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用仪……满脸大汗犹如水浇价,上前一甩雪亮的马蹄袖,跪地叩头道:“禀老佛爷、万岁爷,朝……朝鲜国王李熙发来急电……”
屈指算来,亲政已有五年时间了,然事事不能遂心,直叫光绪心里堵了团烂棉絮般不是滋味,总觉得兆头不好,似乎要出点什么事。一早退朝回殿,一个人呆坐在空荡荡的大殿里,越想越觉万绪纷来、无以自解,遂径自于御花园里散步消遣了会儿,只回殿后心绪依旧难以平静,便唤了奕弈棋打发时光。
“算了,不下了。”眼见已无挽回的余地,光绪将手中棋子扔盒里站起身来。奕答应一声“嗻”忙也站起身来。光绪默默踱着步子,良久,倏然说道:“六叔,你是不是有些瞧不起朕?”
奕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叩头说道:“奴才怎敢有这等心思?君臣分际,下不僭上。奴才——”“罢罢。”光绪望了一眼奕,微抬下手道,“载沣,扶六叔起来。”
“嗻。”载沣目如点漆,面似冠玉,石青五爪四团金戈补服裹套着蓝色蟒袍,一条油光水滑的辫子垂在腰间,兀自怔怔地望着光绪,闻声忙不迭上前挽了奕起来,看时却见他竟眼眶中泪花闪烁,探手袖中方欲掏帕子,却听光绪说道:“朕这话是甚意思你明白吗?”
“奴才明……明白。”奕抬手推了载沣,颤声道。
光绪转身望着奕:“你这几日神情恍惚,朕看得出来。”奕嘴唇翕动下正欲言语,只光绪已接口道,“便拿刚才与朕对弈说,有许多手你都走得莫名其妙。与朕对弈你许有些拘谨,但朕看不全是。这阵子做差你已大不如刚开始那阵子了!”光绪说着加重了语气,“朕阿玛临终前说你那些话儿莫不是都忘了?”
“奴才不敢忘的。”
“记着便好。”光绪说着仰脸吁了口气,“老佛爷现下是——可朕难道就真会一直这样下去不成?你许心里想忍着,但不能大小事儿老佛爷说怎样便怎样,不是的地方该说还得说,这不是为朕,是为了咱大清这几亿生灵,是为了祖宗留下的这点子基业!”
“奴才谨遵圣谕。”
光绪端杯欲饮,只看了下却又放下,良晌,下意识地扫眼奕:“坐着回话吧。”待奕斜签着身子坐了,光绪吩咐王福端了杯酽茶,方接着道,“如今天下,吏治败坏,无官不贪,加之外夷侵凌,可说是积弊如山。但凡血性儿郎,莫不对此痛心疾首。朕不坐这位子倒也罢了,朕既坐了,就要将这局面扭转过来!朕做事,靠什么?靠的还不是下边的奴才。可如今朕的帮手太少,掣肘的又太多,六叔你都不来实心帮朕,朕还能指望上谁?”
“皇上厚望,奴才有愧。奴才……”奕又感动又自愧,起身道,“奴才请皇上重重处治,以儆效尤。”
“罢了。”光绪微抬了下手,移眸望眼载沣,道,“载沣。”
“奴……奴才在。”载沣一双眸子只在奕身上打着转儿,冷不丁听光绪传唤,身子直电击似颤了下,忙不迭躬身道。光绪忍不住抿嘴儿一笑,旋即轻咳两声掩了道:“看你那样子。你虽是朕弟弟,但若有甚差池,朕非只不会恕你,还要以你给奴才们做样子的。知道吗?”
