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光绪双臂紧紧将珍妃拥在怀中,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静芬心里一股子醋意不觉涌到了喉头……
古老的北京城内彩灯高照,一派喜气景象。
眼见得已是入夜时分,大街小巷却依旧人流涌动。因着心里高兴,李端棻也没打轿,出奕譞府便独自一人在茫茫人海中听天由命地挤着,待至前门“怡趣楼”时,已是满头的热汗珠儿直往下淌。站楼前阶上抬袖拭了把汗,复留恋不舍般环视了眼周匝,李端棻方自抬脚进去。
“哎呀呀,爷儿们没瞅着那阵势,可真够气派的。”一个三十上下的汉子,前额油亮亮的、酒坛子价放着光,指手画脚兀自说得唾沫星四溅,“打头的是五十四顶华盖,四顶明黄九龙曲柄盖,紧接着二十四顶直柄九龙盖,浩浩荡荡直能排出里许来地呢。这不说了,就随后那——”
“行了。浑小子,那都是万岁爷的排场。”一老者捋须笑着插口道。
“大爷您不信?我可亲眼瞅着的呢。”
“你小子,扯谎也不拣个地儿,那会儿你在哪儿?你喝得死猪价躺我这店里呢!”掌柜的一身靛青布棉袍,起身猛拍了下那汉子油光发亮的脑门,笑着道了句,不无得意地扫眼众人,徐徐问道,“不是我夸口,你们哪个见过皇后娘娘?”
“掌柜的,莫不是你——”
“快说说,掌柜的,皇后娘娘究竟长的什么样?”
“臭小子,那还用说?自然天上仙女一般人物。”掌柜的不屑地扫眼那汉子,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你们不晓得吧,皇后娘娘呀,是太后老佛爷的亲侄女。她呀,最爱吃的便是咱店里做的元宵,想想那还是——对了,是前年这个日子……”兀自说着,忽觉得有人拍自己膀子,不回头便道,“没瞅我这正忙着吗?要什么自己尽管取去。”
“我要你这店铺,舍得吗?”李端棻打趣道。
“你——”掌柜的怔了下,回过神来转脸看时,忙打千儿满脸堆笑道,“哎哟,原来是李大——”见李端棻递眼色过来,掌柜的遂改了口,“李大爷,您甚时来的?怎也不喊小的一声?”李端棻点头笑道:“你这嘴张开了便没个歇的时候,我能插得上嘴?好了,寿公子在哪儿?”
“在楼上地字房,就靠窗的那间,小的这便引爷过去。”
“不用了,你还接着侃吧。我自个上去就是了。”李端棻说罢,挤身出来便上了楼,推门进去,却见寿富正自与一人把酒畅谈,看那人时:圆颅宽下巴,一双深沉固执眼,两撇落拓八字须,一条油光水滑的长辫甩于脑后,直垂至地,却不识得是何许人物。
“苾园兄,快,快过来。”见他进来,寿富忙起身笑道,“我与二位介绍。这位是李端棻李大人。”
“先时听伯茀兄提起大人,今日一见,真是三生有幸。”那人说着一个千儿打将下去。“不敢当,不敢当。”李端棻拱手还礼,“伯茀,这位莫不就是──”
“康南海!”
李端棻目瞪口呆,望着康有为喃喃道:“你……你就是康有为?”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站在自己面前的人,竟会是那曾引起朝野轰动的康有为!
康有为见李端棻那般神态,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了声:“依大人意思,康南海应该是怎样个人?青面獠牙,头上长——”“不敢不敢。”李端棻回过神来,失笑拱手道,“本官一时失态,还望南海先生莫要在意。”寿富摆手示意二人坐了,吩咐句“伙计,再来壶酒”,问道:“苾园兄差事可都了结了?”李端棻油光水滑的长辫甩了椅后,自斟杯酒饮了,方道:“了结了,就等着过阵子南下了。今晚咱便好好聚他一夜。对了,伯父身体一向可好?”
“托福,尚好。”见康有为神情拘谨,寿富遂笑道:“南海兄,苾园兄虽做着官,却也是个随意人,你就放开着些。”说罢复向着李端棻道,“苾园兄,相信今夜一晤,兄长定会对南海兄有相见恨晚之感的。”“愚兄先时听您提及,可说早就有这种感触了的?”李端棻淡淡一笑道句,转脸望着康有为,道,“先生大名,苾园早已是如雷贯耳,还望先生日后不吝赐教。”
“大人言语真令长素汗颜。”康有为一躬身说道,“长素乡试不中,十足一个背时之人,何谈赐教?倒是听伯茀兄言及大人少年登科,甚令长素钦佩不已,不知大人于治学有何独到之处,可否赐教一二?”李端棻两手把玩着酒杯道:“赐教不敢当的,随便说说,尚望先生莫要见笑才是。”他轻咳两声清了清嗓子,侃侃道,“苾园之所以能侥幸中举步入仕途,在外人看来多以为我于八股文章颇有研究,其实我是最讨厌此道的,只为着应举方稍研究了番。中了八股之毒,不亚于服食鸦片,一辈子昏昏沉沉、志气萎靡,如此还谈什么抱负?”说着,他转了口气,“不过,但凡想显门庭、遂心志者,于此还是不能完全抛弃的。先生学富五车,却乡试不中,苾园寻思便是因着这个吧。”
“大人一语中的,长素佩服。”康有为点头道句,一脸正色接着道,“只大人言语长素却不敢苟同。诚如大人所说,一个人若中了八股之毒,因循守旧再容不得半点学问。我辈既已知此,便当全力摒弃之,岂可迁就、容忍它?”说罢起身踱至窗前。楼下街上焰火直映得四下五彩缤纷,好不炫目,李端棻怔怔地望着,银辉洒在他的脸上,漆黑的眉毛已是微微皱起:“先生言辞激昂,实让本官惶愧。只想问先生句,先生鸿鹄之志以何成为现实?靠上书吗?”
康有为沉吟着,闭目仰脸长吁口气,开口说道:“大人言语长素不敢妄加揣摩。只长素看来,上书亦不失为一策。前次长素上书天庭,若皇上真能目睹,若皇上真有重振我大清之志,变法除弊,推行新法,则朝廷上下精神当可为之一振,不出二三十年,我大清必可收复失地而一雪国耻!”
“结果呢?”李端棻至桌前,边斟酒边道。
“这——”康有为脸上掠过一丝窘色,只转眼间便已敛得无影无踪,语音嘶哑,咬牙道,“只可恨那些昏庸懦弱、无知自大之辈,只知保一己之荣华富贵,非但不与代递,反诬我为弃祖灭法之疯癫狂人!国事如斯而人心僵死,真可悲可恨!”说到这里,他眼眶热泪再也忍不住泉涌般淌了出来。
见他这般神色,李端棻满满一杯酒端着足怔了袋烟工夫,方自开口问道:“依先生之意,当务之急是——”“是唤醒尚自沉睡的国人。”康有为抬袖揩了把脸,眼睛闪着光亮道,“要他们晓得如任目下局面发展下去,则不长日子个个便将沦为亡国奴!只要做到了这一步,其他事做起来都将事半功倍,便有宵小之徒恣意阻挠,又怎抵得住成千成万苍生的呼声?!”他说着眼神忽地黯淡了下来,“只可惜此事说来容易,真要使那些兀自沉睡了这么多年的人们振作起来,却绝非易事呀。”
“南海兄不必担忧。”寿富神情激动,插口道,“现下虽只你我寥寥几人孤军奋战,然普天下忧国忧民之士绝非少数,只要你我坚持不懈,相信不久的将来便会有一大批志同道合之士与你我并肩战斗,汇成一股滚滚洪流!”
“对,我李端棻便是一个!”李端棻放杯两手一拍。
“大人——”
“先生是不相信苾园,抑或是不欢迎?”
