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嘴唇翕动着似欲言语,只终忍住了。他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失望、沮丧和愤怒……俯身自炕上捡起玉玺,将案上和约正本轻轻摊开,缓缓地落下手来。
短短几个时辰,天气又晴得一丝云也没有,点点星辰似乎并不遥远,不时神秘地闪烁着。梁启超身穿浅色袍子,也没系带子,怔怔地仰望着。
轻柔的月光朦朦胧胧地洒落下来,一切都在月色中无声地沐浴着,浓烈的各色清寒的花香阵阵袭来,浸人心脾。然而,却洗涤不去他满腔的愤慨。他忘不了嘉义县举子罗秀惠那撕人心肺的话语:“今者闻朝廷割弃台地以与倭人,数千百万生灵皆北向恸哭,闾巷妇孺莫不欲食倭人之肉,各怀一不共戴天之仇。”他更忘不了给事中余晋珊那假惺惺的慰劝:“条款之事,朝廷也是忍痛决定,否则战事不能中止,京师亦难保万全……”
“卓如。”
身后传来妻子蕙仙的声音。梁启超“嗯”了一声,半晌才转过身子。李蕙仙穿一件枣花碧罗紧袖衫,羊脂玉般的脸盘上两弯俏眉向中间微微蹙起,掩饰不住心中浓浓的忧丝。梁启超用柔和的目光凝视了她移时,方道:“孩子已经睡下了?”
“嗯。”李蕙仙点头轻应一声,轻轻偎了梁启超怀中,伸手轻抚着他清癯的面颊,道,“卓如,明儿咱……咱回家里住吧。”清亮的水洗过一样的月牙清晰得像剪纸,高高地悬在中天。梁启超仰脸望着,边伸手摩挲着她如云般的秀发,边喃喃道:“今晚的月色真美……”
“卓如。”
“嗯?怎的了?”
“没……没什么。”李蕙仙闭目深吸了口气,脸上已挂着一丝淡淡的笑色,“你不要瞎琢磨了。”“你骗我。”梁启超扳着李蕙仙肩头,“到底怎么了?”
“真的没什么。”李蕙仙暗吁了口气移眼望着窗外。轻柔的月光洒落下来,所有的景物都模模糊糊地涂了一层淡青色的霜。“卓如,咱们去外边走走,好吗?”梁启超凝眸望着李蕙仙,半晌方拥着她出了屋。
站在滴水檐下深深舒展了下,吸一口微带寒意的空气,李蕙仙觉得心里舒坦了许多。在书房前悠悠散着步,回眸深情地望眼梁启超,李蕙仙莞尔一笑,说道:“卓如,我……我又有喜了。”“真的?”梁启超愣怔了下,上前拥着李蕙仙深情一吻,“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
“可是十月怀胎,拖着个大肚子,方便吗?”
“这有甚不方便的?”梁启超兴奋得似乎要跳起来,眼中放着欢喜的光,只是听到院门处的脚步杂沓声终忍住了,说道,“明儿你便回府里去住。这一阵你太累了,以后要好生歇息才是。”“不。”李蕙仙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半晌望眼梁启超,开口道,“卓如,我想……想……”
“想怎样,嗯?”
“我想这个孩子咱……咱就不要了吧。”
“什么?!”梁启超目瞪口呆,稍刻,方不容置疑道,“不,不行!”“卓如,”李蕙仙长长透了口气,“你现下忙得便自己身子也顾不得,我不能为你做些什么,已是愧疚万分,若再要这孩子,你——”“蕙姐待卓如情深义重,若说愧疚,那也该卓如才是。”梁启超听她这般话语,心里一烘一热,唏嘘了一下,声音嘶哑着道,“蕙姐,以后再莫说这种话儿,好吗?”
李蕙仙轻轻点了点头,伸手轻抚着梁启超面颊:“卓如,咱们还年轻,你就应允我,这孩子咱不要了吧。”“不行,蕙姐说甚卓如也不会应允的。”梁启超咬嘴唇道,“岳母待卓如如亲儿一般,可卓如却不能在她老人家膝前略尽一二孝道,她就这么点心愿,要是——”“这还像个话儿,不然看我怎生收拾你。”随着话音,李端棻自月洞门外奔了过来。
二人转过身来,月光太淡了,影影绰绰只见他穿着件浅色袍子,也看不清什么颜色。梁启超紧赶几步迎上前,拱手道:“小弟见过苾园兄。苾园兄这光景过来,不知是——”“婶母想你们想得慌,这几日身子骨又不大舒坦,我过来想要蕙仙回府住几日的。”李端棻阴郁的眼神中带着一丝不安,扫了眼蹲万福请安的李蕙仙,斥道,“你这丫头,越来越不像话了,这么大的事儿也不告诉我一声?!”
“哥哥,这好端端的有甚事儿,你——”李蕙仙扫眼梁启超,丢眼色给李端棻说道。“还说没事儿?!”李端棻冷冷地哼了声,“若非钱成告诉我,真闹出个好歹,婶母面前如何交代?”
“哥——”
“苾园兄,究竟怎的回事儿?”梁启超自与李端棻相识,这还是头回见他与惠仙拉脸,怔怔地望眼李端棻,移眸复凝视着李蕙仙,“蕙姐,你有什么事瞒着卓如?”“没什么的。”李蕙仙咽了口唾沫,舔嘴唇道。“是后晌外边回来时,路上……路上遇着几个痞子……”
“痞子?那是步兵衙门的人,我的大小姐!”李端棻心中依旧堵得难受,不待她话音落地,张口便道。
“蕙姐,这……这是真的……”
……
“苾园兄——”
“会馆外边那摆地摊的、测字的,以前有吗?”李端棻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这些狗东西,简直就是畜生一般!”发泄胸中郁闷般重重透了口气,李端棻望着李蕙仙,尽量用平缓的语气说道,“你这便去收拾东西——”
“哥哥——”
“蕙姐,听苾园兄的话。”梁启超泪眼模糊地凝视着李蕙仙,用略带哽咽的声气说道,“你难道想要卓如愧疚终生吗?”李蕙仙满是企盼地望着李端棻:“哥哥,我以后会小心的。您就——”“其他事我都可依你,只这事由不得你。”李端棻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卓如,你在这也不安全,就一起搬回去住吧。对了,南海先生呢?”
