忍不住胃肠一阵抽搐,他赶紧别过脸去,免得让别人发觉耻笑。“主子,奴才已报赵兄弟等各团头领,嘱其收拢人马,唯仆固萨尔校尉未见……”
“他自己会来的,”看着血汗腾腾的长骑,李天郎也注意到了他们马匹攀胸(胸带)上悬挂的首级,“找个包袱,把这些首级包了,免得引蚊虫!”
天气骤然炎热,所有的人和马都大汗淋漓,疲累不堪,是该收兵了。“传令收兵!敲得胜鼓!”李天郎说完自己也挂好大枪,“各路人马自去辎重队处歇息!”
“呜——”唐军收兵的号角响了,健儿欢呼声如晴天滚雷。
太阳发威,疯似的将热浪投向地面,仿佛要烤熟一切。满地的尸体和散落的兵器,还有乱跑的无主战马,都在热气中扭曲起来。
又一仗,又一次胜利,李天郎抬起满是汗水的脸,让炙热的阳光洒落满面,即使闭上眼睛,也是一片赤红!下一次战斗才是真正决定胜负的战斗,这次战斗的胜利不过是个开场而已!
赵陵原以为会被训斥,没想到李天郎对他当机立断发起攻击大加褒奖,夸他用兵颇有长进,还叫诸头领像他一样多多领悟随机应变之巧。这令他眉开眼笑,心下欢喜到天上去。一时乐极,将赏赐的好马全数让给了野利飞獠。都是突骑施人的高头大马啊,野利飞獠乐得个大便宜,生怕赵陵反悔,不待吃饭便去如数牵了回队。仆固萨尔轻取了无人防守的敌营,俘获七千男女老幼和上万牲畜牛羊,斩获最丰。但白孝德等认为其只是运气好拣了个软柿子,言语间自是露出些轻蔑之意,恼怒的仆固萨尔发誓下次一定打个硬仗让这些贼厮鸟瞧瞧。
当阿史摩乌古斯献上夺来的狼纛时,所有人都欢呼起来,这无疑是证明胜利的最好标志。“此去真珠水,还有近两百里,突骑施大汗的牙帐就在那一带,”李天郎嚼着面饼,看着血迹斑斑的狼纛若有所思,“擒贼先擒王,我等挥军疾进,直捣牙帐,一举击破当有胜算!”
仆固萨尔也道:“我已拷问过被擒突骑施人,其言称突骑施大汗金箭令发自真珠河白草滩一带,我军换乘快马,最多两日即可奇袭之!”
“然敌军数众,我却不过两千,又是长途奔袭……”马麟道出了和杜环一样的担心,其实不光他俩,很多人心里都有这个疑虑。
“照我看,贼军虽然人众,但不过是乌合之众尔,此有‘七减’,各位可听。”李天郎慢条斯理地说,掰下一块饼,“据封大夫细察,突骑施所辖五部,部众确当逾二十万,然黑黄两姓征战不休,貌合神离,且各部号令不一,分怀私心,难免各行其是,二十万当减一半,此一减;五部远近不一,如今尚未到齐,所谓二十万之众不过八成,再除老幼妇孺,骑马能战之士不过七八万,此二减;此八万人马尚有不少留驻碎叶,以阻北庭,再减两万,此三减;我军星夜疾袭,出其不意,直击牙帐,讨之以未上马背之时,此奇兵破敌之计,当可减一万敌军矣,此四减;为截击高大将军,突骑施当集至少三万兵马,且派军前出试探,此部又不少于一万,此五减;五部聚于牙帐,照胡人制,乃分部间隔以居,各部接大汗令后方集本部人马于牙帐聚集,白草滩三面环山,容积有限,各部相距自远,我军急袭,使敌混乱而不得发令,首尾不能顾,待察觉已为时晚矣,此可减剩余四万之半,此六减;闻突骑施毗伽可汗本部人马有精骑两万,但附离不过七千,当是其看家本钱,也是劲敌。然由细作得知,此部已西移,以统协截击高大将军,守护牙帐者所剩顶多千余,此七减。
“如此算来,敌我军力相当矣,还未计我占天时地利,胜算已过半!昔日李卫公以三千精骑灭西突厥百万之众,非恃天运,而是知己知彼,以长克短,用兵如神也!天郎不才,学得李卫公皮毛,自觉此战大有胜算,望诸位与我共进退,决一死战,以忠勇为国之心建此不朽功勋,扬名天下!”每说一减,李天郎便掰饼示意,直到最后剩下巴掌大的一坨,被他紧捏在拳头里。
赵淳之胸中激情澎湃,没想到李都尉心中还装着这么大的一盘棋!好恢弘的画卷,好气概的谋划,好深邃的眼光!神速剿灭拔泥塞干部,不过是牛刀小试,李都尉的勃勃雄心,昂昂胆识,安西几人可以匹敌!