“不不不。”康有为失笑,连声道,“长素岂止相信,更是欢迎之至。长素恨不得满朝文武皆似大人一样,如此岂不省事?”
“苾园为官多年,先生心思虽早已有之,却只不知从何做起,今日闻先生言语,茅塞顿开,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
康有为连连摆手:“大人这般说,长素真是惶愧之至。无知书生狂言乱语,大人莫要见笑才是。”“苾园字字句句皆发自肺腑,绝无半句虚言。”说话间李端棻一个千儿打了下去。
“大人,您这——长素如何受得起?”康有为忙不迭打千儿回礼道,翕动嘴唇还欲言语,只一侧寿富已自开了口:“都坐着吧,如此岂不生分?”他量小,此时已是满脸绯红,“皇上大婚,老佛爷撤帘。南海兄,你我盼望的日子不会远了。来,为这一天早日来临,咱干……干了这杯。”“还喝?再喝怕你要躺这了。”康有为脸颊熟透了的柿子一般,簇青额头在月光下油光闪亮,笑道了句,两眼望着李端棻问道,“大人意下以为怎样?”
“先生呢?”李端棻反问道。
“老佛爷虽名义上撤帘,朝中大员任免之权却仍揽于手中,便荣禄这等人亦已再掌朝柄,看来她——”康有为顿了一下,叹口气道,“长素以为时局并不容乐观的。”“是啊。”李端棻点了点头,扫眼四周低声道,“老佛爷掌了几十年的权,怎舍得放下?不说荣禄,便皇后又何尝不是她棋谱上的一颗子?”说着他语气一转,“不过,皇上终主了位子,情形虽不会有大的改观,但必会较前强些。假以时日,相信定会遂愿的。对了,科考日子定下来了,不知你备得怎样?我意思,趁着这般日子,你便将八股文章先拾了起来——”
“不,自接触西学,长素便誓不再拾八股。”
“对,什么……什么八股九股,都……都让它见鬼去吧。”寿富摇了摇头。
“这——”李端棻犹豫了下,开口道,“先生志向远大,只要付诸实现,还须由上及下。若先生能……能谋个官职,行事岂不方便些?”“大人好意,长素心领。只……”康有为沉吟着接着道,“只目下以唤起民众为第一要务。长素便真能谋个一官半职,而民众却仍自沉沦,又有何用?”
“但皇上采纳先生主张,推行新法,苍生睹其益处,岂有不受之之理?”李端棻沉吟了下,“皇上睿智,又立志创一世太平景象,先生若得以进天庭亲与之言,不比上书强过百倍?须知几千甚或上万字的上书未必便能将心中所想尽数表达出来的。”“长素中夜梦回,每欲亲睹龙颜,将心中救国之策和盘托出,只——”康有为顿了下,若有所思似仰脸望着天际皎洁的明月,感慨道,“目下还不到时候呐。”
李端棻凝视着康有为:“先生此语颇令苾园费解,不知从何说起?”
“苾园兄真不明白?”一股凉风透过门窗缝隙吹将进来,寿富身子一个哆嗦,踉跄起身似笑非笑地开了口,“皇上那怎样咱暂且不说,便皇上真的锐意变革,老佛爷能应允吗?那些顽固守旧的官员能应允吗?这可是一股不可轻视的力量呀!皇上身边寥寥数人,能抵得住他们?”李端棻深思着点了点头,将目光复投向了康有为。
“眼见国事日趋颓废,长素真恨不能立马便将其扭转了过来。只百般弊端早已根深蒂固,又岂是一朝一夕所能变更得过来的?长素想了,与其急而无功,倒不如踏踏实实做些实事儿。大人以为如何?”
“惭愧、惭愧。苾园素来自以为才智虽不及大智之人,却也非常人所能及,今日却方知原为井底之蛙。”李端棻说着敛了脸上愧意,一脸正色道,“不知先生目下打算如何?若有用得上苾园之处,望直言相告,苾园定当鼎力相助。”见他如此坦诚,康有为直觉着一股暖流涌上心田,起身深深一躬道:“大人厚意,长素这里先谢过了。长素寻思着择日便回返南方,一来想着办个草堂,以宣讲维新变法主张,二来呢,想抽时间写些书。”
“写书?”
“对,写书。”康有为神色不无激动,侃侃道。“我寻思着将顽固守旧势力用来反对变法改革的古文经书推翻。一旦能证明古文经书都是假的不可信的,那么这些顽固守旧势力就没了立足之地。”李端棻两掌一合:“好,太好了。先生这书一旦传出去,相信定会惊醒大批梦中之人,只先生书稿写成,莫忘了先与苾园看看,好让苾园一睹为快,如何?”
“一定一定,大人便不说,长素也会登门献丑的,只到时大人可要不吝赐教才是。”兀自说话间,房门“吱──”一声响,踱进一人来,细望时却见那人三十上下,清瘦的脸庞上八字眉两边分开,一对黑漆漆的瞳仁透着对什么都看得穿的神气,康有为不由怔住:“这位仁兄不知——”“次亮兄!”李端棻转脸望眼,却是刚擢为户部主事的陈炽。“来来来,看看可识得此人?他可是个曾经名噪一时的人物!”见康有为嘴唇翕动着,李端棻忙丢眼色止住。
“他……名噪一时……”陈炽,字次亮,江西瑞金人。诗文俱佳,自号瑶林馆主,其父陈斌是同治年间举人,以廉善著称于世。听李端棻言语,陈炽喃喃自语着凝视康有为,深思片刻,忽两眼一亮,“他可是那康有为?”
“康有为见过——”
“户部主事陈炽陈大人。”李端棻笑着道。
“见过陈大人。”康有为说着深深躬下身来。“先生快快请起。”陈炽双手搀了康有为起来,道,“早闻先生大名,只恨无缘相识。今日此间相逢,真是可喜可贺呀。”
“那还说什么?”李端棻笑着端壶斟酒道,“来,先罚酒三杯。”“这——好,罚酒、罚酒。”陈炽说罢,端杯一一饮了,揩嘴向康有为道,“苾园兄说与我介绍个人儿,只万万没想到便是先生。这本当与先生把酒彻夜长谈,只可惜在下正当着差,明儿丑时——不,申时,在下于此间敬候先生大驾,尚望移驾一晤。”
“一定一定。”
“你这家伙,刚来便要走呀!”因着与陈炽私交甚稔,李端棻也无顾忌,张口便道。“我这还急着要与皇上回话的。若不是你一再派人告诉我,要与我介绍个人儿,我哪敢耽搁?你呀,也别乐着了。万岁爷意思,让你先帮着翁大人处理下园子那边的事,完事了再去南边。”
“这我也不懂呀,怎生处理?”李端棻已是半苍的眉毛紧紧攒着,扫眼屋角自鸣钟,叹气道。
“一切有翁大人在,你操的什么心?放心,李鸿藻已递滚单进来,说这几日便可返京。到时你便想再做这差事,也没你份儿了。”
“那边事了了?”
“说是了了的。”见李端棻嘴唇翕动着仍自想言语,陈炽笑道,“行了,有甚话儿明儿个再说,现下还是各人自扫门前雪吧。”说罢,向着众人拱手施礼,便自脚步橐橐踱了出去。
花开千朵,各表一枝。却说陈炽出“怡趣楼”打轿进西华门递牌子进宫,恰更响两下,忙不迭加紧步子,至乾清门广场,却见一人迎面过来,借着烛火的微光细望,却原来是寇连材,遂问道:“寇公公,皇上可已去了主子娘娘那边?”“哟,原来是陈大人呀。真吓咱家一跳。”寇连材怔了下上前打千儿笑道,“万岁爷这会儿正在军机房等你回话呢。大人怎一去便这多光景儿,万岁爷打老佛爷那出来便——”
不待他话音落地,陈炽已急急奔了军机房。虽只箭许来地,只陈炽额头上已是细汗直流,仰脸深呼吸了下,正欲开口请安觐见,只屋里已传来光绪声音:“陈炽吗?进来吧。”陈炽答应一声掀帘进去,也不仰脸叩头便道:“奴才陈炽给皇上请安。”
“你也不瞅瞅甚光景了?!”孙毓汶许是心中不快没个发泄的地儿,见陈炽进来铁青着脸便道,“似你这样子做差,能行吗?”