“奴才晓得、奴才晓得。”载沣额头上不觉间已渗出密密细汗。
“六叔是自己人,紧张个甚?阿玛一生虽不敢说做过甚大事,只一言一行中规中矩却是不假的。你可莫要与他老人家丢脸才是。”光绪微笑道,“如今六部里情形朕不说你也看得出来,说是每部的尚书两满两汉,其实权呢,都在汉尚书那。咱满人呢,个个都菩萨般被供起来了。”他顿了下,载沣插口道:“如此可渐次削其实力——”
“幼稚。”光绪摇了摇头,说道,“造成现下这种局面,要怨只能怨咱满人自个不争气,如若皆像太祖、太宗时那样奋发有为,又何至于呢?长此下去,只怕这朝廷就成了汉人的世界了。”他满是期盼的目光凝视着载沣,“所以朕意思,要你去约束咱们宗室子弟习武学文。”
“奴才定竭忠尽力,以期不负皇上厚望。”载沣脸上掠过一丝喜色,朗声道,“奴才能耐有限,有不是处,皇上早晚提醒着。”
光绪点头沉吟道:“你年纪轻,阅历浅,朕本意不想将这差事交与你的。只老一辈的都有差事在身,且又上了岁数。有甚不懂的可问六叔。六叔。”
“奴才在。”
“你多提醒着些载沣。”
“嗻。”
正说着,太监王福轻步进来,光绪遂道:“什么事儿?”王福忙打千儿回道:“回万岁爷,庆郡王爷在殿外候旨见驾,您看是叫进还是过会儿?”
“叫进来吧。”
“嗻。”王福答应一声,转身扯嗓子朗声道,“万岁爷有旨,宣庆郡王爷奕劻进殿见驾!”少顷,奕劻行了进来,躬身请安道:“奴才奕劻恭请皇上圣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边坐着吧。”光绪轻轻点了点头,说道,“自你总理海军事务以来,虽说没甚大的功劳可言,不过也还算是尽忠职守。今岁适逢老佛爷六旬寿辰,朕昨夜请安时,老佛爷意思,晋封你为亲王——”
“奴才谢老佛爷、皇上洪恩。”奕劻心里一阵窃喜,躬身急道。
“罢了。”光绪轻抬了下手,“眼下咱这家当外人不清楚,你心里总该亮堂着,能指望与外夷一较长短、扬扬我大清国威的,也就北洋海军了。你切切要好生用些心思,总期将海军与朕办得有模有样,知道吗?”
“奴才谨遵圣谕。”
光绪嘴唇翕动着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只终移目望着奕道:“六叔,你这就拟旨,回头明发出去。”奕满腹狐疑,兀自发怔,听光绪吩咐,忙答应一声,至案前援笔濡墨,等着光绪发话。
“庆郡王奕劻公忠廉能,勤劳王事,今即着晋封庆亲王衔。”光绪沉吟道,“定安、刘坤一襄办。”
这是很简单的一份诏书,奕一挥而就,双手呈过旨稿。光绪看着点头道:“就这样。奕劻,海军衙门还有些文案在醇王府,朕已令载沣收拾妥当,你这便随他过去吧。”
“嗻。”
“回来。顺路告诉翁师傅一声,再发帑五万两、大钱五十万贯、米十万石,赈济京畿灾民。”
“嗻。”
“去吧。”光绪目视二人离去,久久地一动不动。屋外,不知何时已笼上了一层薄薄的夜雾。夜风透过窗户吹进来,依旧渗骨价凉。光绪身子哆嗦了下,见王福掌灯欲退下,遂吩咐道,“把亮窗关上吧。”说罢,仿佛发泄胸中郁闷般长吁了口气,移目望着奕道,“你想什么呢?”奕懵懂间忙躬身回道:“奴才甚也没想。”“不会吧。”光绪淡淡一笑,“你可是觉着让奕劻主持海军事务不大妥当?”奕犹豫一下点了点头:“海军事关重大,他本是个门外汉,况素日里又……又不检点自己言行,奴才心里确是——”
光绪苦笑了下,两眼怅然地望着屋外昏黑的天穹,道:“朕也始终放心不下。朕原意六叔再合适不过的,只老佛爷却不应允。唉,也不知她心里到底想怎样。”他说着顿住,侧耳凝听下问道,“什么人在外边?”
