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浓浓黑烟腾空而起,直遮蔽了西际大半个天穹。他的视线模糊了,身子亦秋风中的树叶价瑟瑟发抖:“完了……一切都完了……”
五更天起来,翁同龢在军机处交代了番,也没见驾,便回府吩咐下人打点行装准备赴津。此次天津之行,事关重大,虽说翁同龢是极尽小心,然前来送行的人仍是一拨接着一拨。翁同龢知道是慈禧太后散布的消息,虽心里的火一拱一拱往上蹿,只又无可奈何,遂强颜欢笑寒暄几句便端茶送客。
“老爷,张大人求见。”
“嗯?”翁同龢方打发了一拨人,寻思着还是早点出京的好,闻声回眸望眼,却见得意门生张謇披麻戴孝地进来,眉头皱了下,问道,“季直,你这——”
“门生张謇见过恩师。”张謇躬身请了安,神色凄然道,“季直老父病故,已与衙门告假回乡守孝,特来与老师辞行。”“听家人说你昨夜找我,却不想竟是——”翁同龢长叹口气,半晌开口道,“目下时局动荡,正是朝廷用人之际,不想你却遭此变故,真——唉,你打算何时回乡?就今日吗?”
张謇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点头道:“门生准备辞了恩师便离京的。”说着,他瞥了眼翁同龢,“恩师,门生有句话不知当问不——”
“有话便说,吞吞吐吐做甚?”
“门生早起闻得外边议论,恩师奉旨去天津求俄与日议和,不知这可是真的?”
翁同龢苦笑了下,抬手指了指一侧行李,说道:“真的,这不行李都备好了吗?”见张謇眉头紧锁翕动嘴唇欲言语,翁同龢轻轻抬了下手,“不要说,我知道你要说些什么。外边可议论这是皇上的主意?”
“嗯。”
“俗话说最毒妇人心,真的一丝不假。”翁同龢起身背手踱了两步,冷冷一笑,说道,“这都是老佛爷的意思。她欲求和休战,又怕底下议论,故——”“恩师既知她心思,何以还要奉旨?”张謇仿佛不认识似的望着翁同龢。“恩师难道不晓得如此会有什么后果?恩师去外边走走,那唾沫星儿足能淹死人呀!”翁同龢长长透了口气:“这便是做官的难处。你初涉仕途,日后便体会得到,有许多事并不是你想怎样便能怎样的。我又何尝愿意,只不奉旨不行呐。”
“恩师——”
“老佛爷心思铁定了的。我不奉旨又能如何?”翁同龢仰望着晴得湛蓝的天空,道,“现下还不是明着与老佛爷作对的时候,稍有差池只怕后悔亦来不及了。”
“皇上降诏宣战,民情激越,莫不将皇上看做我朝希望之所在。如若这等流言蜚语传将开去,国人又何以看皇上?到时皇上失去民众支持,又何以能与老佛爷抗衡?何以实现我朝中兴大业?恩师!”张謇神情激动,脚步“橐橐”地来回踱着碎步。
“你说的我何尝没想过?”翁同龢脸上掠过一丝欣慰的笑容,款款说道,“罢了,此事就休要再提了。你此番离京,却也甚好。沿途多与友人相会,将此间真相倒了出去。苍生虽学识有限,但他们的眼睛却是雪亮的,他们分得清孰好孰坏孰是孰非。”他顿了下,又道,“对了,听文廷式言语,江南一带维新志士甚是活跃,集会办报搞得有声有色,你要好生——”
“老爷,李相爷来了。”
正自说着,外边传来家人言语。翁同龢忙不迭大步迎了出去:“不知季云兄光临,有失远迎,还望莫要怪罪才是。”李鸿藻眼圈发黑,显然一夜不曾合眼,见翁同龢亲自迎上前,紧赶几步拱手淡淡笑道:“叔平兄这说哪儿的话了。”
“请!”翁同龢说着将手一让进了屋,欲吩咐下人上茶时,却被李鸿藻止住:“我这还急着回宫呢,就免了吧。叔平兄,皇上宣你即刻进宫见驾。”“我这就怕皇上晓得,到底还——”翁同龢苦笑着叹了口气,扫眼屋角自鸣钟,已是巳时过了一刻光景。沉吟片刻,咬嘴唇道,“烦劳季云兄回禀皇上,便说叔平已然离京了。”
“叔平兄,你这——”李鸿藻怔怔道。
“老佛爷谕旨午时离京,此时进宫,恐来不及的。”翁同龢双眸怅然地望着窗外,像要穿透院墙一样,愀然道,“皇上可是龙颜大怒?”“这还用说吗?”李鸿藻轻咳一声,舔舔嘴唇说道,“叔平兄,我意思你还是进宫一趟好些。这若是让皇上晓得,恐与你——”
翁同龢凄然一笑:“我这进去,老佛爷那边如何作答?他人许不晓得,你我难道还理会不清个中滋味?事已至此,无可挽回的。一切等回来再说吧。”
“我知你心思缜密,想得远。只皇上那性子你也晓得,发作起来谁劝得动?”李鸿藻咽了一口唾沫,“听着那消息,皇上嚷着要御驾亲征——”
“御驾亲征?!”翁同龢身子电击也似哆嗦了下,瞠目结舌道。
“嗯。”
“不行,这万万不行。”翁同龢来回踱着快步,“皇上离京,大小朝事谁来料理?老佛爷一旦借机揽权过去,想要她再松手,那万不可能的!”他顿了下,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长吁口气高声吩咐道,“来人!快快备马!”
在西华门翻身下骑,急匆匆递牌子进去,方进乾清门广场,远远便见隆宗门处寇连材满脸惶恐神色,望眼欲穿地瞅着这边。二人对视一眼,小跑着奔了过去:“皇上现下可——”
“万岁爷候不着二位相爷,已过老佛爷那边了。”寇连材急急间忘了行礼,张口便道,“二位相爷快点过去吧。”说罢,转身径自疾步前行。李鸿藻张了张口,又把话咽了回去。翁同龢蓦地升起一股不祥之感,脚下不由加快了步子。至宫外,却见皇后静芬、珍妃并着几个妃嫔正从里边出来,忙和李鸿藻跪下请安:“奴才给娘娘——”
“二位相爷快进去。”静芬脸色煞白,额头上密密细汗闪着亮儿,急道,“皇上安危就在二位相爷了,还望二位相爷多多费心才是。”
“娘娘放心,奴才敢不尽力。”
二人答应着起身急步进去,但见四下里太监、侍女个个屏息躬身,心直提到了嗓子眼上。于西厢房外侧耳静听,屋内鸦没鹊静,便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二人对视一眼在亮窗边正欲看个究竟时,但听里边“咚”的一声响,似乎什么东西被掼碎了,紧跟着慈禧太后阴森森的声气传了出来:“照你这般说是我错了?!”
“儿臣不敢——”
“不敢?我这方回来你也不让安生下便气冲冲过来,这也不是那也不对地百般挑剔,还说不敢?!只怕你就差不敢下旨将我这太后罢了!”
翁同龢暗暗吁口气,“啪啪”一甩马蹄袖,与李鸿藻一并朗声道:“奴才翁同龢(李鸿藻)给老佛爷、皇上请安!”
……
“奴才——”
“进来!”
二人答应一声进去,偷瞟眼周匝俯身跪地,叩响头正欲言语时,只听慈禧太后冷哼一声喝道:“翁同龢,便你也想反了不成?!我昨儿怎生吩咐你的?!”“老佛爷吩咐,奴才不敢不遵。”翁同龢头贴在地上,道,“奴才业已打点好行李,只不知老佛爷还有什么吩咐奴才的,故进来与老佛爷——”“该说的我昨儿没说明白吗?!”慈禧太后披着头,仿佛市井中泼妇一般,“你呢,嗯?!”
“吉林将军长顺八百里加紧,奴才不敢耽搁,特来回与皇上。”李鸿藻紧张得手心里已然渗出汗来,声气中略带着一丝颤音道。“是吗?这么巧?”慈禧太后冷峻得结了冰般的老脸上掠过一丝冷笑,“说些什么呢?嗯?!”李鸿藻脸色变得如月光下窗户纸般煞白,长顺八百里加紧,那可是他随口胡诌的!半晌不闻动静,一边翁同龢忙不迭开了口:“回老佛爷话,据长顺奏,日夷小股部队不时在鸭绿江边窥伺,似有涉江之心。”
“是吗?!”
“奴才进来匆忙,折子放养心殿了。老佛爷若是——奴才这就过去取来。”李鸿藻暗暗松了口气,偷眼慈禧太后,道。
“不必了!”慈禧太后绕光绪踱了两圈,阴森森狞笑道,“听到了吗?我的皇上!小日本到家门口了。你怎生应付,靠长顺那些人手吗?做梦!别说他能与你抵挡一阵,只怕这会儿他正收拾家当呢!我要李鸿章与俄谈谈,有什么不好?”她咽了口口水,“这好歹拖拖,与你些时日准备总没有错吧?”
光绪脸色铁青地伫立熏笼旁,黑眸深不见底地死死盯着地上慈禧太后的影子,似乎是冷的,他的身子哆嗦了下:“亲爸爸但为此,儿臣自不敢多言。只外间传闻亲爸爸欲要那李鸿章借俄与日议和,儿臣断不能依的。”“我便有这想法又怎样?错了吗?!你和人家打,靠什么?李鸿章的淮军最是能战,可结果呢?嗯?!”慈禧太后冷冷哼了声,“现下收场还伤不着筋骨,真要让人家打到家里,只怕你哭都来不及!”
“淮军受挫非兵不能战,而在李鸿章畏缩怯敌。亲爸爸这般说,也……也太小觑我朝了。”光绪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黄海一战,‘致远’管带邓世昌、‘经远’管带林永升奋力杀敌——”
“结果呢?还不都战死了?!”
“他们是以身殉国了。然我将士如皆这般样子,又何惧区区日夷?!”光绪立刻顶了回去,“儿臣已严谕整饬军纪,悉心备战,日夷不犯我则罢,它若敢犯我——”
“别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你有把握还与英夷讨好?”慈禧太后说着突然猛地一击案,直惊得众人心提到了嗓子眼上,“这方过去三十来年你便忘了,当年若不是那该死的英法二夷,咸丰爷又怎的会归了天?!你想怎样?想将它再招了来,送我一程吗?”
“英法犯我京师,毁我园林,逼得圣驾西移热河,儿臣无时无刻不记在心上。非此,便德俄美诸国犯我天朝之种种劣迹,儿臣又岂敢忘怀?此次与英交涉,非是为向日夷讨和,实闻得英夷兵船尽集南洋,有与日夷开衅之志,欲与之并力御日而已。”光绪说着说着愈来愈激动,握成拳状的双手紧紧的,微微发抖。“我朝可支之银已然不多,儿臣此也是万般无奈之举,但英夷别有他求,儿臣定当拒之。”
“既知库银所剩无几,却还要逞强争胜?!”