“饶是如此,李某也未尝言决战决胜,个中凶险,诸位自可思量。诸位没那胆子,又信不过李某,自可带赏赐俘获去,李某不言过也。呵呵,好男儿陷千军万马如赴盛宴,大丈夫视刀山火海如履平地,我李天郎心意已决,想纵横疆场,虽死无憾,诸君自便!”
热血呼地涌上赵淳之的脸膛,激扬之余,他也顾不得身份,振臂高呼道:“我愿随将军死战!”众将沉默片刻,齐声呼道:“愿随将军死战!”群情激扬,气氛炽烈。
歼灭拔泥塞干部一战可谓干净利落,李天郎部全军折损不过百人,所获良马却是甚多,不仅弥补了连日行军的畜力,也极大地鼓舞了士气,尤其是初次出战的士卒,他们激发出的战斗渴望甚至大大超过那些老兵。李天郎也借此建立了空前的权威,他靠这一仗检验了自己新训人马的战斗力,积累了骑兵作战的经验,趁势提出了远袭突骑施大汗牙帐的胆大包天之计。所有的这一切,很快都将派上大用场!
突骑施营盘里是一片哭号声,男女老少聚集在运尸的马车边认领自己亲人的尸首。侥幸生还的俘虏和自己的家人一起相拥而嚎,没有了可汗,没有了狼纛,没有了牲畜,没有了自由,没有了草原勇士的尊严,他们活着和死去又有什么两样。
李天郎有些无奈地看着这一幕,只要有征战,这样的场面就无法避免。他下令给每户留下糊口的牛羊,已经算是网开一面、仁至义尽了。即使这样,还有很多下属甚不以为然,谓之妇人之仁。
一阵喧哗声吸引了他的注意,一个不过八九岁的突骑施小孩从毡帐里抱着什么物件飞快地跑出来,但没跑几步便被一名唐军兵士飞起一脚踢倒在地,他紧紧抱在怀里的物件也被抢了过去,那物件咩咩直叫,原来是一只羊羔。小孩大哭大叫,不顾兵士叫骂鞭打,从地上跃起狠命抱住兵士的大腿张嘴就是一口。恼怒的兵士啪啪几记耳光打得小孩口鼻流血,企图夺回自己心爱羊羔的小孩虽然被打松了口,但仍死死抱住兵士的腿。“唰”的一声,兵士抽出了刀……
周围很多突骑施人从头到尾目睹了这一切,可他们只是眼巴巴地看着,没有任何人出手相救。李天郎心里叹了口气,不由得摇了摇头。初到安西的时候,他也很惊讶,按照他宁死不降、一心事主的观念,他实在难以理解那些在战场上和敌手拼得你死我活、舍生忘死的胡人在战败后为何会判若两人,对战胜者如此逆来顺受,甚至忠心为奴。
后来他明白了,在西域这个弱肉强食的蛮荒之地,成王败寇的规则比中原还根深蒂固。胜利者拥有战败者的一切,包括他们的性命。而战败者也认定战胜自己的人是强者,有权成为掌握自己生杀大权的主人,而且成为征服者的奴婢,还可以分享征服者的荣誉和利益,哪怕蝇头小利。说不定哪天自己也能够成为征服者当中的一员,享受剥夺别人财富和生命的乐趣。在征服之前的拼死作战既是为了部落的荣誉,也是为自己战败提高价码,因为,任何征服者都会蔑视软弱的被征服者,征服者就是需要奴婢,也需要强悍的奴婢,能成为强悍的奴婢既是一种骄傲和荣誉,也是成为新征服者的本钱。这种狼性的规律通行于西域,因此胡人战前战后的反差也就不足为奇。
突厥人以自己是狼种为荣,确实恰如其分,群狼通过残忍厮杀不断兼并、淘汰、壮大的过程与此如出一辙。正是这样的规则,造就了诸如阙特勒、苏禄、默啜这样的一代突厥雄主。李天郎可以找很多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来驳斥这种野蛮无耻的蛮夷之论,但近十年征战安西的经历告诉他,狼的规律之所以在西域存在了上千年,就是因为这里最适合狼生存,当你遇到狼时,要么成为比它更强的狼,要么就成为同流合污的狼。最简单有效的做法就是如此,但李天郎几乎是在这种想法产生的第一天起就本能地反对,虽然一时间说不清楚,但无论如何,李天郎不想当狼!
