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军纪,振军心,调兵遣将,与日夷再一较短长。”翁同龢神情激动,“皇上,刘坤一是湘军名将,吴大澂是清流名士,但委以重任,何愁我朝不胜……”
热热闹闹的甲午恩科会试过去了。好似一场盛宴,虽曲终人散,却让人回味,叫人迷茫。一度爆满的旅店、会馆又渐渐恢复了闲时的旧貌。只此时此刻,浓浓秋雨、瑟瑟秋风中,一个男子声气犹自从南通会馆内传了出来: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他,便是恩科会试头名状元、江苏南通人张謇张季直。
虽说状元及第,大魁天下,只张謇自进了翰林院之后,仍旧孤身居住在南通会馆里。这日五更天,张謇便被会馆管事唤了起来。径自穿上簇新的六品官服,略用了几口点心,兀自把茶感慨间,会馆管事轻步进了屋:“大人,是时辰了。”“嗯。”张謇点了点头,隔窗外望,启明星已在屋梢,起身整袍褂抬脚出屋,安步当车,便奔了正阳门内东交民巷的翰林院。
“季直兄。”一个三十四五年纪、身材修长、上嘴唇留着一绺漂亮髭须的男子推门进来,见张謇正自在案前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没有反应,遂轻手轻脚绕了他身后,俯首观望片刻,干咳两声抬高嗓门道,“季直兄!好投入呐!”“嗯——”张謇身子电击似颤抖了下,忙将手中书塞于袖中站起身,回首望眼来人,暗吁口气一拳捣了过去:“好你个王照,进来也不打声招呼,想骇死我呀?”
“岂敢岂敢,季直兄乃天子得意门生,小航这有几颗头颅敢造次?”王照,字小航,和张謇同年,也是个作诗的好手。“是你状元公慢待了我这小小的庶吉士,我不曾怪罪于你,你却来抱怨我,真真是——”“罢罢罢,算我失礼,可以了吧?来来来,坐,请坐。”张謇笑着将手一让。“不急不急。”王照手捋唇髭,莞尔一笑道,“季直兄阅何好书,看得那般入神,可否拿出来让小航一览?”
“这——”
“季直兄这是不乐意了?”
“不不不,小航兄误会了。”张謇连连摆手,说道,“实在是季直答应了书主,不与外人——”话方说半截,王照已然插了口:“借孔子托古改制旗号,自申变法改制之义,这想必就是传闻中康南海的又一力作《孔子改制考》吧?”
“小航兄你……你怎晓得?”张謇双眸圆睁,怔怔地说道。
“我非只晓得,还知道此书为灭圣经乱成宪的叛逆之作。”王照摇头晃脑地来回踱着碎步,缓缓道,“季直兄若不想与南海先生招来杀身之祸,便不要吝啬,拿来让小航看看如何?”
“你真的——”
“真的。”王照深不可测的眸子闪着光亮,见张謇脸上不无惶恐神色,忍不住笑出了声,“看把你吓得,小航是一丝不假、千真万确不敢的!”他干咳两声止笑,凝神望着张謇,说道,“久闻康南海大名,只却无缘一晤,前次偶读其《新学伪经考》,小航佩服得五体投地。闻其又欲撰此书,小航真是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以求一睹为快。季直兄就莫要推辞了吧。”“你我相识多年,彼此知之甚深,季直断无不相信小航兄之处。只此书现下尚未正式刊行,季直从卓如那里借时,曾应允不与外人传阅的。南海先生《新学伪经考》一书震动颇巨,近闻顽固守旧势力欲除之而后快,此书若再不小心传了出去,南海先生只怕在劫难逃了。此苦衷望小航兄体谅一二。”见王照翕动嘴唇欲言语,张謇笑着摆了下手、“莫要说了,我说这些,无非是怕你心生误会。我辈皆为着一个心思的,卓如知晓谅也不会怪罪的。不过,咱可说好了,就半日光景,多了——”
“好好,我依你,你就快点拿来吧。”
“瞧你那猴急样,给你!”
“孔老夫子经南海先生这么一打扮,真可爱了许多。”王照按捺不住心中兴奋,脚步“橐橐”来回踱着碎步,说道,“妙,真是太妙了!季直兄,你这状元郎,可有南海先生如此心机?”张謇案前提笔,似乎要写什么,因着王照言语来得突然,笔未落纸就先滴了两滴在麻纸上。瞥眼王照,张謇将笔放下,笑道:“我是徒有虚名,怎敢与南海先生相比?你就莫再拿我做笑料了。”他笑着咽了口口水,“如果说先时那本《新学伪经考》是思想界之一大飓风,那么,此书便如同是一座活火山,小航兄以为呢?”
“对对,季直兄此言甚是。”王照颔首道,“我敢说此书但经发行开来,对维新变法大业定将产生巨大推动作用。我看呐,晌午便去找卓如,要他请南海先生快快将此书印了出来,银子不够,大伙儿——”
“你就莫激动了。此乃灭圣经乱成宪的叛逆之作,可是你说的呀。”张謇笑着道了句,旋即敛色道,“如今顽固守旧势力蠢蠢欲动,倘再起波澜,只怕南海先生性命便要断送了。依我意思,此书最低也得等眼下战事告一段落——”
“季直兄,这一大早的窝屋里不嫌闷得慌吗?”张謇抬手示意王照藏了书,上前拉开门,却原来是甲午恩科殿试第一甲第二名进士、翰林院编修尹铭绶。尹铭绶一表人才,冠玉一样的脸上长着一双杏仁眼。见张謇拱手给自己行礼,忙不迭还礼道,“这么好的天气,季直兄闷在屋里,莫不是金屋藏娇,怕咱们撞着。”
“佩文兄说笑了,请,屋里请。”张謇将手一让,吩咐下边上茶,折身回屋。彼此寒暄几句,尹铭绶端杯啜口茶咽下,望着张謇开了口:“季直兄,不知袁慰亭可曾到会馆拜访?”
“他不在朝鲜吗?”
“非也。他来京城了。”尹铭绶油光水滑的长辫抛了椅后,手抚着油光发亮的额头,道。“朝廷战事日紧,他怎能离开?”张謇摇了摇头,“不知佩文兄从何处得的消息?”
“是徐世昌的消息,他和袁慰亭乃八拜之交,这还能有假不成?”
张謇不置可否地起身背手绕室徘徊,半晌没有言语。十几年前,他随淮系“庆军”统领、浙江提督吴长庆驻军山东登州。袁世凯落拓投效,吴长庆看他机灵有心栽培,遂要张謇为他指点文章。袁世凯感恩不尽,见着张謇开口闭口“老师”。后袁世凯随吴长庆东渡朝鲜平定朝鲜第一次叛乱,以功渐次自高自大,除了在吴长庆面前有几分收敛,什么人都不放了眼里,对张謇的称呼也由“老师”变成了“先生”。张謇因他排挤同僚,一怒之下去书信将其骂了个狗血淋头,从此绝交。
尹铭绶闻得平壤败绩、黄海受挫消息,欲弹劾李鸿章,只却苦于缺少内幕材料,不能一针见血,遂想到了张謇,希望从他这了解些详尽的内情。见他不吱声,尹铭绶遂道:“季直兄,我寻思他进京必会与你打探消息——”
“似他这种人物,季直不耻与之结交。”
“季直兄心思——”眼见一个属吏拎壶进来,张謇戛然止住,待那人退下,尹铭绶轻咳两声道,“季直兄心思兄弟又何尝未有?只他却还有为我辈所用之处。”
“便他?”张謇一脸不屑神色。
“正是。”尹铭绶点了点头,道,“季直兄想来还不知晓,我军昨日与日军在朝鲜交了手——”
“情形怎样?”
“平壤沦陷,护送援军的北洋水师亦遭日舰攻击,只伤亡还不清楚。”
张謇脸色苍白得如月光下的窗户纸一般怔怔望着尹铭绶。不知过了多久,王照率先打破了沉闷的气氛,喃喃道:“这……这是真的?”
“千真万确。”尹铭绶脸色阴郁,点头道,“我有个同乡在总署里当值,李鸿章来电便是他接着的。”
“平壤城一万多驻军,皆我大清之精锐,怎的会如此不堪一击?”
尹铭绶冷哼了一声,道:“闻风丧胆,落荒而逃,莫说日军攻陷平壤,便犯我龙兴之地,胁我京师,又何尝不可能?”他望眼张謇,“季直兄,日军野心勃勃,万不会满足于朝鲜一隅。其必乘势直犯我疆,形势危在累卵。我等虽一介书生,可也不能坐视日夷犯我疆土、凌我苍生呐。”
“佩文兄有何高见?”
“季直兄,此番我之败于日军,究其因皆在那李鸿章。倘不是他畏缩纵敌,我朝何以遭此败绩?”尹铭绶腮边肌肉抽搐了下,“目下形势已然刻不容缓,若依旧这般下去,只怕鸦片战争那种惨景不久将重现于我辈面前。我们商议着上折奏劾李鸿章,请求圣上罢其官、夺其爵,另委贤能,只苦于未有有力之证据。袁慰亭久居朝鲜,与个中内幕必知之颇多,还请季直兄暂弃昔日怨恨,于他口中探得些情况,以期能一针见血,击中要害!”说着,他起身深深躬下身来。
“佩文兄快快请起。国家有难,匹夫有责。但利国利民之事,季直岂会犹豫?”张謇忙不迭躬身还礼,“况此区区小事?仁兄候着,我这便回会馆恭候那袁世凯大驾。”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张謇满脸阴郁地望望天色,踯躅出了翰林院,恰王照从里边急急出来,遂同坐一车奔了宣武门外大街的南通会馆。
两个人都没有言语,只隔着纱窗望着外头川流不息的人群,直出宣武门,王照方吁了口气,道:“丢眼邀朋游妓馆,拼头结伴上湖船。如今世道真正可叹,日本人眼瞅着就要踏上我神州圣土,这里却依旧没事儿一般。”
张謇似笑非笑,道:“小航兄何苦为此伤感?心不一,情自然就不一嘛。在他们心中,但每日吃饱喝足,游好玩好,便身边再天大的事儿,也充耳不闻、入目不见的。”“没有国家这个大家,又岂有个人温馨舒适之小家?如此简单的道理,我真不知他们怎就揣摩不透?!”许是觉着轿内气氛太沉闷,王照挪动了下身子开了轿窗,说道,“倘举国振奋,莫说它一个小日本,便两个三个又有何惧?”