“奴才翁同龢恭请皇上圣安。”
“进来吧。”
“嗻。”翁同龢答应一声进来,躬身请安道,“皇上,道员李经方递来折子,言日夷十年扩军计划早已完成,打前年起又每年从宫廷经费中拨出三十万日元,从文武百官薪金中抽出十分之一,补充造船费用。目前,日夷已经建立了一支拥有六万三千名常备兵和二十余万预备兵的陆军,并拥有排水量七万两千多吨的海军舰船。总吨位已超过……超过我北洋水师。”仿佛电击了似的,光绪握着茶杯的手颤抖着,茶水溅在簇新的袍服上亦是浑然不觉,两眼呆望着翁同龢,良晌方喃喃开口道:“这……这可是真的?”
“奴才也……也不大清楚。”翁同龢小心回道。
沙沙一阵响,殿角的金自鸣钟连撞了六下,却已是酉正时分。奕瞅眼自鸣钟,向着兀自发怔的光绪打千儿轻声道:“皇上,该给老佛爷请安了。”“嗯。”光绪身子颤了下,已是回过神来,“王福,你去告诉老佛爷一声,朕料理了这边事便过去。”说着,移目望着翁同龢急道,“他还说些什么?”
翁同龢嘴唇咬了下,回道:“据其称日夷早在十三年时便订了个《征讨清国策》。”似是心里不安,他说着顿住,偷眼望下光绪,却是满脸焦虑地凝视着自己,遂接着道,“妄图以五年为期作为准备,对我朝进行一场以国运相赌的战争。依其计划,日夷将以主力进攻我京师,并分兵占领长江流域各战略要地,阻止江南我军北上。此举若得逞,则分兵进占我辽东半岛、山东半岛、舟山群岛及台湾、澎湖列岛等地,并划入其版图范围,其余地方则分割成若干小国,分别依附于——”
“够了!”光绪端着杯子的手捏得紧紧的,微微发抖,脸色也变得一片铁青。一时间养心殿寂静得唯闻千层底布靴踩在金砖地上发出的“橐橐”声久久地回响着。窗外,几点寒星透过黑黑的云团一闪一闪地眨着眼,似乎在聆听着殿内的一声一响。
“皇上,奴才意思此暂不足虑。”奕沉吟着望眼光绪,字斟句酌道,“早时日夷境内发生严重的经济危机,导致农业歉收,米价上涨,暴动不断,至今元气尚未得以恢复,以它此等状况,何来精力犯我天朝——”“不不。六叔此言差矣。”光绪摇头道了句,攒眉蹙额踱步,沉思着开了口,“大凡外夷国内发生变故,为转移人民视线,莫不从对外扩张中找寻出路。依朕看来,只怕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了!”说着,他长吁了口气,“如若这几年我北洋海军照开始那般情形发展下来,现在又何惧他弹丸小国?!”
奕嘴唇翕动下,似乎想说些什么,终没有开口。翁同龢偷眼望下光绪,犹豫着躬身说道:“皇上,眼下说这些话都……都不济事的。要紧的还是该寻思着如何应对。”
“朝鲜方面可有讯儿传来?”光绪点头问道。
“就岁末来了封电报,再没有消息过来。”
光绪怔了下,望着翁同龢吩咐道:“要总署马上与袁世凯去电,详告朝境情形,日夷若想侵凌我朝,不会不顾忌英法等列强,它要找借口,只怕便在这里。对了,顺便要袁世凯那奴才转告李熙,不要吝啬那点钱粮,灾民赈济切切要做好!”
“嗻。奴才这便——”
“还有,再给李经方去电,密切注意日夷举动,一有异样即刻来电!”