“住手!”阿史摩乌古斯的箭跟李天郎的喝令一样快,“嗖”的一声,一支除去箭镞的小朴头箭就射中拔刀兵士的臂膀。兵士哎哟一声,正要大骂,抬头见是李天郎,吓得将话语生生咽了回去。一看他头顶的红抹额,就知道是个汉人,居然也很快学会了怎么做狼。李天郎苦笑,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即使是纯粹的汉人,混入西域桀骜不驯的狼性血液后,只有比狼更凶狠更狡诈,这是好是坏,是祸是福,说得清么?能怪汉人自己么?又能怪到谁头上呢?“欺负个小崽子,算什么好汉!算了,放了他!”兵士躬身松手,小孩也颓然伏倒在地。“去,说本将说的,你可以到那边羊群里挑一只最肥的拿走,把那羊羔留下!”
战战兢兢的兵士原以为会触霉头挨板子,没想到会轻松得脱,还有赚头,顿时如逢大赦,行了礼,一溜烟跑开了。算他走运,要是阿史摩乌古斯满弓而射,即使是朴头箭,他的肩膀也要废了。
李天郎下了马,将小孩一把从地上拎起来,小孩闭着眼睛,满脸都是尘土马粪,鼻血纵横,眼角的泪水将那一小块地方冲出些肤色。
“叫什么名字?”李天郎用生硬的突厥语问道。
小孩睁开眼睛,惊恐地看着面前这位唐人大官,大概是李天郎温和的目光安抚了他。小孩嗫嚅了一会,哑声回答:“跌思太……”
“好了,跌思太,别捣乱,别瞎跑,带着你的羊羔回你爹娘那去!”李天郎冲咩咩叫的羊羔努努嘴,“听见么,找你爹娘去!”
正说间,赵陵和仆固萨尔纵马前来禀报,后面跟着几个跌跌撞撞的老突骑施族人。李天郎早先叫他们弄几个老族人来查询突骑施大汗的底细及进军路线的情势。
见到那个小孩子,老突骑施族人惊愕一阵,互相低语,接着齐齐向李天郎跪拜,神情激动地说着什么,说得又急又快,李天郎的突厥语不过是平日里跟阿米丽雅和阿史摩乌古斯他们凑份学的,此时自然一头雾水。
“他是多弥那逻可汗的小儿子,”见李天郎窘迫,仆固萨尔传译道,“他母亲死得早,其他三个大些的儿子也都战死了,牙帐里就剩下两个姐姐和这个小儿子。”
李天郎点点头,转身上了马,回头说道:“跌思太,找你姐姐去,”又对赵陵说,“传令,多弥那逻可汗的牙帐任何人不得擅动,那些羊羔牛犊马驹,也尽量多给人留些。”
“将军,恐怕晚了,那牙帐这么醒目,哪个都不会手软。”赵陵有些踌躇地说,“羊羔牛犊马驹倒没什么,反正也带不走,突骑施族人一时半会也用不上,杀了也可惜,多少都留。”
“那也别再动了,叫人看住这个小可汗一家!”李天郎一抖缰绳,“也许还有用处,杜环不是说阿史摩乌古斯他们斩杀的不是多弥那逻可汗么,也罢,先留着他们吧。你们现在都到我大帐里去,商议明日之事,带上那几个老者。”
“将军,还有一干人求见!”赵陵说,“都在那里等着哪。”
“什么人?”李天郎随意一扫,看到小河那边已经开始有人在清洗战死亲人的尸身了。
“其称是汉人,被突骑施掳做奴婢,今被王师解救,特来跪谢。”仆固萨尔答道,“细细一算,人还不少,有三百之多。”