“老师业下正在金顶寺重新起草《上皇帝书》,这几日便过会馆来。”梁启超将手一让,在杌子上坐了,说道,“苾园兄好意卓如心领。只卓如此番来京,曾发誓若不能唤起人心,重振国威,当披发入山,再不轻谈国事。回府去住,一来与诸仁人志士接触不便,二则与苾园兄及家人亦少不得惹来麻烦——”
“这说的什么话?你与南海先生乃维新旗帜,设若有个闪失,怎生得了?”
“苾园兄太看重小弟了。若说维新旗帜,自当老师莫属,小弟只配与他牵马坠镫、摇旗呐喊。”梁启超油光水滑的长辫在脖子上盘了两圈,啜口茶咽下,道,“苾园兄放心,虽则乌云重重,然此地众多举子云集,可谓民怨沸腾,借他们个胆他们敢吗?”李端棻半苍眉毛皱着,沉吟片刻,说道:“我本意将你和南海先生都接了过去的。你这般说,确也在理,那就依……依你的意思吧。”他顿了下,望眼梁启超又道,“方才过来路上遇着李文田李大人——”
“可是那个会试房师李大人?”梁启超眼中亮光一闪,急插口道。
“嗯。南海先生此次高中第八名贡士,只你却——”李端棻起身悠悠地踱了两圈,望着梁启超说道,“我与他私交不错,承他相告,此番会试,朝廷坚不欲取南海先生。徐桐甚或告知众房师,但广东卷中才气出众之卷必为南海先生所作,须当摒弃勿取。贤弟文笔优美,议论酣畅,只阴差阳错被当了先生卷子,故——”他叹了口气,“好在贤弟满腹经纶,才华横溢,日后定有发迹之日的,你莫放了心上才是。”
梁启超愕然惆怅了片刻,苦笑道:“但老师中第,便卓如落选,亦心甘情愿的。将来老师入了翰林,上书言事就更有力了。”“只怕是——”李端棻仰脸凝视着天穹,“会试虽中,尚有殿试一关,听说还是徐桐把总儿,他会让南海先生如愿吗?”说着,他长长透了口气,“好了,先不说这事了。现下老佛爷逼皇上签约甚紧,皇上虽则不肯应允,只怕到头来会顶不住的——”
“条约各款皆阻我自强之路,绝我规复之机,古今所未有,断不可应允的。”梁启超先时生起的些许阴郁荡然无存,腮边肌肉抽搐了两下,咬牙道。
“日约万分无理,神人共愤。其意在吞噬我华夏,绝非仅占数地而已。且日约各条款处处包藏祸心,而字句巧黠,意图含混更是一目了然。但良心未泯,谁也不会应允此约的。”李端棻轻叹了口气,回眸凝视着梁启超,“只是朝中重臣多仰老佛爷鼻息,上折言事之人虽众,却都没有分量。”
“民怨沸腾,老佛爷她——”
“她会顾及的。但真威胁到她权势时,她是甚都不会顾的。”李端棻冷冷一笑,“皇上现谕旨李鸿章再与日夷磋商,结果是断不能有所挽回的。只却给了我们些时间。前晌你们在都察院慷慨陈词,影响甚是不俗,听闻便各国使臣亦为之震动。唯今只有再联络众举子齐名高呼一途,或许能——”
“卓如亦是这个意思。”梁启超点头道,“回来后我已与台湾举子罗秀惠、福建举子林旭、湖南举子伍锡纯等人约定,彼此分头行动,联络十八省举子,待老师《上皇帝书》告成,便即往都察院再行请愿。”
“很好,此事切切要抓紧,莫拖延太久才是。我这便和蕙仙先回去了,你记着处处小心着些。”
“苾园兄放心,卓如理会得。”
送李端棻回转,已是戊正时分。先时说话间还不觉着怎样,这时静下来,梁启超直觉着心中起潮,万绪纷乱,躺在床上烫饼价翻来覆去,直到钟漏四更才蒙眬了过去。
于都察院递送奏章被阻,其他各省举子闻风而起,短短几日光景,先是江西、贵州、福建,接着江苏、四川、湖北、陕西,最后直隶、山东、山西、河南诸省举子,或数十人,或百余人,联名于都察院前呼吁抗议,请求代递折子。一时间,直将个平时门庭冷落的都察院搅得开锅稀粥价热闹。都察院自堂官左都御史徐甫以下莫不如过街老鼠价惶惶不安。胆小的官员躲家避祸,胆大的则边门进出,又从步兵衙门调了一哨兵丁严密警卫前后各门。
“大人,这日怎的这般冷清?”给事中余晋珊麻脸上一双椒豆一样的小眼睛不无惶恐地眨着,端了一盘鲜藕,递给徐甫一块,“您看——”徐甫颓坐在东壁一张安乐椅上。他的身躯仿佛缩得很小,两只枯瘦的手支着膝,头深埋在臂间,一头蓬乱的苍发丝丝颤抖,完全是个垮掉的人。听着余晋珊言语,他抬起了头,脸色苍白得像月光下的窗户纸,仿佛不认识余晋珊似的,用呆滞的目光盯着他,许久才道:“怎的,冷清了不好吗?”
“看大人说的,卑职何尝不想冷清呢?这种日子真是度日如年呐。来来,大人您尝尝,这是我园子里新出的,又脆又甜,几乎没有渣儿,最是提神醒脑。”余晋珊说着自取了一块放嘴里嚼着,“大人,卑职只觉着这日冷清得有些……有些蹊跷……”
徐甫轻咬了口藕片,缓缓站起身来踱着步,良久方开口说道:“你意思他们会有大的举动?”“是的。”余晋珊缓缓点了点头,“方才南通会馆外守望奴才过来说康有为、梁启超不知何时离去了——”
“离去了?”徐甫眼皮子跳动了下,“可查出去了何处?”
“松筠庵。”
松筠庵地处宣武门外炸子桥南,乃京师极是清静冷僻的一处地方。此本乃明朝名臣杨继盛的故园。庵中有座谏草亭,是当年杨继盛草拟弹劾奸相严嵩谏章的厅堂。康有为、梁启超恐众举子传观连署《上皇帝书》,声势浩大引起朝廷注意,说不定会派兵滋扰,故将此正气凛然之处做了传观“上书”的会议场所。“松筠庵……松筠庵……”徐甫踱碎步沉吟着,半苍眉毛已是紧皱成一团。“如此看来,他们必会有大的举动的了。”他沉吟着,忽地扯嗓子喊道,“来人!”