“罢了,于事无补的话儿,说又何用?”张謇苦笑了声,道,“真要像你说的,莫说它小日本,便英俄诸夷又何敢犯我天朝?南海先生说得不错,唤醒国人实当今第一要务。只可惜要做到此,却是难于上青天呐。”
王照从袖中掏书愀然叹了口气,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冷哼一声道:“当此朝廷上下懈怠之时,怕虽有百部千部的《孔子改制考》,亦不会唤醒那些苟且偷生的大人老爷们的!”他扫了眼张謇,“要我看呐,唯有等小日本打过东三省,打到这北京城,再似那英法烧杀劫掠一般,捣碎了他们的安乐窝,他们方能清醒过来!”
“真到那时,只怕国已不在,唤醒他们又有何益?”张謇长吁了口气。
王照打个寒战,嘴唇翕动了下却又止住。隔窗眺望,一群群麻雀在枯枝上忽起忽落,翩翩盘旋。许久,叹息一声道:“朱元璋云胡人无百年运,我大清开国迄今已二百余年了,莫不真的是走到了尽头?”“小航兄此语惊心动魄。不过据我看,我朝弊端虽多,只真的就——却还不至于的。”张謇仿佛不认识似的望着王照,半晌,沉吟着开了口。“皇上励精图治,但假以时日,绝不至于就乱了的。后头的事归于天命,我等只尽当前人事罢了。”“现在变革已然迟矣,再假以时日,只怕——”许是不忍说下去,王照收了口,轻咳两声接着道,“季直兄,依你意思,眼下该当如何?李鸿章总督海陆诸军,战事至此,他难辞其咎,上折奏劾是要的。只以后呢?以后该——”
“方才我也一直寻思着呢。”许是坐得不舒服,张謇说着转动了下身子,接着道,“我大清虽说军队有数百万之巨,只大多压根便无战斗力可言。若说能与日夷一较短长的,也只李鸿章的淮军与刘坤一的湘军了。听说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南巡抚吴大澂已然奏请皇上统湘军出关抗击日夷。唯有指望他们能体圣恩、恤民情,上下一心,为我朝挽回些颜面了。”
“李鸿章是老佛爷倚重之人,想要弃淮用湘,只怕是——”王照沉吟着说道,“小航意思,季直兄在翰林院里联络,兄弟与陈次亮等仁兄在各部院活动,咱一起上折,造成不可扭转之势。如此老佛爷亦难有作为,不知季直兄以为如何?”
“如此甚好。”张謇点了点头,剑眉微皱下问道,“对了,听说老佛爷似有求俄调停之意,你可有耳闻?”
“此是张佩纶与宝廷宝大人说的,他与宝大人私交甚笃,又是李鸿章女婿,想不会有假的。”王照冷哼了一声,愤愤道,“此必李鸿章为保他实力,唆使老佛爷这般做的。这老东西,真枉了皇上对他一番恩宠。”张謇攒眉痴痴地望着窗外,久久没有言语。纸屑一样的雪花在风中飘舞着,贴在轿窗上。王照不胜其寒地哆嗦了下,怔怔地望着张謇,“季直兄,你莫不是也有此意?”
“外夷皆阴险狡诈,断不可信的。其中尤以沙俄为甚。这么多年来,沙俄貌似与我朝亲近,实则无时无刻不眼巴巴地盯着我大清疆土。细细算来,这三四十年间它占我国土何止百万平方公里?!指望沙俄调停,只怕是前门去狼后门招虎。”张謇长吁了口气,回首望着王照,说道,“只与外夷些好处,调解了这场纷争,却也不失为一可行之路。”
“季直兄你……你莫不是昏了头了?”
“我脑子再没有比这会儿更清楚的了。”
“那你还说出这种话来?”
“小航兄,你耐着性子听我细细说。”张謇轻咳两声,苦笑道,“但真能有好法子,谁愿与狼共舞?刘坤一、吴大澂心思可嘉,湘军与淮军齐名,只能否与日匹敌,实在难以断言。日军占领平壤,士气正盛——”
“季直兄岂不闻哀兵必胜?”王照忍不住开了口,“我军在平壤受挫,士气低落,这是事实。只由此激发斗志,奋勇反击亦未可能。”
“哀兵必胜也不是时时处处都灵验的。我朝哀了这么多年,在外夷面前何尝真的胜过?”
“这——”
“姑且不言湘军能否击溃日夷,扬我国威。平壤我军败绩,必将调整兵力重新布防,此简单道理日夷岂有不知之理?它又能让我朝有足够的时间完成调整吗?只怕未等湘军开拔,日夷便会越过鸭绿江,长驱南下的。”张謇咽了口唾沫,神色悲凄中带着丝茫然,“我之所以有如此想法。一来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于湘军亦不大看好的。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周遭就那环境,便好又能好到哪儿去?与其将来与日夷割地赔款,倒不如现在借机结了这场纷争。最低限度,苍生可免受战火涂炭,而我朝又可少些损失。这二呢,即使不能就此了却这场纷争,亦可为我朝赢得些时间,你说呢?”
天麻苍苍的,朔风呼啸中雪渐渐大了起来。王照怔怔地听着,良久方开口道:“季直兄说的那头条小航不敢苟同。至于第二条,却也有些道理——”“这也只是我的想法,妥与不妥很难说的。”张謇探舌舔了下嘴唇,“你回头与次亮兄他们议议,回头我去你那听消息,若是妥当,递折子时一并写了进去,你说呢?”“好。”王照点了点头,“不过,你不必去我那了,你这两条脚到我那,不明儿才怪呢。你只在会馆候着便是。”
在会馆前下轿,目送着王照折了朝阳门方向,张謇伸欠着呼吸了口清冽的空气,心里顿时清爽了许多,抬脚进去,在天井院恰见会馆管事出来,遂问道:“王管事,可有人找我?”
“嗯──哦,张大人呀。”王管事脖子缩在衣领内兀自低头前行,闻声怔了下忙打千儿笑道,“有有,刚来一阵子。小的说大人您午时才得回来,请他先回去,只他执意要等,现正在老爷房里候着呢。”
“你将我从翁相那带回来的碧螺春沏壶进来。”
“哎。”
洁白的雪花纷纷扬扬,短短几个时辰,四下里已是白皑皑、迷茫茫一片。瑟风卷起雪尘,在苍暗的天穹间旋舞着,把整个世界都搅得浑浑噩噩。
申正时刻,风雪迷漫中,一团白影从皑皑的官道上急驰而来,马蹄踩雪发出的单调的“咯吱”声和着朔风呼啸声,仿佛要划破那麻苍苍的天际,久久回响着。“大人,”一个四品武官穿戴的侍卫嘴里喷着白气回首道,“前边似乎有座山神庙,您看是不是歇会儿?这一路上——”为首那人五十开外年纪,仙鹤补服外套件黄马褂,清癯的面颊,额头上满是深深的皱纹,深不见底的眸子仰视着昏暗的天穹,长长吁了口气,问道:“离驿馆还有多远?”
“少说还有二十多里地呢。大人——”
“继续赶路!”
那武官嘴唇翕动着,只却被他的眼神迫得噤了口,仰脸高声吩咐一声,往马臀上连抽几下奔了前去。
他,便是湖广总督张之洞!
“哟,张制台呀。”潞河驿丞兀自在门外吆喝着伙计打扫积雪,见张之洞一行过来,忙迎上前打千儿道,“小人孟浩这里给您请安了。滚单上说大人明儿辰时方进得京,不想这么早便来了——”“怎的?”张之洞翻身下马,淡淡一笑道,“来早了,不接待吗?好你个黑炭团,几载不见,又想挨嘴巴子了不成?”说着,他扬了下手。
“别别别,大人您千万饶了小人。那次蒙你赏两记耳光,我这还觉着疼呢。”
“谁要你眼睛长屁股上,连制台大人也敢往外赶?”那武官笑着开口道。“那不是制台大人没穿官服吗?再说,制台大人那身装束,也太——”孟浩瞥了眼张之洞,“莫说小人不识得,只怕城里老爷们也认不出来呢。制台您说——”见众侍卫牵马欲进去,孟浩忙不迭吆喝道,“诸位爷们儿慢着,今儿这马可不能牵进去。”
“好你个黑炭团,方说了你就又来了。怎的,又想讨打了不是?”
“不不不,制台大人来,小人这心里再欢喜不过了。”孟浩一个千儿打将及地,起身到张之洞身前满脸堆笑道,“制台您千万包涵着些。今儿莫说是谁,打尖都不成的。大人们一路辛苦,小人这就吩咐伙计们备些酒食——”
“为什么?!”张之洞四下张望一眼,瞅着院落里马厩拴着几匹马,脸色顿时阴了下来。“制台大人,那是李中堂的马。”孟浩压嗓门低声道,“万岁爷午时从东陵回来,接驾的。上头吩咐了,今儿莫管是谁,一律不予接纳。大人您就体谅体谅小人难处吧。”张之洞眉头皱了下,仰脸看天色,麻苍苍也不知什么时辰,伸手摸怀表看时,却已申时过了三刻,沉吟片刻吩咐道:“王魁,你带着他们进城里安歇。”
“制台大人,您看这——”
“啰唆什么?快去!”张之洞移目望眼孟浩,“我这有些事想见见李相爷,你头里带路。”孟浩面露难色,期期艾艾道:“制台大人,不是小人不与您方便,实在是小人这……这也难呀。这若让上头晓得了,小人——”
“我进去几句话便走。”张之洞从袖中摸块银锭丢过去,“放心,不会与你惹麻烦的。真若上头怪罪,我与李相爷还替你担不住吗?”孟浩犹豫片刻,将手一让头前进去。
“张之洞给相爷请安!”
“香涛呀,快快进来说话。”张之洞答应一声抛帘进去,却见李鸿藻一身簇新袍服起身迎了过来,忙不迭打千儿施礼:“相爷这做的甚?折煞香涛了。快快落座、快快落座。”“一别数载,不想你却憔悴得这般样子。”李鸿藻微笑着,只却掩不住眉宇间的浓浓忧思,“记得你比幼樵只年长几岁,你瞧瞧他,倒似比你年轻了十多岁。坐,还愣着做甚?”
“老师您这可说错了。香涛兄本身便长幼樵十多岁的。再说香涛兄督署三省军政民政,政务繁杂,哪似幼樵逍遥自在?”张佩纶脸上挤出一丝笑色,拱手对张之洞道,“数载不闻香涛兄音信,不知一向可好?”张之洞怔望着张佩纶,少顷方笑着施礼:“劳老弟挂念,香涛还说得过去。听说老弟做了李制台东床快婿,今日遇着了,是不是与香涛补桌喜酒喝喝呀?”
