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很好!”慈禧太后万没想到素日里百依百顺的光绪竟敢当着奴才们与自己唱反调,一张脸顿时青一阵紫一阵,两眼闪着幽幽的寒光,厉声道,“你说说看,为何要给他处分?!”
光阴荏苒,如白驹过隙,不知不觉间,光绪十一年的春天已然降临人间。
黄河两岸大江南北广为人知的陈年老店“纪家客栈”坐落在护城河边的西便门大街上。因着环境清幽,各地举子进京应试多以此处作为歇息之地。眼下会试期已过,生意自然清淡了许多。虽已时近巳正时分,偌大个门面里却只稀稀落落地坐着三五个客人。
“真晦气!”一个二十上下、五短身材的伙计背靠着柜台,抬眼望望天色,满腹牢骚道,“我说顺义哥,咱整日这般光景也不是个事儿呀,您没听前门‘德祥楼’那小子说吗?他们那可是天天爆满,每日里便是赏银也比咱工钱多呢。您瞅瞅能不能——”
那唤顺义的似乎刚从外边回来,额头上的汗水晶光发亮,闻听此言,抬袖拭了拭汗水,冷冷道:“吵吵什么?皇上不急急死太监,你操的哪门子闲心?莫不是你小子想脚底抹油──开溜了?”
“瞧顺义哥您说的,小六子是那种人吗?我这不也是为着店里好吗?”小六子略一迟疑,嘿嘿干笑了两声,“对了,顺义哥,您可千万莫向掌柜的说我——”“罢了。”瞅着小六子一脸的尴尬样,顺义遂放缓了语气,“掌柜的怎样你也晓得,只要你好好干,掌柜的绝不会亏待你。”
“那是那是。”
“谭公子想必也起来了,你去吩咐做碗面条给送进去。对了,将辣椒、生姜多放些,知道吗?”
“哎。”小六子答应一声,转身便欲离去,却听得里边已传来话语:“是顺义回来了吗?”话音落地,从后院踱进一个人来。但见那人二十左右年纪,中等身材,一身装束虽不奢华,却是干净利落。清秀的面孔上,一对黑漆漆的瞳仁顾盼生辉,潇洒飘逸、玉树临风,只面色显得过于苍白了些。顺义瞅着忙疾步上前打了个千儿道:“公子爷身子骨还未完全恢复,怎的就出来了?您还是回房歇着吧,小的这便吩咐——”
“不必了,这几日觉着好多了。再说整日价待在屋里,这心里也闷得慌。”那谭公子说着四下张望了眼,“纪叔呢?不在吗?”
“掌柜的今儿一大早去了天津,过几日方能回来。公子您若有事尽管吩咐。”
“嗯──这样也好。”
“公子,您——”
“哦,没什么。”谭公子失笑,“不是说过了吗,怎的还一个劲儿地公子长公子短的?莫不是看不起我谭嗣同?”
谭嗣同,字复生,号壮飞。出生于湖南浏阳官宦家庭,自幼聪颖过人,少年时便拜浏阳著名学者欧阳中鹄为师,学识名于两湘。此番因事北上,只不想进京时日不久便染恙在身。
“公子您这不折俺顺义阳寿吗?公子抬举,小人感激不尽,只这礼数却是万万少不得的。”似乎怕谭嗣同再说下去,顺义伸手搀了他边走边接着道,“来,公子您楼上坐着,上面清静些。小六子,还不快去?!”
不大工夫,酒食上来,谭嗣同望了眼,酒菜却也是家常小菜,极为平常,只那热气腾腾的面条配着黄澄澄的牛肉丁、生姜末、红殷殷的辣椒,香气扑鼻,直叫人馋涎欲滴。会意地点了点头,举箸挑了面条入口,谭嗣同顿觉心里清爽了许多,抬眼瞅着顺义侍立在侧,遂道:“你这般样子,让我怎生放得开胃口?来,这些菜食归你,我只这碗面就可以了。”
“这——”
“这什么呀?快坐着,我这还有话与你说呢。”说着话,谭嗣同自斟了杯酒饮了,苍白的面颊顿时泛起丝丝红晕,见顺义拿捏着身子坐了,方开口问道,“五爷可回来了?”“哦,您瞧小的这记性。”顺义方自坐下,闻听伸手拍了拍额头,讪讪一笑道,“小的早起便去了镖局,听扁担李说五爷昨儿个后半夜回来了。不过小人去时五爷刚出了局子,说是让贝勒爷那尔苏给唤了去。”
“那尔苏?不知是──”
“御前大臣、领侍卫内大臣伯彦讷谟祜的大公子,博多勒噶台亲王僧格林沁的孙子。”
“哦。”谭嗣同轻轻点了点头,说道,“顺义,这二十两银子你先拿着,纪叔回来交与他。”说着话,伸手从怀中取出一锭元宝。顺义诧异地望着谭嗣同,半晌方喃喃道:“公子您这是——”
“我身子骨也差不多好了,所以过一两日便想离京。待会儿你帮我把东西收拾一下,送到镖局里去,今晚我歇那边。”未等顺义话音落地,谭嗣同已开了口,“另外,这有些碎银,你拿去与小六子买酒吃吧。这阵子你们为我跑进跑出,也没少费心思。”听得他言语,顺义忙站起了身:“公子您要走,小的们不敢说什么。只掌柜的回来——小人意思,公子您再多养几日,待掌柜的——”
“纪叔那边我自会有书信交代的,你不必担心。”
“这──”顺义细碎白牙咬了下嘴唇,“公子既去意已决,小人就不多言。只这银子还请公子务必收回,莫说谭老爷子当年曾与咱家掌柜的有恩,便是撇开了这档子事,公子您重病在身,小的们做那些不也是应该的吗?”
“罢了,收着吧。”仿佛要驱散一下胸中的郁闷,谭嗣同仰天长吁了口气,微微笑道,“来来来,吃酒吃酒。人生及时须行乐,但求香颊齿留芳!”说罢,举杯一饮而尽。
此刻已是巳正时分,楼外艳阳高照,已较先时多了几分活气。高一声低一声卖小吃的吆喝声和人们讨价还价的声音不绝于耳,直将个街衢搅得沸沸扬扬。谭嗣同若有所思似的一杯接一杯喝着闷酒,此情此景却是听而不闻,只苦了一旁的顺义,走也不能留也不是。兀自没理会处,但听珠帘声响,小六子已急匆匆走了进来。
“顺义哥。”小六子向着谭嗣同拱手打了个千儿,径至顺义身前,俯首低语了片刻。但见顺义皱了皱眉头:“掌柜的不是已经给了他们吗?怎生又来了?”
“俺也不晓得。”
“这帮狗娘养的畜生!”顺义愤愤道了句,移眸时却见谭嗣同攒眉望着自己,忙换笑脸站起身子,翕动嘴唇正欲言语时,谭嗣同已然开了口:“什么事?”
“没事没事,公子您多心了。”顺义闻听,忙摆手答道,“楼下客人多喝了些,起了些争执——”“是吗?”说着话,谭嗣同将目光移到了小六子身上,道,“小六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
“说呀!”