“事关大清声誉,儿臣不得不为之。”
“声誉?哈哈哈……”慈禧太后疯子价仰脸大笑着,直听得众人毛骨悚然。突地,她猛然收了笑脸,眼睛中放出铁青色的暗光,“国都要丧在你手上了,又何谈声誉?咸丰爷临去将这社稷托付与我,我绝不会让你使性子乱来的!莫忘了,你头上还有列祖列宗呢!”光绪似乎铁定了心思,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正因为儿臣头顶上有列祖列宗瞅着,方不敢稍有差池。亲爸爸,天意不可违,民心不可违,此时议和,我大清才有亡国之险呐!”
“皇上切勿激动。”奕眼见光绪额头青筋乍起老高,忍不住开口劝道,“此事关系重大,非一时半刻便能——”兀自说着,慈禧太后阴森森的目光射了过来,奕犹豫着改了口,“皇上,老佛爷心思也……也是好的。民意不可违,只社稷更紧要。沙俄有心——”
“闭嘴!这没你说话的地儿!朕与亲爸爸——”说着,他呛了一口气,猛烈地咳嗽两声,脸已是涨得通红。翁同龢、李鸿藻闻声有异,这方抬起头来:“皇上——”
“沙俄狼子野心,较之诸夷尤甚。”光绪竭力定住心神,长长吁口气道,“这么多年它每于事急时出面充好人,可它从我大清得到了什么?是祖宗千辛万苦打下的江山!利失钱损,这都是暂时的,都是可挽回的,可疆土一旦与了别人,那是再也要不回的!儿臣恳请亲爸爸三思!”说罢,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我思了不止一日两日了!”慈禧太后冷笑着,盯着窗户阴狠地说道,“沙俄此次确是因日夷侵其利益,诚意与我大清交涉的,你再勿多言!”
“亲爸爸——”
“够了!就你那几道旨谕,你以为下边会真的上心?你便杀个成百上千,也无济于事的!”
“如此儿臣御驾亲征,若不能——”不及光绪话音落地,翁同龢、李鸿藻异口同声开了口:“皇上,此万万不可!”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慈禧太后迟疑着转过身,扫眼光绪,她眉棱骨抖了下便又转过了身,脸上满是奸笑地慢吞吞道:“你方才说什么来着?”
“儿臣御驾亲征,若不能击溃日夷,扬我大清国威,儿臣愿——”
“皇上——”
“翁同龢,这有你插嘴的地方吗?!”
“奴才失礼,愿听老佛爷发落。”翁同龢“咚咚咚”连叩了三个响头,说道,“只皇上万不可御驾亲征的。这每日大小国事不下百余件,更况目下正与日夷交战,折子更雪片般进来。皇上亲征,诸多事情何人料理?再者说——”“目下我军士气低落,军纪败坏,皇上御驾亲征,倒也不失为一良策,这说不准还真能振军心鼓士气,扬扬咱大清国威呢。想当年,圣祖爷屡次御驾亲征,不也每每得胜还朝吗?”慈禧太后冷冷插口道,“至于这国事,我如今是不便再管的。奕任事多年,里外都甚是稔熟,支持阵想来不会成问题的。奕,你说呢?”
“奴才年老体衰——”
“这大小事自有奴才去做,你只揽总儿拿个主意,再说不还有李鸿藻他们几个吗?又能累到哪儿去?”慈禧太后回首阴森森地睃了眼奕,轻咳两声道,“我看就这样定了,不然皇上心里又不定怎生怨我呢。你下去将京师各营——”
“老佛爷,恕奴才斗胆,此事——”
“是皇上说了算还是你翁同龢说了算?!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什么东西?!要你去天津,你推三阻四,不肯奉旨,现下皇上要御驾亲征,你又百般阻挠,你安的什么心思,嗯?!”
“奴才此心唯天可表——”眼见慈禧太后额上青筋一点点乍起,奕忙不迭插口打断了翁同龢,“叔平向来处事稳重老练,今日怎的这般浮躁?老佛爷宁肯外边嚼舌根,皇上甘愿御驾亲征,这都为的什么,还不都是为我大清着想吗?”他边说着边忙不迭丢眼色给翁同龢,也不管翁同龢有何反应,膝行上前两步叩头道,“老佛爷,奴才愚见,御驾亲征实万不得已方可行之策,目下情形远未——”
“你说什么?!”慈禧太后拂了拂散落颊前的乌发,上前两步,几乎贴在奕脸上冷冷道。她的目光那般咄咄逼人,以至于奕急急低下了头颅。然而,他却让她失望了:“回老佛爷话,依奴才愚见,此时御驾亲征不合时宜。其一,现下时事纷杂,大小事儿全仰皇上操持,奴才虽于事务稔熟,只主持全局,怕一日也支持不下来的;其二,日夷今据平壤,并未曾犯我疆土,皇上御驾亲征——”
慈禧太后抓住奕话中空隙,插口道:“日夷现下是不曾犯我疆土,可随后呢?它那就满足了吗?!长顺那折子说些什么你方才难不成没听清?!”她的声音又犀利又尖锐,便屋顶承尘亦似乎不安地翕动了下。“奴才听得真真切切。”奕头贴在地上,咽口唾沫咬牙道,“但真到那时候,皇上御驾亲征亦为时不晚。再者皇上身子骨虚弱,真要是这便出去,只怕会适得其反的。”
“你们都不要说了,朕……朕心意已定。”
他这一开口,三人直觉着心猛地往下落。慈禧太后脸上掠过一丝冷笑,目光幽幽地闪着:“圣意已决,你们还要说吗?!”“老佛爷,皇上真的身子骨虚弱,不可御驾亲征的。”李鸿藻不知什么时候身子已然悄悄前移,顾不得许多伸手便拉光绪袍角扯了下,满是焦虑的目光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光绪,说道,“奴才意思,还是等皇上身子骨硬朗些再议此事不迟。”
“皇上,你觉着不舒坦吗?”慈禧太后用碗盖小心地拨弄着茶叶。
“儿臣很……很好。”
“我就说嘛,这一路上好端端的,怎的这方回来就会——”
“老佛爷,皇上确是受了风寒,身子骨虚弱的。”奕长长吁口气,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奴才不敢欺瞒老佛爷,便方才回来路上,皇上还吐血了的。恕奴才斗胆,皇上现下神情恍惚,便说些什么怕他自己也不清楚,恳请老佛爷——”
“你——”慈禧太后端着茶杯的手捏得紧紧的,微微发抖,铁青脸上青筋暴突,显然已是愤怒已极,“好你个奕,有你这般做奴才的吗?!皇上谈吐清晰,你却说他神情恍惚,皇上便没病怕也要被你咒出病来!莫忘了你当初那般下场,再敢胡言乱语——”
“老佛爷息怒,奴才断不敢胡言乱语的。老佛爷若以为奴才欺瞒主子,可唤了太医与皇上瞧瞧,倘奴才作假,愿凭老佛爷发落。”
话音落地,李鸿藻接茬儿急道:“对对,唤太医进来与皇上瞧瞧,不就清楚了吗?”说着也不顾慈禧太后反应,大声喊道,“太医!快传太医!”
似乎早有预感,太医院但叫得上号的太医大小四五个早被王福唤着在殿外檐下候着,闻听里边传唤,忙趋身一拥而入,团团围定光绪,直忙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只有慈禧太后,用满是灼人的目光看着这一切,没有动。半晌,腮边肌肉抽搐了下,冷冷问道:“皇上究竟怎样?!”
“回老佛爷话,万岁爷身子骨甚是虚弱,兼之心情郁——”
“你看清了吗?!”慈禧太后咬牙厉声喝道,“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奴才——”那太医愣怔了下抬起头,却只见奕眨眼并轻轻颔首,咽了口唾沫小心回道,“回老佛爷话,万岁爷确是——”
“你们这些狗杀才,每日俸银拿着,都做的什么差事?!”慈禧太后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直恨不能分了众人上前一脚踹死那太医。
“奴才——”
“滚!都滚!”
慈禧太后面目狰狞,直恶鬼一般,握在手中的茶杯竟已捏碎,鲜血顺着指缝一滴滴往下淌着。众人虽对她变脸司空见惯,只却从没有见过她这样暴怒的神色,都愣了,吓呆了。半晌回过神来,忙不迭“咚咚”叩响头起身搀着光绪退出。尺余高的门槛锯去了大半,然而却还是有个太医被绊得摔下阶去!
慈禧太后阴冷的眼神直直盯着窗外渐渐模糊的身影,铁铸的人儿般一动不动。她的心已被愤恨塞得满满的!她渴望他能御驾亲征,她渴望他一去不返,那样,那失去的权力便可以轻而易举地重新回到她手上。然而——
“老佛爷。”崔玉贵捧条盘进来,怔怔地望着慈禧太后犹豫半晌,小心道,“该进膳了。”
“俊贝子下学了吗?”慈禧太后挥了挥手。
“还没呢。”
“你去让他过来——让陈师傅也一并进来见我!”
“嗻。”
“老佛爷,要不奴才与您熬碗莲子粥?”吩咐小太监端了条盘下去,李莲英小心翼翼道。“吃吃吃,除了吃你还晓得什么?!”慈禧太后没好气道,“等我让人家赶了下来,你喝西北风去!”“这——莫管怎的说,老佛爷身子骨紧要不是吗?老佛爷若觉着心里窝火,就拿奴才出出气,只千万莫闷在心里,这要闷出个好歹,叫奴才可如何是好?”李莲英躬身到炕前,小心与慈禧太后揉捏着,“老佛爷,要不奴才吩咐御膳房,给万岁爷来点——”
“闭嘴!”慈禧太后喝住李莲英,侧耳聆听了阵,方道,“没有我的话儿,你少给我自作主张,真要闹出纰漏,我先将你满门下狱!”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没有老佛爷您的话儿,奴才怎敢做这种事。奴才这不也是为老佛爷来气吗?瞧瞧他们方才都说些什么,那是奴才说的话吗?要奴才看呀,他们是越发不将老佛爷您放在眼里了。如此下去,只怕这日后——”
“怎样?还反了他们不成?!”
