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压根打不过人家的。只有这样才能保全我等性命。”方伯谦吁口气,强自镇定道,“快,快挂上去,再迟就来不及了!”
北京城酷热难耐,百里之外的天津却是阴雨连绵,难得个晴儿。直隶总督衙门周遭本是极热闹的去处,但此刻鳞次栉比的店铺房屋虽然都开着,街上却极少有行人。衙门东边箭许里地的“寻乐园”里,店老板瑞祥坐在竹椅上兀自与几个顾客摆着龙门阵。
“咱这些人风里来雨里去,一月也只那几两饷银,怎比得掌柜的您舒坦?”一个四十上下的汉子,头顶秃了大片,一条辫子似被泥水溅过价耷拉在胸前,呷口酒叹口气道,“对了,掌柜的您还是旗人吧?怎的不找个官儿做做,您瞧我们老爷,那多威风。”
“甚旗人汉人,如今呐,一要门路,二要银子,有这两样才行的。”瑞祥听着冷哼一声,“你以为你家老爷怎生做的官?别人不晓得,我可清楚着呢!”
“难不成也是——”那汉子不相信价望着瑞祥,喃喃道,“不会的,府里人都说——”
“说个屁!在那地儿敢说他走的哪条路子?告诉你,他早年来天津投的便是我这店。为着如今这差事,少说他也花了这个数的。”他说着大手一伸。
“五千?”
“五万!这还是少的呢。若他不识得京里个郡王爷,便十万也拿不下这差事的。他妈的,俺祖上好歹也立过战功,取过功名的,可如今呢?哼,这世道全颠过来了!”瑞祥说着吩咐一侧伙计,“去,后院取个西瓜过来,这鬼天气,真闷得人难受。”
二人破瓜大嚼,舔嘴咂舌,瑞祥问道:“哎,我说申爷,这几日里衙门里人来人往走马灯一般,可是出了什么事儿?”那汉子不无得意地伸了个懒腰:“这你老哥都不晓得?朝鲜国饥民叛乱,朝王无力弹压,请咱出兵呢。”
“就咱自个这门前污水还扫不净呢,能出兵吗?”瑞祥“噗”地一笑,“真若出兵被群乌合之众打败,那可真是自取其辱呀!”
“这想还不至于吧?”
“那你走着瞧吧。哦,对了,这上边什么意思呀?”
“这便不晓得了,只听说李制台……”正自说着,门口进来一人,四十多岁,一身天青宁长袍,白皙的脸上八字眉两边分开,一对黑漆漆的瞳仁闪着光亮。
“哟,爷您来了。快,里边请。”瑞祥起身上前打千儿,堆笑道,“打尖还是——”
“一碗阳春面。菜呢,随便上两个就可以了。”
“瞧爷打扮,是赶远路来的吧?要不来壶酒?这一来可提提精神,二来——”
“不必了。多谢。”那中年人说着探手从怀中掏块碎银丢了过去。瑞祥两眼眯成条缝,堆着笑脸正欲打千儿行礼,忽见得门口处又踱进一人来,忙不迭快步上前施礼:“周大人办完事了?”
“嗯。”直隶接察使周馥边弹着袍角雨水边扫眼四下,问道,“柱子他们呢?”
“回大人话,”那汉子起身打千儿回道,“柱子他们几个估摸着光景儿还早,去了……去了……”“又去了窑子?这些兔崽子,看回头饶得了他们!”周馥冷斥了句,在门口处桌旁坐了,“掌柜的,来二两——”话音尚未落地,抬眼时不禁怔住,“幼樵兄?”
幼樵,姓张名佩纶,直隶丰润人。同光之交,正是清流派鼎盛时期,一些任职于都察院、翰林院、国子监与詹事府的文人学士,在军机大臣李鸿藻支持下,大胆抨击时弊,纠弹失职官吏。张佩纶即为其中重要成员,以直言敢谏著称于时。
由于恭亲王奕权力不断膨胀,慈禧太后为扼制其势力,长期纵容清流人士议论时政,张佩纶亦因此得以风光一时。光绪十年,左庶子盛昱上章弹劾军机处众臣。慈禧太后趁机大做文章,重组军机处。此后,她便不再需要这些清流人物了,遂借“满足”其主战愿望为名,“使书生典戎”,张佩纶亦被委以福建军务会办一职。
光绪十年五月,张佩纶抵马尾军港。恰此时慈禧太后命两江总督曾国荃赴沪与法国谈判。张佩纶据此以为对侵略者可以用信义感动,遂向法舰统帅孤拔保证绝不失君子风度,“战即约期,不行诡道”。
马尾惨败,清廷追究战败罪责,张佩纶平日言行在朝树敌甚多,众人借此不择手段加以报复。张佩纶遂被发配察哈尔察罕陀罗海。
1888年,张佩纶充军回京后,李鸿章因赏识其才华,将长女李菊藕嫁与他做了填房。
“务山兄。”张佩纶淡淡笑着寒暄几句,问道,“这阵子衙门情况还好吧?”“制台这几日都没议事了,小弟方进去面没见便给挡了回来。”周馥说着扫了眼四下,压低嗓门道,“幼樵兄敢情还不晓得吧?朝鲜发生叛乱,请求我朝发兵呢。”“此事在下已有耳闻。”张佩纶若有所思价点点头,“不知制台大人什么意思?”
“制台就因这犯难呢。依本官意思,这有甚犯难的?上头让派则派,不让派则罢。”周馥唾沫星四溅,“不过这话说回来,还是派的好,如此便可向上边伸手呀。这些年甭说上边拨银子过来,就咱这的底都让翻好几遍了,再不想法弄些银子,以后咱这日子可怎生过?”
“制台远虑,非你我所能及的。”张佩纶腮边肌肉不易察觉地跳动了下,不冷不热地道了句便不再言语,心中厌恶之感却是陡然而生,眼见吃食还未上来,犹豫了下与周馥拱手告别便踱了出去。
李鸿章确是犯难。此刻,也许是他这大半辈子最为难熬的时刻。从内心深处讲他想出兵,想好好泄泄这么多年堆积在胸中的郁闷,没有大清国,便没有他李鸿章,这简单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然而,他又怕出兵,别人许不明白,但他心中却清清楚楚,北洋海军自正式建军,便没有再增添任何舰只,而且此后又停止了购买枪炮弹药,海防经费皆被慈禧太后挪用修了颐和园。这可是他多年苦心经营换来的,他怕……
“制台大人。”盛宣怀轻手轻脚进来,望眼兀自伫立窗前怔怔出神的李鸿章,低声唤道。李鸿章动也不动,已是半苍的眉毛紧皱成“八”字,两眼怅然地望着窗外,仿佛要穿透那层层雨幕一般,良晌,方翕动着嘴唇问道:“上边还没有讯儿过来吧?”
“回大人话,还没有。”盛宣怀犹豫盏茶工夫,小心道,“中堂可是还没定下心思?”李鸿章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吱声。盛宣怀咬嘴唇复道,“卑职意思,还是尽早定了心思好些,不然等上边旨意下来,一切可就都晚了。”
“嗯。”
“制台莫不是怕日夷出尔反尔?”
“是的。日夷拟的那征讨策,为的什么不是显而易见吗?它嘴上应允我朝代为戡乱,其实那心里——”李鸿章说着冷哼了声,转身踱着碎步沉吟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不可不防的。经方可有消息过来?”盛宣怀抬手拍拍剃得簇青的额头,忙不迭道:“有有,卑职该死,竟差点给忘了。据经方电,日夷近来甚是平静,不似有什么大的动作。”
“越是这般让人揣摩不透就越是可怕。立马与他去电,不惜一切代价,务必探清日夷的虚实。”
“嗻。”盛宣怀答应一声欲出屋,只犹豫下却又止住,望着李鸿章嘴唇翕动着道,“大人,卑职意思,莫管日后怎样,眼下还是早作准备的好,免得真到那时候应对不及,大人您看呢?”“好,就这么着。只风声小着些,莫搞得沸沸扬扬唯恐别人不晓得似的。”李鸿章顿了下,似乎还想言语,只门外传来长随声音:“老爷,姑爷回来了。”
“不是说了吗?什么人也不见!”