李鸿藻丢眼色给张之洞,笑道:“这不是现成的酒菜吗?敢情一路上饿了,那就多吃些。”张之洞望眼李鸿藻,复瞅了瞅张佩纶,愣怔片刻,哈哈笑道:“是是,倒让相爷您说着了。这一路上急着赶路,足足七八个时辰未进丁点儿饮食。来,幼樵老弟,咱一起吃。”张佩纶淡淡一笑撩袍袖重新落座,却只端着酒杯一杯接一杯喝着闷酒。
张之洞端酒杯怔望着他,忍不住又欲开口言语,只李鸿藻轻咳两声已然叹道:“幼樵,事已至此,你就想开着些吧。人生一世,谁能没有个坑坑坎坎?好在你尚年轻,又满腹经纶,日后何愁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香涛,你说是吗?”
“是是,相爷所言甚是。”张之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顺茬儿道,“幼樵老弟——”
“幼樵今年四十有七了,还何谈年轻?”张佩纶苦笑着两行泪水顺颊淌了下来,“前次马尾惨败,幼樵虽仍有东山再起之愿,然却始终未曾看得太重。幼樵自知罪孽深重,天地不容——”“幼樵这说哪儿的话来?”李鸿藻不无怜惜地轻轻摇了摇头,“马尾惨败,非你一人之过。你虽说会办福建军务,可上边有穆图善、何琛诸人掣肘,你便有心回天,却何来的那力?就莫要再提此事了吧。”“虽则如此,只幼樵轻信孤拔言语贻误战机,却是不可改变之事实。”张佩纶闭目仰脸吁了口气,“幼樵只希望能将胸中所学倾吐出来,踏踏实实为朝廷、为皇上做些事儿,以减自身罪孽。可如今——”他说着端杯一饮而尽,欲斟酒时却被李鸿藻死死按住:“若你真有此心思,就莫再喝了。酒不是甚好东西,多饮轻则伤身,重则会误大事的。”
“幼樵如今还能误什么事?旨令回籍呀。”张佩纶伸手紧紧握住李鸿藻两手,“恩相,幼樵绝没有做过一丝对不住朝廷、对不住皇上的事儿呀。为什么他端良弹劾我?为什么皇上听他言语,便问也不问查也不查——”
“你真喝多了吗?是不是怕这天下人都不晓得你冤枉?!”李鸿藻声音很低,只语气中那股威压便一侧张之洞听着亦不禁身子一颤。移目扫眼窗外,李鸿藻放缓了语气道,“这等话儿传了出去,只怕你这命都难保!堂堂七尺男儿,官场上这么多年了,连这点子事也看不透吗?听我的话,想开着些,嗯!”
“幼樵谨……谨遵恩相教诲。”
张之洞在一侧静静听着,此时已略明白了其中究竟,望眼满脸悲凄神色的张佩纶,叹口气说道:“御史风闻奏事,可也不能就这般信口胡捏随性儿乱说。依我看,真不如奏请皇上取消他们这特权,如今这事本已纷杂,他们这一搅和,岂不乱上加乱?”
“御史风闻奏事非我大清所订,实历朝历代沿袭之旧制。虽说其亦有弊端,只总的来说却于朝事有益的,岂能轻易废之?凡事皆有利弊,但利大于弊,便可行的。”李鸿藻起身踱了两步,“况目下局势,更不能废。皇上锐意创中兴大业,阻力重重,如履薄冰,稍有不慎老佛爷怕又要复行垂帘听政。御史风闻奏事,实皇权稳固不可缺少之力量,便老佛爷她亦不能不有所顾忌的。”
杀御史,乃亡国之相,但凡统治者,绝不轻易斩杀御史的。慈禧太后虽则权势冲天,却也时时为此犯痛。此张之洞心中再清楚不过的了。沉吟片刻,张之洞咬嘴唇道:“相爷,目下形势正急需人才之时,幼樵满腹经纶,弃之不用岂不可惜——”
“我于翁相、皇上面前说了不下三四遍。”李鸿藻抬眼扫了下屋角自鸣钟,“此事究竟怎样只幼樵心中清楚,他人又何从知晓?上书皇上,皇上问起,何以应对?只能过阵子缓缓再说了。好了,时辰不早了。香涛,你便送幼樵一程吧。”张之洞答应一声望眼李鸿藻:“相爷,这路上听闻此次战事失利。日后何以应对,不知相爷心中可有良策?香涛这一路上寻思,总也想不出个好法子。倘皇上问起,香涛这可就——”
“我这也正为这犯愁呢。”李鸿藻苦笑了下,“举国之兵,以淮军最精,它既不敌,其他的只怕——”他没有说下去,摇摇头止住。张之洞眉头紧锁:“依相爷看,湘军呢?”
“真要说起来,但思恩报国,奋勇杀敌,莫说淮军、湘军,便随意拉出去一支兵马,何尝不能与日夷一较长短?可惜目下各军士气低落,无心作战。统兵将领又多皆贪生怕死之辈,换谁只怕都一个样的。说心里话,我这心里真有些后悔当初不该劝皇上出兵朝鲜的。虽说不出兵朝廷颜面上不好看,可总比日后要强过百倍吧。”李鸿藻移眸望着窗外,两行老泪无声地淌了下来。
张之洞轻咳两声,说道:“相爷心思甚好,只那日夷蓄意已久,我朝便不发兵,亦会找借口挑衅的。”李鸿藻回望了眼张之洞,踱步道:“京中传闻英舰齐集南洋,有与日夷开衅之志,而你亦曾私下与其会晤,不知可有此事?”“是有此事。”张之洞点了点头,“香涛与铁厂英顾问商榷,大约与其两千多万军费,便可成此事。相爷以为此事如何?”
“真若如此,我意倒也可行。只不知上边意思怎样?”正自说着,屋角自鸣钟沙沙一阵响连撞了十二下,已是酉正时分。李鸿藻忙道,“好了,有话回头京里说。圣驾马上便到了。”
“制台大人,您这该走了。不然小人可——”
“知道了。”
张之洞答应一声躬身向李鸿藻道了安,与张佩纶踏雪而去。雪花稀疏了些,只朔风却更加强劲,李鸿藻将顶戴花翎扣头上,举步亦出了屋。麻苍苍的天际间除了几株在朔风中摇摆不定的梧桐和那飞舞的雪花,便一丝动的景致亦无,更莫说个人影儿。李鸿藻极目眺望良晌,心里不由犯起嘀咕:“孟浩。”
“小人在。不知相爷有甚吩咐?”
“滚单上写的可是申时?怎的这光景了连个送话的也不曾见着?”
“回相爷话,上边确实写的是申正时分。这大的雪,该不会是皇上——”话音未落地,一阵“咯吱咯吱”马蹄踩雪声音远远传了过来。孟浩忙止口迎了前去。不大工夫,伴着个人儿近前,李鸿藻翕动嘴唇方欲言语,那人已自开了口:“季云兄,这光景了皇上怎的还没到?”说着,抹了一把满是雪水的脸,李鸿藻这方看真切,却原来是翁同龢,遂拱手道:“我还以为送信的来了,不想却是你。怎的,刚毅他们几个还没过来?”
“谁晓得呢?我这一觉醒来,已是巳时过着一刻,牙也没刷便急急过来了。”翁同龢长长透了口气,“这鬼天气,可真邪乎,这般早便下起雪来。”李鸿藻随口应了句,复向远处望望,吩咐孟浩几句便与翁同龢一起复踱了进去。
一杯热茶下肚,翁同龢身上寒气顿觉去了大半,用热毛巾拭了把脸,说道:“这天气,不定皇上今儿不回京了。你说呢?”李鸿藻撩袍袖坐着,扫眼自鸣钟:“出这么大的事儿,依皇上性子,便下刀子也会回去的。”
“你说什么?出了甚事儿?”翁同龢昨夜当值,四更天回府蒙头便睡,一觉醒来便急急忙赶了过来,虽说平壤、黄海败绩早已在官场上传了开来,只他却是一丝不晓。
“平壤失陷,北洋水师遭日舰重创。怎的?这么大的事叔平兄一点消息也没听到?”
翁同龢仿佛一下子被抽干了血,他觉得头晕,狂跳的心似乎要冲胸而出,憋得气也透不过来,好半日才从惊怔中回过神来,茫然地望着李鸿藻:“这……这甚时的事?”
“辰时总署那边递的电文。”李鸿藻愀然叹了口气,“叔平兄以为业下该如何应对是好?”翁同龢胸中怒火一拱一拱往上蹿,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道:“奏请皇上,罢了那李鸿章差事!平壤守军一万余众,怎就不堪一击?一定是这厮——”
“李鸿章罪责难逃,不用你我费心,亦有人会弹劾他的。时下最关紧的还是想个应对之策。日夷占据平壤,必将涉江袭我国土。叔平兄,近闻英德有与日夷开衅之意,我意与其些军费,齐力讨平日夷。不知你以为如何?”翁同龢烦躁不安地来回踱着快步:“不!不妥!依我朝现下实力,荡平日夷不在话下。假外夷之力,岂不让国人耻笑?”
李鸿藻双眸凝视着翁同龢,见他面上神色缓了些,方开口道:“叔平兄心思季云何曾没有?只罢了李鸿章委以何人?刘坤一、吴大澂虽请缨出战,只他们那能耐实在让人放心不下。更况目下各军皆士气低落,统军将领个个贪生怕死。”
翁同龢眉头紧锁,瞥眼李鸿藻,道:“季云兄此言差矣。普天下除了他李鸿章便没一人可委此重任吗?贪生怕死、士气低落确是不假,只这关键还在上边。但罢了李鸿章,杀鸡儆猴,不怕下边不振作的。”李鸿藻还欲往下谈时,但听门外一阵骚动。二人不由一怔,对望一眼忙不迭起身出屋,却见养心殿太监寇连材大步流星地急急过来。李鸿藻三步并两步上前:“可是皇上驾到?”寇连材大冷天儿趣青额头上满是密密的细汗,径抢步于屋中央面南而立,扯嗓子道:“万岁爷有旨,翁同龢、李鸿藻跪接!”
“奴才翁同龢、李鸿藻恭聆圣谕!”
“万岁爷旨意,着翁同龢、李鸿藻火速于颐和园见驾,钦此!”
“奴才遵旨。”
两个人一齐叩头下去。寇连材也不说话掉头便走。“寇公公!”翁同龢起身喊着,快步赶上:“皇上可已晓得朝鲜战况?”寇连材边走边道:“能不晓得吗?万岁爷早起闻得消息,便急急起驾返京。看他面色,阴得骇人,二位中堂还是赶紧过去见驾才好。咱家这还要去总署一趟,不敢久候。”说着,就在院里拉马骑上,一阵疾蹄便去得无影无踪。翁同龢、李鸿藻怔望着,片刻回过神来,李鸿藻大步抢出滴水檐下,站在阶上厉声叫道:“孟浩!快些牵马过来!”