“哎。”小六子咬着下嘴唇,望眼谭嗣同轻轻叹了口气,细细道将起来。却原来京师的镖局,有名气的也就两家:源顺和威武。源顺镖局因着总镖头大刀王五为人正派,一身内外功夫鲜有人敌,故而名扬京华,生意颇为兴隆。那威武镖局的总镖头名唤阿敏阿,乃当朝重臣、山西巡抚刚毅的远房侄儿,一身武艺却也说得过去,奈何生就一副好吃懒做的身子,平日里拈花惹草,过着花天酒地的日子,想那镖局的收入怎经得起如此这般折腾?情急之下,索性不再做那押镖的买卖,仗着叔父刚毅的权势,每每做些巧取豪夺、奸淫劫掠的事儿,“名气”却也不亚于源顺镖局。
“堂堂京师重地,天子脚下,岂容此等宵小胡作非为?!你便去告诉他们,保护费没有!若要,去顺天府衙门便是。看他们敢怎样!”说着话,谭嗣同举拳重重地砸在了桌子上,簇新的松木方桌登时陷下去寸许来深,直看得一旁的小六子犹如庙中泥胎一般。
“公子——”顺义脸上掠过一丝苦笑,轻咳一声移步上前,斟酒低声道,“公子息怒。时下这种事儿寻常得很,若为这些宵小气坏了身子骨,不值得。”
“国复如此,尚有何求?!”谭嗣同起身踱至窗前,目视艳阳,愤愤道,“你可晓得,正因为此等宵小作祟,正因为官官相护,畏强凌弱,方使得我煌煌天朝落得今日人见人欺、国哀民贫局面!倘我辈皆默然视之,不久时日,我地失矣!我民陷矣!!我大清亦将亡矣!!!”
“小人明白,只是……只是在人屋檐下,岂能不低头?不说那刚毅与老佛爷跟前红人李莲英交好,单就刚毅,咱又怎生招惹得起?如今掌柜的不在,这万一有个闪失,小人实在无法向掌柜交代。小人想——”
“这么大的动静,不晓得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二人兀自说着,楼梯处话语传了过来,回眸看时,却见那人虎头燕颔,双目精光闪烁,紫棠脸颊上闪着暗红的光,一身箭袖长袍透露出精悍之气。谭嗣同见状,不由得惊呼道:“五哥!”王五哈哈笑着近前,抬手一拳便照着谭嗣同肩膀挥了过去:“都说你病了,看你这精气神儿,敢情恢复了不成?”
“劳五哥念着,如今已无大碍了。”
“这便好这便好。你我兄弟今日便一醉方休。”说话间,王五撩袍角径自坐了,端杯自斟了酒饮了,望眼犹自局促不安的顺义,“还犯的哪门子愁呀?下去招呼门面吧。那厮见我进来早跑了。”
“谢谢五爷,谢谢五爷。”
“罢了,你去吧。往后那厮若敢再来,告诉他银子我收下了,让他找我来要!”
“哎。”
顺义满脸喜色应了句,与小六子打了千儿径自下楼而去。王五二人高坐酒楼赏景谈天,不一时便酒酣耳热。先是听隔壁雅座内传出的悦耳的小曲声,又议及别后几载的诸多情形。正觉投机时,只听墙上自鸣钟沙沙一阵响,连撞了一十二下,已是正午时分。王五忽然想起了什么,举手在剃得趣青的额头上猛拍了下,道:“只顾着高兴,却差点忘了件事儿。”
“什么事?”
“博多勒噶台亲王、领侍卫内大臣伯彦讷谟祜今日大寿。方才其子那尔苏托我去唤寿富,听着你在这里便顺道赶了过来,不想竟将这事给忘了。”
“哦。”谭嗣同轻轻点了点头,面带微笑,调侃道,“记得五哥你素来对官家人物是敬而远之,怎的今日却给人家做起了跑脚的?”
“好呀,你也拿五哥开涮。”王五隔着桌子向谭嗣同虚晃一拳,道,“五哥我做的就是这买卖,自然免不得要与各色人物打交道。你说呢?”
“对对,看你那样。既如此,你就快点办事去吧,我过会儿去镖局等你,咱兄弟晚上再把酒谈天。”
“这又何必呢?那尔苏在京城官家子弟中也算得号人物,你便和我一同前去,相信见面后,绝不会令你失望的。”
“不必了。兄弟今日身子刚觉着好些,实不适于这种场合,五哥多包涵。”
“这说的哪门子话?不去便不去了。待会儿你去镖局,我尽早赶回来便是。”话音方落地,人已经直奔楼梯而去。望着他那魁梧的背影,谭嗣同笑着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几载不见,却还是这般的急性子。”
却说王五出了“纪家客栈”便心急火燎般径奔寿富府邸。饶是紧赶慢赶,待复至伯王府时却已是日影西斜。此刻的伯王府欢天喜地,直宛若闹市一般,各式的轿子沿街直排出一里多长,四五名年轻英俊的亲兵,身穿红色蒙古袍,笔直地站立在府门外台阶两侧,头顶上四盏大红灯笼在阳光照耀下显得格外耀眼。敞开的大门内贺喜的、接待的忙忙碌碌、穿梭不停,说笑声、鼓乐声响成一片,直传出老远。
当值的亲兵瞅着王五,忙上前打千儿迎了进去。穿前厅过花园,行至后院大厅,但见十几个贺客一个个吃酒吃得红光满面。两厢笙箫齐奏,十数个女伶正自轻移莲步翩翩起舞。那尔苏三十出头,身材瘦高,方正国字脸上一对黑漆似的瞳仁炯炯有神。兀自满面笑容招呼着众人,见着王五近前,忙起身上前,笑道:“怎的五爷一个人?伯茀呢?”
“说有事出去了。我已留了话,他一回府便请过来。”王五环视了众人一眼,拱手道。
“好个伯茀,待会儿来了再找他算账。”那尔苏说着,伸手拉了王五,“来来来,我给五爷介绍一下。这位国子监祭酒盛昱盛大人。”
“幸会,幸会。”王五拱手道。
“翰林院庶吉士张亨嘉张大人。”
……
当下那尔苏便将众人一一介绍与王五,待至最后一人时,不想王五却自开了口道:“威武镖局总镖头阿敏阿。这位就不劳介绍了。”
“怎的,你们早就认识了?”
“那是自然了,赫赫有名的王五爷我岂能不认识?”阿敏阿三十五六,斜坐在椅子上,一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甩在椅后,紫棠脸上一道两寸多长的刀疤因着酒的缘故闪着可怕的殷红的光。他眯眼瞅了瞅王五,嘿嘿笑道:“王五爷,你不是押镖去了吗?怎的这么快便回来了?一路上可还好?”
“不劳费心。”
“那是那是。想来以你的武功也不会有什么事的。真要有个什么事儿,那脸面岂不丢大了?你说呢?”阿敏阿摇头晃脑应了句,坐直了身子,脸上掠过丝诡笑,道,“不过,这俗话说得好: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五爷还莫要大意才是呐。”
“不敢劳你挂着,王五知道怎生做的!”
“那就好,那就好!”
同行是冤家。眼瞅着王五脸色阴沉,一侧那尔苏唯恐惹出事端,不待他开口,忙伸手拉了一边坐下。一时间,四下里又恢复了先时的热闹。众人说笑打趣声中,一女子婉转悠扬的吟唱声和着优美的曲子传了开去: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妙,妙!正合了此间——”曲子方罢,大内总管李莲英的长子、二品花翎守备李成武颔首便开了口,只语音尚未落地,月洞门处却传来一阵声音:“完了!完了!”