“是姑爷。”
“幼樵!”李鸿章脸上掠过一丝喜色,吩咐道,“快唤进来。对了,顺便沏壶龙井进来。”片刻,门外传来“橐橐”脚步声音,不及张佩纶开口,李鸿章已开口道,“幼樵吗?快快进来。”
张佩纶答应一声进屋,打千儿请安:“幼樵见过岳父大人。”“罢了罢了。”李鸿章笑道,“快坐着。杏荪,你也坐着。”
“大人,卑职这还有事——”
“那好那好,你先办事去,回头让厨子好生做桌宴席,与幼樵接风洗尘。”兀自说着,长随提壶进来,李鸿章欲起身时,张佩纶忙不迭上前接了,斟杯茶递上前:“岳父请。”“嗯。”待张佩纶坐了绣花杌子,李鸿章方叹口气接着道,“你这回来得正好。朝乱一事,想必你也听说了吧?”
“幼樵沿途有所耳闻,只详细情形也不清楚的。”张佩纶啜口茶咽下,回道。李鸿章起身背手,边踱着碎步边将朝乱事宜一一道与张佩纶,而后问道:“依你意思,我这该当如何是好呢?”张佩纶攒眉蹙额良晌,沉吟着开了口:“日夷狡诈,其虽云别无‘他意’,只我倘若出兵,怕它亦会有所动作。日夷这么多年发展,较之我朝已然胜出许多,以弱敌强无异于以卵击石,到时只怕——幼樵意思,眼下唯有静观其变再谋良策方为明智之举。”
“你意可是不出兵方为上上之策?”
“是的。”张佩纶点了点头,道,“日夷目下矛盾重重,急欲通过战争转移国内民众的视线,然其心中对诸列强仍有所顾忌,我朝只要不与其兴风作浪之借口,想它也不会贸然挑衅的。”
“有理。我也是这般寻思着,只怕上边——”
“老佛爷那般人物,还用得着担心吗?大人可已递折子上去?”
“我这没寻思好,故而还不曾递折子进去。”
“大人。”正自说着,盛宣怀推门进来,李鸿章遂问道:“事都办了?厨子那吩咐了没?”“都已办妥了。”盛宣怀说着轻咳两声,“大人,上边来电——”
“什么?!快说,什么意思?!”李鸿章怔了下,忙不迭催道。
“皇上旨意,要大人速速发兵朝鲜,平定叛乱。”仿佛晴空一记炸雷,直击得李鸿章头昏眼花,半晌回过神来,急道:“老佛爷呢?快去电问清楚了!”盛宣怀嘴唇翕动了下,小心回道:“大人,卑职看没……没这个必要了。”
“你说什么?!”
“此等大事老佛爷不吱声儿,不说明她已然默许了?大人去电,非只于事无补,只怕皇上晓得了——”他没有说下去,只李鸿章却知道他心里想说什么,脚步“橐橐”来回踱了几圈,移目张佩纶:“幼樵,你看——”张佩纶似乎亦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住,懵懂良晌方开口说道:“老佛爷既已默许,大人怕只有出兵一途了。”
“就没其他法子可想?”
张佩纶轻轻点了点头,嘴唇翕动着欲言语,只扫眼盛宣怀却又止住。李鸿章会过意来,忙道:“杏荪不是外人,有甚话但说无妨。”张佩纶答应一声接着道:“幼樵寻思,大人可派小数官兵入朝,先……先应了上边意思。”“幼樵兄,这不大妥吧。”盛宣怀插口道,“派少量官兵过去,若出了差池,岂不被外人耻笑?况上边怪罪下来,谁又担得起?”张佩纶摇了摇头,说道:“派这些官兵过去,并不为着平定叛乱。这一呢,为的探探日夷动静。倘其真没动作,我再发兵亦不为迟。二呢,这上边主意说不准还会有所变动。”
“幼樵此言不无道理。只日夷真若有动静,又该如何?”李鸿章目不转睛地望着张佩纶。
“老佛爷这么多年与外夷积着甚多的怨气,幼樵寻思老佛爷此次应允出兵,想是估量着以我朝实力平定朝乱当不在话下,以此于外夷面前扬扬我国威,好使其日后也有所顾忌罢了。”张佩纶手托腮徐徐道,“倘若日夷真欲借机生事,幼樵想老佛爷会改主意的。到时该怎样就看上边意思了。”
盛宣怀两眼眯条缝儿望着张佩纶:“如果老佛爷不改主意呢?”
“那只有尽人事了。”张佩纶似笑非笑,淡淡道,“眼下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杏荪兄可有甚高见?不妨说来听听。”“不敢。”盛宣怀说着移目望着李鸿章,“大人,卑职以为当发大兵过去。早早平定朝乱,而后速速撤回,到时日夷真欲生事,亦为时晚矣。不知大人以为如何?”
静,死一般的寂静,满屋子只闻李鸿章脚步“橐橐”声响。张佩纶、盛宣怀四道目光齐聚了他身上,不知过了多久,李鸿章收脚,抬袖拭拭额上密密的细汗,移目盛宣怀:“杏荪。”
“卑职在。”
“传我令,直隶提督叶志超、太原镇总兵聂士成统兵二千五百,四日赴朝。”
“大人,这……这……”
“就这样。你先下去吧。”
“嗻。”盛宣怀轻轻摇了摇头,答应一声退了出去。李鸿章长吁了口气,于绣花杌子上坐着啜口茶徐徐咽下,叹道:“都说怕怕处有鬼,看来真一点不假。但愿老天有眼,成全我李鸿章,千万别闹出甚动静来。”他说着复长叹了口气,“我李鸿章这么多年身上的骂名是不少的,便再多一桩也没甚的,只北洋水师这么多年惨淡经营方有今日,我这心里实在——它若有个好歹,我李鸿章没个好,只怕我大清也……也就没甚指望了。”
朝鲜,牙山港码头。
一众百余骑静静地眺望着海面。为首一人,三十四五岁年纪,身穿三品补褂,胖乎乎的圆脸上两道浓眉毛笔画过一般微微扬起。他,便是清廷驻朝鲜总理交涉通商事宜大臣袁世凯。
茫茫无际的海平面上,灰蒙蒙的云团中一轮血红的朝阳,将海面镀上了一层紫红的颜色。海风袭来,虽已是六月天气,却仍带着丝丝凉意。袁世凯肩头颤抖着,下意识地抬手拉拉披风,嘴里骂道:“这群狗东西,说卯正到,这都甚光景了却连个影儿也没有,这不存心整老子吗?!把望远镜拿来!”
“嗻。”
“他妈的,传令下去,回——”袁世凯眯眼张望足足袋烟工夫,只无际的海面上除了几只海鸥时而振翅高空,时而盘旋海面,给人一丝生气外别无他物,张口欲吩咐回城,只话到半截又戛然止住,从一品的提督比着他这驻朝总理交涉大臣可大着两级呢!沉吟片刻,袁世凯开口道,“别他妈的死了老子娘似的,有甚乐子说出来听听。”一声令下,静寂的人群直捅了马蜂窝般嘈杂不堪。
“哥儿几个晓得不?”一个亲兵嘴里哈着暖气,望眼袁世凯道,“昨儿晚间朴禄兄弟两个狠打了一架——”
“为的什么?”一个四十左右的汉子插口道。
“还不是那点破家当吗?别插嘴,听我说。”那亲兵咽口唾沫,接着道,“我过去瞧时,热闹已经过去了,兄弟两个直打得浑身血葫芦一样,两个婆娘哎呀呀,你们没见,老大媳妇裤子扯在大脚跟上,那腿呀,真他妈白嫩,就像那出水的莲藕一般,老二家的一对大白奶子大半露在外边——”说着,似乎犯了馋瘾般咽了口口水。
“你小子很该上去拉拉架,就便儿摸摸那奶子,闻闻那骚味。”
“罢罢,就我这身子,经得住她两个折腾?再说那两家伙吃干饭的,能眼睁睁看着?不过,倒是钰哥当时你在就好了。”
“臭小子,敢拿老哥我打趣?”那唤钰哥的抬马鞭挥了下,笑道,“就那两娘们儿,满脸的雀斑儿,白给我也不要呢。你小子没尝过日本娘们儿的鲜吧?那才叫舒服呢。不信问问德叔,他可不会骗人的。”“真的?”袁世凯忍不住插口道,“你这小子,艳福不浅呐。李德,有这么回事吗?”