“来……来了……”孟浩在门口处呆若木鸡,闻声愣怔下忙脚不沾地奔向马厩,顷刻之间便亲自拉了两匹马过来。翁同龢与李鸿藻什么话也没说,几步下阶一人牵一匹,就着堂屋台阶骑上,一抖缰绳便冲门而出。
时已黄昏,因着下雪,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李鸿藻与翁同龢一路策马急奔,至颐和园时却仍已酉末戌初时分。在东宫门翻身下马,早见王福正望眼欲穿地望着南边。二人将缰绳一丢疾步上前,李鸿藻张口便道:“皇上现在何处?”
“万岁爷正在玉澜堂等候诸位相爷。爷们快快随我进去见驾。”王福打千儿道了句头前径自急匆匆而去。甫进玉澜堂,却听里边“咚”的一声响,似乎掼碎了什么物事。李鸿藻愣怔下,与翁同龢举步上阶,透窗望去,光绪只穿着一件酱色江绸天马皮袍,铁青着脸,两眼闪着寒光,盯着跪在地上的恭亲王奕。奕头伏在地上,看不清面上神色,只浑身瑟缩不已,显然内心惶恐至极。一侧醇亲王载沣亦是面如死灰般难看。二人对望一眼,整袍服朗声道:
“奴才翁同龢(李鸿藻)恭请皇上圣安!”
光绪移目扫眼屋外,没有言语,半晌下死眼瞅瞅奕,脚步“橐橐”出了屋。二人忙不迭“扑通”一声跪倒地地上,翕动嘴唇欲言语时,只光绪却已下阶踏雪而去。翁同龢挪动下身子似欲起身,只犹豫了下终止住,望眼一侧李鸿藻,却是瑟缩着跪在一边,深深垂下头,似乎压根不晓得光绪已然离去:“季云兄,你看皇上这是——”
“相爷,不……不好了……”
“怎么回事?快说!”翁同龢身子抖了下,两眼直直地盯着王福,急道。
“万岁爷过老佛爷那边去了,二位相爷赶紧想个法儿,奴才怕……怕万岁爷性子上来惹恼了老佛爷,那……那可怎生是好呀?”王福满脸惶恐神色,直白日里冷不丁撞着鬼一般。翁同龢听着心里直猴抓了一般,这光景儿便他亦是无可奈何!正没做理会时,载沣从里间闻声出来,扫眼众人,道:“相爷,皇上他……他怎的了?”
翁同龢叹了口气:“皇上他去老佛爷那边了。这可如何是好呀?”“王爷。”李鸿藻这时开了口,“老臣们过去,只会适得其反。劳烦王爷去一趟,照应一二。千万莫要万岁爷使性子才是。您看——”
“这——”载沣剑眉紧锁,犹豫片刻咬牙道,“好,我去。”说罢,抬脚下阶一溜烟儿去了。
玉澜堂离着乐寿堂虽只箭许里地,只皑皑白雪冻了厚厚一层,走在上边一摇三晃,光绪方至乐寿堂门前,便被载沣从后边急急赶上。载沣紧赶一步上前跪倒在地上,叩头道:“皇上——”
“你要做甚?”
“奴才恳请皇上回驾。”说着,载沣两眼已汪满了泪,在眼眶中转悠了两圈,早走珠儿般滚落下来,“皇上,您先回殿,与翁李二位相爷再议议吧。老佛爷盼寿诞好生热闹番盼了那么多的日子,您这要是——”
“闭嘴,闪开!”
“皇上,奴才——”
“再不闪开,朕——”
“哟,万岁爷来了。”李莲英自门里瞅着,满脸奸笑迎了出来,打千儿道,“奴才李莲英给万岁爷请安了。万岁爷这回来想必没用膳便赶过来与老佛爷请安吧。啧啧啧,万岁爷这份孝心,真让奴才感动呀。醇王爷,您这又怎的了?莫不是——”兀自喋喋不休间,光绪冷冰冰开口道:“亲爸爸可曾歇息?”
“回万岁爷,老佛爷一早赏雪,方回来用过膳歇着。奴才意思万岁爷这会儿就不必进去了吧。万岁爷的心意,奴才一准于老佛爷处禀明了便是。”
“进去通禀,朕有要事求见!”
“万岁爷,非是奴才不与您通禀。”李莲英摇头晃脑,道,“老佛爷性子,歇觉最恼人打搅的。”
“你但进去通禀,亲爸爸怪罪,朕自会言语的。”
“怕到时万岁爷您的话儿也不——”兀自说着,冷不丁光绪甩手一记耳光抽了过去,李莲英身子转了个圈儿,脚底一滑狗吃屎般趴在了地上。载沣满是惶恐的目光怔怔地望着李莲英,半晌不闻光绪动静,移目望时,却早已进去,忙不迭起身疾疾奔了进去。
“儿臣恭请亲爸爸圣安。”见慈禧太后侧躺在炕上,一动不动,光绪干咳两声抬高嗓门儿又道,“儿臣恭请——”
“知道了,道乏吧。”慈禧太后身子动了下,懒洋洋道。
“亲爸爸,儿臣有要事求见!”
“有甚事就不能等阵子?”慈禧太后说着转过身,在颐和园几月,她的面颊丰腴了,精神似乎亦较先时矍铄了许多。睁眼微瞥了眼窗外,慈禧太后冷冷道,“进来吧。”光绪答应一声掀帘进来躬身请安。
“那边坐着。对了,一路上可好吧?”
“托亲爸爸福,儿臣一路上尚好。”光绪斜签身子坐了,黑漆漆的双眸凝视着慈禧太后,“亲爸爸,总署转来李鸿章电折,平壤业已陷于日夷之手,北洋水师——”“这我知道了。”慈禧太后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冷笑,轻抬下手,不紧不慢道,“当初压根便不该出兵朝鲜的,咱这自己鞋底上泥都擦不干净,哪有闲心管别人家的事儿?可你倒好,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如今没法子了吧?!”她顿了下,扫眼光绪叹口气接着道,“看你那满腔豪情,便我也被昏了头,现下好了,奴才们都议论是我背地里主张的,坑了你。”
“此皆儿臣主意,回头儿臣便诏告天下,澄清此事。”光绪暗哼了声,强压着胸中怒火说道。
“事已至此,就算了罢。你这再颁旨下去,便没有的事也成有的了。”慈禧太后说着坐直了身子,于茶几上端参汤呷了口,嘴唇翕动着欲言语时,恰李莲英从外间狼狈进来,慈禧太后瞅着,忍不住笑出了声,“看你那样。怎的,身子痒痒,雪地里打滚来着?”
“这还不都是万岁爷赏奴才的。”李莲英睃眼光绪,似笑非笑地打千儿道,“老佛爷歇觉儿,奴才要万岁爷候阵子进来,万岁爷——”
“罢罢。谁要你不开眼儿?”慈禧太后腮边肌肉不易察觉地颤了下,望眼光绪,道,“这小日本占了平壤,断不会就此罢手的。东北乃我朝龙兴之地,祖宗陵寝又在那儿,不容有半点闪失的。你可已有了应对的法儿?”
光绪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儿臣路上闻得消息,心里乱糟糟一团,还未想这事儿。”“这败了便败了,想再多也无济于事的。这要紧的还是现下该怎么办才是,若等人家打上门了,什么都晚了!”慈禧太后长长透了一口气,接着道,“我这如今也管不了事儿,回头你与军机们好生议议,甚对策过来回我声便是了。”
“嗻。”光绪答应一声扫眼慈禧太后,起身打千儿道,“亲爸爸,儿臣——”话方说半截,外间传来载沣声音:“奴才载沣给太后老佛爷请安。”
慈禧太后冷笑着,双眸直勾勾地盯着光绪:“进来吧。”“嗻。”载沣答应一声深吸了口气定神进屋,望眼光绪,上前跪地行礼,“奴才载沣给老佛爷请安。”“罢罢,起来吧。”慈禧太后虚抬了下手,“说,甚事儿?”载沣咽了口唾沫,沉吟着开口道:“奴才……奴才侍驾东陵祭祖归来,特来向老佛爷复旨。”
慈禧太后扫眼光绪,复移目望着载沣,脸上掠过一丝冷笑,说道:“知道了。此番你侍奉皇上,一路上吃苦不少,回头好生歇上几日,养养身子。道乏吧。”“此皆奴才理应做的事儿。”载沣躬身道了句望眼光绪,眼神中那期待、恳求和担心一望可知,“启禀皇上,各位相爷都已在玉澜堂候驾,请皇上——”
“让他们就再等会儿吧,急也不在这一时。”慈禧太后两手把玩着茶碗,“皇上不还有话说吗?”
“皇上——”
光绪使眼色止住载沣,轻咳两声躬身道:“亲爸爸。儿臣意思,想请亲爸爸下旨将今年万寿庆典取……取消了。”慈禧太后两道寒光直盯着光绪,半晌,方道:“这又为的什么?!”
“目下国库空虚,儿臣想能省还是省着些。”光绪目不转睛地望着慈禧太后,“等这场战事结束了,儿臣再与亲爸爸好生——”
“若我不依呢?”
“亲爸爸吃斋信佛,慈悲心肠,断不会不依的。”
慈禧太后仰脸哈哈笑着,刺耳的声音直听得人毛骨悚然。半晌,但见她止笑望着光绪,道:“几时不见,你这嘴巴越发地会说话了。咱这吃了败仗,颜面也丧尽了,我这六旬大寿嘛——”她顿了下,方道,“若再热闹,怕怎的也说不过去了。莲英。”
“奴才在。”
“将案上那旨意呈了皇上。”
“嗻。”
光绪仿佛不认识般望着慈禧太后,半晌双手捧过,打开看时,却见上面写道:
本年十月,予六旬庆辰,率土胪欢,同深忭祝!届时皇帝率中外臣工,诣万寿山行庆贺礼,自大内至颐和园,沿途跸路所经,臣民报效,点缀景物,建设经坛。予因康熙、乾隆年间,历届盛典崇隆,垂为成宪。又值民康物阜,海宇又安,不能过为矫情,特允皇帝之请,在颐和园受贺。讵意自六月后,倭人肇衅,侵予藩封,寻复毁我舟船,不得已,兴师致讨。刻下干戈未戢,征调频仍,两国生灵,均罹锋镝,每一念及,悼悯何穷!前因念士卒临阵之苦,特颁发内帑三百万金,俾资饱腾。兹者,庆辰将届,予亦何心侈耳目之观,受台莱之祝耶?所有庆辰典礼,着仍在宫中举行。其颐和园受贺事宜,即行停办。钦此!朕仰承懿旨,孺怀实有未安,再三吁请,未蒙慈允,敬维盛德所关,不敢不仰遵慈意。特谕尔中外臣工,一体知之。钦此!