“那倒不至于。只老佛爷您怕更有得气受了。这要立了俊贝子,那岂不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比现下痛快多了。”
“你以为这捏糖人呢,想换便换?”慈禧太后白了眼李莲英,“倘若方才真要能使皇上离京,那用不着溥俊也能成事。只可恨那些杀才。嗯,有朝一日我定要他们好看!”说着,仿佛发泄堆积在胸中的郁闷,慈禧太后长长透了口气,“现下不比先前,那些草民的议论不能不顾忌着些。真要这时候立了溥俊,只怕我这位儿更坐不稳当。”
李莲英满腹狐疑,沉思良晌仍自揣摩不透慈禧太后的话意,遂咽口唾沫轻声道:“老佛爷,先时那些草民比现下叫得凶,便许多王公大臣亦与您作梗,还不是照样做事吗?这现在底下是吵吵,可立了俊贝子,咱面子上还和小日本开战,还怕——”“你以为我怕这些?你这脑子我看是越来越不中用了!”慈禧太后冷哼一声打断李莲英,伸手端杯啜口茶咽下,说道,“昨儿听着那事,今早张之洞递牌子进来,我试探着问了下,南边这阵子什么维新变法言论甚是叫嚣,便不少地方官也掺和了进去。战呀和呀这些议论一阵子便会过去,但这事却是不闹个究竟断不会罢手的。”见太监进屋往熏笼里添柴,慈禧太后收了口。
“老佛爷,”殿外四下张望眼,李莲英关门上前躬身道,“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儿现下若不压了下去,一旦传了开来,那可就后患无穷呐。”
“到这份儿上,想压也不成的。你越是压,那火只会烧得越旺。”慈禧太后长吁了口气,“再者英法美俄哪个不想咱这朝局变动,好从中谋利,这要压他们能答应?现下只能任其发展了。”她一双黑眸凝视着屋顶承尘,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李莲英茫然地呆望着她,他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但他知道,这般下去于她没有好处,而对他则更不会有益处!
“老佛爷,这不管怎的说,都不能任其发展的呀。”李莲英咽了口口水,忍不住开了口,“奴才意思,等过几日万岁爷身子骨硬朗些,还要他御驾亲征。他一旦出去,老佛爷您将这里里外外重新揽了回来——”
“别做梦了,不可能的了。”
“‘御驾亲征’这是万岁爷亲口说的,他总不能也出尔反尔吧?”
“奕这老狐狸方才不是已埋了伏笔吗?!”慈禧太后腮边肌肉抽搐了下,冷冷道,“到时候他不出去,能赶着去?随便找个借口那还不容易得很。这场战事莫论输赢,这股洪流都会来的,任谁也无法阻挡。现下只能期待着这场战事早些结束,以静观其变了。”
“那样……那样……”
“迟早都要来的,倒还不如来得早些!”慈禧太后“啪”地打着了火捻子,却不抽烟,“扑”地又吹灭了,冷冷一笑,道,“但火烧起来,自会有灭火的法子。你只觉着四下燥热,却找不着火苗,又如何灭它呢,嗯?”
“老佛爷圣明,奴才——”
“除了拣些好听的话儿说与我,你如今还会做些什么?以后少给我再灌这些迷汤。”慈禧太后又打着了火捻子,点烟深深吸了一口,喷云吐雾地缓缓说道,“奕没指望的,日后李鸿章那边就你担着。回头便传话与他,莫管他怎生做,但尽快结束了这场战事,便是大功一件,好处我不会少他的。”
“嗻。”
“总署那边怕也靠不住,派可靠的人亲自过去一趟。”慈禧太后皱了下眉头,“对了,顺道往山东走一趟,看看那边情形究竟怎样。这样稳妥些。”“嗻。”李莲英答应一声咬嘴唇道,“恕奴才愚钝,不知老佛爷此是——”“听载漪言语,那一带秘密结社组织闹得很是厉害,个个皆练得一身本领。如真是这般,日后说不定还有用场的。”
“老佛爷,这……这不妥吧?”
“没甚妥不妥的,但只他们听朝廷的话便可。最少在对付洋毛子方面,他们可比官军趁手得多呢。”慈禧太后略为松弛了一点,移目扫眼犹自攒眉蹙额的李莲英,道,“行了,别发呆了。随便拣点什么念念——让我松泛松泛——”
“念点佛经?”
“换点别的,甚诗儿词儿的都成。”
晓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曼声吟哦声中,慈禧太后的呼吸渐渐平缓均匀。盏茶工夫,却已是蒙蒙眬眬、混混沌沌进了梦乡。
四下里一派灰暗阴沉景象,像是又要下雪似的,没有一丝活气,只几只孤独的大雁呱呱鸣着向南飞去,像是在向人们诉说着什么,更平添了几分荒凉没落。
李鸿章怔怔地望着窗外天穹,一颗心也似这天色冷冰冰凉丝丝的。他苦心经营多年的、视作命根子一般的北洋水师遭到了他不敢想象的重击:四艘战舰从此长眠海底!而对方,一向被视作弹丸小国的日本,却竟是完整无缺。他震惊、他暴怒、他惶恐,继而,他害怕了。然而,屋漏偏逢连阴雨,被他寄予厚望的俄国在这关键的时候又收起了那挥动着的橄榄枝。他该何去何从呢?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摆在他面前的路,是越来越狭窄、越来越凶险了。
屋角自鸣钟沙沙响着连撞了十声,已是巳正时分。李鸿章嘴角不易觉察地掠过丝苦笑,慢慢转过身,刚开口说了句“来人”,忽地脸色煞白,身子一晃沉重地倒在了地上。“大人,大人!”屋外家人听着响动犹豫了下推门进去,直惊得面色如土,一边大声呼喊,一边连声喊道,“快,快叫公子过来!”
“父亲——”李经方三步并两步急急进来,怔怔着盯视昏睡不醒的李鸿章,良久,突然大叫一声,扑到李鸿章身上号啕大哭,“你醒一醒!我是经方,我是经方……你怎么了?你睁开眼看看我……呜呜……父亲……你这是怎的了……”盛宣怀见他只顾咧着嘴哭得发昏,急得说道:“公子这做甚来?大人只是郁极迷心,不要紧的。赶紧扶到床上躺着!”
大约过了盏茶工夫,李鸿章渐渐醒转过来,清癯面颊上淡淡几丝血色,显得憔悴倦怠,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年,他用目光扫了众人一眼,深长叹息一声,说道:“我真的老了……老了……”说罢接过李经方递过的茶啜了一口,摇头道,“我没事了,想安静一会儿,留下经方和杏荪在这,别的人都出去吧——”
“父亲——”李经方满脸泪痕,想起方才情形,兀自余惊未消,跪在李鸿章榻前,哽咽道,“您可千万想开着些,方才几乎唬死孩儿,您要万一——”“我自己心里有数,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的。”李鸿章苦笑着说道,“你把茶几上那个金皮匣子打开,里头有老佛爷赐的苏合香酒,倒一盅给我。”李经方忍悲“嗯”了声,便侍候李鸿章服药躺下。
果然片刻时间李鸿章颜色便回转过来。他双目炯炯地仰望着屋顶的藻井,似乎在回顾他那辉煌荣耀的过去,又似乎在沉思着乱麻一样令人头痛的时局,不知过了多久,才失笑道:“那喀西尼怎的说,还是不允出面吗?”
“是——”李经方咽了口唾沫,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他要儿劝父亲在日夷未入境之前,速商停战之法,他奉沙皇命令,只能暂守局外,未便僭越。”“聪明一世,不想到头来却被这厮戏弄一回,真——”李鸿章冷笑一声,移目望眼盛宣怀,“杏荪,京里可有回讯?”
“回大人话,奏请拨款购买快船一事,上边以‘生息之款,未能遽提’,不予批准。”
“我呢?上边怎生处置?”
“大人宽心,有老佛爷照应,断不会有事的。”盛宣怀轻咳了声,道,“幼樵兄已打京师回来,大人若不放心,待会儿过来问问便知。”李鸿章半苍的眉毛皱了下:“幼樵回来了?甚时回来的,怎不过来说一声?”“卑职早起来衙门路上遇着,也不晓得何时回来的。说过会儿便来与大人您请安的。”盛宣怀扫眼李鸿章,嘴唇翕动了下,似乎想说些什么,只不知怎的却又止住。
“你想说什么?”李鸿章双眸凝视着盛宣怀,“是不是幼樵——”
“不不不,卑职……卑职甚也没想说的。”盛宣怀双手反复揉捏着,低头道。
“你看你那样,还说没甚说的。”李鸿章淡淡一笑,“我知道打幼樵来后,你心里便一直不舒坦。他虽说做了我女婿——”见盛宣怀欲言语,李鸿章轻抬了下手,“你不要说,让我把话说完。他这虽做了我女婿,可我于你二人却始终是一般对待的。你们两个,论腹中学问衙门里无人能比,只一个心高,一个气傲,是在一块儿就少不得有摩擦,我老早就想着与你们说说,只一直没得空儿。现下这时势愈发地难处,你们两个一定要和睦相处,助我渡过这难关,万不能面和心不和。”
“卑职——”
“若你们两个有隔阂,整日里钩心斗角,我这日后只怕更难做了。幼樵待会儿过来,我会——”说着,他猛烈地咳了两声。盛宣怀端杯递过去,拣空开了口:“幼樵兄满腹经纶,杏荪能与他共为大人做事,心下欢喜还来不及,怎会生着隔阂?大人您误会了。杏荪是……是……”
“是什么就说出来嘛。今日你这是怎的了,吞吞吐吐的。经方,与盛大人斟杯茶。”
盛宣杯起身端杯,两手把玩着没有喝,沉吟片刻仰脸望着李鸿章,说道:“这些年蒙大人提携,杏荪心中感激不尽。本想与大人同舟共济渡此难关,无奈华盛纺织总厂创办伊始,诸多事宜非得杏荪亲自去打理……”
李经方黑眸盯着盛宣怀:“敢情杏荪兄这是要离开了?!”
“杏荪心中实在不愿,只——”
“不愿?”李经方冷笑了声,“怕杏荪兄早就恨不得离开吧!”
“经方,休得胡言乱语!”李鸿章没等他把话说完,已厉声喝道。“父亲,这事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李经方细碎白牙咬着,说道,“他如此做,是看现下举步维艰,怕累着——”
“你说完了吗?!”
“儿——”
“闭嘴!混账东西,便这等话儿也说得出来?!”见李鸿章支撑着欲起身,盛宣怀犹豫下上前搀着靠了枕上。李鸿章手哆嗦着握住盛宣怀,“杏荪,经方胡言乱语,你切莫放了心上才是。我这——”“大人客气,杏荪怎的会呢?”盛宣怀淡淡一笑,说道,“这节骨眼上,我离开大人,任谁都会如此想的。”
“杏荪!这种话再莫说了,你的心思我还不了解吗?你打算甚时走?”
“回大人,卑职想明日便动身。”盛宣怀躬身道,“衙门里差事卑职已吩咐了下边,回头便都交了幼樵兄。大人待卑职恩深似海,卑职没齿不忘。但那边事情有了眉目,卑职定再回到大人身边,以效犬马之劳,报答大人——”
“甚报答不报答的,只要你有这份心思我就知足了。今儿晚上你过衙门,我与你饯行。”李鸿章面带笑容,轻抬下手道,“经方,回头取些银两送过去。”
“卑职任差多年,不能与大人分忧排难,已然愧疚万分,怎敢——”
“这说哪儿的话来?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嘛,应该的、应该的。你这行李还没打点吧?好了,你下去收拾吧。经方,你代为父送送杏荪。”
“不敢劳公子大驾。大人歇息,卑职告退。”
李经方阴森森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盛宣怀,“呸”的一声咬牙道:“似他这种人,父亲还要与他——”“行了行了,生这种气值得吗?”李鸿章轻轻哼了声,“兴,门庭市;衰,门庭凄。哪朝哪代不是这般?官场上没有甚恩情信义的!”