先时那汉子脸上掠过一丝红晕,嗫嚅道:“回大人,有这回事。不过,我……我可没干那事儿的……”
“干就干了,这又有甚的?大家儿瞧瞧德叔那脸,都红得猴屁股般,还说没呢,大伙儿信吗?”
“不信!”众人仰脸笑着。
“德叔,就与大伙儿讲讲吧。”
“这……这是真的事儿。不过,是崔钰拉我与他望风的,那婆娘已有汉子了的。”李德说着长叹了口气,“一大家子人现在也不晓得怎样,咱又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去,哪有心思想这些秽事?”短短一句话,却无异于晴空一记炸雷,众人顿时都傻了眼。良晌,还是先时那年轻点的亲兵开了口:“大人,您说咱……咱还能回国吗?卑职家里可还有六旬老母等着我回去——”
“屁话!”袁世凯似乎沉思着什么,闻声怔了下道,“跟着大人我,你们还犯得哪门子愁?放心,这次平定了朝乱本官便与李制台去信,调咱们回国。到时保你们个个吃香的喝辣的。”“是是,跟着大人您,卑职们哪能少了好处?只是这次——”李德犹豫了下,在马上拱手施礼道,“大人,恕卑职斗胆,卑职总觉着小日本这次似乎不大对劲,咱在这就这么点人手,可他们近来已调过来几千人马,这万一——咱可怎生应付?”
袁世凯眉头微皱了下,旋即笑道:“小日本不过胆小,怕朝鲜动乱会损害它的利益而已。你们想想,它敢轻举妄动吗?英法德俄诸强都恨不能独吞了咱大清,容得下它小日本分食?这些年它虽发展不错,可比起人家英法来,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说着,袁世凯翻身下马,俯身捡颗石子用力掷向大海,“再说,李制台不也派兵过来了吗?”
“呜——呜——呜——”三声沉闷的汽笛声响划破天穹传入耳中,袁世凯拍拍手,不无兴奋道:“说曹操,这不曹操就来了吗?快看看,离码头还有多远。这狗日的天气,这光景了还雾蒙蒙的。”
“回大人,雾太大,看不真切。”盏茶工夫,亲兵嚷道,“看清了!看清了!大人,一共四艘军舰,还有——”说着,那亲兵戛然止住。袁世凯移目望去,但见他脸上满是惶恐神色,忙不迭道:“到底怎生回事?”
“大人,是……是小日本的军舰。”
“什么?!拿来我看。”袁世凯说着径自跨前一步夺了望远镜。不错,是小日本的太阳旗!袁世凯脸上掠过一丝惶恐神色,细碎白牙紧咬下嘴唇久久没有吱声。日本别无“他意”的一纸电文是他发出去的,当他接到日本驻朝大使大鸟圭介的许诺时,他也曾有过不安。然而,他不满足于现下这个小小的总理交涉通商事宜大臣,他羡慕别人那等的荣华富贵,他想再往上爬,所以,他必须为自己搭好梯子。东学党叛乱,为他提供了一个绝好的机会,他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不想让如此良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白白溜走。他无暇多想,一纸恳请出兵的电文便发了出去。如今,眼前的一幕幕情景却与他想象的越来越远……
“大人,小日本驻朝公使大鸟……大鸟……过来了。”
袁世凯身子哆嗦了下,缓缓转过身来。远处,一行十余人正急急行来,当中一人,矮矮胖胖,面皮白净,两绺八字须微微上翘,透着一股傲气。却正是那日使大鸟圭介。袁世凯迟疑了下,复欲转过身去,只大鸟圭介已自开口道:“袁大人,你的好久不见,身体可好?”
好你妈个头!袁世凯心里骂着,扫眼身侧兵丁,众人顿时挺胸收腹,如临大敌价纹丝不动。袁世凯满意地点了点头,直大鸟圭介身前三四米处方微微拱下手,淡淡道:“托公使阁下的福,还说得过去。阁下呢?”
“彼此彼此。”大鸟圭介扫眼周匝,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轻蔑的笑意,干咳一声道,“大人治军有方,手下将士个个铁打的一般,鄙人真是佩服之至。”“他们都是摸爬滚打跟着我有年月的了,不敢说以一挡百,只他十数八个当不在话下的。”袁世凯不无得意地道了句,回首望望身后大海,接着道,“公使阁下可是——”
“正是。朝鲜局势动荡不安,我国侨民并我本人心中皆甚感不安。为维护我国在朝利益不被祸乱波及并保证我国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我国政府故——”
“公使阁下这话已说多遍了,在下这耳朵都听得起茧了。”袁世凯摆手插口道,“贵国在朝有多少人,在下心里有数的。四千余兵士难不成还不够?贵国可是打算穷全国之兵将都来朝鲜?”“大人这说哪儿的话?朝乱日益猖獗,大人心中想必亦有数的,便前日我国尚有二人惨遭其杀害,如此事情莫说在下无法向我天皇交代,便我天皇亦无法向臣民交代的。”大鸟圭介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语侃侃道,“我国派兵入朝绝没有他意的,此点请大人放宽了心。”
“便有他意又能如何?我大清这么多年发展难不成吃素的?只此不说,贵国便真——英法诸国岂能袖手旁观?以贵国之力,想来还不足以与其抗衡吧?”袁世凯冷哼一声说道。
“大鸟君敬阁下为一国使臣,阁下如此说话不嫌太过分了吗?!”一随从咬牙道。
“那又怎样?想动武不成?!”
“动武便动武,我们岂怕了你们!”说着,那随从转脸丢个眼色,众日兵“哗哗”一阵响,推弹上膛直对袁世凯众人。袁世凯身子不禁一个激灵,忙不迭抬抬手,众兵士亦端枪持刀直视日兵。干柴烈火,一触即燃。袁世凯内心直揣了个小鹿儿般咚咚跳个不停,强自镇定着自己,望着大鸟圭介。良晌,只听大鸟圭介开口吩咐道:“这是做甚?!把枪收起来!”
“大鸟君!”
“嗯?!”
众日兵怔了下,纷纷收枪挎了肩上。袁世凯暗吁口气,但觉背上又湿又凉,却已是汗透内衣,微摆下手干咳两声掩了心中惶恐说道:“我们中国有句俗话:识时务者为俊杰!公使阁下真不愧为当世之俊杰呐。”
“大人过奖。贵国尚有句俗话——”大鸟圭介椒豆眼转着止住话头,拱手道,“我国兵舰已经靠岸,就此告辞,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大鸟君,这家伙太狂妄了,您为什么——”
大鸟圭介有意无意地回首望眼袁世凯,腮边肌肉抽搐着冷冷插口道:“用他们中国话说:人狂没好事,狗狂没屎吃。放心,他狂不了多久的。”
“还要让他狂下去?我真恨不能一枪送这家伙回老家去!”
“武田君,小不忍则乱大谋。以我国目下在朝兵力,还不足以应付眼下这局面。”大鸟圭介不放心地扫眼那随从,边走边道,“告诉下边,切切不可鲁莽行事。为了天皇、为了大日本帝国,一定要耐心些。”
“我五千精锐难道还敌不住这群乌合之众?”
“国内形势怎样你不晓得?一旦挑起冲突,我军必须绝对压住清兵气焰。不然——”大鸟圭介说着摇了摇头,“话说回来,对英法诸国也不能不有所顾忌。目下外务大臣陆奥君正积极与其商洽,等有了结果方可动手。明白吗?”
“明白。”
兔崽子,嘀咕些什么?袁世凯久久凝视着大鸟圭介,心里寻思着,更觉胸中堵了团烂棉絮价不是滋味,端起望远镜眺望良晌,广阔的海面上除了那几艘日舰,便只十多条捕鱼船:“时辰没弄错吧?”
“没错的,是卯正时分。”
袁世凯伸手掏怀表看看,已是卯末辰初时分,犹豫了下踏蹬上马:“传令回城!”
“大人,这——”
“哪儿那么多的废话?!回城!”袁世凯说着,打马飞奔而去。众官兵互望一眼,忙不迭上马紧紧跟了上去。先时的说笑打趣已成为过眼云烟,从袁世凯那紧张、烦躁的神色中,他们隐隐觉着一场灾祸正悄悄地向他们逼了过来。
叶志超一众两千五百官兵确是卯正时分抵的牙山,只因着日舰他们没在港口登陆,而是在偏僻处上岸便径奔了牙山城。袁世凯一路飞奔,于衙门前翻身下马,早有门房瞅着,快步上前打千儿接了马缰绳道:“大人这才回来,叶军门已到好一阵了。”
“到了?”