光绪长长透了口气,心下略觉安生,只转瞬却又心中一片空白,四边没有着落。他不明白,这阴沉沉、麻苍苍的天穹怎的就突如其来地掉下块大馅饼。慈禧太后阴冷地笑着:“皇上,怎的了?身子骨不舒坦?”
“嗯?”光绪浑身一震,有点口吃地回道,“不不,儿臣很好,儿臣一时……一时走了神。亲爸爸仰体天意民心,实我朝之福。儿臣谢亲爸爸了。”李莲英眉棱骨抖了下,这方明白过来,打千儿便道:“老佛爷——”话一开口只却被慈禧太后丢眼色止住:“怎的,身上觉着冷吗?快下去换身衣裳。”说着,微抬了下手,“皇上,你也起来吧,这闹的哪门子戏?我这太后老佛爷为着自家社稷做些事儿,也值得如此吗?这是我让徐用仪草拟的,你看看可有不妥的地方?”
“没有。”
“没有回头便发了出去。对了,这几日天气冷得邪乎,我这腰又不对劲了——”
“儿臣立时吩咐太医与亲爸爸瞧瞧。”
“别了,这些琐事用得着你吗?我意思明日便回城里去住。你让内务府将宫内里里外外好生收拾下。”
“嗻。”
“好了,你忙去吧。记着,略收拾下就可以了,莫要大折腾。”
“儿臣谨遵亲爸爸懿旨。亲爸爸安详,儿臣告退。”
此刻已是戌正时分,肆虐的西北风拉着又尖又长凄厉的呼啸声四下里久久回响着。慈禧太后坐在烧得暖烘烘的大炕上,一杯又一杯喝着酽酽的茶水,情绪显得亢奋,双眸炯炯有神地望着殿顶横尘,不知在想什么。
屋外传来“橐橐”的脚步声响,慈禧太后得意地哼了一声,问道:“是小崔子吗?”
“是奴才。”李莲英应声进屋,看了一眼满脸洋洋自得神色的慈禧太后,打千儿道,“老佛爷有何吩咐?”慈禧太后没有理会,高声喊道:“小崔子!”
“奴……奴才在,老佛爷……”
“奕怎的还不见进来?”
“回……回老佛爷话,六爷早已进……进了园子的。”崔玉贵满脸惶恐神色,惴惴不安道,“只遇着万岁爷,给唤了过去。”慈禧太后睃眼崔玉贵,道:“这点子事也办不好,嗯?!去,玉澜堂那边瞅着,一出来立马带他过来。对了,还有奕劻,一并唤来。”
“嗻。”
见慈禧太后趿鞋下炕,李莲英忙不迭上前搀着:“老佛爷,您这是要——”慈禧太后笑道:“这好一阵子没摸笔了吧?”李莲英愣怔下忙不迭捧砚于案前,唤个小太监一边一个抚平了纸。慈禧太后吸口气提笔蘸墨,一笔一划写了个足足半米见方的“寿”字。
慈禧太后没读过多少书,笔更难得一握。入宫后闲来无事心情舒畅时也文人骚客价有模有样地写写画画,只写得最多的却只“福”、“寿”二字。虽说她那字让人难以恭维,只这时日久了,倒也给她写得看得过眼。但逢良宵佳节,总少不得提笔写上几幅赐予朝中重臣,以笼络人心。李莲英酒醋局胡同府邸正堂那一米见方的“福”字,便出自她之手。“老佛爷这少说也有两个多月没提笔了,不想写来却还是这般的笔意刚劲。”李莲英一脸媚笑,拧块热毛巾递上前,道,“老佛爷,这就赏了奴才吧?”慈禧太后笑着点了点头。
“奴才谢老佛爷、谢老佛爷。”李莲英躬身打千儿谢恩,双手捧了纸吩咐那太监,“这般捧了送我房中,谁也不要动,明儿咱家亲自去裱。”正说着,慈禧太后开口说道:“行了,以后心思都给我放正事上,少整日里胡思乱想!”
“奴才——”
“五旬大寿让法夷搅了,这六旬了却又来个小日本捣乱,你以为我这心里好受?人这一世,能有几个整寿?可你也不动动脑子想想孰轻孰重?如今前线败绩,那些刁民又胡言乱语。我这要坚持大庆,岂不替皇上背了黑锅?”慈禧太后悠悠地踱着步子。
“奴才愚钝,老佛爷——”
“你难道还不及小崔子?!是你那脑子没往正地儿使!我这不方便,外边有甚动静全靠你们。可你呢,外边那般的吵闹没听到?若不是小崔子长着心眼,我这还蒙在鼓里呢。听说外边有股子人吵着要什么维新变法的,你可听着?”李莲英兀自后悔着平白让崔玉贵捡了个好处,闻听忙正神道:“奴才这阵子也听到了些风声,只不晓得是真是假,故没敢与老佛爷提起。今儿奴才去总署,方明白确有此事。”
“是吗?”慈禧太后摆下手止住李莲英,转身上炕侧身躺着道。
“千真万确。奴才回来路过一家书铺,里面人山人海、吵吵闹闹的。挤进去一看,却原来两个年轻后生为买本书争得面红耳赤,奴才一时好奇,便花十两银子买了回来。是个唤康有为的写的,叫《新学伪经考》。”李莲英说着从贴胸衣襟中掏出本书双手呈了过去,“老佛爷您瞅瞅,简直是大逆不道、十恶不赦。奴才进总署,便那都有人议论着这事儿呢。有的说现下这局势是该好生变变了,有的说这书真是——”
“行了!”慈禧太后阴沉着脸,细碎白牙咬着道,“都是些什么人?!”
“都是些下等奴才。只这等人都议论着,奴才怕是——”
“皇上怎生处置?”
“这奴才倒没听说。”李莲英伸手抚了下脸颊,三角眼转着小心道,“老佛爷,似此等歹人,那可该株连九族、灭门的呀。”慈禧太后没有理会,只开口说道:“你再去看看,那边事是不是完了。另外,让荣禄也进来。”
“嗻。”
躬身出乐寿堂,光绪直梦境中一般恍恍惚惚,几时出的乐寿堂的门,又几时过的德和园,这一切他都不清楚。他弄不明白,慈禧太后何以会如此慷慨,非只应允了他,便连圣旨亦代他拟好了,这一切不像是真的,只那旨意却实实在在地揣在自己怀中。他心里像泼了一盆糨糊,迈着飘忽不定的步子上了台阶,太监们忙着给他拂落身上的雪,都似毫无知觉,直寇连材过来请安,方发觉已回了玉澜堂。
“都来了吗?”
“回万岁爷,相爷们都在屋外檐下候着呢。庆王爷奴才去时署里正忙着,说立马便过来的。”
檐下虽不露天,只穿堂风却刀子似的,裹着雪片子袭进来,打在冻得发木的脸上生疼。翁同龢、李鸿藻虽说早到了一刻工夫,只心里都惦着光绪,也不觉着怎样,徐用仪、刚毅几人却是冻得面红耳赤,盼星星望月亮价眼巴巴瞅着垂花门方向。
“叔平兄,我这实在是撑不住了。”刚毅冻得发木的膝盖在临清砖地上挪了下,瞅眼满腹心事、愁眉苦脸的翁同龢,道,“你看咱这是不是房里候着?这冻得头昏脑涨的,待会儿皇上问话,回不上来怎生得了?”
徐用仪正在军机房炕上取暖,闻听光绪宣召,夹袍也没顾着穿便急急奔了过来,这会儿早已冻得浑身知觉去了大半,见刚毅打了头炮,亦忙不迭道:“是……是呀。叔平兄,你就好歹说……说句话儿吧。兄弟这实……实在是……”
“噤声!有动静了。”兀自说着,一侧李鸿藻忽开了口,侧耳听时,只闻得“咯吱咯吱”声响由远及近而来。众人忙强定心神低头伏了地上,便大气亦不敢喘一下。光绪扫眼众人,目光在刚毅、徐用仪身上打了个转儿,冷冷道:“你们何时进来的?”
“回皇上,奴才酉时过着三刻进的园子。”徐用仪暗吁了口气,道,“皇上,奴才正当值,闻得宣召,一刻也未敢耽搁的。”
“是,皇上,奴才——”
不待徐用仪话音落地,光绪瞥眼刚毅,问道:“你呢?”“回皇上,”刚毅身子哆嗦着,颤声道,“奴才和他一起进……进的园子。奴才昨夜当值,不……不想睡过了头,请万岁爷恕……恕罪。”“都进来吧。”光绪抬脚上阶,欲进屋时却又收脚,扫眼众人,冷道:“你们谁吃酒了?!”李鸿藻身子哆嗦了下,嘴唇翕动着欲言语,只话到嘴边却忙不迭止住。在驿馆虽说进了些饭食,只酒他却是一滴也未沾的。
“回皇上,奴才们不曾饮酒。”
“是吗?!”
“回皇上,是……是奴才饮了几杯。”刚毅躬身支支吾吾道,“皇上谕令,当值时不得饮酒,奴才不……不敢忘的。奴才是——”“难得你记着朕的话。”光绪脸上挂了层霜般冷,“睡过了头却也不曾忘着饮酒,是吗?”
“奴才——”
“闭嘴!跪外边与朕好生醒了酒再进来!”说罢,脚步“橐橐”掀帘进屋,退鞋于炕上盘膝坐了。光绪端杯慢条斯理地呷着,久久没有言语,只黑漆漆深不见底的眸子在众人身上一一打量着。不知过了多久,光绪轻咳两声开了口,“奕。”
“奴才在。”奕像秋风里的树叶,全身都在瑟瑟发抖。光绪脸色铁青,只见他这般神色,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伸手从怀中掏出那道旨意:“王福,拿与你六爷看看。”
“嗻。”
四下里一片静寂。众人扫眼光绪,目光齐刷刷投了奕身上。盏茶工夫,但听光绪叹口气道:“可看真切了?”“回皇上,”奕伏在地上叩头颤声道,“奴才看……看真切了。”光绪迟疑了下,仿佛在斟酌字句,许久才款款道:“你甫秉政,尚能勤于朝事,只时日一久,便对朕交代的事推诿搪塞,朕念你先时政绩,又因你年长,不忍责备于你,想着你也是老臣,能仰体朕意,悔改过来。只你执迷不悟,战事如此紧迫,你总理朝事,本该心思都用在此上,不想却——”他顿了下,沉吟着改了口,“辰时消息传来,酉时朕问你话,你却竟浑然不知,你便这样做差的吗?!”