“嗻。”翁同龢答应一声转身疾步而去。光绪怔望了片刻,转身于案前端杯子喝了一口奶子,大约奶子早已凉了,他像咽苦药一样皱眉强噎了下去,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用余光扫了下奕,问道:“六叔,依你之见,设若真的发生战事,该当如何应付才好?”
“这——”奕迟疑了下,回道,“这事来得太过突然了些,奴才这心里一时还没个定见。只日夷既有此动静,我朝当早做准备以免他日措手不及。”
“你且说说看,该如何个准备法?”
不知是惊慌抑或是屋子里闷热,奕簇青的额头上布满了密密的细汗,抬袖偷揩了把汗,干咳两声道:“回皇上,奴才寻思,日夷虽欲挑衅我朝,只是对我朝实力仍有些余悸,这从其那……那计划中便可看出,其分兵占领我长江流域各战略要地,阻止江南我军北上,便足见其惧我倾全国之力御之。”他顿了下,咽了口口水接着道,“故奴才意思,当务之急便严谕督饬沿江督抚认真操练兵马,修筑工事,添置炮台,且要大张旗鼓,日夷若闻我动静,必有所收敛。京师为我朝根本,亦须早作准备。日夷若犯我京师,则必取我北洋水师,故可降旨李鸿章,切实整顿北洋水陆各军,所需枪械弹药立时购置。奴才现下只这点想法,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嗯。很好,很好。”姜还是老的辣!光绪心里寻思着,忍不住道,“回头便照这意思拟个旨意发出去。另外,台湾唐景崧那里专门颁布个旨意。”他顿了下,悠然踱了两步,又道,“东三省为我朝龙兴之地,又濒临朝境,亦不可不切实防范。再与定安去旨,要他与朕好生操练兵丁,日后倘有差池,朕唯他是问!”
“嗻。”
嘴唇翕动着似犹欲言语,只瞟眼屋角自鸣钟已是酉时过了一刻,光绪道声:“就先这样,道乏吧。”便抬脚出屋坐了乘舆奔慈宁宫而来。
此时已过膳时,只慈宁宫内大小太监犹自跑前跑后忙个不迭,见光绪进来,都止步垂手侍立。光绪也不理会,径自进去,但见慈禧太后坐在炕上,皇后叶赫那拉氏与珍妃一头一个正忙着给她捶背捏脚,旁边杌子上坐着个命妇,五十岁上下,端正一张鹅蛋脸上下唇多少有点翘起,显得有点蛮野,却不识得是哪个福晋。“儿臣给亲爸爸请安。”光绪上前一步打千儿道,“因着有些事儿急需料理,晚过来些时辰,请亲爸爸恕罪。”
“行了,坐着吧。好了,你们也歇会儿,揉来捏去就不如莲英那般叫人舒坦。”见光绪望着那命妇,慈禧太后遂道,“这是载漪福晋博尔济吉特氏。”说着,移眼扫了下博尔济吉特氏,“还傻坐着?快见过你主子,如今你那事儿还得他说了算呢。”
博尔济吉特氏不知是紧张抑或是正在寻思着什么出了神,一直呆坐在杌子上,听慈禧太后言语方起身忙不迭蹲万福行礼请安道:“命妇博尔济吉特氏给万岁爷请安,失礼之处还乞万岁爷恕罪。”
“坐着说话就是了。”光绪茶几旁坐着,扫眼博尔济吉特氏,不冷不热道,“有什么事儿,说吧。”博尔济吉特氏嘴唇翕动着回声:“命妇是……是……”便戛然而止,一双眼睛却移向了慈禧太后。“看你那样,方才那股子劲儿都跑哪儿去了?”慈禧太后嗔道一句,望着光绪,“她呀,是来哭穷的,要再与载漪加些俸银。”说话间,崔玉贵带着贝子溥俊进来,慈禧太后笑道,“刚下学?今儿都讲了些什么?”