“跪谢就免了罢,”李天郎一夹坐骑,缓缓而行,“发些粮食牲口,让他们自行回乡吧。”
“将军,这些人其意甚决,执意要……”赵陵不说了,因为李天郎已经愣住,在毡帐的另一边,跪了黑压压一地的人。
“小的杨进诺,带本乡汉民老少三百一十二口跪谢将军!谢将军还我自由之身!”一虬须大汉朗声道,带头砰砰磕响头。
“谢将军大恩大德!”声调各异的哭号此起彼伏,和那些丧子亡夫的突骑施人不同,他们是喜极而泣。李天郎无奈,只得下了马,还礼答谢,连道“免礼”,同时将最近的几个人扶起。
“将军,让我们痛痛快快地哭两声,痛痛快快地向咱汉家的人马磕几个头罢。”那叫杨进诺的汉子道,“两年啦,整整两年,那是怎样的日子啊!这些猪狗不如的獠贼畜生!”李天郎这才发现杨进诺满脸都是伤痕,一眼就可认出是鞭痕,突厥人从来不用马鞭指人,更别说拿来打人,如果用了,只能是用来揍畜生,或者教训比马还命贱的奴隶。还有那道几乎横贯脸颊的刀伤,使嘴唇右侧有些外翻,好好一张脸,就这么完了。不光是他,这群汉民,不管男女老少,尽皆衣冠褴褛,面有菜色,伤痕累累。可以想见,他们在突骑施人这里过的是怎样暗无天日的生活。“呸,要不是会些铁匠手艺,我杨进诺也活不到今天,还有他们,也是凭会些獠贼不会的手艺,才苟活至今!将军大胜,不仅还我自由,还替小的们出了口恶气!”杨进诺恶狠狠地盯着那几个颤巍巍的突骑施老叟,拳头紧攥,要不是李天郎他们在,这几个老头性命难保。
“这个杨进诺在属下进攻突骑施人营寨时,率众引火扰其后营,还夺刃杀敌,建得些功……”仆固萨尔道,“他说熟悉真珠河上下百里,对突骑施大汗牙帐所在的白草滩了若指掌。将军,你看……”
李天郎摇摇头,低声道:“此人受罪良久,家中想是百般挂念,怎可因我而征其入营,随我等同赴凶险,让家中空等。且其非服役之人,不可随意征发,这不合大唐军法!”仆固萨尔听得军法,立刻住了声,退在一旁。
杜环和白苏毕正好赶来,李天郎招手与杜环商议片刻,对众汉民道:“尔等且随这位官爷去,在王师所获之物中挑些财物牲畜,自行套车归乡罢。我等军务在身,不能在此耽误太久。”众人擦干欢喜的眼泪轰然拜谢,只有杨进诺有些愕然,显是见李天郎没提随军之事,他看看一言不发的仆固萨尔,毅然上前一步道:“将军,进诺愿随将军讨贼!”
“离家两年,难道不想回去么!”李天郎微笑道,“你虽是大唐子民,但未有征发之役……”
“家中本有妻儿四人,然皆命丧獠贼手矣!望将军开恩,收了进诺,得偿我一洗血海深仇之愿!”杨进诺有些发急,脸上的刀伤充血赤红。
“进诺?杨进诺?西洲人氏?有兄杨法义?”杜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
“是,这位官爷怎地知道?”杨进诺愣了,看着杜环使劲回忆,“小的好像从未见过你!”
杜环笑了,侧首对李天郎说道:“将军,对诈病逃军役之人,按大唐军纪,该如何处置?”