“大人有何吩咐?”
“你速去炸子桥南松筠庵看看,若有异动,快马回报!”
“嗻!”
“回来!”徐甫沉吟了下,又吩咐道,“告诉下边,多长着点心眼,谁误了事儿,我拿他全家治罪!还有,再派个人速去荣六爷那边,要他再派一哨——”他犹豫了下,“不,再派两哨兵丁过来!”
“嗻!”
饶是如此安排,徐甫心中仍自觉得烦躁难安。那人头攒动、密不透风的场面,那此起彼伏、翻江倒海价的声响,已将他先始那股子恼怒、愤恨化得点滴亦无了。他有的,只是越来越重的惶恐、不安。
“大人,这般下去也实在不是回事。”余晋珊脸颊蒙着一层厚厚的土灰色,“上边不知——”
“老佛爷急而不动,皇上愤而不允。奈何?”徐甫的眉头紧锁着,深邃的眸子凝视着窗外湛蓝的天穹,声音在静寂的骇人的周匝显得格外清晰,只却是愈来愈弱。余晋珊不胜苦涩地咽口唾液,犹豫着支支吾吾开了口:“大人,卑职有句话,您可千万莫放了心……心上……”
“甚话儿但说无妨,吞吞吐吐的做甚?”
余晋珊干咳了两声,说道:“大人,现下您和卑职可说是恶名远播的了。这人的名、树的影,咱便不为自己,也该为儿女们想想,您说是吗?”徐甫脸上掠过一丝苦笑,只却默不作声。“卑职意思——”余晋珊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长长透了口气,说道,“这现下举子们闹得这般欢腾,皇上不会不晓得的。咱似乎也不必这般硬顶着,索性答应了那些举子的要求,将折子给呈上去得了。”
“你不想要这个了,嗯?”徐甫凝视着余晋珊,抬手指了指头上顶戴花翎。
“这——那递折子告病,这样——”
“你就省点心吧。”徐甫似笑非笑地悠悠踱了两步,“既上了这条船,就甭想着能下去。好了,你在这盯着,我去宫里看看有甚动静。”“大人,您……您是揽总儿的。”余晋珊细白的手指交叉着握在一起,不安地搓动着,“这光景离开……要不……要不就由卑职走一趟吧?”
“怎的?心里又不踏实了?”徐甫嘴角挤出一丝笑色,伸手拍了拍余晋珊肩头,说道,“别那么紧张兮兮的,放松点,这哪儿就真会闹出事来?”
“这……这卑职越想越觉着……”
“咱俩现下是一条线上的蚂蚱,我跑不了,你也挣不脱。”徐甫说着吩咐下人备轿。整整袍服望眼余晋珊,又道,“留你在这,我这心里还有点放不下呢。只你去了能探到底细?放心,我去去立马便会回来的。”余晋珊腮边的肌肉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下,仿佛从很深的遐想中惊醒过来,在徐甫身后跟着出了屋,轻轻“嗯”了声又绷紧了嘴唇,被阳光刺得眯缝成一条线的眼睛微睨着湛蓝的天空久久不再言语。正厅前栏杆上明黄镶边的宝蓝色的旗子平平地下垂着,时而被风吹起,懒洋洋地张下,更使得四下气氛平添了几分压抑。
徐甫见他久久出神,放缓步子候他近前,用手指捅了他一下,笑问:“哎,怎么了,想入定吗?”
“不不,卑职……卑职看天色的。”余晋珊这才回过神,咯咯干笑了下,回道,“大人快去快回,莫要拖延太久。卑职不是怕,实在是担心应不下这差事,误了事。”“一定一定。”徐甫出角门呵腰上轿,欲起轿时不放心地又掀起轿帘,“晋珊。”
“大人有何吩咐?”
“这——”徐甫犹豫了下,说道,“那些举子不来则已,设若他们来了,你先稳住他们,非到万不得已,切切不可动兵。”
“卑职明白。”
满腹惆怅地折转进去,在签押房拣看了一阵子待呈的折子,余晋珊怏怏地回到屋里,听着屋角自鸣钟枯燥的“沙沙”声响,越想越觉着心中一片空白,四边没有着落。因叫差役泡了壶茶,在滴水檐下的竹椅上半躺着只是出神……
“大人……大人……”
一阵急促的呼唤惊醒了沉沉睡去的余晋珊,他伸手擦去口角的涎水,揉了揉眼坐起身来。见先时那打发去松筠庵探动静的差役满脸豆大汗珠扑扑地直往下淌,用满是惶恐神色的目光望着自己,余晋珊一颗心倏地提到了嗓子眼上,只面上却故作镇静,轻咳一声问道:“说吧,情形怎……怎样?”
“回大人话,小的奉命探讯儿,只方到前门外大街便碰上了那些举子,他们正……正朝这边来呢。”那差役尽力平缓着自己惴惴不安的心,只声气中依旧带着重重的颤音,“大人,街衢上黑压压的万头攒动,看情形少说也有上千人——”
“多少?!”余晋珊身子一颤,腾地站起身子。
“一……一千多人……”
余晋珊直铁铸的人儿价怔在当地,一动不动。四下里死一般宁寂,只几只知了在梧桐树上不耐燥热价鸣着,给人一丝活气。
松筠庵举子连署,因为荣禄奉懿旨差人在暗中阻挠破坏,加之一些人念及功名缩手缩脚,进行得不是很顺利,直到这日巳时方凑了一千三百多人,也算很有声势了。当下以梁启超担任总提调,一幅“公车上书”白布横幅开路,浩浩荡荡奔了刑部街上的都察院。
一千多举子,绵绵延延不见首尾,直将个狭窄的刑部街拥得万头攒动,如开锅稀粥般热闹,再加上那些欲观“上书”救国壮举的士民大众,更是将四下里簇拥得水泄不通。守门的堂官哪见过这等阵仗,直吓得两腿哆嗦,差点尿了裤子上,待兵士在门前雁字排开方略定了些心神,长长吁口气轻咳一声道:“尔等这般阵势,要做什……什么?”