“回老佛爷,今儿讲的是《臣工之什》。”溥俊身穿玉色袍子,外边套件酱色小马褂,小大人似躬身回了句,朗声诵道,“嗟嗟臣工,敬尔在公。王厘尔成,来咨来茹。嗟嗟保介,维莫之春,亦又何求?如何新畲?于皇来牟,将受厥明。明昭上帝,迄用康年。命我众人——”
“好了,好了。快见过你主子吧。”慈禧太后抿嘴儿笑道了句,见溥俊躬身与光绪请了安,接着道,“记着听师傅话,好好读书,这样将来才会有出息的。”
“老佛爷放心,奴才晓得的。”溥俊说着望眼光绪,“奴才一定好好读书,将来也像主子一样,做皇上。”一语落地,直惊得众人目瞪口呆,博尔济吉特氏不安地望眼光绪,抬手“啪”的一个耳光抽了过去:“混账东西,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说出口?!”
“话虽不当,只小孩儿价口没遮拦,犯得着吗?你看看将他打成甚样了?我看呀,这孩子将来一准有出息。小崔子,你带他下去,把外边进来的哈密瓜拿些个叫孩子用。”慈禧说着望眼光绪,“皇上,方才那事儿你看怎样?”
光绪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不快,轻咳一声说道:“亲爸爸早时不与那奴才加了俸银吗?”“那奴才许是没着个差使,整日价吃喝玩乐,那点银子怎够使唤?好歹也是咱这枝儿的,我看你就再与他加着些吧。”
“亲爸爸,这……这不大妥当。”光绪犹豫了下,仰脸道,“一来载漪这奴才就那性子,便再与他银子只怕也无济于事的,二来这俸银多少朝廷是有制度的,就因为他是咱这枝儿的,更是不能乱加,儿臣若应允了这事,其他奴才又如何?”
“那……那主子好歹给他个好差使才成呀。”博尔济吉特氏插口道。
“好差使?眼下还真的没缺儿,后边再说吧。”
慈禧太后盯着光绪,腮边肌肉抽搐下道:“看来我这老脸也不抵用的了。”“亲爸爸,儿臣……儿臣实在难以应允的。”光绪暗哼了声,犹豫下说道,“只那般样子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不管,儿臣意思就我那里接济些过去,亲爸爸看怎样?”不知什么时候,李莲英业已行了进来,见慈禧太后往空案上摸着,忙不迭斟了杯奶子躬身递过去。慈禧太后微呷了口,望着光绪良晌方咽下,不置可否地徐徐道:“那皇后这事儿呢?寇连材把你话儿传过来,我便狠说了她一顿,方才还在我这痛哭了一场呢。”
静芬打进宫来,只头夜与光绪良宵半宿,眼瞅着光绪翻着其他妃嫔牌子,只她却是动也未动,心里直塞团烂棉絮般堵得难受,满腹的怨气没处泄,恰早起宫女侍奉洗漱时水烫着了些,顿时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到头又赏了二十棍子。想那宫女娇弱的身子一阵风儿便能吹走,哪熬得如此痛打?当场便咽了气儿。虽说那年月主子打死个奴才是平常事儿一件,只光绪心里恼着她屡屡无事生非,也不处置,便唤寇连材禀与了慈禧太后。慈禧太后精明个人物,还能不晓得他用意?想掩这事儿却已闹得沸沸扬扬,想罚呢,于她脸上又没甚光彩,这便将皮球又踢了回来。
却说静芬坐在炕沿上兀自垂头发呆,听慈禧太后言语,身子颤了下缓缓抬起头来,但见光绪两道深邃的目光正自望着自己,忙不迭又低下头来,心里直揣个小兔价“怦怦”跳个不停。珍妃在一侧望着,两眼眨着直与光绪递眼色,只光绪却没瞧见价开口说道:“亲爸爸,人命至重,那宫人虽身份卑贱,却也是一条性命,恼上来一顿大棍便打死了,若是没个处分,外头办事的奴才们什么话说不出来?儿臣意思,好歹给个处分,便算是掩下边奴才嘴巴,您看呢?”