一听此言,杨进诺脸色惨变,不觉后退一步,手已按上了腰间刚夺的突厥砍刀。“啪”的一声,一支长枪重重地击在杨进诺的右肩,右臂顿时瘫软。大枪不知什么时候就到了李天郎手里,也是他手下留情,枪头是横拍下去而非用刃一边切下,不然杨进诺的右肩已然给卸了下来。大枪没停下,一弯一甩,第二下又击在杨进诺的右膝,杨进诺应声颓然跪倒。
几个长骑随即抢身围上,嚓呲一响,两支马槊格架在杨进诺冷汗淋漓的脖子上,两支分穿腋下,一支当胸,一支刺面,“想活命就别动!”阿史摩乌古斯喝道,“乖乖听将军发落!”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般的瞬间,由于事发突然,松懈下来的诸将都没来得及反应,连赵陵也才刚刚搭好箭,“娘的,都尉何时教了这么一支厉害的亲兵!”赵陵心里惊道,翻眼看看阿史摩乌古斯,“乌古斯这贼厮鸟居然对兄长我都守口如瓶,娘的。”对李天郎精绝的枪法,赵陵并不感到诧异,他心里骇然的是那帮年轻精悍的长骑,由平至战,反应快捷如电,出手辛辣如风,自不是一般的训练有素!怪不得横行突骑施大军,不过折损两人!奶奶的,看来长江后浪推前浪,如今英雄出少年,老将要是稍有松懈,还真会被后起之秀踏在脚下!赵陵争强好胜的心意骤然燃烧起来,小子们别得意,还有的是仗打,届时让你几个见识见识赵爷的威风!其实不光赵陵,旁边的仆固萨尔、白孝德、野利飞獠哪个不是如此心思?至于年轻气盛的赵淳之和马麟,更是被激得心潮澎湃。
李天郎收了枪,平静地问道:“杜长史,怎么回事?”
杜环定定神,哦了一声,赶紧回道:“天宝元年,某曾处置过一桩诈病以避军役之事。昔日因战事甚急,某任职西州军府录事参军,奉敕伊、西二州占募强兵五百,其中便有这杨进诺。然此人为避军役,居然妄做患由,言臂肘蹉跌,挛拳手腕。我信他所言,依大唐军律放从丁例。其人也自以为得逞,洋洋夸耀于人前。谁知天网恢恢,有良家子弟仗义告官,刺史大怒,不仅责吾失察之罪,还严令捉拿。嘿嘿,此人居然机灵,连夜遁无所踪,害得吾革职削俸,好不狼狈!”
“将军,冤枉,非我杨进诺不从朝廷军役,乃是有苦衷!”杨进诺抬脚欲起,“跪下”的呵斥声中,几支马槊不客气地将他压了下去。
李天郎不露声色,简单地说了一个字“讲”。
仆固萨尔听得清楚,这“有违军法”之事,在李天郎这里向来是讨不了半点好处。“这厮脑袋不保!”他喃喃道。旁边的赵陵回道:“未见得。”赵陵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作为跟随李天郎最年长的部下,他明显地感觉到在李天郎坚硬如铁的表象下,其实有一颗温和仁慈之心。而且,他也隐隐觉得,过去那个漠视自己性命,对一切都硬邦邦的李天郎发生了奇怪的变化,似乎变得柔软了许多。不管他外表是多么声色俱厉,实际上已经网开一面了。因此,近来李天郎做了很多与他自己以前所作所为截然相反的事,但你要说他到底变了什么,赵陵也说不上,反正,就是不一样了。
“将军,我家兄弟二人,兄杨法义届时已应征战于河西,照大唐律,募兵征发当取户殷丁多,人才骁勇之辈,吾自然不在征发之列。哪知乡里小吏,受人贿赂,为凑人数,强行将某报上,而那富闻百里的康守礼之子,就此得脱军役。”杨进诺一气说完,不似妄言。
“奉敕应征,贫富均焉,无人得免。既然如此,你为何不上报于官?王法森然,当还你公道!”李天郎冷笑道,“何来苦衷!”