“要孩儿意思,奏明老佛爷,咱这离不得这厮,要他在这里外做不得人!”李经方犹自余怒未消。“外边到处都嚼父亲舌根,他这一走,岂不更说明父亲您一意避战?而他呢,倒无形中落得个好名声。”李鸿章叹了口气,说道:“这本就是我主的事,他不走外边议论能少了?再说老佛爷那,不怪罪为父便是好的,还敢有其他想法?”
“父亲这话——”
“老佛爷如今一门心思想早些结束了这场战事。那喀西尼这般说话,她能不怪为父吗?”李鸿章阴郁的眼神凝视着窗外。天愈发阴得重了,沉沉的云彩在朔风中缓慢地向西移动,不时有纸屑一样的雪花在风中旋舞。“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人家不应允,这怎能怨得父亲?”李经方身子颤抖了下,“父亲,儿闻得英法近来亦有动静,不如孩儿出面与他们谈谈,您看怎样?”
李鸿章摇了摇头:“现下还不是时候,见他们也是白搭。便他们真有这意思,老佛爷也不定能依的。”他瞥了眼李经方,“你还不了解老佛爷,对英法她一点好感都没有的。”
“父亲意思,他们在日夷未能获取最大利益,而又不损害其既得利益的时候,是不会出面干涉日本的?”
“出力不讨好的事谁愿做?”李鸿章长长地透了口气,“我本想着日本侵占朝鲜,沙俄断不会漠然置之的,殊料结果却是这样。这以后的路怕更难走了。”说罢,他端杯啜口茶含嘴里品着,不再言语。李经方阴郁的眼神凝视着父亲,半晌,开口安慰道:“父亲想开着些,这举朝上下除了父亲您,还有谁应付得了这局面?老佛爷她绝不会舍了父亲您的。”
“不是不会,只是时候未到而已。你幼樵兄当初曾说我到头怕要做了替罪羊,看来真要让他说中了。”
“父亲——”
“罢了,不说了。”父子二人正自说话间,屋门响处,张佩纶神情凄然地进来,熟练地给李鸿章打千儿行了礼,躬身道:“幼樵昨日申时回来,只因着脱不开身,未能与岳父大人请安,还乞恕罪。”“一家人还说这些客气话?”李鸿章脸上泛起浓浓喜色,“快,坐着说话。经方,快见过你幼樵兄。”
“经方见过幼樵兄。”
张佩纶拱手还礼,彼此寒暄几句斜签着身子坐了,说道:“岳父,丁军门在外边候着,您看——”“他来了?”李鸿章脸上掠过一丝不快,沉吟下道,“这也好,我正想见他呢。”说着,仰脸喊道,“进来吧。”
“卑职丁汝昌给大人请安。”
李鸿章微微瞟了眼丁汝昌,抬手指指一侧杌子,径自向张佩纶说道:“你这一去便个把月,连个讯儿也不告一声,真能急死人。一路上还好吧?”“托岳父大人福,幼樵一路甚好。”张佩纶啜口茶,放杯转身望着李鸿章,正欲言语时,李鸿章却已开了口:“你脸色怎这般苍白?是路上受了风寒还是——”
“幼樵只是方才从外边进来,没事的。”张佩纶淡淡一笑,躬身说道,“原本想着给岳父大人回话的,只幼樵身份实在不方便。劳岳父大人挂念,幼樵——”“不说这些了,我只怕你一人在外有甚闪失,你这平安回来我就放心了。对了,晚上把菊儿和孩子们都叫过来,咱一齐乐乐。”
“菊儿和孩子们都在后院厢房歇着,这边事了便唤他们过来见过岳父。”张佩纶迟疑了下,仿佛在斟酌字句,许久才咬嘴唇说道,“岳父,幼樵准备回……回老家……”
“回老家?你这刚回来怎——”
张佩纶泪水在眼眶中打着转儿。对他──李鸿章,他感恩涕零,是他在他潦倒之时给予了他慈父般的仁爱;是他让他又重新品尝到了家的温暖;是他使他满腹经纶又有了用武之地,虽然那是很有限的。然而,也是他,使得他再一次蒙受世人的唾骂!他怨他吗?怨,发自内心地怨!但此时,他的泪水却是热泪,是感激不尽的热泪。除了他,还有谁能给予他如此海一般深的情?!
“幼樵,你这……这是怎的了?”李鸿章趿鞋下了炕,“你说话呀!”“岳父。”张佩纶细碎白牙紧咬着下嘴唇,闭目仰脸长长吸了口气又徐徐吐将出来,嘶哑着声音说道,“皇上已经降旨……令幼樵回……籍……”
“这是为什么?”李经方半是惊讶半是愤怒,道,“幼樵兄你无官无职,皇上他为何还要这般待你?先时那般处罚难道还不够消他心头怨气吗?!”
“经方!休得胡言乱语!”李鸿章半苍眉毛紧缩成一团,背手绕室彷徨两圈,怅然凝视张佩纶,“幼樵,可是此番入京有人旧事重提?”
“没有。”
“那是——”
张佩纶抬袖揩把脸,强挤出一丝笑色淡淡道:“岳父大人就不必问了,圣上的意思谁能揣摩得透?好在只是回籍,日后——”“我明……明白了……”李鸿章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张佩纶,半晌,举步到窗前长长透了口气说道,“是我连累了你——”
“不,不是的。岳父大人您——”
“不要说……说了。我原想与你个施展抱负的机会,不想到头来却害得你——”说着,两行老泪顺颊淌了下来,“你们都先下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岳父——”
“父亲——”
李鸿章轻轻摇了摇头:“我是老了,不过还不至于像你们想象的那般。汝昌,你后晌再过来吧。”
“嗻。”
心里惦着光绪,甫出朝阳门,翁同龢便弃轿换马一路飞驰,饶是如此,及至天津时却仍是这日午时光景。在衙门照壁前蹬着下马石下来,四下张望眼,两侧街衢上每隔一箭之地便挺立着四五个兵士,执刀持枪,如临大敌一般,衙门口气象更是森严,两尊汉白玉大狮子旁一百名军校钉子似的伫立着一动不动,个个虎背熊腰、身强力壮。见翁同龢徐步进前,石狮子边一个六品武官厉声喝道:“干什么的?!不许往前走了!”
“京里来的。”翁同龢边说边掏名帖递上去,“要见你们李制台。”那武官颠来倒去看了半晌,方道:“大人今儿没空,改日再来吧。”翁同龢不禁一笑:“你可瞧真切了?”
“快走快走,像你这种人大爷我今儿少说也见十多个了!你以为打着京师旗号就瞒得过大爷?告诉你,京里但有分量的大爷我都叫得上号!”那武官扫眼翁同龢,通身遍是泥垢潦倒不堪,冷笑道,“翁叔平?怎的,想和翁相爷攀亲不成?趁大爷这会儿心情好快些走,不然的话……”兀自说着,几个军校押着个三十上下、头戴青缎瓜皮帽的年轻人过来。“他奶奶个球,你吃饱了没事做跑这来捣什么乱,嗯?!”
“捣乱?摸摸你心口,良心还在不在?!我要求李鸿章李大人积极抗击日夷,有的何错?!”那年轻人不堪疼痛,脸色扭曲着,只嘴里却依旧冷冷道。
“好个狂徒,大人名讳也是你乱叫的吗?!”那武官说着扬手一个耳光抽了过去,“押下去,与我好生侍候,看看他——”“慢着!”翁同龢腮边肌肉抽搐了下,喝道,“你去唤你家大人出来,便说翁同龢要见他!”
“你……你是……”
“翁同龢,听清了没有?”
那武官身子哆嗦了下:“听清……清了。相爷稍候,卑职这就进……进去回禀李制台……”说着,急急进了衙门。“与他松绑。”翁同龢声音很淡,只却有着一股让人无法抗拒的威压,几个军校互望一眼忙不迭与那年轻人松了绑。“你唤什么名字?”
“草民宋恕见过相爷。”宋恕,原名存礼,字燕生,改名恕,晚年又改名衡,字平子,平阳人。自幼聪颖,善于独立思考。1892年上书李鸿章,并呈上其著作《六斋卑议》,曾被委充为北洋水师学堂教习。时宋恕本已辞差欲取道京师,只闻得李鸿章密晤俄使喀西尼,以求和局,耐不住心中怒火遂随着请愿的人群便拥了过来,殊想却被衙门军校给捆押了。躬身向翁同龢谢了恩,宋恕说道:“久闻翁相爷大名,只无缘相识,不想今日在此地得晤金面,宋恕真备感荣幸。”说罢,又是肃然一揖。
“宋恕?”翁同龢上下打量了眼宋恕,“可是温州宋恕?”
宋恕怔怔地望着翁同龢:“相爷知……知道草民?”
“岂止知道。”翁同龢淡淡一笑,“眼下时事维艰,正是尔等报效朝廷之时——”话未说完,但听炸雷般三声炮响,衙门正堂门吱呀打开。直隶总督李鸿章头戴珊瑚顶戴,身着四团九蟒五爪袍,在一帮属吏簇拥下,脚步“橐橐”走了出来。衙门外众军校瞅着马蹄袖打得一片山响,黑压压单膝跪地行礼,偌大个衙门外霎时间静得一声咳痰不闻。
李鸿章径自走到翁同龢面前,躬身打千儿道:“下官李鸿章见过翁相。不知相爷驾到,怠慢之处还乞恕罪。”说着,将手一让。“李制台客气了。以你名望,叔平岂敢存怪罪之心?”翁同龢没有动,略拱手还了礼,不冷不热地道了句,望眼身边宋恕,又道,“此事不知李制台作何处置?”
“下官方才听说了,这都是下边办事不力。似这等忧国忧民之辈,正是我朝希望所在,下官岂敢肆意问罪?”李鸿章心知翁同龢恨着自己,嘴里嚼了苦橄榄似的皱着眉头,语气却十分安详,“不需相爷言语,下官亦会放了他的。”说着,李鸿章挥了挥手示意宋恕离去,将手一让边走边道,“下官奉老佛爷懿旨会晤俄使喀西尼,外边吵吵得厉害,不这般做实在怕有闪失,个中苦衷还望相爷多多体谅才是呀。”翁同龢面色平静地望着李鸿章,半晌方默默踱步进了总督衙门。
在议事厅彼此落座,李鸿章抬手挥退下人,问道:“相爷此番来津,可是皇上有什么旨意?”“没有。”翁同龢端杯啜口茶徐徐咽下,方扫眼李鸿章不紧不慢道,“叔平此番来津,是奉了老佛爷懿旨的。”
“老佛爷?这——”李鸿章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两眼茫然地望着翁同龢,端着茶杯的手抖动着,热滚滚的茶水撒了手上,亦木头人价浑然不觉。
“李制台怎的了?”翁同龢似笑非笑,“不信是吗?”“不不不,下官怎敢不信?”李鸿章干咳两声敛了失态,说道,“下官只是觉着这……这实在太突然了些而已。敢问相爷,老佛爷有甚话交代下官?”翁同龢身子一仰:“老佛爷要本官问你,与俄使商洽之事究竟怎样?”