梁启超望眼康有为,手中旗子一挥示意众人肃静,上前两步道:“通天下十八省举子‘公车上书’,烦请通报都堂大人!”“诸位忧国忧民之心,都堂大人已然知晓。”那堂官胆气似乎壮了些,“都堂大人吩咐下来,应试举子不得聚众闹事,奏章不能代递,还请诸位各自快快散去。”
“聚众闹事?”梁启超冷冷地哼了声,“我等非为一己之私,此话从何说起?!尔等可晓得倭夷逼我煌煌天朝割地赔款?!但我炎黄子孙稍有天良者,怎容得倭夷如此欺凌?!尔等速速进去通禀,否则谅你这小小的都察院衙门,也挡不住我等心中怒火!”
“老爷们见谅,实在是上边吩咐过了,在下不敢通禀。”
“既无人出接,那就休怪我等无礼了!”说着梁启超振臂一挥,几十名举子便向台阶冲了过来。众兵士见状,不待上司吩咐,忙拔长刀站成一道人墙阻住去路。梁启超腮边肌肉急促抽搐了两下,冷冷笑道,“尔等这欲做何?想阻拦吗?”
“在下等职司所在,还请众位老爷体谅,速速离去。若是不然,在下等只有得罪了。”
“想动武?来呀!亏你们还是我大清子民!”梁启超冷冷地笑着,伸手解开衣襟,敞开胸膛,一步步逼了上去,“告诉尔等,我们今日既来,便抱了必死之决心!”
“杀吧!举起你们手中的刀砍吧!”台湾举子罗秀惠不过三十多岁,说起话来唇上小胡子一翘一翘,“不死人何以震醒暮气沉沉之中国?!”
“对,就用我们的鲜血来洗涤那些昏聩大人们的脑袋,来洗刷我华夏儿女深重的耻辱!”
一步步地紧逼,一步步迟疑地后退,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都察院正堂门“吱——”一声响,给事中余晋珊眼珠子滴溜溜转着探出身来,四下微微扫了一眼,斥道:“混账东西,举着刀做甚,嗯?!”
“大人——”
“放下!瞎了你们狗眼,举子老爷跟前也敢撒野?!”余晋珊强自挤出一丝笑色,上下打量眼梁启超,“不知你是——”
“广州新会举子梁启超!”
“哟,原来阁下便是梁启超呀。失敬、失敬。”余晋珊笑得脸上麻子乱颤,略拱了下手,道,“久闻梁公子一表人才,今日一见,真果不其然。本官与李端棻李大人多有交往——”梁启超冷哼了声,“余大人,在下今日与十八省举子是来——”
“知道知道。本官虽说学识不及公子,只那几个字儿却还识得的。”余晋珊背手在阶上踱了两步,沉吟着说道,“怎的,康有为今日不曾来吗?”“来了。”康有为急欲向前,只众举子为安全计将他簇拥了中间,亦是奈何不得。听到余晋珊言语,忙扯嗓子应声,示意众人让开,上前躬身打了个千儿道,“南海康有为见过大人。”“不敢不敢。你既来了那……那就好。”余晋珊椒豆眼凝视着康有为:冬瓜脸肥厚敦实,软和得无棱无角,一袭靛青葛纱袍罩在身上,显得不甚得体。半晌,方点了点头,说道:“本官来迟一步,多有得罪,还望——”
“大人客气,在下岂敢承受?”康有为一双深沉固执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余晋珊,“眼下时局危殆,不需在下多言。十八省举子一千三百余人为爱国忧民之赤诚所驱使,今日联名上书,请求皇上拒约迁都,变法图强。”说着,从袖中掏出厚厚如书一般的奏章双手递了上去,“还请大人速速代呈御览。”余晋珊移眼微微扫了下,没有伸手去接,轻咳两声道:“诸位忧国忧民之心,实为本官钦佩。平心说,便本官于条款亦如骨鲠在喉,寝食难安,只现下情形实在是——”他叹了口气,“本官无力相助,深表遗憾,诸位还是——”
康有为振振有词:“大人乃朝廷命官,面对众举子拳拳报国热忱,何以如此冷漠?难道不怕为世人所唾骂吗?!”余晋珊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愤怒,仰脸望望天色,透口气说道:“本官对此岂有不痛心之理?又岂不知维护我大清主权——”
“如此大人还要推辞?!”罗秀惠插口说道,“我乃台湾举子罗秀惠。试问日夷没有一兵一卒在台,朝廷何以答应割台?!请大人转奏皇上:废除和约。否则我全岛军民定将奋起抵御,誓死保卫家国!”
“割台一事,也是忍痛决定的,否则战事不止——”
“大人何出此言?!”梁启超额前青筋暴突,不待康有为言语率先插了口,“日夷财竭兵衰,何再有力发动战事?更况列强亦不会应允它再行放肆!此等良机,正是我朝奋起扬威之时,岂可因日夷妄言谬语而错失?!”
“这不是这么回事,实在是——”
“实在是什么?大人不妨明言!”康有为这时方得空开了口,“实不相瞒,今日我等倘不能获允,断不会离开这里一步的!”余晋珊急得直热锅上蚂蚁一般,眼见得四下“嗡”声渐涨,忙道:“诸位见谅,实在是本院堂官已有指示,前线战事吃紧,京师岌岌可危,朝廷不得已方有此策,无论谁上的奏折都不能代递——”
“要徐甫出来,我们与他理论!”
“对!要徐甫出来!”
……
“诸位静一静,静一静,听本官说话好吗?”任余晋珊喊破嗓子,四下里依然是炸了锅价沸腾,他用无奈的目光望着康有为,“阁下,如此场面,本官实在是——”康有为黑眸深不可测地直直盯着余晋珊,足足袋烟工夫,方向着梁启超点了点头。众举子瞅着梁启超手中旗子挥舞,方渐渐平静了下来。余晋珊干咳两声,扯嗓子高声道,“徐大人深为诸位赤诚所动,已然进宫面见皇上。不久便可回来,诸位少安毋躁。”
“大人所说不久不知多长光景?!”康有为一字一句冷冷道。
“少则一个时辰,多则两个时辰。本官这便去唤他回来,诸位暂且回去,一有消息——”
“大人只管去,咱们就在这里等!”