“卑职——”
“罢了,起来坐着说话吧。”光绪盘膝坐在炕上,虽说是大喜的日子,只他脸上却丝毫看不出喜意。轻抬下手,说道,“连材,端碗奶子与这奴才。”陈炽满脸惶恐神色,犹豫了下躬身谢恩方拿捏着身子坐了一侧,偷瞥眼光绪,却见光绪满是询问的目光正自望着自己,忙轻咳两声道:“皇上放心,七爷身子骨已没大恙。”
“太医怎生说法?”
“说是饮酒过多。”见光绪仍自攒眉蹙额,陈炽复道了句,“奴才去时,七爷正和福晋们赏月呢。”“那就好。”光绪挪了下身子,吁口气道:“都是那些不长眼的奴才,瞎凑热闹。好在没事,若今儿个真弄出点事来,看朕轻饶得了?!”说着,光绪下意识地扫了眼孙毓汶。眼瞅得孙毓汶霜打了的茄子般耷拉着脑袋,陈炽心中这方明白了过来。
“见着李端棻了?”
“见着了。”陈炽接过奶子正欲饮,闻听忙回道,“奴才已依皇上意思交代他了。”光绪点了点头,嘴唇翕动着还欲言语,只屋角自鸣钟却已沙沙一阵响,连撞了三下,犹豫了下趿鞋下炕。寇连材见状忙从屋角衣架上取袍子上前轻轻披了,光绪自系了带子便向外踱去。只这时忽听外间“咚”一声响,光绪眉头微皱,喝句:“什么人?!”跨步出了屋。
“奴才李莲英给万岁爷请安。”
“你来做甚?!规矩又忘了不成?!”光绪腮边肌肉抽搐着。
“奴才不敢。是——”李莲英贼眼滴溜溜转着,仰脸道,“是老佛爷因着主子娘娘那边没万岁爷影子,让奴才过来瞧瞧,告诉万岁爷早点过去。”
“亲爸爸还没歇着?”
“正和七格格聊兴头上呢。”
“知道了。”
“嗻。”
夜静更深,风冷星寒。望着李莲英那模糊的影子消逝得没了踪迹,光绪似要用清冽的寒气驱散堆积在胸中的郁闷似深深吸口气抬脚上了暖轿。自打睁开眼,他这一天便没一刻闲着:临朝、祭祖、完婚……一桩桩一件件直累得他头昏眼花、脚步蹒跚,他很想躺在炕上,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可是,偌大个紫禁城却没有他去的地方。养心殿,今夜是不能回的;静芬那里,那是他今夜歇息的地方,可他不愿去,因为他不想良宵之夜与一个自己不欢喜的人在一起;珍妃(他他拉氏)那里,那是他想去的地方,然而他却不能去,他不愿奴才们说三道四瞎议论,也怕这一去会给她带来说不尽的烦与愁!
“万岁爷,咱这是——”寇连材脸蛋冻得绯红,嘴唇哆嗦着道。
“还去皇后那吧。”光绪仰脸长长透了口气。
“嗻。”
穿堂风习习吹来,光绪感到了一丝微寒,嘴唇翕动着欲言语时,只大轿已稳稳地落在了地上,犹豫了下呵腰出轿。守门的太监老远瞅着,早三步并两步进去传话,及光绪至后殿时,皇后叶赫那拉氏(即静芬)业已候在了殿外阶侧。
“臣妾恭请万岁爷圣安。”
“安!”光绪摆了下手,抬脚径自踱了进去。屋内红烛高燃,一派春意融融景象。光绪没言语,褪鞋仰脸便躺在了炕上。静芬两眼肿得桃儿一般,怔怔地望着。良晌,方斟了杯盐水亲手递了过去:“皇上。”
“嗯?不必了。”光绪移目扫了眼,淡淡道,“怎么,哭了?”
“没……没什么,高兴的。”
光绪嘴唇翕动了下,犹豫着终忍住,径自伸手扯被盖了:“不早了,歇息吧。”静芬凝视着光绪,许久,慢慢转过身去,扯过帕子悄悄拭了拭脸上泪水。
淡淡的月光撒落下来,射进屋内,照在光绪那清秀的面孔上,静芬怔怔地望着,一语不发,只泪水泉涌般向外淌着。良晌,只见她闭目深深吸了口气,径自褪了衣衫,静静躺在了光绪身侧,犹豫着轻轻将身子慢慢挪了过去。
“朕乏透了,早些歇息吧。”一股暖流直袭脊背,光绪身子电击般颤抖了下,转身道。
“皇上——”静芬兀自止住的泪水复夺眶而出,“臣妾知道自己不及珍妃妹子聪慧,会讨皇上欢心,臣妾——”
“她不是会讨朕欢心!”光绪说着转身盯着静芬,“她是打心眼里欢喜朕,爱朕!”
“臣妾也从心底里——”
“欢喜朕?爱朕?”光绪冷哼了句。
“臣妾知道皇上对我不待见,可我又有什么办法?我姓叶赫那拉,我做老佛爷侄女,这都由得了臣妾吗?”静芬身子似哨风中的嫩枝般抖着。一股风透过窗户缝隙吹进来,光绪不由打了个寒战,扫眼静芬,却竟是浑然不觉。光绪细碎白牙咬着嘴唇,仿佛发泄胸中郁闷似长吁了口气,开口道:“行了,睡吧。”
……
见她兀自怔怔发呆,光绪叹口气伸手拉了她躺在自己怀中,平滑的胴体寒铁价冷,想抽身只犹豫下止住。静芬满是欣喜的目光望着光绪:“皇上,臣妾——”
“什么都不要说了。你是朕的皇后,咱大清的一国之母,日后要时时处处记着自己的身份。”静芬嘴唇翕动着,只光绪已伸手掩了她的口,“好了,别胡思乱想了,睡吧。”静芬笑着点了点头,依偎在光绪怀中睡了过去。
望着嘴角兀自挂着丝笑意的静芬,光绪脑海中不由得泛起珍妃的影子,一种莫名的惆怅顿时袭上心头,再也静不下来。不知过了多久,亮窗下的金自鸣钟无比响亮地连撞了六声,光绪叹了口气坐直了身子,见静芬一弯雪臂露在被外,甜甜地睡着,眼角兀自挂着泪痕,轻轻替她掩了掩被角便踱了出来。几个宫女、太监正自轻手轻脚忙着差事,见状忙不迭叩头请安,光绪摆手挥了下:“皇后尚睡着,莫吵醒了她。差事儿都先不要做了。”
“嗻。”
说话间一股凉风袭来,光绪身子不由打个寒战,这才想到自己只穿着小衣,转身进里间时,只见静芬正自趿鞋下炕,遂道:“昨儿忙碌了一整天,你就多睡会儿吧。”
“皇上隆恩,臣妾——”静芬眼眶带着黑晕,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嘴唇翕动着只一句完整话儿未说出,满眼泪花已走线儿般涌了出来。
“大清早的这做甚来?快起来。”光绪说着淡淡一笑,张嘴吩咐宫女们进来侍候更衣。静芬心里直觉热乎乎无比地舒畅,抬手挥退众人,起身亲自与光绪更了衣,上下左右看看,满意地说道:“皇上您瞧瞧,妥帖不?”说话间,却发现珍妃兀自站在珠帘前,便笑问,“妹妹几时进来的,我竟不知道。”
珍妃怔怔地看着二人,听静芬问,忙掀帘进来蹲身道了万福,淡淡笑道:“我刚过来。皇上,该给老佛爷请安去了。”“忙了一天,老佛爷还不定起来了呢。”光绪说着伸手揽了珍妃纤腰,复拥了静芬在怀,笑道:“瞧瞧你们两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过会儿老佛爷不说朕才怪呢。笑笑。”
笑了,她们不约而同地笑了。然而,那笑却又有着那么多的不同:叶赫那拉氏的笑是欣喜的发自内心的笑,而珍妃呢?笑中却带着丝丝愁绪。光绪浑然不觉,只会心地朗朗笑着,一幅美妙的幻景渐渐地呈现在他的眼前……
花开花谢间,又是一个寒冬降临人间。枯黄的树叶不堪冷意似的在西北风的吹拂下,漫天飞舞,轻飘飘地洒满了大地。
广州新会举子梁启超便在这个时节辗转来到了北京城。他自幼聪慧,十二岁便中了秀才,前次乡试,更以十七年纪高中第八名举人。正主考李端棻见其文章胸襟开阔,气势宏伟,超越群伦,是个可造之才,且年才十七尚未婚娶,便以堂妹李蕙仙相许,梁启超此次北上,一则为了准备参加会试,二便是至李府相亲。
风尘仆仆来到东城椿树胡同时,梁启超俊秀面孔已满是密密的细汗。在一个铁皮红漆门前停下来,抬眼观望,见门边一个木牌,上面写着“内寓从二品内阁学士、工部侍郎李讳端棻”,梁启超略一沉思,便上前叩环敲门。
“你干吗?”一个门房开了个门缝儿,上下打量着梁启超道,“讨饭吗?走后门!”