随着话音,一人心急火燎般奔了过来:白净面皮,清癯的脸上留着墨黑两绺八字髭须,灰府绸夹袍外套件套扣背心,腰间系着条滚边绣花玄带,精精干干一身打扮。却正是寿富。
“伯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尔苏本想借机调侃几句,却见寿富那般神色,忙正色道。
“方才总理衙门传来消息,说……”寿富,字伯茀,镶蓝旗人,和硕郑亲王济尔哈朗九世孙、前国子监司业宝廷之子。听得那尔苏询问,寿富抬手拭了拭额头上明闪闪的汗珠,神色凄然道,“说李中堂与那法国公使巴德诺在天津签约了。”
仿佛一声炸雷平空而起,宴席上霎时间鸦没鹊静,咳痰不闻。良久,只见阿敏阿挪动了下屁股,嘿嘿干笑两声,开口说道:“诸位这都是怎的了?来来来,咱还是接着吃酒行令。似此等军国大事,自有老佛爷做主,何劳咱们费心?话说回来,咱就是有这份心思,又能怎样?”
“此言差矣。岂不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盛昱冷冷回了句,转脸望着寿富,满脸狐疑之色,道,“伯茀,你可是弄错了?朝廷前几日方下旨与法逆议和,怎么这么快便有了结果?”
“人家要什么,咱便给什么,能不快吗?”
“败求和犹可谅,胜求和,真可谓滑天下之大稽!我大清朝这究竟是怎么了?!”徒有忧国之心,却无救国之门。张亨嘉闻听,直觉着心口压着块千斤巨石一般,端起酒杯仰脸一饮而尽,喃喃低吟道,“设若当初仍以恭亲王爷掌事,情形也许就不会这样了。”
众人听罢,皆三缄其口,只将目光投向了盛昱,直看得他面红耳赤,恨不得地下能裂开条缝钻进去。中法战事不利之时,盛昱上章弹劾以恭亲王奕为首的众军机大臣,依他的意思,本想着以此能促使众人积极抗法。不想与奕一直存在权力争斗的慈禧太后却借此将奕、李鸿藻、翁同龢等军机大臣一概罢斥,而以礼亲王世铎,户部尚书额勒和布、阎敬铭,刑部尚书张之万,工部侍郎孙毓汶充任,并以醇亲王奕譞总揽其事。
坐在一侧的翰林院编修徐致靖见状,忙伸手捅了下张亨嘉,说道:“事已至此,再言又有何益?关键还是现在该如何做。且不说其他两条,单就允许在滇桂边界开埠通商,便无异于将我西南门户洞开,引狼入室,后患无穷呐!”利害皆晓得,可难就难在如何补救。一时间,四周又是一片岑寂。
“上折子呀。”良久,不知谁开口说道,“只要皇上还没有用宝,那不就还有挽回的余地吗?”
“对呀,怎的就忘了这等事?”张亨嘉移眸望时,却原来是伯彦讷谟祜之子、那尔苏的弟弟博迪苏。“好,我这便拟折子,明儿一早便递进去。”
“我也算一个!”徐致靖仿佛久旱逢甘霖,连连拍手道。
“我也算一个。”
……
当下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便草拟起奏折来。不知何时,王府管事急匆匆走了过来:“大少爷,庆郡王爷来了,老爷让您和几位少爷一起去前厅招呼下。”
伯王府前厅坐西朝东,本已是雕甍插天、飞檐突兀,十分雄伟,因着伯彦讷谟祜大寿又重新装点了一番,更显得壮观非常。厅前一对造型雄伟的铜狮昂首屹立,两侧白的玉兰、粉的海棠各种花儿竞相争艳;厅内正中央一米见方的“寿”字在阳光映射下金光灿烂。王公贵戚文武官员罗坐其间,饮酒谈笑,端的热闹异常。
“郡王爷你可是来迟了呀!按规矩当罚酒三杯才是的,你说呢?”伯彦讷谟祜簇新的大红袍子外套件巴图鲁背心,满面红光向着方自落座的庆郡王奕劻笑道。
庆郡王奕劻生于道光十八年二月,咸丰二年十五岁封贝子,十年晋封贝勒。同治十一年三十四岁,晋郡王衔。奕劻自幼聪慧,思维敏捷,只年纪稍长,却将所有心思用在如何晋爵升官发财上。僧格林沁平北伐军、灭捻军,重创英法联军于大沽口,被朝廷倚为长城。于是,他便托媒将自己的妹妹奕敏嫁给伯彦讷谟祜做了第四侧福晋。这时闻听哈哈笑了两声,道:“该罚、该罚。不过,这酒该由我先敬您这寿星,众位说是吗?”
“正是正是。”
“我这实在是喝得太多了,你就不要再拿我来说事。先喝了你那三杯罚酒……”
“外甥给王舅请安!”这时间,那尔苏与弟弟温都苏、博迪苏抬脚进来,上前向着奕劻躬身施礼道。“免了免了。我这专程来与你阿玛贺寿的,可不是为了讨你们这个礼数。”奕劻轻轻摆了摆手,笑望着伯彦讷谟祜接着道,“王爷,快喝了吧。总不能让我就这样一直端着吧?”
“这——好,不过只此一杯。”伯彦讷谟祜诸子中数博迪苏最为聪慧、善解人意,因而也最怜惜此子。此时见他满脸阴郁神色,遂从奕劻手中接杯一饮而尽,半苍眉毛攒着问道,“瞧你脸色不对,可是身子不舒服?若果是如此就不要勉强,见过你王舅便下去歇着吧。”
“儿──”博迪苏抬眼望了下父亲,复将目光移向了庆郡王奕劻,犹豫片刻,方道,“外甥适才听得李中堂已与那法贼签约,敢问王舅,上边究竟什么意思?”
“此话当真?”时已弃官为民的宝廷兀自一人喝着闷酒,闻听率先开了口。
“此事──”奕劻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不快,但望着众人满是询问的目光,却又不能不开口,当下呷了口酒,干咳两声道,“这个嘛,我也是方才刚接着李中堂的电传。老佛爷今儿去了白云观,因而上边的意思现在还吃不准。”旋即,便将和约内容简略地说了几句。
虽则短短数语,可也无异于平静湖面上投下了块千斤巨石,直惊得众人目瞪口呆,痴坐无语。良晌缓过神来,只听得刑部候补主事刘光第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一定是弄错了,一定是弄错了。”
“此是何事,能有错吗?”编修王锡蕃细碎白牙直咬得咯咯作响,愤愤道,“想当初我朝虽几十万人马,然势如破竹入主中原,此何等之荣耀?!而今却竟落得如此凄惨局面,可悲、可恨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世事然矣。”宝廷仰天长叹了口气。“宝廷现下是有心无力了,还望诸位能上书老佛爷,拒此条约才是呐。”
“对,若是准了这个和约,岂不让天下人寒心?”
“不错,是该借此机会好好扬扬我大清朝的国威了,也让那些洋毛子晓得,咱可不是泥做的老虎,任他随意揉捏!”
“对!”