李鸿章半苍眉毛紧缩成一团,沉吟片刻已然会过意来,于火炉上提壶亲与翁同龢斟满茶水,绕室来回踱了几步,说道:“此事尚未有定议。”
“李制台云会晤那俄使喀西尼,不知他何以回话?”
“这——”李鸿章顿了下,长吁口气说道,“据其云俄皇深忌倭占朝鲜,我朝若守定十二年所议之约,俄亦不改前议,只因……因闻得我朝议论参差,故欲中止。不过,那喀西尼在津尚有阵时日,烦请相爷回奏老佛爷,下官定竭力将此事办妥。”
“若办不妥呢?”翁同龢冷冰冰道。
“这……这想来不会的。日夷侵占朝鲜,已然使俄远东利益受损。倘再犯我天朝,断没有不插手之理的。”李鸿章咽了口唾沫,望着翁同龢躬身道,“还请翁相奏了老佛爷,此事非短期能办妥的,好歹容下官些时日。”“本官自会有分寸的,制台放心便是。”翁同龢不着边际地回了句,两手把玩着茶杯,双眸直直盯着李鸿章,“依李制台看,这战事还要不要筹备呢?”“老佛爷懿旨,下官不敢违抗。”李鸿章似乎被他那咄咄逼人的目光所慑,移目望着窗外,沉吟道,“至于战事,下官亦不敢不加紧筹备。前次败绩,下官难辞其咎。只以北洋一隅之力抵御日夷全国之师,实在有些勉强。其中难言之隐还望翁相明鉴。”
“制台这话说得太大了吧。日夷进攻平壤多少兵力?难道日夷全国就那万把军士吗?”
“这——”李鸿章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红晕,咬嘴唇半晌,方道,“枪炮优拙,则利锐悬殊。相爷所言是不错,只那日夷——”“罢了,不说这些了。”翁同龢轻轻摆了下手,起身道,“这些话非老佛爷要问你的,只本官一时随口问问而已,其意只不想制台一生荣耀毁于一旦,沦为千古罪人,遭后世唾骂。”
李鸿章心头怒火渐渐泛了上来,转身望眼翁同龢,欲出言相顶,只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回首复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穹,道:“相爷好意,少荃定记了心上。”
“此番败绩,京师直炸了锅般,说甚的都有,更有奏请杀你以谢天下者。老佛爷与你挡了这回,可以后只怕——”翁同龢冷冷笑着,接着道,“俗话说得好: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制台好自珍重,便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后世子孙想想!”
“多谢相爷提醒!”
“本官圣命在身,不便久留,就此告辞。”
“请!”
送翁同龢回转,李鸿章心中直塞了团破棉絮价堵得难受,站在台阶下深深吸了口气,好像要用那刺骨的寒气驱散胸中的郁闷。一阵寒风挟着雪粒子扑面袭来,李鸿章身子颤抖了下,冷冷笑道:“屎壳郎爬笤帚,你以为你能结个什么茧儿?!有本事别放嘴皮子上。”
“父亲,您这是——”
“嗯?哦,没什么。”李鸿章回神望眼李经方几人,问道,“汝昌,‘镇远’现下情形如何?”“回大人话,短时间内恐很难再出海应战的。”丁汝昌神情凄然,声音亦不堪寒冷般带着丝丝颤音。李鸿章眉棱骨抖落了下,翕动嘴唇正欲询问时,却听丁汝昌开口说道:“大人,泰曾去……去了。”
“你说什么?!”
见丁汝昌嘴唇翕动着只却一句完整话儿也说不出来,刘步蟾犹豫了下躬身道将起来。黄海一战,北洋水师舰船多受创伤,十月初旅顺船坞修理完毕,本可捕捉战机,寻日本联合舰队再次决战,但在李鸿章避战保船方针的指示下驶至威海卫困守。当舰队驶进威海卫北口时,镇远触礁受损。林泰曾虽采取了紧急措施,但他自耻失职,服毒而死。时年仅四十四岁。
“糊涂……真糊涂……”李鸿章仰望着神秘无常的天穹喃喃自语,后不再吱声。四下里一片沉寂,空气亦仿佛凝固了一般。不知过了多久,李鸿章长长吁了口气,望眼丁汝昌说道,“事已至此,感伤亦没得用的。‘镇远’乃我水师一只铁拳,务必速速修缮,你下去稍事歇息便赶回去吧。凯仕战绩卓著,丧事要办得隆重。家里你代我好语慰藉,另外再送点银子过去。”他顿了下,移目李经方问道,“那马裕禄和浩威还没起程吧?”
“辰时已经离城了。父亲——”
李鸿章点了点头,黑眸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丁汝昌:“我已禀了上边,英人马裕禄任我水师副提督,美人浩威担任顾问。此二人于海军事务皆极是稔熟,你凡事多与他们商议着办。”
“大人,”刘步蟾忍不住插口道,“这些夷人虽于海军事务熟络,只真心为我水师者却——”
“休得胡言乱语!”李鸿章低斥一声喝住刘步蟾,睃眼丁汝昌冷声道,“汝昌!”
“卑职在。”
“记着,没有我的命令,便一艘船也不得驶出威海卫!”
“大人。”丁汝昌、刘步蟾本是随舰队归返威海卫的,只因着李鸿章固守威海避战保船方急急赶了天津城,闻听李鸿章言语,丁汝昌忙不迭敛神正色道,“现下我水师大小兵舰十五艘,足以与日夷联合舰队再行决战的。”“决战?你不将我这些家底全赔了进去心不甘是吗?!”李鸿章腮边肌肉抽搐两下,愠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别再想着抖什么威风了!”
丁汝昌怔怔地望着李鸿章,久久没有言语。自做了北洋水师提督,他这还是头一回遭李鸿章如此训斥!半晌回过神来,丁汝昌犹豫着咬嘴唇说道:“大人,恕卑职斗胆冒犯,困守威海实为不智之举。”他不安地扫眼李鸿章,接着道,“日夷犯我天朝之心久矣,而我北洋水师乃其进犯京津要地之最大障碍。能否消灭我北洋水师一直被日夷视为能否取胜的关键。”说到这里,李鸿章似乎有些不耐烦,转身径自回了屋中。丁汝昌望眼刘步蟾,轻颔下首亦抬脚进去,又道,“兵法云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我军此番受创,日夷定生麻痹之心,设若寻机主动出击,定能与日舰以致命一击。倘困守威海,待日舰养精蓄锐逼迫过来,只怕便还手之力也没有的。这里有旅顺、威海军民递来的书信,请大人过目。”
李鸿章没有接,端杯啜口茶,茶水震齿价凉,皱眉强咽了下去,冷哼一声道:“说完了吗?”
“卑职言语莽撞,然此心确是为我北洋水师命运而想。”丁汝昌单膝跪地,道,“亦是为大人前程着想,还请大人三思。”刘步蟾“啪啪”甩马蹄袖,跪在地上:“大人,丁军门所言句句发自肺腑。论实力,我水师已逊日舰一筹,寻机主动出击,方有得生路。错此良机,但日夷海上舰船相逼,而陆上断我水师后路,则我水师——”
“我威海几十营陆军兄弟干什么的?!我海岸那一百多门新式大炮又做什么用的?!是摆设吗?!”李鸿章“啪”地击案而起。
“大人,我陆上是有几十营弟兄,只各不相属,彼此间钩心斗角,但日夷袭我后路,实不敢有所指望的。”丁汝昌身子抖了下,但很快便定下神来,“如此沿岸那一百多门新式大炮难免落于日夷之手。待日夷调整炮口,以我之炮攻我之舰——”
“够了!”李鸿章额头青筋暴突,怒喝道,“我不多说与你,你倒越发地来了劲,你眼里可还有我?嗯?!”
“大人与卑职恩情,卑职永生不敢忘怀。只卑职凡此种种话语——”见李鸿章面色铁青,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一直在旁边静静听着的张佩纶忍不住插口打断了丁汝昌的话语:“岳父大人息怒。幼樵寻思,丁大人的忧虑也……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此番我北洋水师在黄海受挫,损失不可谓不大,然日舰队亦没有讨到多大好处。日夷国内形势危急,急欲借战脱困,此种情况之下,依幼樵看,其暂缓舰队进攻,而以陆军抄袭我水师后路,并进而海陆夹击以消其心头之患,是十分有可能的。”他说着咽了口唾沫,扫眼李鸿章,迟疑了下上前搀着坐了椅上,又道,“我陆军以统领独当一面,各统数营至十余营不等,彼此间互不隶属,每遇战事,多以保已实力为首要。岳父大人言及十年与法夷战事,不也告诉幼樵,此乃我朝积弊吗?”
“父亲,日夷狡诈奸猾,此确不可不虑的。”李经方点头沉吟道,“为我北洋水师计,孩儿意思丁军门的想法还是——”李鸿章轻抬下手止住李经方,古井一样的眼睛怔怔地望着窗外,似乎在想着什么,又似乎在凝听着萧索的落雪声,良久才开口说道:“此事我自有主张,你们不要再说了。”他扫了眼丁汝昌,“你这便下去吧,还是那句话,好生记着。”
“卑职恳请大人——”
“该想的我都想了。但违令出战,虽胜亦罪!”
“大人——”
“下去!”
“嗻。”
李鸿章长吁了口气,起身背手绕室徘徊:“经方,你下去再拨五——”他顿了下,“不,再拨十营兵丁于威海驻防,各军皆听提督衙门号令,但有观望推诿,定斩不赦。告示鲁境我淮军将佐,威海但有战事,火速驰援,不得有误。另外,再与六爷去电,要南洋舰队北上御敌。”“岳父,”张佩纶凝视着李鸿章,“南洋舰队为湘军刘坤一统领,他与您素有隔阂,调其北上,只怕会——依幼樵看,岳父还是再思量下丁军门言语,水师可是耗了您大半生心血的,倘真——”
“因此我方不能不慎之又慎的。黄海一战,日舰是受着些损伤,可我水师两艘主力战舰却沉了海底,孰强孰弱,不是一目了然吗?”李鸿章喟然说道,“单就数量,咱是多于人家,可镇东、镇南、镇西、镇北还有镇中、镇边这些炮舰能出海作战吗?我老了,不可能再做些什么了,这日后靠什么?你们可曾想过?”
张佩纶听着,只觉着一股刺骨的寒意油然而生。他是真的老了,老得无可救药了!默默凝视着满脸怅然神色的李鸿章,他越发觉得他离他愈来愈远,远得已没有了接近的可能,哪怕是丝丝缕缕、点点滴滴。
“不说这些,便现下老佛爷的意思又怎能抗拒?”似乎觉察张佩纶面上神情异样,李鸿章沉吟片刻,淡淡一笑道,“古人云:行大事者不拘小节。但报国忠心不泯,委屈些又有甚不可呢?”“父亲,老佛爷不可拒。只长远计,皇上亦不能不虑的。”李经方不无忧虑地望着李鸿章,“不知翁中堂抵津,皇上有何旨意?”