“是的。王大人差李游击知会大人,大人不曾——”门房兀自唾沫星四射地说着,袁世凯已自脚步“橐橐”进了门,沿抄手游廊进来,恰闻自鸣钟“沙沙”一阵响连撞了十下,院内鸦没鹊静,便招手唤过一个仆人,问道:“叶军门在何处歇脚?”那仆人忙笑道:“回大人话,叶军门正在东厢房内候着呢。”袁世凯没再言语,过天井,果然听见东厢房内脚步声响。推门进去,但见直隶提督叶志超眉头紧锁,来回踱着碎步,袁世凯轻咳一声道:“驻朝鲜总理交涉通商事宜大臣袁世凯给提督大人请安。”
叶志超面白无须,眉如卧蚕,足比袁世凯高出了半个头。本自因摊着这个苦差事心中老大的不快,待见得日兵成百上千地涌向朝鲜,叶志超心中更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价七上八下。兀自惴惴不安、无以自慰间,听得袁世凯声音,忙转过身来,见袁世凯欲打千儿行礼,遂笑道:“这是做甚?给老兄难堪吗?快坐着吧。”
“叶兄何时到的?害得小弟海边好等呀。”袁世凯拱拱手,将手一让径自坐了。
“袁老弟见怪了?”
“哪里哪里。只大人不到,小弟这心里总安不下来罢了。”袁世凯甩手将条油光水滑的长辫甩了椅后,端茶啜口咽下,淡淡笑道。“甚大人小人的,日后你我兄弟共事的时间还长着呢。若看得起在下,唤声‘叶兄’足矣。”叶志超一旁落座,用碗盖拨着浮茶,半闭着略带浮肿的单眼泡道,“兄弟也刚到不久,只日兵正在登陆,恐生出什么变故不好收拾,故另拣地儿径直奔了这里,劳老弟候着,兄弟这里与你赔礼了。”叶志超说着略躬了下身子,“兄弟,看方才情景,日兵少说也在两千多人吧。”
“嗯。”袁世凯放杯,端烟枪深深吸了一口烟,透过浓浓的烟雾望着叶志超点头道,“加上前阵子那些,现下估计也有五六千人吧。”
“多少?”一句话说得叶志超浑身直打激灵,瞠目结舌地望着袁世凯。
“五六千吧。”袁世凯一边极细心地剔着烟枪中的油泥,一边不紧不慢地说道,“不过叶兄放心,他们只是为着保护其在朝利益及侨民生命财产安全的。就方才那会儿我还见着日使大鸟圭介来着。他呀,早让兄弟唬得服服帖帖,还敢生事?叶兄就等着回去后升官发财吧。”
升他妈什么官?我这命别丢这便谢天谢地了!叶志超心里嘀咕着,嘴上说道:“那是那是。只——”他咽了口又苦又涩的口水,身子向前一倾接着道,“老弟,我这心里总……总觉着不甚踏实。你说这小日本保护其利益吧,也用不着这么多人呀。”“哈哈哈,这不正说明他们胆小如鼠吗?我袁世凯在这多年,不是好生生的吗?”袁世凯复装了烟丝燃着,边吐着烟圈边仰脸笑道。见叶志超犹自面露不安,袁世凯遂接着道,“我这心里方也有些不安的,只叶兄来了还有甚好担忧的?兄弟出力周旋,叶兄带兵剿乱,不出个把月,一准万事大吉。到时候——”说着,他忍不住仰脸大笑起来。
“老弟,闻得那贼势甚是嚣张,不知——”
“那又怎样?在我虎狼之师面前他还不是鼠狗之辈?不足虑的、不足虑的。对了,不知大人此次带着多少兵马过来,咱这便议议,赶明儿便分路进剿!”
叶志超苦笑了下,长叹口气说道:“两千五百。”“什么?两千五百?不会吧?”袁世凯眉棱骨倏地一跳,急道,“我不是去电李制台,这少说也得上万人马吗?叶兄该不会是唬小弟的吧?”
“我哪有那闲心?聂士成正在城外安营扎寨呢,老弟不信,过去瞧瞧便知道了。”
“李制台可有言语?”
“制台意思先熟悉一下地形,随后会再派兵马过来。”叶志超目不转睛地望着袁世凯,似乎想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些什么。袁世凯握着烟枪的手微微发抖,剃得趣青的额头上不觉渗出密密的细汗。屋内静寂得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唯闻自鸣钟不甘寂寞有节奏地沙沙响个不停。
“这……这屋子真闷得难受。”半晌,袁世凯回过神来,见叶志超直直望着自己,干咳一声抬袖拭拭额上细汗,起身到窗前支了亮窗,“叶兄。”
“嗯?”
“兄弟汉城那边尚有许多事儿急需处理,实在抽不出时间多陪叶兄。”袁世凯沉吟片刻,开口说道,“这里的事儿就烦劳叶兄多费心了。”
狗东西,你倒挺精的!叶志超嘴角掠过一丝冷笑,问道:“兄弟打算何时回返汉城?可否待这边事儿安置妥了?”
“来不及了,小弟这便得赶回去。”袁世凯说着转过身来,“朝王约我巳时进宫,说有要事相商。叶兄放心,小弟会吩咐下边将一切都安顿好的。”
叶志超椒豆眼转着说道:“兄弟要事在身,自不能在此多耽搁,只在下初来此地,这人生地不熟,更有许多军务须与兄弟磋商。我看——”他顿了下,接着道,“我看不如这样,在下便随兄弟一起去汉城,这样有事儿也好向兄弟当面讨教。真若有甚事儿给误了,制台那里你我都不好交代的,你说呢?”
“这——”兀自说话间,门外传来脚步声响,房门开处进来一人,圆胖脸,小胡子,敦敦实实的身材略显臃肿,一身九蟒五爪袍子外罩锦鸡补服,虽然簇新,不知是剪裁不当还是怎的,怎么看怎么别扭。叶志超笑道:“聂老弟辛苦了。来,我与你介绍,这位便是袁世凯袁老弟,日后多亲近些。”
“一定一定。”聂士成略拱了下手,道,“在下太原镇总兵聂士成,日后还望袁兄多多照顾。”袁世凯忙不迭打千儿还礼:“彼此彼此,聂兄客气了。”
“聂老弟,都安顿好了?”
“照大人吩咐,已安顿妥当。只帐篷尚差着些,大人看——”
“有袁老弟,还怕缺几顶帐篷?”叶志超望眼袁世凯,轻咳一声接着道,“袁老弟汉城方面尚有差事在身,不能在此久候。咱们初到这里,许多事儿都没处下手,我方才与他说着随他一并过去,这里的事儿就烦劳老弟先多费点心思。”聂士成怔了下已自会过意来,心里冷哼了一声,道:“这都应该的。只大人这一去,手下那些兵士——”
“汉城离这里就箭许来地。有事儿还不眨眼工夫就到了?至于我手下那些家伙,该怎生管着随你,莫要顾着我的面子。老弟治军有方,那些家伙就得你好生管管呢。”叶志超哈哈笑着说道,“袁老弟,你看还有甚说的?”袁世凯抬手摸摸额头:“没有没有。帐篷待会儿便吩咐送过去。聂兄若还有什么事可与李德他们言语,这些家伙跟随我不少时日,一般事都应付得来。好了,聂兄一路劳顿,歇着吧。兄弟这先告辞了。”
送走袁世凯、叶志超二人,怏怏回转房中,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屋里,听着屋角自鸣钟单调的“沙沙”声,聂士成越想越觉着窝火,因叫亲兵泡了壶酽茶,斜倚在椅上只是出神。一时贴身侍卫单彪进来,甩马蹄袖施礼道:“大人,所需帐篷已补齐了。”
“嗯。”
“大人,有几个弟兄猴急,拉了城外村里人家的闺女便——人家现找上门了,您看——”
“狗东西,告诉多少遍了记不住怎的?传令,就城外村里将那几个东西斩首示众!”