……
“行了,如此结局已算不错了。”奕劻油光满面,斜着眼瞅了瞅众人,面带嘲讽之色道,“此事自有老佛爷拿主意,你们就不必费心了。来来来,喝酒。”宝廷兀自心中郁闷,听罢不假思索脱口便道:“郡王爷敢情忘了,这场战事胜的可是我大清朝呀!”
“你──”奕劻自打总署总理衙门以来,可谓春风得意,所到之处皆阿谀奉承之词,哪曾想今日却被布衣之身的宝廷当众责问,圆胖脸上顿时青一阵白一阵,手指宝廷支吾半晌方道,“你好大的胆子!本王是记性不大好了,可却还记得‘微臣好色原天性,只爱蛾眉不爱官’!”
宝廷乃同、光年间著名的“清流”人物。同治十二年,时任乡试浙江考官的宝廷归返京师途中,买了一个麻面船妓为妾,然时间不长其妾便因不服北方水土病故。光绪七年,宝廷再次被委以乡试的福建考官,思念亡妻的他遂又买了一个船妓为妾。深知此次必将引起更大舆论风波的宝廷索性上折弃官为民,并赋诗自嘲云:江浙衡文眼界宽,两番携妓入长安,微臣好色原天性,只爱蛾眉不爱官。哪曾想奕劻今日却以此相讥,当下直气得满面绯红,不知该如何言语。
“竹坡一时性急,出言不逊。你就别放在心上了。”伯彦讷谟祜见状,抬手捋了捋胡须,道,“再说他这不也是为了咱大清吗,你说呢?”
“也不瞅瞅自己是何等身份便四处逞能!”奕劻本来挺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神态既严肃又高傲,声音洪亮道,“我也是大清宗室、太祖子孙,值此强夷侵凌、社稷危艰之时,岂会无动于衷?”说着,他呛了一口气,猛烈地咳嗽了两声,接着道,“只是事情远非诸位想象的那般简单!也是方才,远在朝鲜的袁世凯来电,称倭日对我朝出兵朝鲜,协助镇压朝鲜‘甲申政变’极为愤慨,要求今后朝鲜若再发生重大变乱事件,中日两国或一国需要出兵时,须事先通知对方。其弦外之音不需本王多说诸位也该明白吧?试想与法贼若再起波澜,而倭日亦借机兴风作浪,我朝可有实力应对?!”
“朝鲜乃我属国,出兵自属正常。倭日怎的强词夺理,提出如此无理要求?!”王锡蕃闻听,颇感诧异道。
“怎的,你是不相信本王所说的话吗?”
“下官不敢。”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倭日虽弹丸小国,然近年来发展迅速,却也不可小瞧。”伯彦讷谟祜沉思片刻,开口道,“不过若准此条约,我西南门户洞开,后患将无穷尽矣。依本王意思,此约仍须据理力争,倭日方面嘛,可巧与周旋,以期两全。”
“王爷所言甚是,下官——”
王锡蕃话音尚未落地,外面脚步声橐橐,众人移眸看时,却见王府管事哈苏急急奔了过来:“老……老爷,圣旨……圣旨到。”伯彦讷谟祜怔了下,忙吩咐道:“快,设香案!我更衣就来。”
“嗻。”
“王爷不必了。”这时间,只见养心殿首领太监寇连材抬脚已然进来。“万岁爷宣召庆郡王爷进宫,咱家得知在您这,所以便赶了过来。”说着,寇连材面南而立,干咳两声扯公鸭嗓子朗声道,“皇上口谕,宣庆郡王奕劻即刻进宫见驾!”
“臣遵旨!”
夕阳西垂,无力的彩霞泼洒在紫禁城那明黄的琉璃瓦上,五光十色煞是好看。养心殿前,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身着湖绸夹袍,静静地站在丹墀下。昏黄的天空,云彩沉重而缓慢地向南移动着,他仰望着神秘而变化无常的苍穹默默不语。良久,方仿佛发泄胸中积聚已久的郁闷般长长地吁了口气。他,便是当今天子,光绪皇帝载湉!
一阵凉风袭来,光绪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双肩,内侍王福见状立刻过来,低声道:“万岁爷,天气凉了,您还是回去歇着吧。”
“知道。”光绪皱了下眉头,“小寇子还没回来吗?”
“回万岁爷,还没呢。”
光绪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冷冷地扬起脸来,旋即抬脚径直而去。王福方待说些什么,犹豫了下终是没有开口,转脸吩咐了侍立一旁的小太监几句,便急匆匆跟了过去。从月华门出来,光绪的心情方似乎好将起来,脸上露出些许笑色:“今儿军机处谁当值?”
“回万岁爷,本该礼亲王的,只他这阵子身子骨不舒坦,所以七……七爷顶着呢。”王福犹豫了下,吞吞吐吐道。
军机处只有三间房,坐落在永巷南口西侧。雍正皇帝的时候,由于西北连年用兵,便在这里建了军机处,专门处置军务。久而久之,军机处便逐渐成了朝廷的机枢核心。因见军机处房门开着,光绪抬脚便欲上前,只此时间,但听得远处山呼般传来一阵声音:“打呀,快打呀!”旋即,“啪”地一声响,划破宁静的长空久久回响着。
禁宫重地,何人如此大胆?!兀自思索间,只听“啪”地一声,一只带血的乌鸦重重地摔在眼前。远处,一群小太监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人欢呼着兴冲冲行来。看那人,面容干枯,凹眼凸颧,一脸尖刻之相,却正是慈禧太后跟前一等一的红人,大内总管太监李莲英。
“公公,中了,打中了。”一个小太监径自上前拎起那犹自滴血的乌鸦,转身便欲离开。“大胆奴才,还不与朕站住!”光绪方始好转的心情顿时被冲得烟消云散,细碎白牙咬着沉声喝道。
“万……万岁爷,奴才……奴才……”
“奴才李莲英见过万岁爷。”这时间,李莲英已行至跟前,打千儿笑道,“奴才不知万岁爷在此,唐突之处还望万岁爷恕罪。”
光绪瞅着李莲英那副嘴脸,心中直觉着恶心,遂冷冷责道:“禁宫重地岂可如此喧闹?!你在宫里时日也不短了,莫不成连这点儿规矩也不懂?”
“不是万岁爷提起,奴才还真不晓得了。”李莲英斜眼瞥了下光绪,心不在焉道,“老佛爷该进膳了,容奴才先行告退。”说罢,转身抬脚便欲离去。“回来!”看他压根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光绪腮边肌肉抽搐了下,勃然大怒道,“大胆奴才,你可知罪?!”
“奴才不知犯了哪条罪过,还请万岁爷明示。”李莲英转过身,不紧不慢道。
“好,很好!今日朕便让你晓得犯了哪门子罪过!”光绪说罢,转脸吩咐,“来呀,与朕将这奴才重责五十棍子!”
“万岁爷,这——”
“嗯?!”
“嗻。”
“奴才奕譞给皇上请安。”醇亲王奕譞一路小跑从军机房内出来,边丢眼色止住正要行刑的王福众人,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头道,“李总管一时兴起,以致忘了规矩,奴才恳请皇上看在老佛爷面上,就恕了他这遭吧。”“起来说话。”光绪虚抬了下手,悠然踱了两步,道,“就因为他是老佛爷的人,方不能不给些教训。不然,老佛爷的名声岂不被这等奴才所糟践了?”