“皇上?不,是老佛爷差他来的!”
“老佛爷?这——”李经方、张佩纶愣怔片刻,几乎异口同声道。
“老佛爷要他来问问议和的事情。你们想想,朝中那么多人,老佛爷为什么偏偏要他这日理万机的宰辅过来?莫忘了,他可是皇上师傅,一心主战的。”李鸿章轻轻哼了声,说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唯有舍鱼而取熊掌了。至于以后,我想开了,随他去吧。”
“岳父。”张佩纶转身推开亮窗,任刺骨的寒风挟着雪粒子扑面袭来,打在脸上火辣辣生疼,只木头人般动也不动。他只觉着屋内空气太窒闷、太压抑,令他便气也喘不过来。“幼樵有……有句话,说出来还……”
“有话便说,吞吞吐吐做甚?难不成忘了,一个女婿半个儿的。”李鸿章“橐橐”前行两步,望眼张佩纶莞尔一笑,说道。
张佩纶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将出来,一字一句道:“圣命不可违,民意亦不可违。幼樵日后不能侍奉岳父身侧,祈望岳父好自珍重。”
“民意不可违,然——”李鸿章腮边肌肉不易察觉地跳动了下,话方说半截又沉吟着收了口,道,“罢了,不说这些了。经方,你陪着幼樵聊阵,我出去下立时便回来。告诉底下抓紧着些。”
“父亲这是去——”
“有些小事儿,你不必跟着了。”李鸿章抬手轻轻拍了拍张佩纶,举步出屋迎风踏雪而去。李经方怔怔望着,一阵寒风扑进来,激灵打了个寒战,仿佛不胜其寒地抚了下肩头:“幼樵兄,父亲这是——”
“若未猜错,岳父又去晤那喀西尼了。”张佩纶似笑非笑,淡淡说道。“幼樵兄,”李经方移目凝视着张佩纶,咽了口口水道,“父亲年事已高,经不得折腾了。经方回国后,他屡屡言及有负老醇亲王托付、有负皇上圣恩,心中亦觉愧疚万分。只现下上边那情形你也晓得,他……他也左右为难的,还望幼樵兄能体谅他老人家难处,莫要生分才是。”
“岂敢岂敢。”张佩纶暗暗透了口气,“经方,天色不早了,我这就不候岳父了。回头你与他老人家说一声,但有机会,我会看他老人家的,要他老人家多多保重。”
“幼樵兄还说‘岂敢岂敢’,你这不明摆着犯生分吗?”李经方笑道,“急也不在这一时三刻,待父亲回来与你饯行,我亲自送你们一程。”
“我这被驱逐的人,还饯的哪门子行?岳父事务繁杂,心情又一直不好,这种离别场面只会与他更添几缕愁丝,我看倒不如——”
“幼樵兄说甚小弟也不会要你走的。真要你走了,待会儿父亲回来不骂死小弟才怪呢。”
“不会的。”见李经方嘴唇翕动着欲言语,张佩纶摇了摇头,道,“我意已定,你不必再说了。”
“这——”李经方无奈地轻叹了口气,“那好,我这就送你们出城。幼樵兄不会再推辞了吧?”张佩纶淡淡一笑,将手一让出了屋。
平壤、黄海战役之后,日军按照预定计划,分两路向中国大举进犯。一路以山县有朋为司令官,由朝鲜义州附近渡过鸭绿江。另一路以大山岩为司令官,从辽东半岛花园口登陆。清廷驻军除少部加以抵抗外,多是闻风而逃,以致辽东大片国土沦陷。
消息传来,举国哗然。光绪帝亦遭受到了他亲政以来最为沉重的打击,他震怒,他彷徨,然而,除了一个接一个处置那些贪生怕死、懦弱无能的统军将领,除了以两江总督刘坤一为钦差大臣,督办东征军务,他又能做些什么呢?刘坤一真的能扭转乾坤吗?他不知道,他甚至已经不敢去想,他只清楚他心中的不安正与日俱增。
无计可施的他渴望从他的恩师,他视若亚父般的翁同龢那里得到治国安邦的良策。然而,翁同龢不是神,面对如此局面,他又能如何呢?无奈的光绪彻夜不安。最终,在寄希望于刘坤一的同时,不得不低垂下他那高昂的头颅,于十二月初十日下旨以户部侍郎张荫桓、湖南巡抚邵友濂为全权大臣前往日本议和。
然而,就在这时,为了压迫清政府接受它的全部侵略要求,日军集最后之力向龟缩在威海卫、被李鸿章视若命根子的北洋水师发动了猛烈的攻击。
看来夜里下了一场透雨,天上兀自霰雾般飘洒着。丁汝昌怅然若失地呆望着前方,他看上去精神十分倦怠,眼圈暗得发黑,脸色苍白中带着灰青色,颧骨又有点潮红。
春夏秋冬弹指间,钟送黄昏鸡报晓。请君细点眼前人,一年一度埋荒草。草里高低多少坟,一年一半无人扫。……
静谧的晨色中,一阵女子声气随风悠悠传来。听着这如诉如泣的曲子,丁汝昌两行清泪不自禁顺颊滚落下来。千辛万苦、惨淡经营多年方创建起来的北洋水师,短短几月光景便变得面目全非,作为提督的他心在默默地泣血!正自黯然神伤,一阵脚步声响“橐橐”近前,刘步蟾轻步进屋,甩马蹄袖请安道:“卑职刘步蟾给大人请安。”
“哟,坐、坐吧。”丁汝昌瘫坐在安乐椅里,一手让座,悠悠地问道,“情形怎样?”刘步蟾一边坐了,说道:“回大人,自昨日酉时接仗,日军再未有动静。我水师尚存大小兵船十余艘——”
“十……十余艘?”丁汝昌浑身电击似颤抖了下,喃喃插口道。
“是的,大人。”刘步蟾脸色阴郁得怕人,红肿的双眼凝视着丁汝昌,咂舌说道,“大人,再这般下去我北洋水师只有全军覆灭一条路了。”丁汝昌只觉得一股冷意直浸肌肤,心都紧缩成一团,脚似灌了铅般踯躅几步,嘶哑着声音说道:“我知……知道的。可现下能怎样呢?等吧。但愿苍天有眼,与我北洋水师条生路。”
“大人,陆上反攻不会有指望的,南洋舰队驰援亦没有指望的。要与我水师条生路,只有靠我们自己了!”刘步蟾亦站起了身,“现下刘公岛尚在我军手中,如果配合岛上炮台威力,我舰队全力冲击突围,尚有一线生机。”
“这……这太冒险了。”丁汝昌半苍眉毛紧锁,沉吟良晌,说道,“我舰队大小十余艘兵舰,除‘定远’外,任哪艘能抵挡日舰攻击?水师危急,李制台定会想法子救援的。我看再等——”话音尚未落地,刘步蟾忍不住急道:“大人,不能再等了呀。倘日军攻下刘公岛,我舰队便想突围亦没得机会了。如此是冒险些,可总比等着被人家包饺子强呀。”
“这——”
“大人莫要再犹豫了。李制台是不忍心看着水师覆灭,可他现下又能怎样?南洋舰队调遣不动,陆路援兵阳奉阴违,他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
突围?突围!突围……丁汝昌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久久地望着阴沉的天穹,一语不发。四下里一片静寂,便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唯闻瑟风吹打得雪白窗户纸沙沙抖动声响。刘步蟾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丁汝昌,嘴唇翕动着几欲言语,只终忍住了没有开口。“好,就这么办!”不知过了多久,屋角自鸣钟沙沙一阵响连撞了八声,丁汝昌深深吸了口气,移眸望着刘步蟾,“你这就传令升帐议事。”
“嗻!”
丁汝昌接杯漱了漱口,望眼一侧收拾着房间的杏花,说道:“这不用收拾了。你回屋与翠翠收拾下东西,待会儿我要人先送你们上舰。”话刚说完,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端着一盆两色水仙进来,葱绿的叶子衬着水红、雪白两色花朵儿,水灵灵、颤巍巍十分好看。丁汝昌淡淡一笑,“这正说着你就来了。这哪儿来的?如此天气,这可是极其稀罕的物事。”
“翠儿听杏花姐说大人爱水仙花,特要花店老板与大人养的。”翠翠团圆脸庞上刀裁鬓角,还带着些许稚气,口角左颏下一颗美人痣分外显眼,只面色苍白得令人不敢逼视。她将花儿放了,双手扶膝福了两福,道,“大人,方才您的话翠儿在外间听见了。”说着,她扫了眼杏花,“我和杏花姐商量好了,今生今世也不离开威海半步。”
“瞎说。”丁汝昌看了一眼自鸣钟,脸上掠过一丝笑色道,“现下局势,威海怕是要陷入日夷手中的。你们两个待这做甚?”他顿了下,若有所失地轻吁口气,“杏花,方才是你在外间吟唱,对吗?”杏花身穿黑布夹袍,葱绿梅花滚边裤,一头浓密的青丝梳理得光可鉴人,辫梢直拖到地下,神情凄然地望眼丁汝昌,轻轻点了点头:“大人,我和翠妹商量,还是回她老家去。这些时日蒙大人收留——”
“说那些话做甚?你较翠儿年长,经的事也多,有些话我就不多说了。下去收拾行李吧。”
“大人——”
“身正不怕影子歪,想那些做什么?”丁汝昌说着转身踱至窗前,“旅顺沦陷何等惨景你们没听说吗?翠儿是有家,可家里又有何人?你们两个纤弱女子待在这,叫我怎生放心得下?”他的喉头抽动了下,深深吸了口气定住心神,接着道,“我是没有那大能耐,若是——我真恨不能将这老老少少都带了出去。他们的亲人是为朝廷捐躯的,他们不应被遗弃在日夷铁蹄之下——”两行泪水顺颊淌了下来,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大人。”拧块热毛巾递过去,杏花垂首低声道,“大人待杏花和翠妹如亲儿一般,咱们虽是贫贱女子,可也知道感恩图报。在此危急关头舍大人而去,咱们又于心何忍?只人言可畏,不可不防。大人现下处境已然艰难,若再因杏花姐妹与您惹来麻烦,咱们便死亦不能瞑目的呀。”说着,她两脚一软跪倒在地上,“杏花姐妹不能为大人做些什么,已是愧疚万分,您就成全咱姐妹吧。”
“大人,您就——”
“起来,都起来。”丁汝昌转身虚抬下手,“谣言既生,你们以为一走便可平息的吗?”他踱了两步,瞅着门口亲兵进来,轻轻点了点头。“官场凶险非你们所能想象。人家欲落井下石,便没你们也会另寻借口的。我之所以收留你们,只觉着对不住死难的兄弟,想聊以自慰罢了。你们既如此说,我应允。不过,待离了威海再说。”他抬手在杏花肩头轻轻拍了拍,径自抬脚出了屋。
素日肃穆静寂的提督衙门正厅此刻直开锅稀粥般热闹,大小十多个官员,有的正襟危坐,有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的则大声地吵着、嚷着。营务处提调牛昶炳坐了美国顾问浩威下首,指手画脚,直嚷得唾沫四溅:
“这都火烧屁股上了,还议的哪门子事?!我说刘大人,你与兄弟们透透风儿,是不是又与丁军门想着甚良策,能保兄弟们平平安安渡过这一劫呀?”