梁启超这方低头打量自己,一身天青宁绸夹袍脏兮兮不说,不知什么时候还开了几个眼,脚下的圆口布鞋亦绽开了个洞,实足一副叫花子模样。梁启超摇头苦笑了下,说道:“在下并非讨饭的,只路上被窃贼将身上银两偷得精光而已。烦劳你进去给李老爷传个话,便说广州府新会县举子梁启超求见。”
“你……你是梁启超?”那门房两眼睁得铜铃般,上下仔细打量了番梁启超,不相信般喃喃道。
“难不成梁启超这贱名也有人冒用?”梁启超说着自袖中掏出张帖子递过去,“这是李老爷与在下的帖子,你瞧瞧可有假?”那门房只微微扫了眼,便知是未来的新姑爷无疑,慌不迭打千儿请安道:“小的真是瞎了眼,连姑少爷也不识得。老爷这会儿正与人说着话,姑少爷您先洗洗在签押房候阵。”
洗澡换了身衣裳,梁启超独自一人坐在房里,抿口茶环视周匝,中间一张公案上放着笔墨纸砚等物,临窗一个长条桌上叠放着尺许来厚的文书;北边门角一侧支着茶吊子,水汽在炭火中冒着丝丝白烟,其余别无他物,只南墙上挂着一幅字:
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
在这屋里十分显眼,梁启超多少有点忐忑不安的心这方稍安了下来。不大工夫,外边一阵脚步声,接着厚重的门帘一响,李端棻满面笑容地快步进来。梁启超兀自沉吟,忙起身打千儿道:“门生梁启超见过──”
“别了。”李端棻摆摆手,上前按梁启超坐了道,“都快一家人了还这般客气?唤我声苾园便是了。”
“这……这怎么可以?”梁启超俊脸微红。
李端棻禁不住笑出了声:“这又有甚不可以的?你这般唤我,便家婶亦不会答应的。”说着,李端棻径自斟茶呷了口,接着道,“接你来信,我便派人在城外候着了,只总不见影儿。方才听下人说你甚是狼狈,可是路上遇着麻烦了?”
“劳老师……不不不,劳苾园兄如此费心,卓如真是甚感惭愧。”梁启超改口道了句,抬手摸摸剃得趣青的额头,讪讪一笑接着道,“也没什么麻烦,只路上因着些许私事误了些时日而已。”
李端棻轻轻点了点头:“但只没事便好。走,现下先去见两个人,回头再与你接风洗尘。”梁启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是何人?”
“家婶和蕙仙呐。”李端棻见他那般神态,忍不住笑出了声,“为兄回京便将贤弟情况禀明了家婶,庚帖也合过了,只等贤弟来京见过面,便算定下来了。”梁启超脸上掠过一丝红晕,旋即敛了定神道:“苾园兄,小弟这几月来为此事思前虑后,实在是家境贫寒不足以配高门,还请收回成命,以免为小姐终身之累。”
“你可是嫌我那妹子长你几岁?”
“不不不,小弟没这个意思。”
“此非儿戏,你怎生想便照直说。”
“真的。”
“这便好。你风骨傲然,铮铮气节非他人可比,想也不会拘泥于俗礼。”见梁启超嘴唇翕动着,李端棻摆手止住,接着道,“贫寒并不是件耻辱的事,家叔不也是寒素起家的吗?蕙仙出生时家里境况还不及你呢。虽说如今她过得比一般女子好些,可她却从未将自己置于她们之上。你只当她是个普通人家女子便是,何必过虑?放心,她能够吃得苦耐得劳。再说贤弟年纪尚轻,只好好读书,博个进士出身,出仕为官又有何难?”
“苾园说得甚是。穷些又有何妨?”李端棻话音方落地,一六旬老妪已行了进来,身后一女子,月白夹袍套着葱绿坎肩,因放了脚,半大不大一双弓鞋掩在袍下,黑压压的鬓角衬着鹅蛋脸、笼烟眉,笑靥生晕、神采照人,恰似一株亭亭玉立的水蒜儿。李端棻起身笑着请安道:“苾园给婶娘请安。本欲带着卓如进去的,不想婶娘却已出来——”
“还不是这丫头心急吗?”老夫人话一出口,顿时惹得满室笑声绕梁,李蕙仙娇滴滴地嗔了句:“娘!”便已秀脸涨红如熟透了的桃儿一般,梁启超不知怎的心里一动,竟自红了脸,兀自胡乱思索间,却听老夫人已开口接着道,“你便是卓如吧?”
“晚生梁启超恭请太师母万福金安!”梁启超这方觉自己失态,忙暗吁口气定神躬身请安道。
“安,安。”老夫人眼前一亮,但见面前之人两目炯炯有神,神清气朗,昂然挺立,如玉树临风,却又有一股豪放粗犷的凛凛英气,不由得连连点头道:“这一路奔波,辛苦了。府上可都安好?”
“多谢太师母,寒舍托庇粗安。”梁启超一边回答,一边偷眼打量李蕙仙。李蕙仙已二十出头了,因自幼受家庭熏陶,琴棋书画无所不能,有“才女”之美誉,且性情温柔与豪放兼而有之,因此择婿眼界甚高,这些年来虽上门提亲的足能踏破门槛,却没有一个相中的,故而将青春耽搁。闻听堂哥李端棻回来将梁启超说得天花乱坠,遂耐不住性子出来观望。一见之下,顿时芳心颤动,正是又喜又爱又羞又怯。
见梁启超那般如醉如痴神态,老夫人会心一笑,开口道:“方才你们言语,我在外间已听见了。卓如,你也见着我这丫头了,心里怎么想?”梁启超脸上发热,低头羞道:“晚生……晚生……”
“我这丫头都敢出来见你,你堂堂七尺男儿就不敢道个真话吗?”老夫人嗔怒道。
“晚生愿意,只不知小姐——”
“这便好,这便好。”老夫人忍俊不禁,笑出了声,良晌,方抚着胸转脸望着李蕙仙道,“丫头,人也见着了,你意下如何?为娘心里可欢喜的很呐。”李蕙仙羞得直恨不得地上裂个缝儿钻进去,只两手反反复复揉搓着衣角。李端棻见状笑着开了口:“仙妹子便再大胆这话也说不出口的,婶娘还是别难为——”
“我……我中意。”李蕙仙仰脸颤声应了句,忙不迭又低下了头。
“好,好,不愧是我的仙妹子。卓如,你日后可要当心呐,我这妹子可——”不及李端棻话音落地,老夫人已笑着道:“行了,你要把仙儿羞跑了不成吗?这桩亲事今天就算定了,以后咱可是一家人了。”
“卓如,恭喜了。贤弟该改口重新见礼了吧。”见梁启超失神,不知所措,李端棻便推了他一把,“发什么呆?还不快见过你岳母大人?”