杨进诺低头沉痛些许,终昂首说道:“唉,也是小的自作孽!小的年少轻浮,好酒嗜赌,那康守礼早有所谋,假意贷我银钱,息高不得还,以此要挟,逼我充抵其子应征。故小的不敢告之官府,恐他家逼债。可怜我那孤苦老母,偏偏卧病在床,如若征行,无人照顾,必死无疑。万般无奈,斗胆诈病……谁知那康守礼恶极告官,迫我流走,老母一样病亡。忠孝两失,为求生计,不得已入了马贼,干些杀人放火,劫人钱财的勾当。后遭胡人追剿,同伙尽皆散落,吾也险些丧命,一路西逃至三百城,幸得城中乡亲救助,方才留活。自此便定居三百,改邪归正,靠打铁护院度日,日渐安定,直至娶妻生子……”
李天郎“嘿”的一声冷哼,“诈病避役,你倒机灵!忠孝两失,咎由自取!如今家破人亡,受尽凌辱,方起绝境复仇之心,嘿!”
杨进诺一愣,委顿片刻,却又仰头道:“小的本无意活命,从军但求沙场一死!既是如此,听凭将军发落便是,小的不再多言!只是没能多杀几个贼子,死后无法告慰妻儿,实为憾事!”
李天郎心里转过很多念头,杀这个人实在是不费吹灰之力,但看他神情,不像贪生怕死之辈,且诈病避役之事,确有原由。尤其是这个杨进诺落魄失魂,一心为死求战的境遇,唤起了李天郎深藏心底的痛楚,那也是天宝元年,充军安西……
“实言以告,算你还是男儿,你那脑袋暂且长在你脖子上罢。既然如此,前罪不计,不过些许薄功,再也休提!”李天郎差点联想到当初仓皇充军安西的自己,他立刻中断了思绪,对杨进诺做了决断,“所欠军役,此次便补罢!随仆固萨尔校尉去,好好想想如何戴罪立功罢!待战事毕,自缚军府请罪!”
杜环看看李天郎,想说什么,李天郎却一拨马走了。仆固萨尔冲赵陵会意一笑,赵陵冲他挤挤眼,也随后去。杜环无奈,只得提缰跟上。留得后面的杨进诺对着一群马屁股不住地叩首,“谢将军!谢将军!小的愿效犬马之劳,以赎前罪!”
突骑施老者的供言验证了李天郎的判断,此次交战,纯属意外。大军讨击之计,突骑施应当还未觉察,但那多弥那逻可汗逃脱,是否会飞报敌酋使之有所防备还未可知。李天郎温言详询了真珠河流域的地貌道路,对情势有了充分的掌握。现在的关键,还是在一个“兵贵神速”,必须以暴风骤雨般的快速打击扰乱突骑施大汗的部署,不仅要一击得手还要全身而退。这需要将游击劫掠战术做得比突厥人还要突厥人,这对自己和辖下的两千部下无疑都是艰巨的考验。
“仆固萨尔校尉闹着要当前锋,那就前锋一回罢!可惜这次可不是偷袭多弥那逻可汗牙帐那样的美事了。”李天郎一指地图,“昼夜急行两百里,直取毗伽可汗的白草滩牙帐!呵呵,对方部众可是数万!仆固萨尔,有胆子没?”
仆固萨尔嘴里咕哝了一句最低俗的突厥粗口,朗声道:“说出的话,泼出的水,这个前锋我当定了。都尉当我仆固萨尔是没角的绵羊、骟了卵子的瘸脚驴么!什么部众数万,不过乌合之众,那毗伽可汗的牙帐就算是铁打的,我仆固萨尔也要把他啃了!为表决心,仆固萨尔愿立军令状!”
“仆固校尉的飞鹘马队,虽勇悍快捷,然新丁居多,此次前锋,非同小可,为防万一,还是遣属下为好。”立功心切的赵陵开始较劲,“我队历来担任前锋,自我以下,尽皆百战劲卒,多有与贼搏杀经历。且临敌斥候破袭之技,雕翎团当属第一!”
“雕翎团长期担当斥候前锋之任,这不假,但此次前锋,乃是攻坚,未见得是你拿手。”站在一旁的赵淳之乐了,原来是那个白孝德不服气了。白孝德继续大声道,“剽野乃陌刀精锐,弩机最勇,战力犀利,攻坚之举,当属本部!”