单彪犹豫了下,小心道:“大人,那些都是叶大人手下的。”
“便天王老子的手下,老子也照杀不误!”聂士成额头青筋跳动了下,睁眼望着单彪,“告诉兄弟们,都放机灵着点,别他妈给人做了还闷在葫芦里!”单彪答应一声,满腹狐疑道:“大人意思是——”
“狗娘养的想让咱做炮灰,哼,门儿也没有!”
“标下明白,标下这便去告诉兄弟们。”
“顺便让那李——就袁世凯手下那几个进来。”
“嗻。”
一声石破天惊的雷声,撼得大地都颤了下,聂士成身子一个激灵。“要变天了?”聂士成喃喃自语一句趋步窗前,但见墨云缓缓地向着太阳压去。凉风迎面袭来,带着丝丝凉意,聂士成痴了一样呆呆地站着。忽地,只听他想起什么似的张口喊道:“单彪!单彪!”
“大人,单头儿方出去了。”
“传令下去,所有辎重一律放在车上,搬下来的都重新装上!晚上值哨加倍,一有风吹草动,立刻以焰火告知!”
“嗻。”
“还有——”聂士成沉吟下,轻轻摆了摆手。见李德从月洞门处过来,转身自搬了雕花瓷墩放在门口,一撩袍角坐了,说道,“不要行礼了。你就是李德吧?”“标下正是。”李德到底还是甩马蹄袖行了礼,起身赔笑道,“不知大人有什么吩咐?”聂士成没有理会,移目扫眼一侧的崔钰,问道:“你呢?”
崔钰个子高高的,又黑又瘦,凸出的颧骨上嵌着一对又黑又亮的小眼睛,闻声上前一步躬身道:“标下崔钰见过总兵大人。”“嗯。”聂士成点点头,道,“怎的就你们两个?”
“袁大人留了五个兄弟听大人差遣。”李德有意无意间舒了口气,“方才瞧着要变天,其他几个说袁叶二位大人行得匆忙,不曾带着雨具,故赶了前去。”“是吗?他们可真会服侍人呐。”聂士成冷哼了声,道,“那你们两个呢,怎么不一块儿去呢?”
“这——”李德叹了口气道,“他们动的甚心思,标下不说大人想必心里也亮堂。这不安稳,汉城只怕亦如此,既如此,待哪儿还不都一样吗?”
“哦,没看出你小子傻头傻脑的,心思还缜密着呢。你在这多少年月了?”聂士成挪了下身子,道。
“回大人,标下在朝鲜少说也三年多了。”
“三年,不算短了。”聂士成眉棱骨抖落了下,沉吟道,“此去汉城道路你二人可熟悉?”
“熟悉,这一月往来少说也五六趟呢。”崔钰满脸堆笑道。
聂士成笑着点了点头:“这统兵打仗,讲的是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中,人和最紧要。其次便数地利。待会儿下去你们便与单彪带些兵士查探查探——”
“大人,这路标下便闭眼也——”
“不止大道,小路也不能放过。多问问本地人,该留兵守着的就留些人马。此事关系匪浅,要仔细着些,知道吗?”
“标下明白。”
李鸿章檄调叶志超、聂士成统兵两千五百赴朝,光绪心中便揣了个鹿儿般咚咚直跳,当即降谕“绥靖藩服,宜图万全,尚须增调续发,以期必胜”。然而,面对他的谕旨,面对叶志超日本不断增兵朝鲜的电文雪片般飞来,甚或当日军包围牙山清军的电文传来,李鸿章却只入目不视、充耳不闻。此时的他已抱定了“避战自保”的念头。他渴望列强出面调停,更是幻想着“联俄制日”以迫使日军从朝鲜撤退。然而,世事的发展却是——
俄国,在日本保证出兵朝鲜只是要解除中朝传统关系,且尊重俄在朝利益时,退却了。
英国,为了对抗俄国,有意拉拢日本。
法国,支持日本。
美国,支持日本。
……
一个个美好的希望相继化为泡影。但是,李鸿章依旧不思备战,把希望寄托在了所谓的“万国公例”上。直到日军闯入朝鲜王宫,挟持朝王李熙,组织傀儡政权的消息传来,李鸿章方万般无奈下不得不派奉军左宝贵、盛军卫汝贵、毅军马玉昆及丰升阿等四军从辽东渡鸭绿江进军平壤,并雇“高升”号等三艘英国商船,从海路运载两千名清军,增援牙山清军。
北洋海军基地。
天已黄昏了,落霞缤纷,彩云辉映。喧嚣的军港宁寂了下来,只远处天际间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兀自不知疲倦价翩翩飞舞,静谧中给人一种不安的感觉。“国成哥。”一个二十上下的水兵长吁了口气,喃喃道,“这马上就要出海了,你心里紧张不?”
“紧张?我王国成当了这么多年水兵,图的什么?还不是在海上真刀真枪地干上一仗。不然还叫水兵?只不知这次轮不轮得上,我们那位方大人别看平日价嚷得比谁都上劲,其实——”王国成中等身材,浓眉大眼,黝黑的皮肤在夕阳下闪着光亮,冷哼一声,抬手拍拍那年轻水兵肩头,“第一次出海便赶上这事儿,紧张是难免的。不过这还都说不准呢,不是吗?别想这事了,去找翠翠聊聊。”
“国成哥,你——”
“怎了?瞧你那样,一说翠翠就脸红,还像个男子汉吗?”王国成笑着道了句,随即敛了脸上笑色叹道,“不要以为是国成哥说笑,当初第一次出海,我也是你这般的,是你杏花姐与我聊了几个时辰,我这心里方踏实了许多,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只一准不会错的。”说罢,王国成发泄胸中郁闷价俯身捡块砾石狠狠甩了出去。那水兵知他爱着杏花,只却不知什么缘故二人迟迟没有成家,遂犹豫下问道:“国成哥,你和杏花姐——是她不爱你了吗?”
“不是。”
“那是——”
“她当年为了埋葬父母,借了狗日的五十两银子,说到期不还便以身相许。前次我求邓大人救她回来,便为着还银子被人拐了的。那狗日的碍着邓大人没敢造次,只银子却翻了一倍!如今还差四十多两呢。”王国成说着长吁口气,接着道,“好歹也就一年工夫,明年这时候她就自由了。”
“一年?杏花姐她那身子吃得消吗?国成哥不晓得洗衣局那环境?”那水兵说着眼睛一亮,急道,“国成哥,找邓大人,求他帮帮你,你不说他人很好吗?”王国成看着那水兵摇头道:“邓大人是好人,可他家境也不大好,再说他又有那么多的大事要处理,为这点小事烦他好意思吗?人,要靠自己,不能只企望着别人。那地方虽说苦了些,可总比烟花之地好多了不是?”王国成说着正色道,“你比国成哥有福气,能随着邓大人这等好人。日后一定要好生做差,尽心侍奉大人,也算是替哥哥报恩吧,嗯?”
“国成哥放心,兄弟理会得。”
“我与杏花能到今日这份儿上,全靠了邓大人——”王国成仰脸兀自说着,身后忽然传来声响:“王国成,你说甚来着?”转身看时,却正是致远舰管带邓世昌并着经远舰管带林永升,忙不迭甩马蹄袖施礼道:“济远舰水兵王国成见过大人!”
“标下耿忠给二位大人请安。”
“都起来吧。”邓世昌满脸阴郁,挤出一丝笑容道,“你方才可又提到了那事儿?是怕别人都不晓得我邓世昌私带外人上舰吗?”
“不不不,大人,标下岂是那种没心没肺之人?”王国成急急打千儿道,“标下只感念大人大恩,恨自己无以为报——”“谁说无以为报?眼下战事一触即发,你只到时候奋勇杀敌,便不枉我当日违例允那……那姑娘上舰了。”
“大人,标下……标下想问您声,此次不知派哪些舰出海呀?”
“这还不晓得呢。怎的,手痒痒了?”邓世昌微笑道,“放心,有你用武的地儿。回去将你那炮擦得亮亮的,过会儿就有消息的。”
“嗻。”王国成脸上掠过一丝欢喜神色,躬身欲退下只却又被邓世昌唤住:“对了,你们方大人可去了丁大人那里?”