“岳母大人在上,请受小婿一拜!”梁启超说着一个千儿打将及地,一时间,满室笑意融融,好不惬意。不知什么时候,管门的堂官急匆匆进来,向着李端棻打千儿道:“老爷,寇总管传旨来了。”
“嗯?”李端棻懵懂了下,回神忙道,“快,请寇总管进来。”老夫人忙带着众人进内房回避。梁启超又新奇又兴奋,隔着窗缝儿张望,只见一太监头戴蓝翎顶子,迈着方步进来,就书案前面立定。李端棻一身便服,忙道:“总管稍候,容本官——”
“不必了,一两句话的事。咱家这还急着过恭王爷那边呢。”寇连材脸上似毫无表情,淡淡道,“阎中堂今日回籍养病,万岁爷旨意,让大人代为前往送行。”
“下官遵旨。”
送了寇连材回房,李端棻吩咐下人取了袍子径自穿上,抬脚已自出屋却又止住,转脸道:“卓如,你还是和我一块儿去吧。”梁启超不禁一怔:“我……我这不方便吧?”
“没什么不方便的。我让你去看看,也还有话要说的。”李端棻边说边抬脚前行,梁启超犹豫了下,忙出屋跟上。
四更天,恭亲王奕就起来了。由人服侍着穿了朝服,略用了些点心便打轿直趋皇宫。
朦胧晨色中,几十个侍卫钉子似站在乾清门前,纹丝不动,营造出一种肃杀的气氛。奕四下里张望阵径直奔了养心殿。至殿前廊下透亮窗望去,却见光绪正自盘膝览着折子,礼亲王世铎斜签身子坐在一侧。奕上下打量下衣服,“啪啪”一甩马蹄袖,朗声道:“臣奕恭请皇上圣安!”
“六叔吗?快进来说话。”光绪仰脸笑着道了句,见奕欲行大礼,伸展了下身子摆手道,“坐着吧。你也上年岁了,身子骨比不得当年了。”奕犹豫下终跪地请了安,道:“这是皇上体恤奴才,只礼数却万万不可废的,是皇上身子骨儿紧要。”光绪长吁口气,不无感慨道:“朕天资愚钝,只好以勤补拙了。”说着,仰脸吩咐,“王福,与你六爷弄碗参汤。”
一碗热乎乎的参汤喝下去,奕顿觉精神大振,沉吟着欲言语时,只听光绪业已向世铎说道:“这些折子朕看了下,御史余联沅、屠仁守、洪良品奏疏铁路不当修一事,下海军署与军机大臣议;近畿闹灾,非比寻常,回头与京师增设粥厂,命发京仓米一万五千石煮赈。另外,发内帑五万以充赈需。这事待会儿下去便办,知道吗?”
“臣谨遵圣谕。”
“还有些事儿,你回头拟个旨意。”光绪呷了口茶,“湖南按察使薛福成赏三品京堂,充出使英法意比大臣。”他顿了下,复道,“对了,太仆寺卿张荫桓赏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
“皇上,这——”世铎移目望着光绪犹豫道。
“这些都是禀了老佛爷的。”光绪似笑非笑地淡淡应了句,移眼窗外,此时天已透明。他面色平静,似乎在想着什么,久久地一动不动。世铎神色不无紧张地望着,只觉得浑身一阵儿发热,一阵儿发凉。良晌,方沉吟着开了口:“皇上。”
“嗯?”
世铎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奴才请解军机大臣一事,不知——”
“此事朕已回了亲爸爸,只她老人家不应允。你就安心做差吧,真若是身子骨不舒坦,随时与朕说声便是了。”说罢,光绪抬脚出了殿。
“嗻。”
忽地,一股风自廊下角落里吹过来,光绪不由打了个寒战。奕瞅着,转身回屋取件袍子轻轻披了他肩上,躬身小心道:“皇上宣奴才进宫,不知——”光绪正自攒眉思索着什么,闻声怔了下道:“亲爸爸有意让六叔再次出来,朕想听听你心里是怎生想的?”
“此事奴才……奴才……”
“朕知你心里有顾忌。只眼下时局艰难,朕身边可用之人实在是寥寥无几,所以朕意你还当以大局为重才是。”光绪说着掏出怀表看了看,一头走一头道:“六叔于眼下情形怎生看?”奕抬眼望着他略显瘦削的背影,沉吟着说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想扭转目下这等局面,不是一朝一夕便做得到的。”
“这要朕等到何年何月呀?瞅瞅眼下这摊子,朕这心里急呐。”光绪回望一眼奕,“像朱启一案,明明知道是谁做的,可却是没奈何。如此下去——”说话间,他长长透了口气。
“圣虑高远,奴才再清楚不过。”奕暗吁了口气,咬嘴唇道,“只积弊已深,改之非破旧而立新不可。破旧──难,业下由上及下多因循守旧,安于现状,一旦触其切身利益,能不群起抗之?皇上虽九五之尊,只怕到时亦——”奕说着,不无惶恐地扫了眼光绪。光绪仰脸长长吁了一口气,点头道:“你说得甚是。朕原以为贵为皇上,但想做什么便没有做不成的。想想真——”他没有说下去,只摇头苦笑了下,接着道,“那立新呢?”
奕胆子似乎大了些,甩手将长辫抛于脑后,望着光绪道:“立新怕更难。”
“更难?”光绪满腹狐疑道。
“乍听立易,实则不然。”奕点头道,“立为的实,上立而下虚与委蛇,立又何益?然要实之,却不比破来得容易。破而不立,徒招混乱,于事无补;立而不破,则形同虚设,此二者相辅相成,唯齐而举之方有成效。但就眼下弊处缝缝补补——”奕说着望眼光绪,苦笑着摇了摇头。
“如此说来,又谈何容易?”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如今不也进出自如吗?但皇上定着这心思,终会有那一日的。只此却万万急不得的。俗话说水到渠成,但形势到了那步了,一切自然皆会顺理成章的。”
“此话怎讲?”
奕心里虽亮亮堂堂,只怎说得出口?嗫嚅着道了句:“这……这奴才也只心里揣摩着,没个定谱儿的。”便不再言语,光绪似感觉到他内心的难处,亦是一语不发。一时间鸦雀无声,只橐橐脚步声四下里回响着。
进慈宁宫,恰自鸣钟连撞了九下,李莲英忙不迭沿东边抄手游廊进去。老远便听得慈禧太后声音:“莲英!”
“奴才在!”
李莲英怔了下,忙不迭高声应了句奔了过去。进西厢房,却见七格格、皇后静芬并着承恩公桂祥正自陪着慈禧太后说笑,李莲英暗暗吁了口气,打千儿道:“奴才给老佛爷请安。不知老佛爷有何吩咐?”
“一大早的便跑得没个影儿,还有没有点规矩?!”慈禧太后将案上烟枪点了火,深深吸了一口,吐着烟圈道,“昨儿万岁爷与你珍主子席面上聊起,莲芜这年纪也不小了。回头你告诉她,不用再进宫来了,方才我与桂祥说了——”
“老佛爷,这——”李莲英直雷击般脸色煞白,望着慈禧太后插口道,“可是这丫头惹您不快了?回头奴才定好生管教,只老佛爷您——”“没那事儿,这丫头侍奉我都快赶上你了。”慈禧太后笑道,“是我寻思着皇后进宫后,桂祥府里没个得力的人也不行,想让她过去帮着些。你的意思呢?”