“皇上所言不无道理,只老佛爷……李总管……”宦海几十载,李莲英手段如何,奕譞是早已领教过了,而慈禧太后又是个什么样的主儿,他更是深有体会。眼见爱子一脸不依不饶神色,心里直猴抓一般,只当着众人面又不好明言,遂支吾着便将一双满是企盼目光的眸子投向了光绪。“你——”光绪黑瞋瞋的眸子凝视着奕譞,良久,似乎从他眼神中看出了些什么,长吁口气道,“既如此,朕便免了他这顿棍子——”
“奴才谢万岁爷隆恩。”眼见得光绪那般神色,饶是李莲英平日里无法无天,此时心中亦禁不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听得免了这遭皮肉之苦,忙跪地答道。
“棍子是免了。不过,为了让你这奴才日后长长记性,与朕掌嘴二十。”
“万岁爷,奴才——”
“皇上。”
“掌嘴!”
“嗻。”眼见得没了指望,李莲英如斗败了的公鸡般耷拉下了他那高昂的头颅,犹豫片刻,终举手在他那刻薄如纸的嘴上“啪啪”抽将起来,只眼中射出恶毒的目光直直盯着光绪,直看得伫立一侧的奕譞浑身泛起鸡皮疙瘩。
望着李莲英灰溜溜的背影,光绪脸上露出了舒心的笑容。“今日总算出了口闷气。”来至军机房,光绪兀自盘膝坐了,拍手笑道。因见醇亲王奕譞垂手侍立一旁,遂道:“阿玛不必拘礼,坐着说话便是了。”
“恕臣斗胆。”望着满脸喜色的儿子,奕譞心中忍不住泛起一股凄楚的感觉。他渴望着他能叫自己“阿玛”,然而这却又是他这个做臣子的所万万不能接受的!“还乞皇上以后莫要如此称呼奴才才好。”
“这──”光绪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久久凝视着奕譞,半晌工夫,方启口道,“此处没有外人,就不必那般拘礼了。额娘近来身子骨可好?”
“托皇上洪福,身子还算硬朗。”
“上年纪的人了,身子骨可要当心着些,有什么不适告诉朕,朕让太医们过去。对了,刘坤一那奴才派人进了些蜜橘,你顺便带些回去。”
“臣……臣谢主隆恩。”奕譞方自拿捏着身子坐了,闻听复起身跪地答道。一行老泪却已是夺眶而出。
“起来,快起来。这也是朕应尽的一点孝心。再说朕除了如此,又能为你们做些什么?”因见奕譞依旧跪在地上,光绪便欲起身相扶,恰这时,王福蹑手蹑脚走了进来,遂复坐了。“万岁爷,该进膳了。”王福打千儿低声道。
“就在这吧。”
“万岁爷,这……这不方便吧。若让老佛爷晓得了,只怕──”
“哪来这么多废话?快去!”
“嗻。”
盏茶工夫,太监们抬了御膳桌进来。光绪用筷子点着菜道:“阿玛不必拘束,随便用。”奕譞推辞再三,奈何圣命难违,终拿捏着身子坐了。许是嫌那膳食油荤,略吃了几口清淡的光绪便站起了身子。奕譞忙要起身谢恩,却被光绪止住:“这些膳食不合朕的胃口,阿玛能进就多进些。”说罢,信手取了桌上折子看了起来。
奕譞见状,忙低头匆匆扒了个半饱,起身谢恩时,却见光绪眉头紧缩成“三”字,拿着折子的手兀自因为激动而颤抖着。
“亏他李鸿章有脸将这折子呈进来!”光绪蹬鞋下炕,脚步橐橐来回踱了几圈,愤愤道,“此事传将开来,我大清颜面何存?!亿万苍生又将如何看朕?!”
“此……此尚是草约,还作不得数的。”
“亏得如此!老佛爷还没看吧?”
“没呢。老佛爷回宫便歇息了,奴才想明儿一早呈进去的。”
“好,朕这便去见老佛爷!”抬眼望了望殿角的大自鸣钟,却已是戌正时分,光绪抬脚便向外走去。“皇上,此事……”望着光绪那坚定的神色,奕譞心中不由一紧,小心道,“此事奴才们定当尽力补救,只恳请皇上就……就不要多言了吧。”
“阿玛这是──”
“现下老佛爷秉政,皇上出言倘稍有不周处,奴才恐……恐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他目视着光绪,眼神中的那份期待和担心是任何人都一望可知的。饶是光绪心中愤愤不平,此刻也被父亲的目光揪得一阵阵隐隐作痛:“阿玛放心,朕已不小了,晓得怎生去做的。”
“这……”奕譞嘴唇翕动着,似犹不放心,只望眼光绪,到嘴边的话儿终是咽了回去,“这奴才便放心了。另外,李莲英那奴才……若无大过,皇上就——”“朕知道。时辰不早了,你也早些歇息吧。”说罢出来,一股带着寒意的凉风扑面而来,袭得他打了个激灵,抬眼望天,却已漆黑一团,半点星辰亦无。
“奴才见过万岁爷。”守在外头的寇连材见他出来,忙迎上前打千儿道,“万岁爷,刚老佛爷那边传话过来,今晚不必过去请安了。还有,庆郡王爷已经进来好一阵子了,万岁爷您看——”
“事朕已晓得了,让跪安吧。告诉他,和约一事──”光绪还待说些什么,只话方出口犹豫了下便止住,裹裹披在肩上的夹袍橐橐而去。
回转东暖阁,光绪一语不发仰面躺在炕上。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默默地躺着,想入睡,只心却久久难以平静下来。一个接一个的屈辱条约,直让他心中塞了团破棉絮般挑不开理不清……
道道金光如支支利箭,从东方云层的空隙中射了出来,新的一天已经来临,但在这新的一天里,又将生出什么新的变故呢?
奕劻、阎敬铭、孙毓汶等一干重臣卯正时分便已入宫,正自因着和约之事窃窃私语间,忽听得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忙不迭黑压压跪倒在地,叩头高呼:“奴才恭请老佛爷圣安。”慈禧太后扫了眼众人,径自入殿纱屏后坐了,方打了个哈欠慢慢开了口:“都进来吧。”此时,光绪亦自东暖阁出来,躬身请了安,端坐在宽大的红木龙椅上。由于一夜辗转难眠,他清秀的面孔雪一般煞白,眼圈亦泛出道道黑晕。
“皇上昨儿个夜里可是没歇好?”
“回亲爸爸话,儿臣昨夜看了会儿书,故而精神差了些。”
“恐怕不是这么简单吧。”慈禧太后用碗盖小心地拨弄着浮茶,冷冷回了句,移眸扫眼众人,“额勒和布呢?怎的没来?”