“奴才知罪,请皇上责罚。”
“知罪朕且不罚你,只以后再莫如此!还有尔等,亦都记着些朕先时话儿,莫到时怨朕不与你们情面,不顾惜老臣!”
“奴才谨遵圣训。”
“都坐着说话吧。王福,给相爷们弄些参汤进来。”一碗滚热的参汤喝下去,众人顿觉眼明耳聪,精气神恢复了大半,遂谢恩归座,凝神静候光绪言语。光绪脸上泛着丝冷峻的微笑,看也不看众人,只低头看着面前茶几上一份份铺开的折子。
“奴才奕劻恭请皇上圣安。”
“进来吧。”光绪移目干咳了声,“刚毅,你也进来。”
庆亲王奕劻答应一声,回头看了看犹自跪在地上发怔的刚毅,伸手捅了下抬脚进屋,瞟眼坐在炕上的光绪,“啪”地打马蹄袖上前一步跪下,说道:“奴才给主子请安!”刚毅心里“咚咚”直跳,苍白着脸垂着头一声不敢言语,只默默跪地叩头。
“起来吧。”光绪虚抬了下手,努努一侧雕花瓷墩,移目望着外头已然漆黑的天,半晌,深深舒了一口气,“给事中洪良品上折揭露李鸿章包庇纵容日夷奸细,志存和局,言李鸿章在日有商号及大量投资,故其在统筹全局上意在和而不在战,请予严惩;翰林院侍读学士文廷式等云李鸿章袒护劣员,贻误军事,罪无可辩,朝廷仅予薄惩,犹未足尽其欺饰之咎——”
“将帅不易,何谈其他?”翁同龢冷哼一声躬身插口道,“皇上,此番我军败绩,罪在李鸿章畏葸纵敌,奴才恳请皇上罢其职以泄民愤。”
“皇上,李鸿章督率无方,实无可辩。只奴才以为临阵易帅,非明智之举。李鸿章督领北洋水陆军多年,与夷人情形亦颇为稔熟,若弃其,奴才恐局面更难以收拾。奴才意将其革职留用,以观后效,不知皇上以为如何?”奕半苍眉毛抖落了下。
光绪背手绕室踱着碎步,说道:“朕屡屡降旨积极备战,不可心存和意,他却每每敷衍塞责,以致招得今日败绩,似他这种不思悔改的奴才,留着何用?!”他脸色阴郁,感情激越,用期待却又略带茫然的目光挨次扫视着众人,“只眼下日夷占据平壤,势将渡江侵我疆土、辱我苍生,如何应急方是最要紧的。你等心中有何想法,说与朕听听。”徐用仪入值最晚,见众人都不言语也不是个事,率先躬身打千儿开口道:“皇上,侍郎王永化上折请复黄天霸原官,率军与日夷厮杀;御史铁令奏请用檀道济——”兀自说着,一侧刚毅忙不迭扯袍袖止住,徐用仪怔怔地望眼众人,却皆低头暗笑,眉头皱着犹道,“怎的了?这折子上便这般——”
檀道济,南朝宋时人,黄天霸更是小说《施公案》中的角色,这等人何以用之?光绪回首扫眼徐用仪,冷哼一声道:“朕记得咱大清朝可没这么两个人儿,下去与朕查查再奏了进来!”
“皇上,奴才——”
“皇上,”刚毅受了慈禧太后旨意,犹豫着躬身插口道,“我军颓废丧志久矣,此番平壤守军一万余众,闻日军攻击便闻风丧胆惶惶不可终日,稍一接触即狼狈溃逃,由此可见一斑。奴才意思——”他犹豫着望眼光绪。
“但说无妨。”
“嗻。”刚毅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干咳一声款款说道,“依奴才看,即便罢斥李鸿章,再行与日夷交战,亦是胜少负多。近闻俄国有意居中调和,奴才意思,不若委重臣与之交涉,以期早日结束这场纷争,挽苍生于水火。”“此断然不可。刚相岂可因一两场战事之胜负而断言整个战争之成败?!”刚毅话音甫落地,翁同龢已然开了口,“我军士气低落无心战事,此皆统兵大员畏缩怯敌之故,但将这些贪生怕死之徒该罢的罢,该免的免,何愁士气不振?又何愁日夷不为我所败?!”
“翁相以为该当如何?”奕淡淡道。
“明军纪,振军心,调兵遣将,与日夷再一较短长。”翁同龢神情激动,“皇上,刘坤一是湘军名将,吴大澂是清流名士,但委以重任,何愁我朝不胜?与俄求和,无异引狼入室,万不可行的。”他话音刚落地,刚毅立刻顶了回去:“刘坤一心思不纯,吴大澂何敢言不是张佩纶之流?似此种人,想期望能成大事,无异白日做梦。皇上,日夷侵凌朝鲜,已然侵害沙俄利益,其欲为我与日讲和,我朝是要损失些银两,只总比日后割地赔款强过百倍。”
“依刚相意思,此番我朝是必败无疑的了?!”翁同龢冷冷道。
“我可没有这么说。只既有此息事宁人之途,又何必贸然行之?我朝现下情形,已不容再有闪失的了。翁相。”
光绪古井一样的眸子望着奕:“六叔,你意思呢?”“这——”奕咽了口口水,沉吟片刻小心翼翼道,“皇上,眼下民怨沸腾,求和是……是不可行的。只日夷虎视眈眈,而我朝又新败,奴才寻思不妨与俄人交涉。此非为求和,只与我军备战争取些时间。倘日夷稍事休整便兵发我境,我军何能抵挡?请皇上三思。”
“王爷此语明则与我军争取时间,实则与求和又有何两样?”不待光绪言语,翁同龢复抢先道,“在此民怨沸腾之时,派员与俄交涉,民心何以慰?!民心失,又何谈我朝中兴大业?”李鸿藻轻咳了声,瞥眼翁同龢说道:“翁相此言甚是,只王爷言语却也不能不虑。皇上,奴才听得英德兵船尽集南洋,有与日夷开衅之意,依奴才意思,此亦不失为可行之策。”
“季云兄——”
光绪挥手止住翁同龢,凝视李鸿藻道:“你且细细讲来。”“嗻。”李鸿藻上前一步,道:“皇上,湖广总督张之洞先时进京,奴才曾言及此事,他亦云确有此事。奴才以为,不若就此事派员与之商洽。一来此举于朝廷颜面无损,苍生心里亦好接受,二来如六爷所说,可与我军重整旗鼓赢得时间,不知皇上以为如何?”
“英国有何条件?总不会空手而返吧?”光绪啜口茶咽下,吁了一口气道。
“仅资其兵费而已。”李鸿藻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听闻约莫两千万两银子便可。”
“这么多?”
“听着是多了些。只从发兵剿乱至今,我朝已费银千万之巨,依此下去,又何止两千万可了却此场纷争?况我兵并没有十足把握可抵御日夷。究竟如何,还请圣裁。”
翁同龢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光绪,他沉着脸,拊心攒眉,听得极为专注。屋外,片片雪花还在没完没了地随风飞舞,直搅得光绪心中乱麻一般。
“皇上,外夷皆狼子野心之辈,万不足信的。”翁同龢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头道,“想那英夷,更是阴险狡诈犹胜他国,岂会做此公公背媳妇过河——出力不讨好的事情?皇上,此事万不能允呀。”“师傅快快起来。”光绪苦笑着叹息一声,说道,“你侍朕左右,朝夕不离,你还不知道朕这心思吗?但——”
“启禀万岁爷,老佛爷那边崔公公求见。”
“叫进来吧。”
“奴才崔玉贵给万岁爷请安!”崔玉贵环视周匝,伏地叩头道,“万岁爷,老佛爷懿旨,宣恭王爷、庆王爷乐寿堂见驾。”
光绪剑眉微皱下:“什么事这般急?”
“奴才不晓得。”
“你……你过去回老佛爷,朕这边事情马上便完,待会儿就让他们过去。”光绪黑漆漆的眸子扫眼奕、奕劻二人,脚步“橐橐”来回踱了两步,仿佛发泄胸中愈积愈重的郁气,长长地透了口气,“朕寻思了,季云意思可以一试——”
“皇上!”
“师傅可还有何良策?”
“奴才……奴才……”翁同龢搜索枯肠半晌回不出话来。光绪愀然叹道:“奕劻,你回头就此事与英夷谈谈,兵费可以出,但有其他条件,免谈。”
“嗻。”
“奕,你回头拟旨。”光绪沉吟片刻,说道,“着宋庆节制直、奉诸军,罢叶志超总统一职。”
“嗻。”奕竖耳一字一句听着,直光绪语止半晌,方答应一声道,“皇上,两江总督刘坤一与巡抚吴大澂请缨一事,不知如何处置?”
“召其统湘军北上。此番败绩,但那些畏缩怯敌之奴才,该给什么处分,你们下去议了回朕。好了,你们道乏吧。”
“嗻。皇上安详,奴才们告退。”
“对了。奕,老佛爷明日准备回城里住,回头让内务府赶紧将宫里收拾下。”
“嗻。”
奕迟疑着,直光绪轻抬下手,方倒退着默然退了出去。天黑漆漆的,点星亦无,虽看不清远处景致,只光绪依旧默默地望着窗外,盏茶工夫,长叹了口气仰面躺了。王福轻手轻脚地进来撤掉宫灯,欲退出时扫眼光绪,犹豫着上前小声道:“万岁爷。”
“嗯?”
“相爷们问是回城里还是留园子里。”
“李鸿藻回城里当值,其他人明日随朕与老佛爷一起回去。下去让连材进来,与朕松泛松泛。”
“嗻。万岁爷,您看是不是先进点东西再歇息。奴才已吩咐——”
“不用了,去吧。”
在幽幽闪动的烛影里,寇连材轻手轻脚进来,躬身打千儿请安,近前轻轻给光绪从脚到胸缓缓按摩。炭盆中火苗熊熊,给人一种安谧恬静的感觉,然而,光绪的心中却翻江倒海价久久不能平静。就在他起驾返京之际,他期待已久却又最不愿听到的消息传了过来,他愣怔了,继而,他暴怒了!他不相信花上千万两银子创建的北洋水陆军会如此不堪一击,节节败退。他恨李鸿章,是他一点点地将他心中的梦想粉碎!他要披袍带甲,他要亲自出征,为他心中的梦想而战,为祖宗创下的基业而战。是她——玲珑剔透、颇有主见的珍妃劝阻了他,是她要他冷静,是她要他以大局为重,回京细议了再作决断。如今,他按她的做了,可等待他的又将会是什么呢?瑟瑟冷风吹进,他狂躁的心亦一点点冷却了下来,他似乎觉着一股潜在的、肉眼看不到的却又令人足以窒息的威压缓缓地、不容置疑地向自己侵来。
淡妆多态,更滴滴、频回盼睐。便认得、琴心先许,欲绾合欢双带。记画堂、风月逢迎,轻颦浅笑娇无奈。向睡鸭炉边,翔鸳屏里,羞把香罗暗解。自过了、烧灯后,都不见、踏青挑菜。几回凭双燕,叮咛深意,往来却恨重帘碍,约何时再。正春浓酒困,人闲昼永无聊赖。恹恹睡起,犹有花梢日在。
笙箫声起,一个女子声气随风隐隐飘了进来。光绪睁大了眼睛望着窗外昏沉沉的天穹:“连材,朕若没听错的话,这……这是你皇后主子的声音吧?”说罢,他挥了挥手趿鞋下了炕。寇连材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微笑,轻咳两声道:“万岁爷听得一点不错,这正是主子娘娘的声音。”他顿了下,扫眼光绪轻叹了口气,“万岁爷。”
光绪推亮窗凝视着外间,轻轻应声:“嗯?”