“还在床上躺着呢,说身子骨不舒坦。”王国成冷哼一声道。
见邓世昌翕动着嘴唇还欲言语,林永升插口道:“好了,你去吧。”
林永升,字钟卿,福建侯官人。十四岁入福建船政学堂学习航海驾驶,光绪元年充任船政学堂教习。光绪二年,与同学林泰曾、萨镇冰、刘步蟾等十二人前往英国学习。光绪十四年八月,北洋舰队正式成军,被委经远管带。后实授北洋海军左翼左营副将。见邓世昌当着王国成的面欲言方伯谦,遂挥退王国成,踱步前行道:“正卿说话还是小心些好。前日伯谦还在丁大人处嚼你舌根呢。”
“那又怎样?我不信丁大人会信他言语!”邓世昌冷哼一声道,“就他这种人,选进我北洋水师已是耻辱,更有甚颜面做一舰之长?不说他阅兵做的那些把戏,午时我还亲眼见他从窑子出来,如今却身子不舒坦,鬼才相信——”“算了,不说了。”见已近提督衙门,林永升插口道,“伯谦就……就那样人儿,大家心里有数就是了。”
夕阳下,提督衙门前一派庄重肃穆景象,铁杆大旗高矗在衙门外,晚风中瑟瑟作响。几十名军校钉子似站在巍峨的衙门前纹丝不动,营造出一种肃杀的气氛。见邓世昌、林永升进来,一个亲兵立刻迎上来:“二位大人来了,先请签押房候阵。”
“丁大人——”林永升掏怀表看看,恰申正时分,沉吟下道。
“丁大人正与刘总兵议着事呢。李制台来电他们便议着,现下少说也个把时辰了,估摸着就这阵光景。二位大人请。”那亲兵说着将手一让,邓世昌嘴唇翕动着欲言语,只犹豫了下止住,望眼议事堂方向抬脚踱向签押房。
签押房内,十多个北洋水师将领有的正襟危坐,有的交头接耳,有的来回踱着碎步听人说笑,直烧开了的沸水价嘈杂不堪。营务处提调牛昶炳迈着稍稍有些罗圈的腿在屋中来回踱着碎步,指手画脚,说得唾沫四溅:“提督大人还寻思什么?依我看,便护送舰艇亦不必派,小日本它吃豹子胆了,敢招惹英国?”
“可不吗?”广甲舰管带吴敬荣就坐在牛昶炳身边,前额油亮亮的,酒坛子价闪着光,点头附和道,“这大热天儿出海,谁受得住?”似乎真的酷热难耐,吴敬荣说着抬袖揩了把簇青的额头,“与其劳师动众,倒不如让大家养精蓄锐以待——”“吴大人养了这么多日子还不够吗?”左翼总兵兼镇远舰管带林泰曾呷了口茶含嘴里,静静地听着众人言语,闻声忍不住咽下插口道,“身为军人,说出这种话来,吴大人不觉着有愧朝廷恩典吗?”
吴敬荣老脸刷地一下子涨得通红,咬着牙齿,拱手道:“林大人心志坚定,器识深闳,下官自难以望大人项背,只大人职掌镇远铁甲舰,何曾晓得广甲舰那环境?倘大人在我那待个一月——”
“吴兄这说甚话来?可是忘了你那身份?”牛昶炳眼见林泰曾面色铁青,起身打圆场道,“大敌当前,以和为贵。咱这般样子丁大人如晓得像话吗?”说着,他向着林泰曾打了个千儿,“林大人莫要见怪,吴大人也是心里窝着火。他那广甲舰实在是差了些。与提督制台言语不下十遍,只没银子改造。也难怪的,您说是吗?”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朝廷养着我们是做摆设的吗?广甲条件是差了些,可广乙诸舰又何尝不是如此?各舰若皆以此为托置朝事于不顾,岂不误国误民?!”林泰曾轻咳两声,不无惆怅地长吁口气,“战争之胜败关键还取决于人。大战在即,我希望诸君皆能振奋精神,奋身杀敌,以扬我北洋海军声威,卫我大清之尊严!”吴敬荣一双三角眼眯缝着凝视林泰曾,似乎还想反讥几句,只终暗吁口气硬咽了回去。“林大人希望亦大家之希望,我北洋水师建军这么多年,方遇着此难得之机遇,岂能轻易让其溜掉?大伙儿说呢?”林泰曾虽是镇远管带,只又兼着北洋水师左翼总兵之职,身份自比众人高出一截。听着牛昶炳言语,众人心里虽各有自己的算盘,却皆默默点了点头。牛昶炳转脸望着林泰曾,拱手道,“大人放心,一到节骨眼儿上,兄弟们绝不会含糊的。不过,林大人,依您看来,此次如果真要咱护送,可会出事?”
“日夷蓄谋已久,其舰队司令官伊东佑亨又是海军难得之帅才,如若我护送舰只力量单薄,怕——”林泰曾眉头紧锁道。
“大人,”来远舰管带邱宝仁咬下嘴唇,道,“英国虽说拒绝调停,但其绝不甘于日本横行的。此点小日本心中不会不清楚。咱此次用英商船、挂英国旗,想小日本会有所顾忌的吧。”
“日夷这么多年发展迅猛,但若与英法诸强抗衡还差得远呢。正因此,它方迟迟没有下手。”林泰曾说着话锋一转,“但这并不能说明日夷会将其野心收敛。眼下日本国内局势动荡,其发动战争以转移民众视线之心尤切,相信它会不顾一切的。”说罢他仰脸望着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夕阳已消逝在地平线下,夜幕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天穹。众人你看我我瞧你,都没有言语,顿时屋内沉寂了下来。
“各位到得真够早的。”邓世昌说着推门进来,扫视众人一眼,道,“刚还听着言语呢,怎么就不吭声了?看来我就是个丧门神了。”林泰曾转身淡淡一笑,指指一侧杌子道:“早不来晚不来,正与诸位说着出海的事你便来了,看来你这鼻子还挺尖的。”
“凯士兄,可有甚消息?”林永升边抬腿坐了边急急问道。
林泰曾轻轻摇了摇头:“丁大人正与刘总兵议着呢。”见他努嘴示意,邓世昌、林永升拱手向众人招呼一声复出了屋。扫眼四下,林泰曾方压着嗓门儿道,“此次护航,大人意思全舰出海,只制台不允。”
“为什么?!”邓世昌睁大了双眼。
“说是此次运兵挂着英国人的旗子,没这个必要。”
林永升欲言语,只邓世昌已抢先开口道:“制台大人怎会有这种想法?日夷岂会因着是英船便眼睁睁地看着我朝增兵朝鲜?真迂——”见林永升连不迭丢眼色,邓世昌方觉失礼,忙自收了口,叹口气道,“制台难不成真把我水师做摆设了?此事可关乎我北洋水师乃至我大清国颜面呀。”
“颜面固然重要,可总比没了实力强吧,但有实力在手上,制台仍是我大清国擎天之柱,明白吗?”林永升冷哼了声。
邓世昌额头青筋乍着,咬牙道:“北洋水师虽是中堂一手筹建,但却不是制台一人之水师,它是属于我大清国的。岂能因一己之私利而置大义于不顾?”
“各位大人,提督大人有请。”正自说着,屋外传来声响。众人互望一眼,忙不迭起身整衣疾步出屋。
丁汝昌穿着一身簇新的九蟒五爪袍子,面色阴郁,静静地坐在案前,接到李鸿章电令迄今虽只短短两三个时辰,但他却似苍老了许多:发辫散乱,眼暗得发黑,脸色苍白中带着青灰色,一双深邃的眸子忧郁中带着丝茫然。见众人欲行礼请安,丁汝昌坐直了身子,微抬下手:“都坐着吧。”扫眼周匝,丁汝昌腮边肌肉不易察觉地跳动了下,“方伯谦呢?还没来?!”众人凝视着丁汝昌,但觉一股不安从心底深处油然而起,不吱声,点了点头。
“来人!”丁汝昌仰脸喊道。
“卑职在!”
“再唤方伯谦,他若走不成便与我抬来!”