“回老佛爷,早起他府里来人,说是受了风寒。”
“这阵子是怎么回事?世铎还没好利索,他又躺下了。回头让太医院派人给好生瞧瞧,该用什么药,拣好的用。”慈禧太后说着将目光聚在了奕譞身上,“可有甚紧要折子?说吧。”
“回老佛爷。”奕譞兀自为光绪捏了把汗,听得慈禧太后问话,忙上前一步,躬身道,“紧要的折子有三道。一是关于北洋海军的,一是关于与法夷议和的,都是李鸿章呈进来的。另有李鸿章转呈袁世凯奏折一道──”
“好了,先说说海军有什么事。”慈禧太后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
“回老佛爷话。”看着慈禧太后的神情,醇亲王奕譞心里像被针刺了下,沉思片刻方小心翼翼道,“据李鸿章奏,我北洋水师订购之铁甲快舰定远、镇远业已驶抵威海卫军港──”
“老佛爷,奴才听说那小日本得知我天朝购回了镇远、定远二舰后,是举国惶恐呐。”孙毓汶,字莱山。咸丰六年会试取一甲二名,授翰林院编修。八年,丁父忧,在籍期间,孙毓汶为镇压捻军起义曾兴办团练,后以抗捐被博多勒噶台亲王僧格林沁参劾。时恭亲王秉政,以其“世受国恩,首抗捐饷,深恶之”,将其革职遣戍,后依附奕譞,方得以重用。当下不待奕譞话音落地,便讨好般上前插口道。
“嗯,很好。这下看他小日本还敢兴风作浪!”慈禧太后听罢,忍不住笑出了声。
“镇远、定远二舰无论是排水、吨位,还是航速、装备在亚洲确是他国所无可比拟的。”奕譞偷扫了眼慈禧太后,皱眉犹豫片刻,开口道,“不过依李鸿章意思,单此二舰尚难以构成足够之威慑力,故而恳请再购买几艘军舰,作其羽翼。”
“北洋水师原不就有几艘吗?该花的花,该省的却也得省着些。”
“老佛爷所言甚是。不过,原先那些船只皆为木质,炮火亦弱,根本无法出海作战。”
“那依你等的意思呢?”
“目下形势复杂,英法诸列强自不必说,就那日夷,听说亦已订了个十年扩军计划。俗话说得好: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故而奴才们私下里计议,李鸿章所奏甚是。”奕譞干咳两声,道。
“那就照这个意思办吧。”慈禧太后说罢,端茶微抿了口,因见众人不应声,遂又问道,“怎的不吱声?”
“只……只银两尚无着落。江浙各省应拨银两连催了几次,却都迟迟不能到位。”
“这──”慈禧太后沉思片刻,将目光移向了军机大臣兼署户部尚书阎敬铭,“丹初,你那边能不能先支点过去?”阎敬铭窄长脸颊枣核般干瘦,一副长相虽不敢恭维,却因善于理财而受到慈禧太后赏识。当下上前一步,躬身道:“户部收支皆有定制,多的奴才也拿不出,不过二三百万奴才还可想想法子。”
“那就从你那先支二百万给少荃。另外,下去后拟个旨,各省应付海军的款项月底前必须到位,不得迟延。谁若再敢借词拖延,我唯他是问!”
“嗻。”
“议和的事到底怎样了?”此事虽军机诸臣一早进宫便已闻得消息,可究竟是总理衙门的事,当下便由庆郡王奕劻出班回奏。慈禧太后听罢,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微笑,旋即敛了,目中波光闪烁着说道,“总算放下了这门心事。若当初依着你等的意思,如今还真不知会怎样呢!少荃这次没少费心思,我意该好好犒赏一下才是。皇上,你说呢?”
慈禧太后垂帘听政,朝里朝外大小事宜皆操于手中,然而光绪毕竟已经大了,按照大清祖制,是到了参与政事、积累经验的年纪了,故每做了决定都堵人口舌般问一声光绪,所幸光绪亦每每以“所言甚是”了事。哪料想今日却──光绪面色平静,两眼闪着坚定的目光,徐徐道:“儿臣以为此意不妥。”
“你……这……”慈禧太后诧异地望着光绪瘦削的背影,支吾了句,忽察觉自己有些失态,忙干咳两声掩了过去,沉声冷冷道,“你说说看,这有何不妥?”
“依儿臣意,李鸿章那奴才非但不能褒奖,相反,还应给些处分才是。”光绪缓缓起身,向着慈禧太后躬身打了个千儿不紧不慢道。
“好,很好!”慈禧太后万没想到素日里百依百顺的光绪竟敢当着奴才们与自己唱反调,一张脸顿时青一阵紫一阵,两眼闪着幽幽的寒光,厉声道,“你说说看,为何要给他处分?!”光绪甫一张口,醇亲王奕譞便如雷轰电掣一般,头“轰”的一声胀得老大。见此状,虽则心里翻江倒海似的惴惴不安,终究忍不住上前小心翼翼道:“回老佛爷,皇上的意思——”
“住嘴!这有你说话的份儿吗?!”慈禧太后怒喝一声,复将目光投向光绪,“说!”
望着慈禧太后那狰狞的面孔,光绪不由得低下了头,然语气却没有半点惊慌:“回亲爸爸,前线将士拼死力战方取得今日之胜果,想李鸿章那奴才屡受厚恩,却不思借此机会扬我国威,反签得如此卖国丧权之条约,儿臣故觉着应给他些处分,以激其再与法贼交涉,另订新约。”
“另订新约?你说得倒轻巧!万一有个闪失激得那法夷再生事端,又该如何?难道你待那些洋鬼子再次打到京师才肯心满意足?!”
“儿臣不敢有这般心思。”
“不敢?!”慈禧太后说着起身离座,脚步橐橐踱了两个来回,冷笑道,“我看你是大了,翅膀硬了,没有什么不敢的了!赶明儿你下道旨意,将我这帘子撤了,那样岂不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老佛爷息怒,身子骨要紧。”军机大臣兼署吏部尚书张之万见状,大着胆子跪地叩头道,“万岁爷年轻火气旺,言语冲撞之处还望老佛爷多多担待着些才是。”
“老佛爷息怒。”众人见机,亦忙纷纷跪倒在地,山呼道。醇亲王奕譞趁机偷偷向光绪丢了个眼色。光绪兀自内心十五个吊桶打水般七上八下,复望见父亲那满是焦虑恳求的目光,犹豫片刻,终道:“儿臣言语莽撞,请亲爸爸责罚。”
“哼!”慈禧太后冷哼一声,扫眼众人,复回座坐了,余怒未消道,“我没日没夜地操劳,为的又是哪个?难不成我就希望这样?我何曾不想能有熙朝盛世那般景象,可如今咱有那个实力吗?!”
“老佛爷为咱大清朝操碎了心,奴才们心里是再明白不过的了。”阎敬铭虽因慈禧太后方入了军机,却对她的骄横跋扈、刻薄寡恩亦有不满。相反,对于光绪却多着几分同情,当下犹豫片刻,躬身道,“不过依奴才愚见,不妨借此胜机传谕李中堂,与那法贼据理交涉。若就此依了法贼,非但与我煌煌天朝颜面有损,他国知晓,亦必觉着我朝是泥做的老虎,可任意揉捏。如此一来,只恐日后──”
“你这份心思我也晓得,怕只怕会节外生枝。那时收场,恐就不止如此了!”