“这——好吧。”余晋珊说罢,略拱下手疾疾返身进去,厚重的黑漆大门“吱——”一声复紧紧闭上。然而,那炸雷价的“轰轰”声响依旧在耳边萦绕着,直撩得余晋珊心烦意乱、坐卧不宁……
却说徐甫出院上轿,打道径趋西华门外,照例在大石狮子旁落轿,呵腰下来,仰脸看天色,却已是未初时分。西华门外依旧散散落落地东一群西一伙,都是候着进宫奏事的官员。看见徐甫下轿,众人大多视若无睹只顾交谈着。徐甫知众人恼着自己,也不答理,上前便递牌子准备进去,恰见兵部尚书荣禄脚步“橐橐”出来,忙跨上几步,说道:“六爷,久违,我这恭喜你了。”
“我这何喜之有?”荣禄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哈哈笑着拱了拱手,说道,“再说,四天前我还登门聒噪,又怎么能叫‘久违’呢?”徐甫笑道:“你升了职,这不是喜?一日三秋,四日便是一十二秋,还算不上‘久违’吗?”
二人不禁都笑了,只是在这禁苑门口,不能肆声儿,况又各有着心事,都颇为节制。徐甫本想从荣禄这探点风声,因见里处一个白色明玻璃顶子在阳光下闪着亮地晃悠着过来,遂道:“你升职,毕竟可喜。听说他们闹着要吃你喜酒,你可仔细着些,不要树大招风,要那些御史嚼了舌根。”“多蒙关照。不过,客还是要请的。”荣禄黑红脸膛上肌肉抽动了下,说道,“用自己的钱请客,我不信他哪个吃饱了撑着瞎议论。”
徐甫素知他机警,又自己没话找话,也不再言语。待那官员打千儿请安离去,才压低嗓门儿问道:“还没有动静?”“嗯?哦——”荣禄愣怔了下,扫眼周匝,小声道,“我方才出来时六爷和几位相爷还议着呢,看来上边还举棋不定。”见徐甫脸色阴郁,又道,“怎的,你那边又闹将起来了?”
“这还倒没有。只这日子实在过得——”徐甫长叹了口气,咽了口唾沫道,“方才听说那些天杀的举子又聚了炸子桥南松筠庵——”
“那鸟不生蛋的地方?”
“正因着偏僻,我这心里更越发地不安。那些东西,说,不济事。抓呢,又抓不得,你说这要我如何应付?真再拖下去,只怕我那衙门都要被他们——”他顿了下,望眼荣禄,道,“对了,方才我叫人去你那里再拨两哨人马过来,你不知道吗?你这回去快些派过去,别真弄出些甚乱子。”
荣禄点了点头,隐隐听得沉闷午炮声起,遂拱手道:“我这还到园子去,就不多陪了。你放宽心,至多也就这半日光景,便会有结果的。”
徐甫半苍眉毛紧紧皱着,转身欲折返,犹豫了下终回身递牌子进去。其时虽已后晌,只头顶日头依旧火辣辣灼人,及至乾清门广场时,徐甫已汗湿了内衣。
饶是这般闷热难耐,军机房前侍卫们依旧钉子价纹丝不动。见徐甫过来,众人忙躬身打千儿请安。徐甫微微点了点头,径自踱步前行,房外透窗张望,却见恭亲王奕正坐在炕边椅上怔怔出神。旁边杌子上翁同龢、李鸿藻、孙毓汶、徐用仪、刚毅五人十道目光齐刷刷地凝视着他。嘴唇翕动着欲言语,却听里间翁同龢开口说道:“军机只有拟批之权,却没有——”
“只不过暂压几日,谁又说不递与皇上了?!”
徐甫凝神细听,犹自辨不出何人言语,忍不住复透窗观望,却见徐用仪满是愤怒的目光正自死盯着翁同龢。
“压几日?这等折子能压吗?!”翁同龢脸色铁青,咬牙道,“你心里那点子心思,还想——”
“我怎的心思?你又怎的心思?!我是主张签约,最起码这可保我大清一丝元气!你呢?你那般做简直不自量力、亡国灭种!”
他的声音又尖又亮,直骇得徐甫禁不住打了个寒战。见翁同龢脸涨得通红,额头青筋显然已是愤怒已极,奕忙自开口道:“行了,都坐着!有这般议事的吗?也不怕外边奴才听着笑话!这事我想好了,折子——”他有意无意地望了眼翁同龢,“还是先压着——”
“王爷如此做——”
“这也没奈何的。”奕轻摆了下手,“李鸿章与伊藤多次交涉,终不能挽回一二,再犹豫不决,实属不智。丘逢甲此折言辞激昂,但呈与皇上,只怕——”“王爷言语,叔平不敢苟同。”翁同龢望眼奕,冷冷地插口道,“此事关乎国运,叔平不敢不奏闻皇上,不周之处还乞王爷见谅。”
“徐大人,您这是——”徐甫兀自聚精会神地聆听着,闻声直撞了鬼价身子哆嗦了下,迟疑着转过身,但见寇连材黑眸子正自盯着自己。脸上掠过一丝尴尬神色,徐甫强自挤出一丝笑色道:“原来是寇公公,倒吓了本官一跳。本官有事急见六爷,只因着——”
“什么人在外边嘀咕?!”
“回六爷话,是奴才和都察院徐大人。”寇连材冷哼一声,扯嗓子道,“徐大人说有要事见六爷,一直在外边候着呢!”似乎怕众人听不真切,他的声音很高。徐甫局促地搓着双手,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淌,见奕一众人从里间出来,躬身打千儿低声请安道:“徐甫见过六爷、众位相爷。”
奕眯缝着眼盯着徐甫足有移时,扫眼阶下众侍卫,冷冷道:“你们做的甚差事,嗯?!”
“回六爷话,徐大人御赐黄马褂,恩旨紫禁城行走,奴才们——”
“这是什么地方,不记得了?!”奕眉棱骨抖落了下,冷声道,“你们统统下去收拾铺盖,明儿一早去皇庄上做差。”
“六爷,奴才们该死——”
“嗯?!”
“嗻——”
徐甫满腹阴郁,见这阵仗,更乱麻价没个理会处,不无惶恐地望眼奕,方自道声:“六爷,卑职想事儿出神,一时忘了——”奕不耐烦地摆了下手,移目望着寇连材,问道:“可是皇上有话儿交代?”