“嗻!”亲兵答应一声,转身正欲出屋,只屋外已进来一人:六尺左右个头,尖嘴猴腮,一对骨碌碌乱转的小眼睛。众人循丁汝昌目光望去,却正是济远舰管带方伯谦。“卑职方伯谦见过提督大人。”方伯谦望眼丁汝昌,忙不迭垂下头来,甩马蹄袖道,“卑职身体偶感不适,迟来了些时辰,还请大人恕罪。”
“是吗?”丁汝昌冷哼一声,“早起不还好端端的,怎的转眼间便不舒服了?这也来得太是时候了吧?!”方伯谦脸上泛起朵朵红晕,嗫嚅道:“回大人,卑职晌午吃了些酒,又进了些凉食,想是——”
“形势日紧,正是你等大展宏图之际。若是错过岂不可惜?我这正有个郎中,要不唤他与你看看吧。”
“不不,”方伯谦摆手急道,“不用了,卑职方吃些药,已觉好多了。正事要紧,若为着卑职耽误了朝廷大事,卑职可真惶恐万分呐。”见丁汝昌嘴唇翕动着还欲言语,刘步蟾忙丢眼色过去:“大人,伯谦说得甚是。还是正事儿要紧。”丁汝昌长吁口气,环视一眼众人道:“朝廷花上千万两银子创建北洋海军,又送诸位出洋留学,为的是有朝一日诸位能驾驭战舰巡洋御敌,捍我大清尊严。自本提督未时传令后,诸位多能悉心奋战。但仍有少数人——”说着,他睃了眼方伯谦,“无视本提督将令,疏于战备,妄想以种种理由借故推诿!临阵怯敌该当何罪,我北洋水师章程上写得明明白白,迄今以后,希望诸位牢记在心上!若再有此种事情发生,本提督定禀于制台,军法论处!”
“卑职谨记大人严令。”众人起身道。
丁汝昌点点头,摆手示意众人坐下,轻咳两声道:“朝鲜目前局势诸位心中早已明了,我牙山上千弟兄正处于日夷包围之下,形势甚是危急。接李制台电令,令我水师出动济远、广乙、威远及操江四舰——”
“大人,”邓世昌一颗心直从高高的悬崖上跌入了万丈深渊似,怔了下急急插口道,“日本联合舰队正四下巡弋,欲与我水师起衅,以四舰出海万不可为。卑职恳请大人收回成命,以我水师所有主力战舰出海护航。”
“你说完了吗?”丁汝昌心中堆积着厚厚的郁闷无处发泄,闻声冷道。
“大人——”邓世昌怔了下,道,“卑职失礼,愿受责罚。只求大人万万三思,此一事不仅关乎我水师声誉,更关乎数千陆营弟兄性命和我大清国尊严。”
“此事本官自有定见,你不必多言。”
“大人,卑职请求以经远舰随行出海护航!”
“卑职亦愿率致远舰——”
“都不要说了。”丁汝昌仰脸长吁了口气,摆手道,“此事已然议定,没有变更余地的。”
“大人——”
“不要说了!”丁汝昌挪了下身子,道,“方伯谦!”
“卑职在。”方伯谦只听着“济远”二字,头便“嗡”的一声涨得老大,兀自神色恍惚间,猛听得丁汝昌声音,直电击似浑身哆嗦了下,有气无力道。
“此四舰皆由你指挥,一路上要切切小心。遇着日舰,能避则避,若不能躲避,以礼待之,其若寻衅生事当以忍为上。要时时记着你的任务是护送陆营兄弟!”丁汝昌顿了下,沉吟道,“若日舰敢向我开炮,允你还击,但以保证兵船安全为要。知道吗?”
“卑职明白。”方伯谦额头上细汗直往外渗,干咳两声掩了心中恐惧,道,“不知何时起程?”丁汝昌掏出怀表看了看,慢慢站起身踱至窗前,望着外面。外边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昏沉沉的苍穹上几点星星眨着眼睛,似乎在诉说着什么,半晌,但听丁汝昌开口道:“亥时起锚。其他各舰严阵以待,随时听候调遣。”
“嗻。”
丁汝昌犹豫了下挥挥手,也不言语抬脚便出了屋。
斗转星移,不知不觉间,东际天穹泛起一片鱼肚白。离开喧嚣的牙山港,重返茫茫无际大海怀抱中的济远四舰全速行驶在丰岛海面上。道道金光射在水兵的脸上,疲倦中带着丝欣喜、困惑和不满。
“哎——”一个三十左右、尖嘴猴腮、脸上遍布青春痘的水兵抬胳膊伸个懒腰,道,“我说平子,这晌午回去咱还接着玩吧。他妈的,前夜这手可真够背的,一月饷银眨眼间便没了。”“怎的,这会儿不背了?”唤平子的水兵笑道,“免了吧,你他妈有精神,我可没力气陪了。明天再说吧。”说着,他不堪晨寒似的扯了扯衣领,“你们说这小日本是没闻着动静,还是惧怕咱北洋水师,怎的连个屁影也没有呀。”
“臭小子,你他妈没话便闭上嘴,尽说些晦气话,小日本军舰不来也要叫你唤来了。”先时那水兵张口道。
“麻子哥莫不是心里也害怕了?”
“害怕?我麻子长这么大还没甚叫我害怕的呢。上次我——”话音尚未落地,平子已接口道:“上次你去城里,路上三个强盗抢你钱,你三下五除二将他们打了个落花流水,对不?麻子哥,莫忘了这可是和小日本对阵呢!”
“那……那又怎样?”麻子脸上掠过一丝红晕,“真要打起仗来,我麻子若有丁点儿怯阵,便不是……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好,有这话便成。”平子手握拳轻打了下麻子,“但兄弟们拧成一般绳,我就不信它小日本能讨了好去。国成哥,你说小日本军舰会来吗?”
王国成斜倚在炮上,闻听拍拍炮管道:“我巴不得他来呢!这家伙摸了这么多年,可还从未真格用过呢。”
“对,狗日的来了,定要他晓得咱北洋水师厉害,看他还敢不敢目中无人。”
“最好打沉他艘军舰,这样——”
“军舰!后边发现一艘军舰!”兀自说着,舰桥上值哨水兵喊道,“快去禀告方大人!”众人一怔,忙不迭各就各位,王国成脸上掠过一丝笑意,问道:“喂,你可别看错了,是不是‘高升’号过来了?”
“没错,是军舰!”盏茶工夫,那水兵又嚷道,“快告诉方大人,又有两艘军舰出现。是日军‘吉野’、‘浪速’和……和‘秋津洲’号!”“终于来了,狗娘养的。兄弟们,装填炮弹!”半晌不见方伯谦影子,王国成急道,“方大人呢?!”
“方大人睡得正香,我唤了几声他都没应声。”
“混!也不看看这甚光景?!”王国成说着拔脚急奔管带室。
打昨日闻得风声,方伯谦心里便十五个吊桶打水价七上八下,及丁汝昌三番五次催促,更是一颗心直提到了嗓子眼上。俗话说怕怕处有鬼,倒还真灵验,果然便派了他出海。亥时起锚,方伯谦便受惊吓的兔子般缩在管带室里,辗转反侧翻了一夜烧饼,直日将破晓方迷糊过去。
“大人,大人!”
……
“大人!”王国成边喊边用手砸门,“后边发现三艘日舰!”方伯谦转了下身,睁开惺忪的双眼望望窗外,骂道:“×你妈的,想找死呀?!滚!”
“大人,后边发现三艘日舰正向我逼来!”
“什么?发现日舰?”仿佛一记响雷当头炸过,方伯谦呆了,半晌方喃喃自语了句。
“日舰距我只两千公尺了,请大人速速决断,我舰何以应对。”
“快……快传令下去,全速前进,摆脱日舰。”说着,方伯谦扯袍胡乱穿了直奔舰桥。望着那迎风飘扬的太阳旗,方伯谦额头上不由渗出密密的细汗,握着望远镜的手亦不堪重负价不停地抖着,“快,向着旅顺方向全速前进!全速前进!”
“大人,我舰已然全速了。”
眼见得日舰渐渐逼近,方伯谦庙中泥塑的佛胎般一动不动,只汗水顺着脸颊雨柱般向下淌着,两手握着望远镜,又湿又黏,全是冷汗。东南风更加猛烈了,风催日舰箭一般驶来,溅起老高的浪花。“大人,日舰已进入我射程之内。”王国成两眼睁得铜铃一般急道,“请下令开炮吧!”
“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开炮。违者军法处置!”
“大人,若等日舰接近,我舰——”
“闭嘴!”