“处分她如今是你的权,我老婆子这会儿多说什么只怕下边奴才议论得更欢呢。”慈禧太后额头青筋微微乍起,握着杯子的手抖着,冷冷说道,“只于女人来说,这颜面和性命是一样紧要的。该怎生处置妥当,你自个掂量着办吧。”她顿了下,移目望眼静芬,“还有,她可是皇后,咱大清国的一国之后,知道吗?!”
“儿臣晓得。”光绪似笑非笑地望着静芬,沉吟片刻,开口说道,“就朕想,无论是亲爸爸还是你,即便那些妃嫔媵御,都希望朕做个贤明天子。这事儿若与下边没个交代,那才真扫尽咱们颜面呢。你说是吗?”静芬轻轻点了点头,泪水不觉间夺眶而出,珍妃在一侧忙掏帕子递过,只静芬却抬手拂开。光绪黑漆漆的瞳仁眨了下,道:“朕的意思,就从这夜开始,你在后边佛堂参悟些日子,等过阵子外头平静了便仍回宫里。”说罢,他移目慈禧太后,躬身道,“儿臣就这么点心思,不知亲爸爸可觉着重了些?”
“你——”慈禧太后两眼盯着光绪,“你处置得甚好,我没异议。”
“老佛爷,臣妾——”静芬冰凉而晶莹的泪珠,像是一串断了线的珍珠,不停地沿着她柔润的面颊向下淌着。“你主子的话是圣旨,没法子变更的。”慈禧太后兀自望着光绪,一字一句道,“小崔子,你去吩咐将你主子常用的东西送过去吧。”说着,她扫了眼博尔济吉特氏,“你这便送你主子过去。”
“嗻。”博尔济吉特氏轻应一声,扫眼光绪小声嘟囔道,“老佛爷,那命妇那事儿——”
“下去!谁要你自个没本事,便自家男人也管不住?!”慈禧太后似乎找着个发泄的人,怒喝道。
“嗻。老佛爷吉祥,命妇这就下……下去。”
静芬缓缓地移动着脚步,每一举步,都像是一记千钧铁锤,在慈禧太后心里头撞击着。望着慈禧太后阴森森的目光,珍妃的心都缩成了一团,只光绪却打了场胜仗的将军样脸上泛起一丝笑意。不知过了多久,慈禧太后暗暗长吁了口气,吩咐道:“好了,你们都下去吧。”
“亲爸爸,”光绪沉吟了下,开口道,“方才李经方来电,言及日本国——”
“我困了,道乏吧。”
“亲爸爸——”
“你不是皇上吗?甚事儿还要请示我这老婆子?!”慈禧太后冷哼道,“你想怎样便怎样,我管不着。”光绪心里一阵窃喜,起身打千儿道:“亲爸爸早些安歇,儿臣告退。”说罢,与珍妃递个眼色过去,转身脚步“橐橐”出了西厢房。
慈禧太后攒眉凝视着那熟悉却又有点陌生的瘦削背影,虽视野内早已是黑漆漆一团,却犹自石像价动也不动。忽地,只见她抓起案上茶杯重重砸在了地上。“咚”的一声响,直惊得里里外外一众太监、侍女目瞪口呆!闻得声响,一个宫人蹑手蹑脚进来,蹲万福俯身欲收拾,只慈禧太后疯也似吼道:“滚!都给我滚!”
“嗻——”
静寂的黑夜咳痰不闻,唯花盆底鞋踩在金砖地上发出的声响在四下里久久回荡着。急、缓、缓、急……李莲英侧耳凝听着,一颗心也随着那脚步声的急缓上下起伏不定。
“进茶!”