“胡说,没听都尉说么,昼夜急行,日走两百里,你剽野团有这样的快马么!”仆固萨尔吼道,“剽野提也别提,”白孝德听得此言,刚准备坐下去的屁股猛地跳将起来,但仆固萨尔不待他反驳便提高了声音,又将词锋转向了赵陵,“赵校尉看不起我仆固萨尔那也罢了,但瞧不起飞鹘团那是万万不可,索性大家伙各出五人比试比试罢!骑、射、枪、刀、战技,随赵校尉挑!”
“你奶奶的,要比大家都比!”白孝德叫道,“谁怕谁!”
“比就比!”赵陵脸红脖子粗,“谁怕谁!”
马麟插嘴道:“诸位皆是老将,怎的如此意气用事!有话好说,大战将至,动刀动枪伤了和气,岂不自毁长城?”
李天郎也摆手让几个肝火旺盛的将领坐下。赵陵首先气鼓鼓地坐下,接着白孝德和仆固萨尔也鼓着肚皮坐下了。野利飞獠悠然抄手而坐,他用胳膊肘捅捅赵陵:“呵呵,消消气,你看我,最后还不是听雅罗珊的!”
“你他娘的是重骑,铁定轮不上号,自然卖乖!”赵陵没好气地说道,“屁话少说!”
“各位都是功成名就的老将,”马麟在李天郎身边待久了,说话语气倒是有几分像,“属下也都是能征善战之辈,可谓平分伯仲,难分秋色。”
“你嘴巴倒甜,就是绕来绕去,说什么平分秋色,还不是他娘的拐着弯夸你自个儿的西凉团!”曾是马麟上司的赵陵自然不会对他客气,“不就也想插一脚么,娘的,有什么话直说!”
马麟嘿嘿一笑,也不生气,他团团唱了个喏,朗声道:“小的有个不情之请,把这微末功劳让给小的,也算诸位老将成全一下小的……”
未等他说完白孝德便笑骂起来,“弄半天小子你原来是这个心思,不行不行!这般硬活,岂是你等小子能揽的!”
“就是!就是!”仆固萨尔也附和道,“马麟虽是小子,少些功劳,然西凉团声名卓著,早就名贯安西,难道还要锦上添花么!不成!不成!”
几个铁血悍将吵成一团,互不买账,把个赵淳之看得乐不可支。没想到一个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居然像一群孩子一样争个不亦乐乎。
在杜环眼里,所有的这一切几乎就是高仙芝大帐里的翻版。心思缜密的主帅,求战心切的将领,有什么差别?!好像人人都在不知不觉中抄袭别人的一言一行。杜环心里突地打个抖,我呢?我自己又在抄袭谁?不管这些将领们如何慷慨激昂,视死如归,李天郎又是如何运筹帷幄,足智多谋,但两千对十万,杜环无论如何看不到胜算。他承认自己怕死,也承认李天郎的用兵神奇,但上天不可能一次次地眷顾同一个人,实际上,每次李天郎自己也是死里逃生。这一次,不可能再有奇迹,杜环实在反感这种自寻死路的死法,不仅死得轻如鸿毛,更是于事无补。于是他一直保持着沉默,但看到赵陵他们吵成一锅粥,似乎自己不表表态也不好,至少,装也要装个英勇无畏,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样子。否则,尽管自己是文官,但在这热血沸腾的大帐里也太显得格格不入了。该怎么说?杜环一时有些踌躇,李天郎岂是好糊弄的,再说他肯定早就看出自己有高、封二人的密令,心中不会没有提防,如果言语失当,原本就心有芥蒂的李天郎随便扣个动摇军心的帽子就可以宰了他,那就死得更冤枉了!
杜环咳嗽了半天也找不到合适的话,李天郎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尴尬,他一边留心观察部下的争吵,一边瞄着地图。
“好了,肃静!”李天郎要的就是这股士气,他见火候差不多了,便扬声阻止,“且听我将令!”
众人立时住口,垂手听令。
“飞鹘团任前锋,先行白草滩!”仆固萨尔大喜,其余人一起翻起了白眼。“你们的重任,在于探察贼子牙帐之所在,万不可轻启战事,务必等大军到位,方可进攻!”