“奴才……奴才……”李莲英心里直将光绪恨得痒痒。
“怎么?你不乐意?”
“不不不,奴才怎会有这种心思?”眼见已是无可挽回,李莲英低头沉吟着,道,“奴才是……是怕莲芜辜负了老佛爷的一番美意。”“那此事就这样定下来了。”慈禧太后径自端杯漱了漱口,道,“桂祥。”
“奴才在。”桂祥方袭了承恩公,如今又攀上了李莲英这棵枝儿,心里直喝了蜜一般,声音也不觉响亮了许多,打千儿朗声道。
“我将莲芜这就交了你,回头若她在你府里受了半点子委屈,我唯你是问!”
“嗻。”桂祥满脸堆笑地扫眼李莲英,道,“老佛爷放心,奴才决不会让她受一丁点儿委屈的。”“行了,你下去吧。”慈禧太后说着挪了下身子,“莲英,园子那边备妥帖了没?”
“嗯?”李莲英心里正自打翻了五味瓶般不是滋味,闻声怔了下忙不迭打千儿回道,“回老佛爷,午时一准去得的。”
慈禧太后点了点头,道:“你去看看奴才们都备好了没。好了,你们也下去预备着吧。”
“嗻。”
“老佛爷,奴才——”李莲英嘴里嚼了苦瓜似的皱着眉,抬脚行了两步,寻思着忽又止住,转身上前打千儿道,“奴才有件事儿,不知——”
“说吧。”
“嗻。”李莲英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冷笑,黄板牙咬着,躬身上前轻咳两声,“老佛爷,奴才这阵子听外边奴才们议论,说……说……”慈禧太后眉头微皱,睨眼李莲英道:“都说什么来着?!”眼见她脸色阴沉了下来,李莲英心里不由一阵窃喜,干咳两声咬嘴唇道:“那些奴才们议论说新委派的那个陕中道台陈之博是……是……”
“啰唆个甚?!”慈禧太后扫眼屋角的金自鸣钟,犹豫下趿鞋下了炕,道,“是什么快点子说!”“嗻。”李莲英打千儿回道,“说陈之博那奴才是编修文廷式荐上来的。”
“那又怎样?屁大个事儿也值得咋呼?!”慈禧太后脸上掠过一丝不快,睃眼李莲英道,“前阵子让崔玉贵都叮嘱了,却还敢乱嚼舌根子。回头好生查查,将那为首的奴才重责四十棍子,赶了皇庄上做苦差!”李莲英身子哆嗦着嗫嚅应声,只心里却怎也咽不下这口气,一双三角眼转悠着小心开口接道:“其实就奴才看,那些奴才们议论的也……也有些理儿的。”
“嗯?!”
“老佛爷,奴才……”李莲英忽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鸡啄米般连连叩着响头哽咽道,“奴才这也都是为着皇后主子和您好的。奴才绝不敢随着那些奴才——”“行了,起来吧。”慈禧太后摆了摆手,“这话儿从哪儿说起的?怎又为着我与芬儿好?”
李莲英爬起身打千儿谢了恩,抬袖拭把脸方清清嗓子回道:“老佛爷难不成忘了,那文廷式可是珍主子的师傅呀。”慈禧太后颔首踱了两步,注目望着李莲英道:“这又怎样?”“老佛爷您还不明白?”见她一双眼时不时瞅着自鸣钟,李莲英忙不迭取袍子轻轻与她披了肩上,复搀着梳妆台前坐了,小心翼翼地梳理着那如云似乌发,方开口回道,“那些奴才们都议论着万岁爷欢喜珍主子,但珍主子开口的事儿,万岁爷便没有不应允的。那陈之博——”他顿了下,贼眼滴溜溜转着接着道,“说是文廷式荐的,其实还都是珍主子说的话。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慈禧太后腮边肌肉抽搐着,脸上已是挂了层霜。
“奴才们还说珍主子这枝儿硬挺,要想谋个好差使好地位,除了找她任谁也不抵用的。便……便老佛爷与皇后主子的话儿也——”
“够了!”慈禧太后怒吼一声,脸上带着股瘆人的冷笑,咬牙道,“一群畜生!我便养条狗,见着我还会摇摇尾巴!回头将这些东西都交了内务府重重处治,看以后谁还敢背地里瞎嚷嚷?!”“嗻。”李莲英躬身应声,犹豫了下张口接着道,“这帮东西吃饱了撑着,是该好好教训一下。不过依奴才看,根儿还不在这上头。”说着,他斟杯酽茶躬身双手递上,“老佛爷您消消气,千万别气坏了身子骨。”慈禧太后呷了口茶,吁口气道:“你是说那狐狸精?”
“对呀。”似乎口渴,李莲英探舌舔舔嘴唇,“老佛爷想想,处置了这帮奴才,他们嘴上虽不敢言语,可心里怎生想?还不是一样吗?奴才寻思着,这帮奴才该责罚,不过珍主子也……也该训斥几句才是。这样才能杀杀她那股子不可一世的傲气。老佛爷您看呢?”慈禧太后两手把玩着茶杯,站起身踱步沉吟道:“你说得也有些理儿。只这光景不大合适。再说这事儿也难保便真是她的意思。”
“老佛爷——”李莲英黄板牙紧咬下嘴唇,半晌方翕动着嘴唇开了口,只一句话尚未说完,外间已传来崔玉贵公鸭嗓子似的声音:“老佛爷,万岁爷那边王福求见。”
“甚事?”
“说园子已预备妥帖。老佛爷、万岁爷可起驾了。”
“知道了。让那奴才告诉皇上,立马便过来。”
“嗻。”
“老佛爷,这事儿虽说不准,只奴才们心里已有了定见。这么长日子了万岁爷去过皇后主子那边几次?奴才们对此可早有了议论,如今若再任它过去,只怕……只怕皇后主子日后受委屈不说,便老佛爷也难保有一日不被她放了眼中。”李莲英心里暗骂着王福来得不是光景儿,眼瞅着慈禧太后放杯便欲出去,忙不迭开口道,“老佛爷还不晓得吧,便孙毓汶这使唤了多年的奴才,如今也寻思着另投高枝儿呢。”
慈禧太后方自抬脚,闻声转身望着李莲英道:“是吗?”
“奴才这种事儿怎敢作假?”
“可恶!”慈禧太后冷哼着插口道,“想另投枝儿?哼,我便折了这枝儿!去,唤那贱人进来见我!”
“嗻。”李莲英禁不住脸上泛起一丝得意的笑容,脚步橐橐出屋,扯嗓子便喊道,“老佛爷有旨,宣珍妃娘娘觐见!”
“臣妾给老佛爷请安。”珍妃红润的樱桃小口含着微露的玉一般洁白精巧的牙齿,漆黑油亮的一头浓发绾着个髻儿,直衬得双颊愈发红润妩媚,兀自与瑾妃说笑打趣儿间,猛听太监们炸雷般高喊,身子直激灵一个寒战,懵懂阵忙不迭直奔西厢房。甫一进屋,珍妃便觉着一股莫名的威压迎面袭了过来,抬头望眼慈禧太后,两腿一软便跪在了地上。
慈禧太后伫立窗前,一双眼睛闪着幽幽寒光直勾勾地盯着珍妃足袋烟工夫,方不冷不热地淡淡开口说道:“你长得可真够俊的,怪不得皇上也被你迷住了。”
“老佛爷,臣妾——”珍妃嘴唇翕动着,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不该说些什么,怔怔地望着慈禧太后正没做理会处,却听慈禧太后轻咳两声,踱步接着道:“长得俊是讨人喜欢,只自个心里要有个分寸。莫忘了这不是在自个家,是在皇宫!”