“回老佛爷,”奕譞这会儿缓过神来,咬了咬嘴唇,开口道,“据曾纪泽称,法夷在侵扰我朝同时,亦在非洲等地发起多场战事。另外,其国内亦是动荡不安,料其已无力与我朝再生冲突。”慈禧太后满目厌恶之色地扫了眼奕譞,复将目光移向了伯彦讷谟祜:“你呢?什么意思?”听得慈禧太后问话,伯彦讷谟祜忙定了定神,躬身回道:“奴才亦是这份心思。现有臣子们就此事托奴才转呈的奏折,请老佛爷过目。”说着,从袖中取出折子呈了上去。
“这帮奴才消息倒挺灵通的!”福州水师几近全军覆没,已使慈禧太后七魂吓去了其六,哪还有心思再折腾?本想着伯彦讷谟祜会替自己说些话,不想依然是这般光景,遂将满腹怨气撒在了庆郡王奕劻身上,“奕劻,我看你这差事可是越办越回去了!”奕劻素日里天不怕地不怕,单单对慈禧太后却是敬畏有加,闻听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鸡啄米般连连磕着响头道:“奴才有罪,奴才有罪,求老佛爷恕罪。”
“哼,若再有这等事发生,你的差事可就做到头了!”
“奴才明白,奴才明白。”
“明白便好!”饶是慈禧太后内心十二分的不乐意,可眼见得这般光景,却又不能不道,“既然都是这个意思,那就依着你们吧。回头告诉李鸿章,尽力周旋,总以不生事端为上,明白吗?”
“奴才明白。”
“其他事情,把折子留这便是了。奕譞留下,你等道乏吧。”
“嗻。”
众人答应一声躬身退了出去,偌大个养心殿顿时寂静得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慈禧太后侧坐在椅子上,双手把玩着手中茶杯,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冷笑。直到殿角金自鸣钟连响了十下,慈禧太后方啜了口茶,盯着奕譞冷冷开口道:“可知我留你何意?”
“奴才不……不知。”
“不知?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呢?”
“奴才真不知。”
“我看你是故作糊涂!”慈禧太后两眼闪着绿幽幽的光死死盯着奕譞,恶狠狠道,“我调教了皇上这么多年,却还不如你一夜的说道,这份父子之情可真是难能可贵呐!”
“奴才……奴才昨儿个夜里只和皇上谈了大半个时辰,而且谈的都……都是些琐事,求老佛爷明察。”奕譞说着话,两脚一软跪在了地上。
“明察?不明察已是这般样子,还敢明察吗?!”
“奴才……奴才……”
“你怎样?”慈禧太后咬着细碎的白牙,“哼,今儿个我便告诉你,只要我还在一天,你就别想着做什么太上皇!”
“容奴才分辩,奴才从来便没有……没有存着那种心思……”
“有没有你自个心里清楚!以后多长着些记性,不然,可莫怪我翻脸不认人!”慈禧太后依旧一副不依不饶的神色,“皇上一应事宜自有我担着,你以后就少费点心思。明白吗?!”
“奴才明……明白。”
“下去吧。”
“嗻。”醇亲王奕譞答应一声,失魂落魄地退出门外,只一转身却碰在了檐下柱子上,慈禧太后见他如此狼狈样,不由得笑出了声。
“老佛爷。”望着奕譞那般惨相,李莲英心里顿觉喝了蜜般的甜,上前屈身搀了慈禧太后,边走边道,“不是做奴才的多嘴,七爷这阵子待人处事比以前可神气多了。方才奴才问了小寇子,听他说昨儿个夜里万岁爷和七爷还一起进膳了呢。”
“都说了些什么?”慈禧太后欲抬脚上轿,闻听不由得止了步。
“这……奴才……”
“放直了说!”
“哎。”李莲英应了声,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奸笑,干咳一声敛色道,“听小寇子说,万岁爷昨儿个夜里向七爷数落老佛爷您待他这般的不是那般的不好,说他这个皇上做得还不如个叫花子开心。老佛爷您瞧瞧,万岁爷这不是昧着良心说话吗?”
“该不会是你这奴才──”
“老佛爷明鉴,”李莲英故作惶恐状,打千儿躬身道,“奴才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
“谅你也不敢。”慈禧太后随口道了句,皱眉沉思片刻,复问道,“你七爷怎生说话?”
“七爷劝皇上多忍着些,还说时日不会太长的。奴才想,七爷该不会是说——”
“知道了!”慈禧太后细碎白牙咯咯作响,不待李莲英话音落地,已厉声道,“哼,我就不相信他父子能玩儿出什么花样?!”
“那是自然。想那孙悟空怎能跳得出如来佛的手掌心?”李莲英逢迎了句,抬手摸了摸兀自隐隐作痛的腮帮子,犹自不解恨道,“不过,这万岁爷亲政的日子说远也不远了,依奴才之意,老佛爷您也该早做准备才是。昨儿个奴才听那白云观峒元观主说七爷府中一股龙气正冲着宫里移来呢。”
“是吗?怎的昨儿个没听你提起?”
“老佛爷昨日里高兴,奴才想这终不是什么欢喜事,所以也就没提起。”
慈禧太后两眼闪着瘆人的寒光,冷若冰霜道:“既如此,我便断了他的龙气!”
“奴才也是这个意思。奴才问了那峒元观主,七爷府中那股龙气源于后院那株千年古柏,只需将这树砍了,那龙气自然便没了。”
“嗯。”慈禧太后微微点了点头,道,“你去准备一下,歇晌起来便去他府里。”
“嗻。”
从养心殿出来,醇亲王奕譞只觉头晕眼花,踯躅出了永巷,行至东华门,方觉精气神好了些,抬眼望天,却不知什么时候已起了风,愁云漠漠,压得很低,给四周笼罩了一片灰暗阴沉的色调。王府管事太监何玉柱瞅着他出来,忙疾步上前打千儿请安,搀了奕譞上轿。
此时已是巳末时分,虽则天气变幻莫测,可沿街两侧依旧摆满了各色小吃,连绵蜿蜒望不到头,端的开锅稀粥一般。望着窗外这般景象,奕譞深深吁了口气,想说什么,只翕动了一下嘴唇,抬手放下了轿窗窗帘,手抚着前额只是沉思。不知过了多久,大轿停止了晃动,稳稳地落在地上,何玉柱在外小心翼翼道:“老爷──”
“唔?”
“到了。”
“唔。”
奕譞含含糊糊地答应一声,呵腰出轿,驻足默默凝视着巍峨壮观的府邸,良久,方面露苦笑轻轻摇了摇头。“老爷还没回来吗?眼见得天要变了,田雨,你快拿着雨具去迎迎。”随着话音,一个四十上下的妇人满脸焦虑神色地行了出来,却正是醇亲王福晋、慈禧太后的亲妹妹──叶赫那拉氏。
“老爷您可回来了。”叶赫那拉氏望见奕譞,轻移莲步上前蹲个万福,道,“我正打发奴才们去看呢。”说着转脸向着何玉柱嗔怒道,“老爷回来了也不赶紧通报一声,尽在这发什么呆?没瞅着天要变了?”
“奴才──”
“行了。”奕譞说着抬脚进了府邸。见他回来,几个丫头忙着便欲准备吃食,却被奕譞止住,“不必了。沏壶酽茶送到书房便是了。对了,玉柱,你去将皇上赏的蜜橘也拿过来些。”
“老爷,这是孙毓汶托人送来的茶,您品品看怎样。”叶赫那拉氏满腹狐疑地望眼奕譞,抬手挥退众人,径自斟了杯茶,进房轻声道。
奕譞接杯微抿了口,闭目盏茶工夫,方轻轻点了点头:“确是不错。回头让何玉柱包些给六哥送去吧。”说着,仿佛发泄胸中闷气般长长叹了口气。
“嗯。”叶赫那拉氏内心陡然一紧,轻轻应了声,小心道,“老爷,瞧您脸色,莫不是宫里边——”奕譞微微睁开眼望着叶赫那拉氏,他真不明白,一母所生,可为什么二人性格秉性却相差如此之大?!沉默良晌,奕譞方将先时情景道了出来。“这──”叶赫那拉氏素来庄重慈和,可听得那般情景亦不禁怒由心生,“湉儿那么小便被她弄进宫里,咱认了。可她为什么还要这般作弄咱们?我……我找她去!”说着抬脚便欲出门。
“回来!”奕譞“嗖”的一下坐直了身子,“你找她有什么用?便是没事也要生出事来的,知道吗?”