“皇上要诸位爷们儿过去一趟。”
奕半苍眉毛皱了下:“什么事儿?”
“奴才不晓得。”
奕点了点头,折身回屋更了袍服,又与翁同龢低语了几句,方领着众人奔了养心殿。
报名跨进殿里,众人只觉着身子骨凉丝丝无比舒畅,就在东暖阁外叩头请了安,抬眼时,才见光绪正坐在案前杌子上翻看奏折。“起来侍候着。”光绪点了点头,目不转睛地吩咐道,“朕这马上便完了。王福,给众位相爷搬座儿。”
众人躬身谢恩斜签着身子坐在杌子上,望眼光绪,只见他眼圈红得发暗,显然一夜未眠……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不觉都稍稍伏低了腰身。正自胡思乱想,光绪已看完了折子,问道:“奕,你发什么呆?”
“啊?啊——皇上!”奕忙将思路从不该想的地方收回来,躬身道,“奴才是走神了。瞧主子这么憔悴,奴才这心里——”“说哪儿的话了,朕真的老了吗?”光绪淡淡一笑,见奕起身欲言语,轻挥了下手接着道,“罢了,坐着吧。这些折子朕看了,回头下去赶紧发了出去。”他疲倦的眼神中带着浓浓的阴郁,张臂欲伸个懒腰,手到半空又迟疑着垂下,长长透了口气,问道,“李鸿章再没电文来?”
“回皇上话,除了昨日辰时那道电文,再没有递进来。”奕咽了口唾沫,沉吟着说道,“皇上,明儿便是限期了。现下日夷大军挺进,而我却——奴才请皇上为社稷计,就……就勉为应允,再图振作吧。”
“皇上万万慎重才是。”翁同龢待奕话音方落地,便开口说道,“工部主事丘逢甲及全台绅民上折:‘全台非澎湖之比,何至不能一战?臣等桑梓之地,义与存亡,愿与抚臣誓死守御。设战而不胜,请俟臣等死后,再言割地,皇上亦可上对祖宗,下对百姓。如倭酋来收台湾,台民惟有开仗……’此等言语,何其悲壮?!倘不虑天意民情——”
“村野草民言辞,岂可用来作裁断国家大事之依据?!”徐用仪冷哼一声,起身打千儿道,“皇上,形势危迫,已到刻不容缓之际,奴才恳请皇上莫再迟疑,速速签约用玺,以期保我大清一丝生机!”
“皇上——”
……
“罢了,莫要吵了。”光绪起身悠然踱了两步,见李鸿藻在一侧怔怔发呆,遂道,“季云,你琢磨什么呢?”
李鸿藻长叹一声,已是老泪纵横,躬身说道:“皇上,奴才意思,事已至此,还是……还是忍痛应允了吧。”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光绪背手悠然踱着碎步,大约有准备,他的神态比昨日镇静得多,只是面色苍白得骇人。“朕是何等之累呐。”他长舒了口气,目光望着殿顶的藻井,好像在寻找着什么,又孩子似的无可奈何地垂下头,“然虽则如此,朕从未敢苟且怠荒!朕知道目下局势大异往昔,身上担子更沉、更重——”他呛了一口气,猛烈地咳嗽两声,脸已涨得通红,“可下边呢?文官爱钱,武官怕死,都爱钱都怕死,人心都被利、权、欲蚀透了——”
他身躯颤抖,容色惨淡,直听得众人心中起栗,不由都垂下了头。光绪脸色惨白,挨次扫视着众人:“不说全部,便一半人能仰体朕心,又何至落得如今局面?那些土地都——”见寇连材步履沉沉地进来,光绪沉吟着收了口,仰脸闭目长长透了口气,道,“连材。”
“奴才在。万岁爷——”
“你去交泰殿掌宝的首领太监那,带了第四号御宝过来吧。”
“嗻——”
藏在交泰殿的皇帝玉玺,清朝称为御宝,共有“大清受命之宝”、“皇帝奉天之宝”、“大清嗣天子之宝”、“皇帝之宝”、“天子之宝”等多种,各有规定的用途。第四号御宝即“皇帝之宝”,皇帝颁布诏书等皆钦此宝。翁同龢听着,仿佛一下子被抽干了血,足足袋烟工夫方自回过神来,就自椅上溜到地下跪着:“皇上——”
“皇上英明。”徐用仪、孙毓汶对望了眼,不待他言语,起身“啪啪”甩马蹄袖跪地叩头道,“我大清这下可有救了。”
光绪嘴唇翕动着似欲言语,只终忍住了。他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失望、沮丧和愤怒。不大工夫,寇连材捧着三寸九分见方、交龙纽青玉御玺“皇帝之宝”进了屋。光绪举玺细细凝视着,脸上掠过一丝苦笑,手中玉玺缓缓地落将下去。“皇上——”翁同龢浑身剧烈地抖动着,匍匐至炕前,“皇上千万暂缓用……用玺呀!”说话间,竟自背过气去!
“师傅!”
“叔平!叔平!”
光绪愣怔了下,手中玉玺落了炕上。他的头嗡嗡直叫,心里塞了团烂棉絮样混沌不清,直众人一拥而上,团团围住翁同龢,方自回过神来:“御医!快传御医!”
“皇上,翁相只是一时背过了气,不打紧的。”徐用仪默然望着这一切,伸手捅了下孙毓汶左肋,开口说道,“时局紧迫,刻不容缓,还请皇上速速用玺才是。”
“皇上——”孙毓汶张嘴呼了声,只眼睛转着沉吟下收了口。
眼见光绪一脸焦虑神色,徐用仪只恐他又改了主意,慈禧太后处没法交差,抓耳挠腮如热锅上的蚂蚁般正没理会处时,陡听得外间“橐橐”脚步声起:
“老佛爷懿旨,万岁爷跪接!”
话音落地,李莲英抚摸着胸前朝珠进了西暖阁。四下扫了眼,见光绪浑然不觉只顾低头揉搓着翁同龢胸脯,李莲英“橐橐”两步面南而立,扯嗓子高喊道:“老佛爷懿旨到,请万岁爷跪接!”