刘步蟾剑眉紧锁,似乎在想着什么,闻声没有言语,只阴森森刺人的寒光扫了眼牛昶炳。“刘大人怎的了?”牛昶炳抬手轻抚着剃得油光闪亮的脑门儿,嘿嘿冷笑两声道,“兄弟可没得罪你呀。若觉着心里窝火,外边凉快,不妨出去透透风儿再进来。”
“无耻!败类!”刘步蟾咬牙骂道。
“好,骂得好!骂得漂亮!”牛昶炳眉棱骨抖落了下,冷哼一声,狞笑道,“我是无耻,我是败类,可刘大人您呢?您是好样的吗?您看您多有能耐,大小二十多艘战船眨眼工夫便被你们折腾掉大半,试问这还有谁做得到?!”
“你这个不知廉耻——”
“刘大人这做甚来?兄弟们虽比你差着一截儿,可也是朝廷命官。如此街混儿般举止,可实在有些过分了吧。”广甲舰管带吴敬荣就坐在刘步蟾身边,前额油亮亮的,酒坛子似的放着光,起身怪声怪气地开了口,“试想想,当初若依着我等意思,这好歹我水师也不至于落得今日这等惨状……”
“这真要降了日本,只怕结果更惨。”不知谁插口说道。
“你懂什么?!”吴敬荣四下扫了眼,咽口唾沫接着道,“但降了日本,议和时与它些银子不就换回来了?如今好了,银子一分不少要与人家,咱水师又损伤大半,诸位算算这笔账,值得吗?”“福龙”号鱼雷艇管带蔡廷干面皮白净,漆黑不见底的瞳仁怅然望着窗外,开口道:“咱北洋水师可说是那小日本的眼中钉、肉中刺,如若降了它,能落得个好?!”
牛昶炳哈哈大笑了两声:“这简单道理蔡兄也揣摩不透?咱水师是有些实力,可在人家日本人眼里,却无异于一堆烂铁,人家稀罕这玩意儿?你呀,人家要的是咱那白花花的银子,懂吗?”他说着起身踱了两步,“诸位放心,那小日本真不还咱舰船,英美诸国也不会答应的。浩威先生你说呢?”
“牛大人说得一点不假。”浩威矮矮胖胖,闻声操着一口生硬的中文一字一句开口说道,“日本国这些年发展迅猛,已引起英俄美法德诸国高度重视。若北洋水师再为其所有,无异于如虎添翼,其势将损害各国在华利益。这是各国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的。”刘步蟾冷冷一哂,双眸闪着寒光直直盯着浩威:“各国既已对日夷发展引起重视,敢问浩威先生,当初李制台与英、俄诸国要求调停时,为何都遭到了拒绝?”
“这——”浩威屁股挪动了下,抬手捋捋金黄的髭须,慢吞吞说道,“这用贵国的话说,是此一时而彼一时也。当初各国之所以拒绝了李制台盛情,一来于日本意图不甚了然,二来——”
“只怕是担心不能从我朝获取足够的好处吧,浩威先生!”刘步蟾脸上掠过一丝冷峻的笑色。
“刘大人此言——”
“怎样?说中阁下心思了吧?!”刘步蟾甩手将油光水滑的长辫抛了脑后,望眼周匝,说道,“诸位兄弟,投降意味着什么,还要步蟾细说吗?那种屈辱的生活诸位哪个愿意过?现下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拼死一战,以求——”“求什么?人都死了还有甚可求的?”牛昶炳在马裕禄、浩威身后摇头晃脑,早已不将刘步蟾放了眼中,见他慷慨陈词,唯恐众人被笼络了去,忙不迭露骨地开了口,“兄弟们,生死一念间,万万要慎重行事呀。现下咱如瓮中之鳖,战之结果只有一个,那便是死!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你们愿意这般送了性命?”
“牛昶炳,你敢蛊惑军心——”
“那又如何?刘大人想要成仁成义,兄弟们不拉着。兄弟们想怎样,自有主张,不需你言语!”
“好你个牛昶炳,我北洋水师章程——”
“罢罢罢,那鸟章程这会儿顶屁用!这生死存亡关头,可不是你刘大人抖威风的时候。”牛昶炳望眼浩威,底气越发强劲。“莫说是你,便丁军门金屋藏娇,哪还有资格统领我北洋水师?!”吴敬荣见状亦道,“要我意思,兄弟们还是听马提督和浩威先生的。”
“提督大人到!”
丁汝昌在屋门口望眼众人,举步径自在中央太师椅上坐了,轻轻挥了挥手示意众人落座,移目扫眼刘步蟾,一股寒意不由打心底泛了起来。深深吸口气又徐徐吐将出来,丁汝昌开口徐徐道:“目前局面诸位也清楚,我军前、后路皆为日夷所断。尤其后路,我水师百余门新式岸炮落于日夷手中,更为凶险无比。这几日蒙诸位奋力抵御,多次击溃了日夷进攻,但我水师援军无望,如此下去,难免全军覆灭一途。”
“依丁军门意思,我水师该作何应对呢?”牛昶炳眨着三角眼,插口问道。
“与其坐以待毙,不若拼死一搏。”丁汝昌轻咳了两声,缓缓道,“目下刘公岛尚在我军手中,我意以岸炮火力配合,舰队全力突围。”“丁大人,莫说日军虎视眈眈,北洋水师压根便没有突围出去的可能。”浩威满脸横肉乱颤开了口,“即使真能突破日军封锁,闯出岛外,以水师现下这点实力,又何堪日本联合舰队一击?”
“即使真不堪一击,也总比窝在这里好些。”丁汝昌不冷不热道。“大人此举太过冒险,我不答应。”随着话音,一个高高胖胖、金发碧眼的洋人走了进来,众人移目望时,却是那北洋水师副提督、英人马裕禄。马裕禄拱手向丁汝昌算是请了安,跷二郎腿在一边坐了,声若洪钟道,“在下离津之时,李鸿章大人曾再三叮嘱,要在下与他好生看管北洋水师——”
“马副提督莫非忘了我北洋水师章程有明确规定:北洋海军提督有统领全军之权,凡北洋兵船,均归提督调度。”刘步蟾腮边肌肉抽动着抬高嗓门道。
“刘大人还忘了一句话:仍统受北洋大臣节制调遣。”马裕禄扯嗓子冷笑两声。“我可记错了吗?”刘步蟾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翕动嘴唇欲开口反驳,只却被丁汝昌抬手止住。“马大人真好记性呐。”丁汝昌面无表情,举手将半苍的发辫盘了脖颈间,不冷不热道,“依马大人意思,该当如何呢?”
“我方才已与本国欧格讷大使取得联系。”马裕禄的声音空空洞洞,在宽敞的大厅里发着“嗡嗡”声,“我大英帝国将不惜一切代价为李鸿章大人,亦为贵国政府保全北洋水师。”
“如何个保全法呢?”
“与日联合舰队司令长官伊东佑亨取得联系。”马裕禄干咳两声,望着丁汝昌沉吟道,“丁大人与他海外结交,交情很是不错,想他绝不至于那般绝情的。我听得此人甚重感情,大人写封书信与他——”“依阁下意思,”丁汝昌脸上掠过一丝冷峻的笑色,“是要丁某向他摇尾乞怜了?”
“贵国有句俗话:大丈夫能屈能伸,但能保全北洋水师,委屈些又有甚不可呢?”
“委屈些?”丁汝昌起身脚步“橐橐”来回踱着碎步,“阁下不如直截了当地说,要我丁汝昌率舰投降日夷!”马裕禄嘿嘿笑了下,说道:“大人要这般说也未尝不可。先将北洋水师交了日人,随后再由我国联络诸国要了回来还与贵国,难道不比全军覆没好吗?”
“阁下可曾听过我们中国还有句俗话:士可杀不可辱!”丁汝昌眉棱骨抖了下,用不容置疑的口吻一字一句道,“丁汝昌宁愿尸陈威海卫,亦断不会做此卖国求生,有辱祖宗家风、有辱我大清尊严之事的!”话音落地,忽听“嗖——”的一阵响,紧跟着“轰”的一声,宛若千斤巨石从天而降,重重砸了地上,四下一片抖动。
“日军又……又进攻……”
“慌什么?!”
仿佛当头一记闷棍,众人脸色煞白、面面相觑阵,满是惶恐的目光齐刷刷移了丁汝昌身上。丁汝昌攒眉蹙额望着屋外天穹,久久没有再言语。袋烟工夫,丁汝昌暗暗吁了口气,扫了眼众人正欲言语时,外间一个亲兵急匆匆奔了进来。
“大人,信……日军差人递……递来书信……”
丁汝昌睃眼那亲兵,径自上前接过,拆开看时,却是那伊东佑亨的劝降书!他的脸上掠过一丝冷笑,仿佛虚脱了般轻轻撕着那信:“要来人告诉伊东佑亨,他的好意我丁汝昌心领了。但报国大义我不敢弃,亦不愿弃,今唯死战以尽臣职!”
“慢着。”马裕禄目不转睛地望着丁汝昌,闻声急道,“丁大人,此良机万不能失的——”
“我主意已定,不必再言语!”丁汝昌腮边肌肉急速抽搐了两下,抬手挥退那亲兵,转身于椅前复坐了,望眼众人道,“各位这便回去,升火起锚。听我号令,誓死突围!”宛若被磁铁吸住了一般,众人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丁汝昌深邃的眸子在众人脸上一一掠过,“尔等敢抗令不遵吗?!”
依旧没有人动,除了刘步蟾。四下里笼罩着死一般的静寂,只风吹窗户纸沙沙抖动的声音不甘寂寞地回响着。“大人,非是卑职们胆敢抗令不遵。”见浩威递眼色过来,牛昶炳咬嘴唇沉吟了下,率先打破了这窒闷的气氛,“实在是大人如此举措将会葬送我北洋水师的。”
“你说什么?!”
“卑职——”
“牛大人说错了吗?”浩威站起身来,背手来回踱了几步,似笑非笑地开口说道,“诸位大人心里都是雪亮的。丁大人,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就莫要再逞强了。”
“闭上你那嘴!这里没你说话的地方!”
“气大伤身,丁大人。”浩威咯咯奸笑了声,“这里有没有我说话的份儿,不是你说了算,是李鸿章大人,知道吗?不过,我不想再说什么了,丁大人尽管下你的令吧。”丁汝昌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速速回去升火起锚,准备突围。违令者斩!”
迟疑着、犹豫着,然而,却还是没有人动。丁汝昌额头青筋暴突,直欲炸裂了一般怒吼道:“来人!”