“不……不是奴才多嘴,主子娘娘她……她也真够可怜的。奴才们听说打前次醇王府回园子,老佛爷便要……要娘娘闭门思过,还下令没她的话儿,主子娘娘不得出宜芸馆半步——”
“这又是为着——”光绪剑眉紧锁,收了口,他心中似乎已然明了。半晌,问道,“你听谁说的?”寇连材咽了口唾沫,上前躬身小心回道:“宜芸馆使唤奴才大半换了,有个把门的奴才先时是老佛爷那边的人,奴才与他交往不错,这都是听他说的。万岁爷,这时辰尚早,您看是不是——”
光绪手伸半空,犹豫下关了亮窗:“既是老佛爷有话,过去只会与她惹来更多的麻烦。赶明儿你将这次带回来的东西拣些送过去,告诉她,天冷了,多注意身子骨。”
“嗻。”
“奴才奕、奕劻奉旨见驾!”在滴水檐下深吸口气定住心神,奕轻轻弹了弹身上积雪,回望眼奕劻,朗声道。
慈禧太后盘膝坐在炕上,慢条斯理地进着膳食,足足袋烟工夫,方放箸挥挥手,有气无力地吩咐道:“进来吧。”“嗻!”二人答应一声轻步进屋,偷眼慈禧太后,“啪”地打马蹄袖跪了地上,叩头道,“奴才给老佛爷请安。”
慈禧太后不置可否地轻轻“嗯”了声,接杯“咕嘟嘟”漱了漱口,也不言语,只用嘴努了努案上《新学伪经考》一书,示意李莲英递与奕劻。奕劻满腹狐疑地望眼慈禧太后,瞅瞅身边奕,迟疑着伸手接了过去。
“你觉着这书写得如何呀?”慈禧太后面露微笑地悠然剔着牙缝,盏茶工夫,慢吞吞道。
“回老佛爷,”奕劻只扫眼书名心里便全放在揣摩慈禧太后心思上面,这书他也看过,非只如此,便他书房里亦放着本。闻听慈禧太后问话,奕劻干咳一声小心回道,“此书意在黜君权,伸民力,实大逆不道之作。”
“是吗?”慈禧太后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奕劻,“如此说这书当禁毁的了?”
“老佛爷所言甚是。”
慈禧太后脸上泛起一丝冷峻的笑意,不冷不热道:“只我不晓得私下议论这书的人该怎生处置,依你看呢?”这若也治罪,只怕京城这牢房挤破了也不够用。奕劻心里寻思着,只却不知如何回奏是好,偷偷移手捅了下身旁奕。
“我这问你话呢!”
“是是。”奕劻身子抖了下,忙不迭伏地道,“依奴才意思,私议禁书者都该逮狱严惩,只……只现下京里议论这书的……”
“衙门里人议论呢?”慈禧太后冷冷道。
“衙门职司所在,若……”奕劻心里结了冰一般,哆嗦着嘴唇道,“若也相与议论,少不得免了差使——”慈禧太后突然仰天大笑,声音又犀利又尖锐:“说得好,说得妙!”说着,她止笑盯着奕劻,阴森森道,“回头将你那差事都交了奕。天冷了,你也上岁数的人了,回府里好好养养身子骨!”
仿佛一声炸雷,惊呆了所有的人。殿中成十双眼睛都盯向奕劻,仿佛在看一个鬼怪一般!连奕也张大了口,不知慈禧太后竟这样突然发作奕劻。
“老佛爷——”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奕劻方略略恢复了神智,伏地叩头颤声道,“奴才……奴才不曾私里议论这事的……奴才虽说也……也看了这书,只那都为着……”“为着什么?为着这社稷安危,是吗?!你可真不愧是爱新觉罗家族的孝子贤孙呀!”慈禧太后蓦地顶了回去,“那些奴才们呢?他们也是为着这社稷吗?我好心栽培你,将总署这般重要的衙门交与你,可你将它给我弄成甚样了?便把门的奴才都议论着维新呀变法呀!他们要维的什么新?变的什么法?还不是看我不顺眼,想把我赶了下去?!”
“老佛爷息怒。”奕扫眼奕劻,心里泛起一丝怜悯之情,莫论平日怎样,只究竟同是爱新觉罗子孙,遂轻咳两声小心道,“这事儿奕劻是有失职。只目下各衙门并不比他那好,且奕劻这阵子忙于战事,有所疏忽也……也是难免的事儿。老佛爷就念他素日做事尚算谨慎,与他条后路,容他——”
“罢了!忙于战事?他忙得好呀!”慈禧太后冷哼了声。
“奴才对老佛爷绝无二心的。奴才——”
“闭嘴!亏你还有脸说,若不是你与皇上信儿,皇上会着急上火地往回赶?!”
“奴才——”
“道乏吧!”
“嗻——”奕劻身子如秋风中的树叶价瑟瑟抖着,爬起身,脚似灌了铅般沉重躬,身退了出去。奕呆呆地望着,一股莫名的渗骨寒意打心底深处油然而生,正自混混沌沌走神间,慈禧太后冷笑着开了口:“起来坐着说话。莲英,给你六爷端碗奶子。”
奕躬身谢恩,起身斜签着身子坐了凳子,心里直十五个吊桶打水般七上八下,微啜口奶子缓缓咽下,心神方自定了些许。移目瞥眼慈禧太后,却自趿鞋下炕,奕犹豫下站起了身。“坐着吧。”慈禧太后伸胳膊打个呵欠,扫眼奕说道:“这阵子你也忙得够呛,如今庆贺事儿罢了,你身上担子也去了大半,日后心思都放了议和上边。对了,下边奴才呈进来苏合香酒,专治心悸头眩毛病儿。我让奴才们与你备了些,回头出去顺便带着。”
“奴才劳老佛爷挂念,心中——”
“罢罢,这么多虚礼做甚。我这刚进膳,下来松泛下,你只管坐着就是。”慈禧太后双眸扫眼奕,移眸望着窗外,似乎在理顺乱麻一样的思绪。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轻轻叹了口气,道,“奕劻这阵子做事还算小心,免了他差事我知你心里——”
“奴才不敢。”奕身子不易察觉地抖了下,忙不迭道,“老佛爷责备他,奴才——”“我知你心里担心自己不定甚时也会是他那样儿。今儿把话说明了,但有我在,这位子便是你的。”慈禧太后轻挥了下手,说道,“其实便免了他,我这心里也不忍的。那书我方才看了下,实在是大逆不道,任下边奴才议论着,迟早会闹出事儿来。总署整日与外夷打交道,最是危险的地儿,这样子能成吗?如今战事如此,议和的事儿倘传了开来,京城不炸锅才怪呢。你说说这哪条我不该免了他?”
“是是,老佛爷所言甚是。”奕深邃的眸子目不转睛地望着慈禧太后。
“说他与我二心,是冤枉他了。好歹等过了这阵子再说吧。”慈禧太后说着移目望着奕,“李鸿章可有回话过来?”
“据李鸿章电,俄领事称公使喀西尼三四日内来津,奉本国命在津过冬,会商一切,俄廷初意不改,不愿日得朝地,且闻俄在海参崴预备海舰陆兵颇多。”
“嗯,不错。”慈禧太后兴奋地来回踱了两步,“回头去电李鸿章那奴才,全权与俄使交涉,以期冬末春初了却了这场纷争。”她顿了下,问道,“方才你等可言及此事?”奕咬嘴唇沉吟片刻,起身小声道:“回老佛爷话,奴才们提了此事,只——”
“皇上没应允?”
“不,不是。皇上方始还寻思着——”
“那是翁同龢那奴才作梗了?”
“不,也不是。”奕手心里全是冷汗,“是……是怕外边议论,于朝廷颜面上不好看。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咱大清国便再不济,也……也不能在那弹丸岛国面前示弱——”话音尚未落地,慈禧太后冷哼一声开了口:“现下不好看是小,将来打不过人家,割地赔款,不定这园子被人家毁了那可就大了!你们几个人也不能说动皇上?我真怀疑你们是怎生做事的!”
“老佛爷明鉴,奴才们确已尽了力的。实在是无可奈何呀。”奕脸色陡然如窗户纸般煞白,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鸡啄米价连连叩响头道。
慈禧太后睃眼奕,移步至案前端奶子悠闲地呷着,半晌,冷冷笑了声说道:“没有最好,起来吧。”干咳两声,脸上愠色已是荡然无存,轻叹口气,慈禧太后又道,“我宁可冒着遭天下人唾骂的险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着保全祖上这点子基业。但国力充足,兵精将广,我愿意做这丢人的事儿?祖宗披荆斩棘千辛万苦打下这江山,不好生珍惜,将来九泉下以何颜面对列祖列宗?”
“老佛爷忧国忧民,奴才岂敢苟且怠荒,使后世子孙共议老佛爷付托之误?”奕头贴在地上,“奴才定尽忠尽责,襄赞老佛爷!”慈禧太后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红晕,背手绕室踱了圈,于炕上盘膝坐了:“还跪地上做甚?起来吧。本想着皇上发个话儿,也名正言顺,如此罢了,下去你与李鸿章——”
“老佛爷。”奕犹豫着站起身。
“什么事?”
“此番败绩,外间沸沸扬扬,是李鸿章畏葸纵敌所致。不少奴才也上折要严惩于他。方才皇上意思,怕要罢了他的。”
慈禧太后细碎白牙咬着盯着奕,似又欲发作,只长长透口气忍了下去,腮边肌肉抽动了下冷冷道:“要罢了李鸿章?他说了算?!你问问他,眼里可还有我这个老佛爷?”