“儿臣恭请亲爸爸圣安。”
“圣躬安。”李莲英公鸭嗓子干咳两声,道,“万岁爷,老佛爷为和约之事寝食难安,特要奴才问万岁爷,倘若日夷翻脸无情,过了限期打进京师,万岁爷打算如何应付?老佛爷还说:朝中有些重臣,先始唆使皇上宣战,打败了,惹下一场大祸,不思悔改,却又怂恿皇上迁都拒和,实在是混账,可恶至极——”光绪眉棱骨抖落了下,黑眸直勾勾地盯着喋喋不休的李莲英,冷冷插口道:“说完了吗?”
“还没呢。老佛爷言语,奴才便一个字也不敢忘的。”李莲英咽了口口水,干咳两声又道,“老佛爷还说:我这把年纪,还能像三十多年前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时那般逃难吗?不说这个,就宗庙社稷落了倭日手中,也令人痛心疾首、生不如死,但是祖宗孝子贤孙者,就当以江山社稷为重,切莫听信谗言,意气用事!”说着,李莲英“啪啪”甩马蹄袖跪了地上,“老佛爷话儿就这些。奴才这里给万岁爷请安了。”
“道乏吧!”光绪冷冷地哼了声站起身,见众人欲搀了翁同龢至椅上坐着,抬手示意放了炕上,近前轻声呼道,“师傅……师傅……”翁同龢昏昏沉沉中听到光绪言语,缓缓睁开眼,迟钝地搜寻着,四道目光相遇,他宛若喝了强心剂般“嗖”地伸手紧紧握住了光绪双手:“皇上,您千万——”
“师傅,安心养神,朕——”光绪发泄胸中郁闷价长长透了口气,轻轻脱手道,“有些话儿,朕……朕过会儿说与你。”说着,他俯身自炕上捡起玉玺,将案上和约正本轻轻摊开,缓缓地落下手来。
“皇上——”
浑圆的夕阳殷红似血,几只麻雀在广袤的天穹间盘旋着,翩翩舞动、忽起忽落,像是在晚霞中沐浴嬉戏。不知过了多久,屋角金自鸣钟“沙沙”响着连撞了五声。光绪的思绪仿佛被从很远的地方拉了回来,转身望眼奕,说道:“回头拟旨令伍廷芳、联芳赴烟台与日本换约。告诉唐景崧,率台官民陆续内渡,撤出台湾。至于交割事宜,要李经方去办吧。”
“嗻。”
“山东运粮留十万石备宁河等处赈,其余都转了天津。另外,发湖北漕米三万石,备宁、锦等处赈,再——”光绪沉吟了片刻,方道,“再拨山东库帑两万,助赈奉天。这些事儿都要裕禄去做;刘坤一、张之洞各回原任。”奕凝神仔细记着,直光绪话音落地半晌,方躬身应了声:“嗻。”“皇上,和约既签,赔款即当务之急。”徐用仪心中直觉着兴奋难耐,不假思索便开了口,“现下库银紧缺,奴才意思还是留着——”
不知是闷热难耐抑或是心里堵得难受,听徐用仪犹自喋喋不休,光绪心中怒火再也耐不住喷了出来:“签约急,赔款急,在你心中,除了丧权辱国的事儿,还有甚急的?!你是大清国的奴才,不是倭夷的臣子!”他的声音带着丝丝金属般的颤音,便炕上满腹惆怅、茫然若有所失的翁同龢身子亦不禁颤抖了下。
一个太监方自轻手轻脚进屋,见光绪脸颊上青筋暴突,凶神恶煞一般,两脚哆嗦着不由倒退了步。拿捏住身子,就原地打个千儿请安,颤声道:“万岁爷,李总管去得匆忙,忘记个事儿,要……要奴才转禀万岁爷……”光绪双眸盯着徐用仪,似乎并未听着他言语。“万岁爷,”那太监迟疑了下,略抬高了嗓门又道,“李总管说老佛爷话儿,徐相爷自任宰辅以来——”光绪这时间腮边肌肉抽动了下开了口:“怎样?!”
“老佛爷话儿,徐相爷自任宰辅以来,妄恩奉迎,颟顸顽钝,即着革去顶戴职衔。”
“什么?”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光绪、徐用仪几乎异口同声道。
那太监听光绪问话,嘴唇翕动着正欲言语,只光绪却摆手止住,移眸复盯着徐用仪,道:“没听清吗?那朕告诉你,自今儿起,你再不必进宫递牌子了!”
徐用仪通红面颊霎时间已是月光下窗户纸般煞白,嘴里喃喃道:“不,这不可能……不可能的……”
“下去吧!”
“奴才……奴才……”
“还不下去?!要朕派奴才——”
“嗻——”
望着徐用仪颤巍巍的影子,孙毓汶脑海中一个念头闪过:卸磨杀驴,混淆视听!心里直揣了个小鹿价“咚咚”跳个不停。光绪细碎白牙咬着冷冷一笑,几乎从齿缝里迸出来说道:“都看见了吗?!”
“奴才看……看见了。”
“朕听不真切!”
“奴才看见了。”
“看见了便好生揣摩着,莫到头来也落得这般下场!”光绪扫了眼众人,悠悠踱了两圈,“海关厘金收项报进来,今年蚕丝、漆器、绢等出口多,计在两千多万两银子,比去年多了二成。广东、湖北诸省例银也运了京城。”他顿了下,回身啜口茶,端杯踱着碎步,半晌咽下道,“辽东、天津遭灾,甘肃撒回叛乱,朕估摸着少说也要三四百万两银子。其他各省情形下去问问,估个总数告诉朕,该拨的一分一钱也莫省。至于赔……赔款一事,告诉李鸿章,务必与日夷争取缓些日子!”光绪说着又指了指案上小山般高的折子,“近来中外臣工条陈时务者甚多,如修铁路、铸钞币、开矿产、练陆军、整海军、立学堂,大抵以筹饷练兵为急务,以恤商惠工为本源,朕意皆应及时兴举。至于整顿厘金,稽察荒田,汰除冗员,亦皆于国计民生多所裨补。直省疆吏应各就情势,筹酌办法以闻。”
“嗻。”
“嗯——道乏吧。”
“嗻。”
炎炎红日西坠,染得四下一片血红,翁同龢怅然出神,怔怔地望着,直众人纷沓脚步声响,方如做了一场噩梦价清醒过来,用一种难以名状的目光扫了眼光绪,挣扎着起身下了炕:“皇上安歇,奴才告退。”
光绪回首望着翁同龢,眼神中带着浓浓的忧郁,声音略带喑哑道:“师傅可……可怨朕?”