……
“来人!”
“丁大人莫要喊了,你难道不觉着自己还不如那些兵丁吗?”马裕禄抬手小心地捋着神气上翘的髭须,“到如今这——”
“你这畜生,再敢胡言乱语,看我不砍了你那项上头颅!”刘步蟾心头怒火一拱一拱地往上蹿,“刷”的一声腰间佩剑抽了出来。马裕禄惶恐地后退了两步,却在这时,牛昶炳、吴敬荣几个也纷纷抽剑出来,聚在了马裕禄身边。
“步蟾,把剑收起来。”
“大人——”
“收起来!”
刘步蟾双眸泛着怒火,死死盯着马裕禄,握着剑的手捏得紧紧的,微微发抖,脸色亦铁青得骇人。丁汝昌仰脸闭目深深吸了口气,两行泪水顺眼角无声地淌了下来。迈着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脚踯躅近前,按下刘步蟾握剑的右手,丁汝昌泪眼模糊,声音颤抖如秋风中瑟瑟抖动的树叶,望眼众人,道:“诸位真的甘心卖国求生,做那世人唾骂、祖宗蒙羞的卖国贼吗?”
……
丁汝昌呆呆地望着众人,半晌,身子一歪,背过气去。“来人!快来人!”刘步蟾愣怔了下丢剑扶住丁汝昌,边大声喊着边抱了丁汝昌到案上躺着。众人默默地看着,有几个迟疑着欲近前,只扫眼马裕禄、浩威几人,都不约而同地收了脚。情可贵,但又哪比得上自己的性命可贵?!
“嗯——”
袋烟工夫,丁汝昌吐了一口痰,粗重悠长地喘息一声,醒了过来。他脸色蜡黄,睁开眼看了看,又无力地闭上。
“大人,您——”
“我没……没事的。”丁汝昌泪水夺眶而出,“你扶……扶我下来……”
“大人还是躺会儿——”
“扶我下来,听见了吗?”刘步蟾犹豫了下,与闻讯进来的杏花一边一个搀着丁汝昌在太师椅上半躺着。一杯热滚滚的酽茶下肚,丁汝昌面色好转了许多,攒眉扫眼周匝,见一浑身上下血葫芦般的兵丁满脸焦急地望着自己,喘了一口粗气,问道,“什么事?说吧。”
“回大人,刘公岛失陷了。”
“什么?!”刘步蟾双手铁钳般抓着那兵丁双肩,“你说什么?”
“刘……刘公岛失陷了……”
“你下去吧。”丁汝昌面色出奇地平静,咳嗽一声,起身背手,绕室徘徊,半晌,开口道,“诸位这下高兴了吧?你们既甘心丧志辱国,汝昌亦无话可说——”
“大人,似这等鼠辈——”
“步蟾!”丁汝昌轻声喝止刘步蟾,“自打我北洋水师建立,汝昌便与诸位一起共事,算来少说也有十多年了。这些年汝昌待诸位如何,诸位心中有数。值此生死存亡之际,汝昌希望诸位念在旧日情分上,应允一件事。”他阴郁的眼神一动不动地望着众人,一字一句道,“即刻炸舰沉船,以免资敌。”
“大人,不能呀!”刘步蟾“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豆大的泪珠扑扑淌着,泣道,“我北洋水师历十余年,耗资千万两方有今日这点家当,如此毁了何以向国人交代?卑职恳请大人万万不——”
“不如此又能如何?不要再说了。”
“战!”刘步蟾细碎白牙咬着,“卑职便粉身碎骨,亦要为我北洋水师留点根基!”丁汝昌凄然一笑,轻轻摇了摇头,移眸众人,道:“这是我与诸位最后一句话儿,不敢说是命令,只能是请求。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
众人没有言声,半晌方有几人迟疑着点了点头。丁汝昌强忍着眼眶中的泪水,闭目深深吸了口气,说道:“诸位生为大清人,这是不可改变的。我希望诸位三思为上,莫要绝了后路。”说罢,他抬手挥了挥,“你们都下去吧。”
望着众人渐渐模糊的身影,刘步蟾直觉着心里塞了团烂棉絮价堵得难受,紧握着的双拳在楹柱上狠命地砸着,便屋顶承尘亦不安地抖动着。杏花迟疑着抬脚轻移了步,只却被丁汝昌以眼色止住。足足袋烟工夫,他的双手停止了挥动,代之而起的,却是令人肝肠欲裂的号啕痛哭声。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此刻,他的心碎了。他为之付出过,为之奋斗过,然而如今,他却要眼睁睁地看着它毁灭!
“好了,步蟾——”
“大人,卑职心不甘……心不甘呐……”
“我这又何尝心甘呢?只又能怎样?现下便衙门亲兵都使唤不动,还谈什么拼死一搏?”丁汝昌说着仰脸大声笑着,“提督,这就是我,北洋水师的提督大人——”谁也不能说他不是在笑,但谁也都看得出来,他那是苦笑,催人泪下的苦笑。似乎为他所动,刘步蟾止住了哭泣:“大人,卑职率定远舰拼死杀将出去,相信——”
“不,炸……炸沉它!”
“大人,定远铁甲战舰,便日夷亦为之畏惧,炸沉它岂不可惜?”刘步蟾急道,“定远虽势单力薄,然依借厚甲重炮,乘日舰不备杀将出去,是完全有可能的呀。”“就因为日夷于定远、镇远二舰颇有畏惧,故其一举一动都逃不脱日夷的耳目。”丁汝昌说着起身抬脚出屋,在大理石台阶上长长透了口气,接着道,“你单舰突围,无异羊入狼群,倘‘定远’为日夷所虏,反过来对付我大清,何以抵御?”
“这——”
“你这便下去执行命令吧。”丁汝昌仰望着天穹,似乎在沉吟,又似乎在聆听着什么,“他舰若敢违令,开炮击沉它!”
“嗻——”
目视着刘步蟾踯躅出去,丁汝昌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阳光挣扎着穿过云层洒下来,照在他的脸上,煞白如月光下的窗户纸一般。一股贼风在游廊间打旋儿袭过来,他激灵一个寒战,下意识地抚摸了下双肩。杏花见状,忙取件长袍轻轻披了他肩上。丁汝昌回首望眼杏花,复移目凝视着远方:“本想将你与翠翠带了出去,现下是不可能的了——”
“杏花压根便没想走的。”杏花凝视着丁汝昌足有移时,声音嘶哑着说道。
“此非善地,日夷但攻下威海,断不会放过这里一草一木的。你们这就快些离去吧。”
“杏花说甚也不会离开大人的。”
“瞎扯。”丁汝昌嗔斥了句,沉吟着放缓了语气,“我是水师提督,日夷攻陷威海,也会有条生路的。可你们呢?再说北洋水师全军覆灭,朝廷日后拿我问罪,外间流言蜚语免不得要扣了我头上,你要真为我好,就听我的话,快些——”话音尚未落地,“轰轰”几声巨响传了进来。丁汝昌身子针刺价哆嗦了下,迟疑着移目望时,但见浓浓黑烟腾空而起,直遮蔽了西际大半个天穹。他的视线模糊了,身子亦秋风中的树叶价瑟瑟发抖,“完了……一切都完了……”
那是他统领多年,并为之呕尽毕生心血的北洋水师的丧钟。当初,当他雄心万丈接管它的时候,他的眼前是一幅绚丽多彩的画面,他渴望着能驭之遨游海疆,捍国卫民,他渴望着……然而,他没有想到,也不可能想到,它最终却毁在他的号令之下。
他似哭似笑,脚步灌了铅般沉重,踉跄着踱回屋中,无力地半歪着躺在太师椅上,久久一动不动,只两眼茫然地望着案侧那面写有“北洋水师提督丁”七个黄字的帅旗,似乎在沉吟着什么,又似乎在等待着,等待着那更为猛烈的轰鸣声。
泪水顺着他的面颊无声地落下。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泪水呢?是愤怒?是悲恨?是……也许,便此时的他也说不清楚。然而,无论是帝王将相的泪,还是黎民庶子的泪,都只能是一种发泄,一种寄托,抑或是一种思念。
“大人……大人……”伴随着焦虑、惶恐的声音,一个水兵上气不接下气地奔了进来,“大人,不……不好了。牛大人率舰向小日本投……投降了……”
“你说什么?”
“牛大人率舰向小日本投降了。刘大人追赶不及,已然炸沉定远舰,以身殉国了。”
“这……这个畜生!”丁汝昌先是一阵迷茫,回神时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只方开口胸口一甜,“哇”地吐出一口血来。“大人!”翠翠端条盘进来后怔怔地在一侧站着,见状忙不迭与杏花一拥而上。
丁汝昌吐了一口血,反而觉得胸口畅顺了些,呆呆地望眼二人,半晌颓然说道:“你姐妹快换了男装,赶紧——”
“大人,我们——”翠翠望眼杏花,径自收了口,“大人心思杏花清楚,俺姐妹说甚都不会离开大人的。”“你——”丁汝昌咽了口唾沫,从肺腑深处长长透了口气,道,“牛昶炳率舰投敌,必假我名义。我死不足惜,只此等辱国耻祖、丧志忘恩的罪名却不能顶的。你姐妹二人一定要设法脱将出去,找李制台将此间实情详禀与他。不然,便九泉之下我亦不能瞑目的!”
“大人,不……我们不……”
“快去!”丁汝昌颤抖的手握住杏花冰冷的双手,“杏花,你难道真要让我做那千古罪人吗?!”
“不,大人——”
“那还不快去?!”
“大人……珍……珍重……”杏花犹豫着跪在地上“咚咚咚”叩了三个响头,浑身瑟缩着咬牙道,“杏花姐妹一定……一定为您讨个公道……”说罢,她艰难地站起身,走到哭得昏天黑地的翠翠身前,用冰冷的手抚了一下她的发辫,“翠妹,咱们走……走吧……”
“不,大人……您不要呀……您……”
“听话,去吧。”丁汝昌哆嗦着手抚着翠翠面颊,“你还小,有些事不懂的。等你长大成人,也像你杏花姐这般年纪,你就会明白,有时候,有些事比生命还紧要的。”
……
条盘内的饭食并不丰盛,却是十分精洁。那些都是他平日最欢喜的。然而,此时此刻的他却丁点儿食欲亦无,虽然已大半天光景粒米未进。他有的,只是棉絮价纷杂凌乱的悲哀、痛苦,和丝丝缕缕割也割不断的愤恨!
日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然隐去,黑沉沉的楼云,峥嵘而来,天色阴得直入夜一般,哨风带着浓浓寒意扑面而来,吹乱了他的发,吹起了他的衣,但他却一动不动,只眼中泪水无声地淌着。泪水,能够洗去他那满腹的郁闷、惆怅吗?
依依不舍地怅望良晌,丁汝昌轻轻关上了屋门。一切的一切从此都将离他而去,留下的,只有后世子孙无尽的哀叹和那说不清道不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