“臣妾谨遵慈训。”
“是吗?你眼里还有我这个老佛爷?!”慈禧太后冷哼一声道,“太监、后妃不得干政,这规矩你可还记得?”珍妃电击般身子瑟缩了下,红润的面颊已如月光下的窗户纸般苍白,强自定住心神回道:“臣妾时刻都记在心上的。”
“记得便好!陈之博补了陕中道台,这事你可晓得?”
“臣妾不晓得。”珍妃满是惶恐诧异地望着慈禧太后,“臣妾压根便不识得甚陈之博。”
慈禧太后仰脸大笑:“不识得?好个不识得。”突然,只见她猛地止住,盯着珍妃阴森森道,“陈之博不识得,那文廷式呢?你总该识得吧!”珍妃直白日里撞着恶鬼一般,怔怔地望着慈禧太后良晌方颤颤回道:“臣妾识……识得。”
“那陈之博便是他荐了上来的!怎么,你还说不晓得这事?!”
“老佛爷明鉴,臣妾真不晓得这事儿的。”珍妃顿时醒过神来,急急叩头道,“臣妾方进宫,老佛爷便告不得插手政事,臣妾——”“够了!假惺惺做与谁看?!”慈禧太后厉声喝道,“你长着耳朵,外边奴才们议论些什么听不见?!”
“老佛爷,臣妾没有——”珍妃眼中泪花闪着,走线儿般淌了下来,“这事儿臣妾真一点也不晓得呀。”“如此说来,倒是我冤枉了你不成?!”慈禧太后腮边肌肉抽搐着冷哼了句,忽然大声吩咐道,“莲英,取家法来!看她日后还敢不敢胡作非为?!”
“嗻!”
“啪……啪……”清脆的篾条抽打声在静寂的宫里是那般地响亮,直惊得众人胆战心惊。望着那抽搐的娇弱身躯,李莲英得意地笑了……
“回头将这贱人先送了佛堂,让她好生静静!”说话间,屋外传来崔玉贵的声音,慈禧太后不再犹豫,边起身边道,“知道了,吩咐起驾。”崔玉贵没有应声,犹豫着道:“老佛爷,七爷那边奴才何玉柱进来,说……说……”
“说什么?”慈禧太后出屋道。
“说七爷怕……怕是不行了。”
“真晦气!”慈禧太后低声嘟囔句出了西厢房,扫眼兀自满院候着的妃嫔命妇,沉吟片刻挥了挥手,“起驾,醇王府!”
天色阴晦,虽只申牌时分,苍穹上已是黑糊糊一片。养心殿内,光绪仰躺龙床之上,神色凄然,任泪水顺眼角肆意淌着,一动不动。一众宫女、太监怔怔地望着他,大气亦不敢出!这种有人的沉寂,象征着权威,意味着尊贵。当前阵子正襟危坐于御座,接受百官朝贺,享受那种特殊的静寂时,他兴奋、欢喜,他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着!然而,此时此刻的他却忽然厌倦了,孤独、痛苦似万支利箭射在他的心上!他扫了眼众人,闭着眼睛轻轻抬了下手:“退下,都退下吧。”
“嗻。”
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屋内,光绪纷乱如麻的心绪方渐渐静了下来。他哭过,他暗地里不知流过多少泪,因为他早早便失去了父爱母爱,失去了最值得留恋的欢乐时光。然而,他也庆幸,他庆幸阿玛将他送进了这幽深的皇宫并做了大清国的真龙天子,使得他有机会也能像祖辈那般大展宏图、名载史册。他幻想着,幻想着父子携手,共创一番辉煌伟绩,只他最信得过的阿玛如今却撒手离他去了。
“万岁爷,您进些膳食吧。”寇连材端盘进来,道。
“不用了,朕不饿。”
“万岁爷,”王福瞅眼寇连材,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叩头道,“龙体要紧,您就体谅奴才,好歹进些吧。若您——奴才可怎生交代?”说着,泪水已忍不住夺眶而出。
“那就放这吧。”
“嗻──”
寂静中只听一阵脚步声传来,移目望时,慈禧太后已经进来,还有七格格、静芬、瑾妃并着几个宫女依次跟着,王福、寇连材怔了下忙不迭膝行一侧叩头请安。光绪手撑床正欲起身,只慈禧太后已开口道:“别动,好生躺着。”说着于炕边斜身坐了,抬手摸摸光绪额头,扫眼王福、寇连材冷声道,“你们俩做的好差使!还不快吩咐太医煎药?!”
“嗻!”
待二人躬身退出,慈禧太后方移眼望着光绪,伸手握住他灼烫的手道:“这么大的人了,也不知道怜惜自己?”见静芬拧毛巾上前,慈禧太后亲自接了轻轻敷在光绪额头上,接着道,“凡食五谷者又孰人能逃了这遭儿?你就想开些吧。方才我打那边回来已传了旨意:镇国公载沣即日袭王爵;奕譞称号定为‘皇帝本生考’,至于谥号,我寻思着还是‘贤’字合适,你觉着呢?”
“就依亲爸爸意思办吧。”光绪两眼茫然地望着殿顶承尘,淡淡道。
漆黑的天地间劲风挟着雪花四下纷飞,扑打在窗户纸上沙沙作响。慈禧太后久久凝视着他那静如止水、让人揣摩不透的面庞,忽地,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却又说不清因何会产生这种莫名其妙的惊悸。良晌,只听她喃喃自语道:“大了……大了……”
“亲爸爸,您——”
“没什么,没什么。”慈禧太后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掩饰道,“好了,明儿还少不得忙碌,早点歇息吧。芬儿,你留着侍候皇上吧。”
“亲爸爸,不用了,有奴才们就行了。”
“那怎成?这些子奴才,我看平日里太宠着些了,差事是越做越回去。”说着,慈禧太后站起身,见光绪挣扎着欲起来,伸手按住道了声“躺着吧”,抬脚便出了屋。
望着那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背影,光绪久久地一动不动。他与她相处了十多年光阴,然而他却捉摸不透她究竟是怎生个人:时而温存慈爱如慈母,时而凶狠暴戾似恶鬼!静芬怔怔地望着光绪,直王福捧着冰毛巾进来方醒过神来,轻步上前欲给光绪去掉额上的毛巾,只却被他止住:“你下去歇着吧。这儿不用你了。”
“皇上,老佛爷吩咐——”
“朕说了不用!”光绪冷声道了句,见静芬一脸尴尬局促神色,似有不忍,轻咳一声接着道,“明儿事还多着,你早些回去歇着,朕想一个人静会儿。”静芬望眼光绪,蹲身道万福,一步一回头依依不舍地出了屋。花盆底鞋踩在金砖地上叮叮作响,光绪静静地听着,忽然想起了什么,剑眉微皱,开口道:“对了,王福,你珍主子呢?”
“还……还在佛堂呢。”
光绪沉吟着起身,趿鞋下炕便欲出屋。王福见状,忙打千儿怯怯道:“万岁爷,这大冷的天儿,您这身子骨——”话未说完,只光绪已自出门而去。王福忙不迭丢眼色给寇连材,扯件袍子脚底生风似奔了出去。
耳听得钟响六下,佛堂几个掌事的忙督率众人做晚课,见光绪忽然驾临,顿时慌了手脚,放下鱼磬便就地儿跪了请安。
“你珍主子呢?”