“奴才不敢。”翁同龢说着似乎觉得不尽意,轻咳一声又道,“奴才只知道覆水难收,穷天地亦不能塞此恨。”“你——”光绪长长透了口气,似犹觉心闷,跨步出殿,待翁同龢踯躅出来,叹道,“你说得一点不错,穷天地亦不能塞此恨。只朕不应允实在——”不放心地扫眼周匝,光绪吩咐道,“连材,你去后边看着点;王福,你去月洞门处,任谁人也莫要进来。”
“嗻。”
“师傅可知道,朕若……若不应允签约,这位子只怕便与他人了!”光绪双手揉搓了下满是倦色的脸颊,吁口气道,“老佛爷已有意要载漪那儿子溥俊入主紫禁城了。”翁同龢身子电击价颤抖了下,惊诧中略带着丝惶恐的目光望眼光绪,缓缓垂下头去,半苍眉毛已是紧锁一团。
光绪似乎没有觉察他情感的微妙变化,见他默不作声,心里一阵发热,几乎眼泪就要出来。凝视着翁同龢,光绪用略带哽咽的声气说道:“师傅你真的不能体谅朕的苦衷吗?”
“此事——”
“此事是御膳房几个老佛爷派来盯朕的奴才议论,王福听着的。他打朕入宫就随着,能做假吗?况这种事老佛爷便有意,也不会在此时宣扬与朕知道的。师傅若还不相信,可细想想,自那年中秋节御花园廷宴后,老佛爷待那溥俊怎样。难道仅仅是出于爱怜吗?老佛爷便亲生儿子亦鲜有爱心,对他又岂会——”
翁同龢沉吟着抬起头来:“老佛爷许真有此心——”
“不是也许,是一定!”
“奴才不是这个意思。奴才——”翁同龢望眼光绪,移目凝视着通红的夕阳,道,“奴才只是想,现下这局势,老佛爷她不可能也不敢这般做的。”“不敢?你还不了解她吗?但只形势于她不利,她可甚事都做得出来的!”光绪咬牙冷哼了声,“朕自亲政以来,多有违她之处,在她眼中朕早已是眼中钉、肉中刺,不除之不快的了,师傅。”
“皇上,奴才——”
“朕昨夜一宿未眠,条约虽痛,可总比要溥俊承继大统好!”他似乎有些燥热难耐,脚步“橐橐”来回踱着快步,说道,“朕不是贪图这皇位,但只他能一心为社稷黎民,朕情愿拱手将这位子让与他。只他那德性,真要做了皇上,只怕我大清便到尽头了!朕想透了,小小弹丸岛国,明治维新,十余年光景便富国强兵,令世人刮目相看,我煌煌天朝为什么就不能也来一个‘光绪维新’?!但国富民强,兵强马壮。朕不雪此辱,誓不为人!”
翁同龢被他斩钉截铁的口气震得一愣,凝视着光绪,却见在夕阳映照下,他的脸色是那般地坚不可摧!光绪细碎白牙紧紧咬着下嘴唇,满是期盼的目光望着翁同龢:“逝者已逝,所期者,唯有来者。现下朝中文武百官,多唯老佛爷马首是瞻,朕立意坚定,任什么也不能阻挡的。只要行将起来,必荆棘密布,还望师傅竭忠尽虑,助朕成就一番事业!”
听着这铿锵如金石般的言语,翁同龢沮丧的心略略得到一丝慰藉,他躬身道:“圣虑高远,奴才便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师傅!”
“皇上,”翁同龢并没有像光绪期待的那般兴奋,他半苍眉毛皱成一团,说道,“依奴才一己之力,是无济于事的。但要成此大业,当务之急乃在人才——”“师傅所言正是朕要说的。”光绪点头道,“康有为此番中第,于朕无异增添许多希望,真可谓天怜我大清!朕已派人打探到,他现下便住在炸子桥南的松筠庵,待朕祭陵回来,你便代朕拜晤,要他进宫见驾。”
“嗻。”
“你这阵子多留意那些举子,但有可用者都记了心上。”光绪油光水滑的长辫在脖颈上盘了两圈,“还有,这外边没人响应亦是难以抵挡老佛爷等人的。张之洞、刘坤一,还有陈宝箴,朕看他们都有这个心思,回头你先与他们那透透风,看看如何反应。”
翁同龢点头应声,沉吟片刻,说道:“皇上,自古成大业者莫不手掌兵权。现下里外将佐都为老佛爷控制,非奴才斗胆冒犯,若没老佛爷话儿,皇上便一兵一卒也调动不得。变法维新,触的非少数人利益,若其恼羞成怒,毁新扬旧自不在话下,便皇上安危——”“朕明白这个理。”光绪身子直挺挺地立着,“昨夜朕也思量了这事,刘永福此人怎样?朕意将他调来京师,委以重职。”
“刘永福骁勇善战,战绩彪炳,实为目下不可多得之将才。”翁同龢枯着眉头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只其素于朝廷不满,要其打外夷可,要其为皇上出力,怕——”他凝视了下光绪,又道,“再者便他真有此心,奴才亦以为不妥。”
“为何?”
“刘永福远在台湾,奉调京师难免不为老佛爷察觉,此等大事她岂能袖手旁观?奴才意思,目下还以战败为由,谕旨编练新军,择通晓兵事、忠君报国之人统之方为上策。”
光绪仰面望天,半晌沉吟着问道:“师傅心中可已有堪用之人?”
“为安全计,所委之人须得京畿一带才是。”翁同龢拈须悠悠踱了两步,“然京畿一带八旗官兵——”他顿了下,犹豫下终未说下去,“绿营将佐又多李鸿章北洋之辈,奴才惭愧,一时未有合适人选。”
“袁世凯呢?此人胆识过人,师傅看可否一用?”
“此人奴才不大了解。皇上,此事万万慎重,急不得的。”
“朕知道的,只是这心里——”光绪咽了口唾沫,说道,“你下去后先了解下这奴才,此事回头再议。好了,时辰不早了,师傅道乏吧。”
“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