“大人——”
“混账东西,挑起战事是你担着还是我?!再敢言语,小心我——”话未说完,“轰”的一声日舰上的大炮已震天价响起,济远舰周围立时激起一片水柱,哗哗地向船上倾泻。“大人,日舰已然开火,请下令开炮吧。”王国成丢眼色给众人,扑通一声跪倒在甲板上,道,“我舰航速不敌日舰,这般下去,后果不堪设想的。”
“大人,开炮吧。”
“大人,‘高升’号由天津驶来。”这时间,舰桥上水兵开口道,“日舰‘浪速’号正调头迎了上去。”
“大人,别犹豫了,开炮吧!”
“快告诉‘高升’号,速速转舵回转天津!”方伯谦说着三步并两步下了舰桥。这光景,又是“轰”的一声巨响,方伯谦身子哆嗦着,脚底一滑摔倒在甲板上。王国成犹豫了下上前搀起方伯谦:“大人,快下命令吧,兄弟们求您了。”
“这——”方伯谦转脸望了眼,犹豫良晌方哆嗦着嘴唇道,“好,开……开炮,开炮。”说罢,手拄船舷桅杆急急奔了管带室。
王国成脸上掠过一丝冷笑,转身一个箭步直扑炮台:“兄弟们,是英雄是狗熊就看这阵子了!”
“准备!”
“放!”
一发发炮弹划过海空,霎时间呐喊声、惨号声和着大浪的喧嚣声搅成一团,直开锅稀粥般热闹。望着渐渐逼上来的日舰“吉野”号,平子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额头青筋乍起老高骂道:“这狗日的东西,真他妈狡猾,国成,你——”
“别啰唆!快装弹!”
“哎!”
随着一声“放”,一发十五公分榴弹离弦之箭般直飞“吉野”舰。“打中了!打中了!兄弟们,咱打中了!”麻子捅下平子,跳跃着欢呼道,“国成,你真有两下子,兄弟我算服你了。”
“两下子?国成哥还有三下子呢!”
“这怎的还不爆炸?”平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吉野”舰,喃喃道。众人移目望去,但见“吉野”舰安然无恙地直扑过来,顿时傻了眼。“他妈的,一准是个臭弹!”麻子啐口骂道,“那些狗东西,白花花银子买这臭玩意儿,回去丁军门处一定不能放过——”
“再拿发过来!”王国成急道。
“哎。”
“准备——”
“停下!停下!”众人移目看时,却见方伯谦手拎条白布单子急急行来。王国成剑眉微皱,望眼方伯谦问道:“大人有何吩咐?”“停止发炮!”方伯谦抬袖拭把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气喘吁吁道,“你……你快将这个挂……挂上去。”王国成脸颊急速抽动两下,心里“轰”的一声,头涨得老大——“投降”两个字闪电般掠过脑海,半晌回过神来,不相信价望着方伯谦:“大人,您……您这是……”
“咱压根打不过人家的。只有这样才能保全我等性命。”方伯谦吁口气,强自镇定道,“快,快挂上去,再迟就来不及了!”
“大人要标下杀敌,便刀山火海标下眉头也不皱一下。只大人要标下做这种卖国丧节之事,恕标下不能听令!”王国成冷哼一声道。
“你……你敢抗令不遵?!”
“标下愿受任何责罚,只这事万不能做!”
“你——我这不也是为着大家好吗?”方伯谦望眼渐渐逼近的“吉野”舰,直恨不得跪在甲板上,哀求道,“兄弟们哪个家里不拖小带老的,就这般将命丢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大海上,值得吗?”
“标下愚钝,却也知国家危难,匹夫有责。请大人下令开炮!”
“你……你有种,回头看我怎生收拾你?!平子,你去!”
“大人,恕标下难以从命。”平子望眼王国成,坚定道,“大人,日舰虽然航速、火力胜我一筹,只胜负尚在两可之中,兄弟们齐心协力,定能击溃日舰的。请大人莫再做这等丧节之事了。”“你们……你们都想反了不成?”方伯谦扫眼众人,只众人都铁铸人儿般一动不动,无奈之下,径自攀栏上了舰桥。簇新的青龙旗徐徐飘落了下来,代之而起的是一块白色的单子。白色,代表着圣洁无瑕,然而此时此刻,它却意味着投降!望着那刺眼的白色,众人的心都碎了。
“国成,‘吉野’离咱们只有五百公尺了,你看该怎生是好?咱总不能就这样做了小日本的俘虏呀!”麻子气愤得紧握成拳的两手颤抖不已,急急道。
“对,就是死我也不做俘虏!”
……
“兄弟们,静一静,静一静!”平子摆手止住众人,望着王国成道,“国成,咱们再去求求方大人。兄弟们一齐去,我不信——”“行了,屁用也不顶的!就他,还配咱唤‘大人’吗?”王国成两眼喷射着灼人的怒火,转身奔向炮台道,“不管他,咱自个干,装弹!”
“国成,擅自开炮可是杀头的罪名,你——”
“左右都是个死,装弹!”
众人不再犹豫,忙不迭各就各位。三发炮弹尽皆命中,“吉野”舰甲板上浓烟四起,炸飞了的旗巾和炸断了的桅杆,被掀起老高又掉进大海。看着日兵慌乱地奔跑,听着日兵没命地嘶叫,众人心里直喝了蜜般的甜,一发发愤怒的炮弹铺天盖地向着“吉野”舰飞了过去。
“快追上去,打沉这狗日的!”王国成冷哼一声道了句,只济远舰却离着“吉野”舰越来越远,“快转舵,追上去!快!”
“国成,方大人命令,速速脱离战区。”
“‘高升’号尚被日舰围困,那上边可还有九百多陆营弟兄呀。”麻子忍不住道,“狗日的方伯谦,真他妈的不是人……”兀自骂着,见王国成面色铁青,疾奔舰首而去,麻子忙不迭随众人跟了上去。至管带室,尚未进去却见方伯谦从主机舱中踱了出来,王国成大步上前道:“大人,‘吉野’被我击中,正落荒而逃,我舰——”
“知道了。”方伯谦面色较先时平静了许多,摆摆手道,“兄弟们此次出力不小,回去后我定与丁军门处为诸位请功。”平子沉吟了下,打千儿道:“大人,‘吉野’被我击中要害,正是痛歼其之大好机会,请大人下令调转船头迎上去击沉它!”
“你懂什么?!小日本狡诈成性,它这是诱咱呢!”方伯谦冷斥道,“日本联合舰队正在此处四下游弋,咱们追上去岂不自投罗网?”说着,方伯谦上前拍拍王国成肩头,“此次若非老弟,还不定怎样呢。当初老弟来我‘济远’,我就看出老弟绝非泛泛之辈,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那又能怎样?”王国成冷哼道。
“与你请功呀。”方伯谦似笑非笑,道,“兄弟们心里窝着火,我心里又何尝不想痛痛快快与日舰干上一场?只咱这点力量,敌得过人家吗?意气用事万万要不得的!朝廷将这数百万两银子买来的军舰交与我,我不能不慎重。兄弟们宽宽心,错过今日,定有它小日本好看的!”
“大人,‘高升’号上可还有近千陆营弟兄呀!”麻子望了眼在日舰重围下苦苦挣扎的“高升”号,满脸忧虑地道,“咱们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不管呀。”
“放心,‘高升’号是英国商船,挂的又是英国国旗,小日本不敢放肆的。”
“大人,‘高升’号向我求援!”舰桥上值哨水兵这时间嚷道。
“喊你妈个头!告诉他们,咱们中弹了,要他好自为之!”
“大人,您——”
“我怎了?我这还不都是为着弟兄们好?别他妈给脸不要脸!”方伯谦睃眼王国成,探手从怀中掏出两个银锭,“今日你们出力不少,我自不会亏了你们,这四十两银子你们拿去,回头买酒吃。不过——”他顿了下,眼中闪着寒光直直盯着众人,阴森森道,“今日这事到此为止,回去若有谁不开眼,背地里乱嚼舌根子,小心我剥了他皮!”说罢,方伯谦将银锭丢在甲板上,抬脚回了管带室。
喧嚣的海面恢复了先时的平静,一众热血男儿遥望着血红的海水,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忽地,一道闪电从厚重的云层中猛蹿出来,接着便是一阵震耳欲聋的雷声,铜钱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洒落下来,打得海面“刷刷”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