“在……在后厢房呢。”一个掌事的低头颤颤回道。
“带朕过去。”
“皇上,老佛爷有旨,任谁也不能——”
光绪脸色阴沉,冷哼一声:“嗯?!”那掌事的犹豫了下,起身端油灯头前带路。后厢房内,一盏青油灯幽幽放着冷森森的光,哨风透过敞开的门窗吹进来,渗骨地冷。光绪打了个寒战,循昏暗烛光搜索良晌,这才见珍妃身子瑟缩着蜷伏在窗下角落里,满腔的抑郁苦闷再也忍不住喷将出来,甩手“啪”地一记耳光,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你好大的胆!莫说她没犯甚过失,便真犯了,但没朕旨意夺了她的位子,便仍旧是你主子,你竟如此作践她?!”
“皇上恕罪,贱婢便天大的胆儿也不敢做这等事的。”那掌事的手中油灯也未放,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鸡啄米价连连叩响头道,“这……这都是老佛爷的意思,贱妾也没法儿的。”“好,很好。”光绪冷笑着于齿缝中迸道。看他这般神色,便王福亦不自禁打了个寒战,局促不安地正不知如何自处,只听光绪喝道:“还不快扶了前边歇着!”
“嗻。”
王福答应着,急步上前与那掌事的七手八脚将珍妃抬到前殿耳房炕上。撬开珍妃紧咬的牙关一碗热黄酒灌下,再摸脉搏,似紧似慢地跳动,脸色也渐渐回转过来,只是极苍白,兀自躺在炕上昏迷不醒。光绪眼中泪花闪烁着,凝视着珍妃,殷红的火苗映着他苍白的面孔,只见满脸焦虑神色。忽地,只见他腮边肌肉抽搐着,扑到窗户旁狂躁地一把撕去窗纸,炯炯的目光仿佛要穿透外面无边的暗夜。
压抑,一种寒彻骨髓的压抑袭来,众人的心立时冻缩成一团。不知过了多久,珍妃已是半僵的身子抽动了下。
“万岁爷,珍主子她……她动了……”
光绪身子颤了下,转身一个箭步近前,只听珍妃正自呻吟道:“冷……冷……”“快将外间炉子搬进来!王福,弄碗参汤过来!”光绪说着抬手将珍妃紧紧搂在自己怀中。一小口一小口喂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参汤,珍妃终于醒了过来,趣青的脸上泛起丝丝红晕,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慢慢睁开,在光绪焦虑的面孔上扫过,讷讷说道:“皇上,几个时辰不……不见,您……您怎就憔悴成这样?王爷他——”
“他去了。”光绪一直默默地凝视着她,听此言语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都怪朕……竟忽略了你……”
珍妃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艰难地抬手拭着光绪颊上泪水,说道:“臣妾这不好好的吗?皇上,是老佛爷让您——”“不要说了!”光绪眼中闪着怨恨,喊道,“若不是她,你怎会这样?!”“皇上,您——”珍妃满脸惶恐地扫眼王福众人,王福忙丢眼色,众人躬身打千儿退了出去。“您不该这样说的,若传了老佛爷晓得,怎生是好?”“那又怎样?!”光绪额头青筋暴凸,冷哼道,“大不了她废了朕!”
“不,不。皇上如此,臣妾还有何颜面苟活人间?”珍妃急道,“皇上一国之君,怎可为臣妾而置国事于不顾?要知道天下亿万苍生盼星星盼月亮方有得今日,他们期待着您重振咱大清社稷呢。”“你受这般苦痛却仍只念着朕。可朕呢?虽为皇上,却连你也庇护不了。”光绪苦笑着道,“朕这心里——”珍妃伸手堵了他嘴,“皇上只心里有臣妾,臣妾已知足了。即便受再大的责罚,臣妾也愿意。”她顿了下,接着道,“只皇上万不能为着臣妾——”
“为什么?!”光绪紧握着珍妃的小手,插口道,“朕也爱你,朕不愿你受一丁点儿委屈,你知道吗?”
珍妃点了点头:“因为您是皇上。”似乎怕光绪听不真切,她将“皇上”二字咬得很重。光绪仰脸长吁口气,泪眼模糊,久久没有言语,良晌,方喃喃说道:“皇上……皇上也有七情六欲呐……”兀自说着,王福匆匆进来,低头打千儿禀道:“万岁爷,皇后娘娘过来了,奴才——”
珍妃听着,直惊得浑身一抖。光绪伸手拍了拍她肩头,冷笑着吩咐道:“她倒来得挺及时的。唤进来便是了。”“皇上,”珍妃不无惶恐地望着光绪,“您……您千万忍着点,就……就算是为着臣妾,好吗?”
“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不大工夫,小佛堂外头传来王福的声音,“万岁爷在西耳房,奴才这便带您进去。”
“是吗?”静芬语气淡淡的,“这早晚皇上还过来,这份虔心只怕佛祖也会感动的。”一边说着一边走了进来。眼见光绪双臂紧紧将珍妃拥在怀中,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静芬心里一股子醋意不觉涌到了喉头,“臣妾这里有礼了。”嘴里说着,只身子骨却动也不动。
光绪腮边肌肉抽动了下,两眼闪着瘆人的寒光直直盯着她。珍妃打心底深处泛起一股寒意,嘴唇翕动着欲开口,只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伸手不易察觉地捅了下光绪,明亮的双眼闪着企求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他。光绪暗吁了口气,轻轻将珍妃放了炕上,耐着性子干咳两声道:“你还不早点歇着,有事吗?”
珍妃挣扎着坐直身子,欲下炕行礼,只身子动了下复倒在炕上,无奈,就炕上施礼道:“臣妾给皇后请安。”“别,我可受不起你如此大礼!”静芬冷冷回了声,移目望着光绪,“皇上不也没歇着吗?皇上说要清静,却怎大冷的天儿奔了这里?难道在这方能清静吗?”
“你眼里还有朕吗?”光绪早时泛起的丝缕好感此时已是荡然无存。
“臣妾怎敢呢?”静芬两眼直视光绪,反唇相讥,“倒是皇上心里可还有王爷?他是皇上生父,如今方归了天,皇上却在这里和——”“闭嘴!”光绪细碎白牙紧咬着道,“亏得朕过来,不然只怕她这命便丢了这里!”
“是吗?她这不好端端的吗?”静芬睃眼珍妃,冷哼道,“便真下人们侍奉不周,皇上打发奴才过来吩咐句不就成了,又何必亲自跑一趟?我看呐,皇上这心里头还是为着这贱婢痒得慌呢。”“你说什么?!”光绪起身踱着急步,喝道,“朕是皇上,做什么难不成还要先向你说一声?!你也不掂掂自己够不够分量?!”屋里屋外一干太监、侍女见状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眼瞅着众人皆望着自己,静芬秀脸顿时涨得通红,直恨不得地上裂条缝钻进去,怔了下,忽地只见她仰起头颅,脸上窘色却已荡然无存:“臣妾位卑,但老佛爷呢?皇上居丧不孝,便自个不怕下边议论,也该为老佛爷她老人家想想!”
“你……你……”光绪胸脯因愤怒急促地起伏着,哆嗦着嘴唇,抬手一记耳光便抽了过去。宛若晴空一声炸雷,静芬怔住了,晶莹的泪花在眼眶中打个转儿淌了出来,良晌,方喃喃道:“皇上,您……您打我……”
“打你?”光绪冷哼了声,“你若再狂言妄语、无端生事,朕便连你这皇后也废了。滚!给朕滚得远远的!”
“皇上——”望着静芬那扭曲的俊脸,珍妃一颗心直掉了冰窟一般,“皇后只一时气急,您……您就原谅了她这回——”
“滚!”
“臣妾……臣妾告退。”静芬满是幽怨的目光聚在了珍妃身上,仿佛是两道火舌,灼烫得她浑身沁出了一层细汗,直那串大红灯笼消逝在视线之外,方略回过神来,娇小的身躯仿佛不胜其寒地瑟缩着,嘴唇翕动着望眼光绪,却不知怎的止了口,只恐惧得将头紧紧偎在他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