“再怎么说我也是她亲妹妹——”
“你以为姐妹之情能打动她?做梦!”
“那……那咱便辞了这差使,像六哥那般岂不舒服?也免得受这份窝囊气。”
“哼,谈何容易呀。”奕譞呷了一口茶,起身踱至窗前,两眼怅然,凝视阴沉沉的苍穹,半晌,方摇头苦笑两声,“不在其位不知其事之艰。想当初六哥在位子时,我是那般的羡慕,如今自己坐了这个位子,方晓得——唉,我奕譞何其迂也。若当初我便辞了这些差事,哪会有今日这么多的苦恼?!”
叶赫那拉氏两眼不知何时已被泪水模糊了:“那……那可怎生是好?难道咱便整日里这般惴惴不安地过日子吗?”
“只能如此了,慢慢忍吧。谁让当初我那好哥哥偏偏看上了她?谁让我那好心的六哥又偏偏成就了她呢?这就是命呐!好了,你出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说着转身径自搬了椅子至窗前坐了。窗外,天阴得很重,一阵一阵的朔风吹得树叶哗哗作响。望着变幻无常的苍穹,奕譞只觉着酷似那让人捉摸不定的宦海仕途!
“老爷──老爷──”随着一阵急呼,管事太监何玉柱神色慌张地奔了进来,气喘吁吁打千儿道,“快……老佛爷驾到。”
“什么事呀?这般大呼小叫的!”奕譞两眼惺忪,伸了个懒腰慢吞吞道。说罢,将目光移向窗外,这方发现外边不知什么时候竟下起了毛毛细雨。
“老佛爷驾到。”
“什么?”奕譞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睁大了眼睛,懵懂了阵方缓过神来,忙起身道,“快,开中门迎驾!”
“嗻!”
“不必了。”不待何玉柱出去,随着话音慈禧太后已莲步轻移踱了进来。
“奴才奕譞恭请老佛爷圣安。”奕譞老鼠见了猫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头道,“奴才不知老佛爷驾到,有失远迎,还请老佛爷恕罪。”
“这不比朝里,要这般礼数做甚?起来说话便是。”慈禧太后径自靠窗坐下,微笑道,“我那妹子呢?”
“臣妻——”
“命妇不知老佛爷驾到,唐突之处还望——”却在这时,叶赫那拉氏已闻讯赶了过来,方待跪下行礼,慈禧太后已双手虚抬止住,道:“一家人哪来这么多礼数?都坐着吧。我方才去礼亲王府,看他沉沉睡着,没惊动他,就又踅到你这里。怎么,连茶也不舍得吗?”
奕譞方自拿捏着身子坐了,闻听忙不迭复站起身来吩咐备茶。慈禧太后脸上泛着丝笑意,点了点头道:“外边呈进些鲜橘,我顺便带了些过来,你们也尝尝。”正自说话间,房门响处,一人已自闯将进来,移眸望时,却是孙毓汶:“这般天气,七爷您却待在房里,不嫌闷——”他猛然瞧见慈禧太后坐在窗前,顿时怔住了!
慈禧太后含笑道:“怎么,不认识我了吗?”孙毓汶这方回过神来,忙伏地连连磕头,道:“奴才岂有不识主子的理?只是太突然,一时没回过神来。”慈禧太后听着,禁不住笑出了声:“起来吧。找你七爷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事。只心里闷得紧,便过来坐坐。”
“嗯。是该多过来坐坐,让你七爷也多学着些处事的法子。”醇亲王奕譞听罢,脸不由得熟透了的柿子般涨得通红。叶赫那拉氏心中不平,方待开口,却被奕譞用眼色止住。这时间,管事何玉柱用条盘端着几个精巧玲珑的碧玉小盅进来,奕譞遂起身亲自端杯呈了过去。
慈禧太后屏息细嗅,但觉缕缕幽香直扑鼻端,微呷一口,满口留香,忍不住连声道:“好茶,真是好茶!”奕譞嘴唇翕动正欲开口,只听慈禧太后忽地话题一转,道,“孔子说中庸之道便为至德,这话便如这茶般愈品愈有意味。治天下也是这个理,适得其中即可。便拿眼下与法夷之事而言,人家既已有意议和,便当顺此意早早结束此次冲突,取的呢便是一个‘中’字。只要不伤大节,又何必在一些琐事上斤斤计较呢?若惹恼了人家,真的大动干戈,那该怎生是好?平日里事是不少,可也要抽空子多看点书才好。莱山,你说呢?”
“老佛爷所言极是,奴才定铭记在心。”
“老佛爷圣明,非奴才们所能及。”奕譞望了眼慈禧太后,恰慈禧太后将目光转向了他,遂低下了头,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苦笑,道,“奴才日后定当努力,以期不负老佛爷厚望。”
慈禧太后点了点头,干笑两声道:“原想着来散散心,却没来由说了这些话。走,出去转转,别错过了好景致。”说着话起身抬脚便出了房门。众人忙起身急步跟上,奕譞方欲吩咐下人备雨具,却被叶赫那拉氏止住。别人都爱阳光灿烂,可慈禧太后不,在她看来,这样的天气只会使人懒散、意志消沉。她爱雨,因为雨能浇灭人心中狂躁不安的情绪,而给人以抚慰、柔情,更因为雨能使人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
一行人说笑着行至后花园凉亭,早有下人置好了茶点端来。环目望去,但见园内桃红柳绿,百花吐艳,雨水洗刷下更显婀娜多姿。慈禧太后微微呷了口茶,细细品着,良久方道:“早就听得你这园子怎生的好,今日一见,端的不同凡响,比宫里园子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呐。”
“奴才不敢。”
“那棵古柏想来也有千年了吧?”循着慈禧太后的目光望去,只见一棵足有一米多粗的古柏直插云霄,硕大的树冠遮蔽了大半个园子。
“是。”奕譞眉头微微皱了下,因吃不透慈禧太后的心思而略显紧张之色,躬身应道,“听说已有一千二百余年,奴才住着时便已有了。”
“保和殿的横梁在雍正爷时遭雷击,当时也没什么事。前阵子奴才们检查,说是裂了条缝,应及早更换。只那般粗长的木头——”慈禧太后说罢,故做为难状长长叹了口气。
奕譞这方会过意来:“这树估摸着——”
“哦,随便说说罢了,不必的。赶明儿给下边传个话便是了。”
“区区一棵树何必大费周折,奴才后晌便让下人们砍了送过去。”
“这——”慈禧太后故意支吾了阵,道,“唉,还是七爷明事理。这样一来,我也好向列祖列宗交代了。得了,你们聊着,我这还有些折子要处理。莲英,起驾!”
“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