“老佛爷息怒。皇上那也是迫不得已的。皇上先始主张出兵,老佛爷您……您也是这个意思,可李鸿章呢就是儿戏视之,惹得外边沸沸扬扬——”
“莫与他说好听的话儿!”慈禧太后厉声喝道,“你告诉他,若想免了李鸿章的差事,就先下道旨意废了我这太后老佛爷!”奕身处这种境地,真是万般无奈,苦笑着叹息一声没有言语。
“你叹什么气,嗯?!”慈禧太后刁狠地一笑,咬牙道。奕心里方自懊悔,闻声骇得额头上冷汗直往下淌,亏得在宦海摸爬滚打多年,眼睛一转忙不迭道:“奴才是为皇上不晓事叹气。老佛爷将他一手带大,可他却常常惹老佛爷您不快,真是——”仿佛真的一般,奕说着又叹了口气,“不过,皇上心思还是好的。只行事有时太任性了些,顾虑也不周全,老佛爷您就别放了心上,气伤了身子骨——”
“我这身子骨还不至于就被他气伤了!”
“那是那是,老佛爷大人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这事儿还能放不开吗?”奕满脸堆笑奉承着,沉吟片刻,做了最后一番努力,“老佛爷,叶志超此次统军一万余众镇守平壤,遭遇日军即闻风丧胆,一夕狂奔五百里溃逃回国,使得举国震惊,莫不将矛头对准了李鸿章——”
“那便将那奴才罢了、斩了平息民怨。”
“叶志超懦弱怯敌,罪责难逃。只此怕并不能平息民怨。叶志超是李鸿章的部将,又是他极力荐的统领,更何况他平日将北洋海军吹得怎般地好,可与日舰对仗却是连连败北。北洋水师乃举国希望所在,落得如此局面,若不与他些处分,实难以平民怨的。奴才以为还是暂免了他的差事为好。”奕扫了眼慈禧太后,咽口唾沫又道,“国人皆知李鸿章唯老佛爷之命是从,不了了之的话奴才怕于老佛爷也不利的。”
“这帮天杀的贱民,我真恨不能将他们一个个都下了大狱!”慈禧太后击案而起,也不蹬鞋,光脚儿在临清砖地上来回踱着快步。奕长长吁了口气,扫眼慈禧太后,伸手端杯偷偷啜了口奶子。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慈禧太后忽地开口喊道,“小崔子!”
“奴才在!”崔玉贵正自掌灯,闻声忙不迭丢活儿上前打千儿道,“老佛爷甚事吩咐奴才?”
“你去将翁同龢那奴才唤来!”
“嗻!”
奕怔怔地望着慈禧太后:“老佛爷这是——”“将那些奴才挨个数,有谁能与洋毛子说得上话?”慈禧太后发泄胸中郁闷价透口气,“还得李鸿章!民怨虽不可不虑,只和议却更是紧要。你回头告诉皇上,李鸿章年事渐高,不辞劳瘁,体气不甚如常,办理军务难免有疏忽之处,值此用人之际,好语慰存方是上策。”
奕无奈地咽了口口水:“设若皇上力主罢斥李鸿章,奴才——”
“李鸿章的淮军最是精锐,去他何人代之?你只这般说与他,依也得依,不依也得依。这次决不能由着他的性子!”
“嗻——”
似乎说累了,慈禧太后没有再言语,只一双眸子久久凝视着外边漆黑的天穹。奕默然望着临清砖地上她的影子,不知怎的,心跳又加快了……沉寂中,崔玉贵揭帘轻步进来,打千儿欲言语时,慈禧太后轻轻点了点头。
“奴才翁同龢奉旨见驾。不知老佛爷何事宣召奴才?”
慈禧太后脸上带着一丝冷笑缓缓转过身,冷哼一声道:“怎么,你是皇上的奴才,我这没事便不能唤你吗?!”
“奴才——”翁同龢猝不及防,慌乱了一阵,道,“奴才是皇上的奴才,也是老佛爷的奴才。但主子吩咐,奴才岂敢不遵?”“是吗?这可太难得了。”慈禧太后说着在炕上盘膝坐了,端烟枪吸口烟,吐烟圈道,“我听说皇上要借英力与日议和,可有这回事?”
“皇上——”翁同龢说着攒眉睃了眼奕,“皇上确有借英夷之力的想法,只不过不是为着议和,而是联英抗倭。据悉英夷恼日夷侵朝,已将兵舰集于南洋——”
“真是白日做梦!”不等翁同龢话音落地,慈禧太后冷冷开了口,“皇上年幼历浅,识不清英夷面目犹有可言,你这么大岁数了也不晓得吗?”翁同龢听着慈禧太后的话,忙挺身跪直了身子,说道:“外夷狡诈成性,实不足信,奴才虽迂讷迟钝,却也是知道的。”
“知道的也不晓得劝阻皇上,弄得下边吵吵闹闹,还让人安生不?”
“奴才——”
“行了行了,莫管我怎的说,你总有话儿回的。”慈禧太后不耐烦地打断翁同龢,挪动下身子望着黑沉沉的天穹,约摸袋烟工夫,愀然叹道,“当初不允出兵,你们这也不行那也不可。如今好了,人家打到门口了,你们怎就都哑了,脑子就都没辙了?”她顿了下,见翁同龢翕动嘴唇欲言语,又道,“你们心思都是好的,只别忘了咱就那点子能耐。明知不行却偏要拿鸡蛋往石头上撞,这叫什么?这叫愚蠢!”
翁同龢拣空儿不软不硬地顶道:“老佛爷言语,奴才不敢妄加议论。只依奴才看,我朝实力是大不如前,然上下一心,却足以抵御日夷的。皇上业已降旨调兵遣将,相信不多日定会有好消息的。”
“别自己慰自己了,真要心里有谱,能找到英夷门上?”慈禧太后坐起身端杯漱了漱口,“事情到这份儿上,再说也没用的。调兵遣将以御日夷侵扰,这自是要做的。关键还在这该不该找外夷帮忙上头。”说着,她长叹了口气,“我朝国力衰竭,如今又连遭天灾人祸,与日夷长久打下去,败,无疑雪上加霜,即使侥幸取胜,亦大伤元气,没个十年二十年怕都缓不过劲儿来。你们都在皇上身边整日伺候着,切不能一时头昏脑热,任着性子做事。你说是吗?”
“老佛爷所言甚是。”翁同龢这会儿对慈禧太后的心思已然明白了大半,虽心里百般地厌恶,只嘴上却不能不道,“奴才定恪尽职守,忠于朝事,不敢稍有懈怠。”
觉着火候差不多了,慈禧太后轻咳两声,终于道出了本意:“外边纷纷杂杂、说三道四,我寻思了好久,原也想顺民意的,只一来咱没那能耐,二来呢,这些人每日里坐楼赏景、吟诗作画、寻花问柳,又怎了解民间疾苦?他们那话儿又怎能代表得了民意?所以我想,还不妨试试这条路子。至于请何夷出面妥些——”
“英夷既有意出兵,又仅要求资其兵费,奴才以为便派员与之交涉更为有利。”眼见木已成舟,翁同龢遂开口说道。
“英夷狡诈,最让人难以捉摸。现下它说是与它些兵费,到时候只怕会漫天要价,狮子大开口的。想当年咱与它那么多好处,它还不是打进了京师?若不是它,先帝又怎的会英年早逝??”说着,她仿佛真的动了感情,两滴老泪自眼角处挤了出来。伸手接热毛巾捂了捂脸,慈禧太后轻咳一声,又道,“八月俄使喀西尼曾派使馆参赞巴维福通知李鸿章,言沙俄仍遵守光绪十二年鸿章与俄使拉德仁在天津所订之节略,暗示其必干涉日夷染指朝鲜。近日又据李鸿章电,俄国初意不改,已在海参崴增舰添兵,且喀西尼亦将奉俄皇命赴天津过冬,商洽此事。我意思咱还是借俄力妥些。”
“老佛爷明鉴,沙俄狼子野心较之英夷尤甚。”翁同龢细碎白牙咬着叩响头道,“这些年来,沙俄借诸不平等条约割占我疆土百余万平方公里,然犹未有知足之意,无时无刻不欲再占我东北疆土。此番俄调舰添兵,怕醉翁之意不在酒,奴才恳请老佛爷万万三思为上。”
“你前边说的不假。沙俄是占了我大清不少土地,每想起这事,我这心里就——不过你平心想想,好处都让英法得了,它总不能——”似乎被翁同龢的眼神所慑,慈禧太后径自收了口,端杯啜了口奶子,干咳一声接着,“英夷犯我京师,令我天朝愧对世人,俄国总没做过这种事儿吧?虽都不是什么好主顾,只比比还是俄国妥些。再说英夷势力在江南,俄国在东北,日夷犯朝,它又操的哪门子闲心?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老佛爷言语奴才不敢苟同——”
“你莫不是身子骨不对劲,昏了头了,嗯?!”慈禧太后目光变得阴森恐怖。
“奴才身子骨一向硬朗——”
“硬朗便好!”慈禧太后“啪”地击案而起,“我心思已定,你不必多言!现下这衙门口风把得不紧,这事儿电文往来不稳妥。喀西尼这几日便抵津,我欲派个人去李鸿章那探探究竟。这老的老、病的病,我看便由你走一趟!”一语落地,直惊得翁同龢目瞪口呆,便一侧奕亦惊得差点溜到了地上。
四下里一片静寂,便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翁同龢身子电击似抖了下,望眼慈禧太后,叩响头道:“恕奴才斗胆。老佛爷,此举有不可者五,最甚者——”
“行了行了。”慈禧太后摆了下手,冷冷道,“不可者多了,我这心里岂有不知道的道理?你莫不要抗旨不遵?”
“奴才恳请老佛爷——”
“你是皇上的人,我使唤不动是吗?此举非只为议和,亦在拖延日夷进攻。你口口声声忠于朝事,不敢有丝毫懈怠,这又算什么?!”慈禧太后面色铁青。
“奴才为天子近臣,不敢以和局为举世唾骂。老佛爷既欲借此为我朝赢得时间,奴才岂敢不遵?”翁同龢眉头紧锁,嘴里嚼了苦橄榄似的咽了口涩涩的口水。
“那好,你这便回去收拾东西,明日午时便动身吧!”慈禧太后扫眼奕,“这也没你的事了,一道下去吧。”
“嗻。”
慈禧太后之令翁同龢赴津,实包藏着险恶的用心。时举国舆论一致主战,对北洋海陆军的溃败更是怒不可遏。慈禧太后虽有心议和,只却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派翁同龢出面干这联俄求和的勾当,自是再好不过。老于世故的翁同龢对慈禧太后的用心岂有不清楚的道理?然而——此时此刻,他方真正体会到奕口中那“难”字的真实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