“若突然接敌,如何处置?”仆固萨尔不死心。
“遇大队则避,遇小队则全歼,不可漏一人!否则军法从事!”
到底还是有斩头,仆固萨尔满意地应命而退。赵陵等看着他分不到大块肥肉,也自心安。
“雕翎团在后,随时准备迂回,包抄贼军,”李天郎继续说,“剽野、西凉随我,铁鹞压阵,三团齐进,随时听我布置!”
“杜长史,此战所获牲畜部众,连同伤亡士卒,就烦你押返疏勒了。我这里修书三封,具告战况,请求协战接援,分呈北庭王正见使君,疏勒府赵将军和封大夫,也烦请你快马送去。”杜环接过信,张张嘴,但李天郎根本没有让他说话的意思,继续严词下令,“辎重分由各团接掌,各团除军械粮秣外,一并丢弃,加上所获战马,一人三骑轻装疾进!嘿嘿,要好吃好喝,就去突骑施大汗牙帐里拿,不然饿死算了!”
“哈哈哈”,众将齐声大笑,吓得一干突骑施老者碧目圆睁,纷纷跌坐在地。
“好,明日寅时造饭,卯时出发!”李天郎笑道,“赵校尉,今晚辛苦些,巡营警戒之事,交由你部。杜长史!”
杜环赶紧道声“在”。
“我军所获俘虏牲畜几何?”
“粗粗统计,人八百二十一帐,约八千四百余口;马匹三千八百余匹,牛羊兼其他牲畜近万头,一时无法计数。”
李天郎点点头,“将其人丁牲畜,全数集中,以利看管。赵校尉,你且留意,分派人手严密押之,虏获牲畜人等,不可少一口!事关成败,断不可大意!”
众将各自领命,出帐赴本部整编军马,安置扎营。杜环最后一个走出去,他很想说些什么,可是他分明感觉到李天郎没有理会他的意思,一直在用目光推搡他出去。算了,也许李天郎是好心,有意放他一条生路呢。
杜环掀开门帘,迈步走了出去。赵淳之由此隐隐听到,帐外的将领们又在争执不休,嗓门一个比一个大,直到马蹄嘚嘚,分散远去。他不由掩嘴偷笑,可还没笑完,便听见李天郎说:“淳之,你也随长史回去,助他一臂之力吧!”
“将军!”赵淳之急了,“请将军……”
“你要抗命么!”李天郎厉声道,“听令!”
一连两次被李天郎训斥,满腔报国之志的赵淳之心里既失望又难受,他愤懑地拱手行礼,转身走出了帐外。
帐外晚霞漫天,突骑施人散落的毡帐炊烟袅袅。在它们外侧是整齐排列的乌色兵幕,同样笼罩在造饭的炊烟中。搬运柴禾的士卒正在高处准备生火,到了晚上,这些高处的火堆将照亮整个营寨。赵淳之走过一队正在往长行坊上搬运兵器弓矢的士卒,连带队队头施礼,他也懒得回。长行坊旁边站着杜环,正拿了一本册子,在上勾画着什么,估计是在记录这些收缴自突骑施人的器仗。他也看到赵淳之气恨恨地往自己的坐骑去,从守候的奴婢那里接过缰绳,飞身上马走了,所剩的二十多骑闷声跟随。
唉,年轻人就是年轻人,哪知战场凶险!一心就想建功立业,哪里明白一将成名万骨枯的道理。自古以来,有多少气盛男儿成那凄凄枯骨,能功成名就、保有善终的又有几何!杜环看着赵淳之的背影再次叹了口气,李天郎就是李天郎,脑子里清醒得很,否则也不会找诸般理由放自己和赵家小郎君走。可那些满怀雄心壮志准备和百倍于己的敌军战斗的士卒呢,他们又有什么理由得存呢?李天郎又凭什么把他们往虎口里送呢?什么疏勒、北庭援军,他明明知道来不及还叫我送信,这是在骗谁,就是骗那些叫嚷着要当前锋的蠢货么!
困惑不已的杜环真不知道该感谢李天郎还是该唾弃李天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