“嗻。”听着慈禧太后声音,李莲英答应一声便奔了进去,急切间被门槛绊个狗吃屎,顾不得疼痛爬起身就炉上拎壶斟了杯茶双手呈了上去。慈禧太后微啜口咽下,心情似乎平静了许多,说道:“这门槛太高了些,这几天少说也有四五个奴才给绊着,回头吩咐内务府给锯低了些。不妨事吗?”
“不妨事不妨事,奴才这身子便再摔它十下八下也不会有事的。”李莲英说着喉头抽搐了下,“只老佛爷您这身子——外边奴才不说也罢,便万岁爷也不怜惜着点,奴才这心里可真——”说着,他挤出两滴眼泪。
“他呀,他恨不得我早些去了干净。”慈禧太后冷哼一声,咬牙道。“如此老佛爷您——”李莲英干咳两声,攒眉蹙额道,“您怎的方才能由着万岁爷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虽说眼下须忍着些,可这样下去奴才怕……怕万岁爷真成了气候,老佛爷您可就不好收拾了。”
“打蛇打哪儿?”
“七寸。”
“对,要打就要拣最恰当的时机打它最关紧的地儿!瞎折腾弄不好到头来怕连自个都没好下场的。”慈禧太后举杯沉吟道,“眼下先由着他,看他能与我结出个什么茧来?!”说着,扫眼李莲英,冷冷一笑道,“放心,他跳不出我的手掌心的。一没人二没兵,他能怎样?”
“老佛爷英明。奴才这脑子,真猪脑袋一样。”李莲英收拾了地上的茶杯碎片,起身打千儿笑道,“只……只这日子甚时才有完呀?”
“放心,不会太远的。眼下日夷不是在蠢蠢欲动吗?”慈禧太后阴森森的双眸凝视着宫灯后的楹柱,像要穿透宫墙一样凝视着远方,“到时候一切都还会如从前一样的。”李莲英满脸皱纹折起老高,忽地眼中一亮,道:“老佛爷意思,可是——”
慈禧太后微抬了下手止住李莲英,耳听得四下除金自鸣钟沙沙作响外别无动静,方点头道:“依着皇上脾性,必少不得与日夷动干戈。”说着,她在炕上盘膝坐了,“咱这点家底儿怎样?能敌得住人家吗?到时候民怨沸腾,看他怎生收拾得住?!”
李莲英抬手拍了拍剃得趣青的额头:“对,对,到时候还得老佛爷您出面才是。”他顿了下,“只那洋鬼子生性狡诈,若是他们真如咸丰爷时那般——”他没有说下去,只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慈禧太后。“正因为有着他们,我不才有今日吗?虽说他们可恶,却也不是一件好事不做的。”慈禧太后笑道,“日本弹丸小国,到时候与他些银子只怕他已高兴得合不拢嘴了呢。”
“是是,老佛爷圣明、老佛爷圣明。”李莲英躬身赔笑道。
“圣明不圣明,现下说还早了些,到时候就知道了。去,吩咐下边做碗莲子粥上来。”
“嗻。”
一洗澄澈的天上点点寒星射下清冷的光,微微的西北风迎面袭来,刺骨的冷,光绪一出来便打了个寒战。王福见着,忙不迭掀下乘舆帘子,只光绪淡淡一笑,吩咐道:“退下去吧。朕散着回去。”移目扫眼珍妃,又道,“将朕那袭袍子与你珍主子取了披上。”
“你呀,就是好心性儿。”光绪轻轻搂着珍妃纤腰,边走边道,“她那般待你,却还欲与她求情?”珍妃甜甜一笑,紧紧依偎在光绪怀里:“其实她越是挑臣妾不是,臣妾非只不觉着苦,这心里还欢喜着呢。”光绪听着不由怔住,问道:“你这话是怎的个说法?”
“她越这样,不说明皇上您越发欢……欢喜臣妾吗?”珍妃脸涨得通红,低头道。
“你呀,让朕说你什么好呢?”光绪摇了摇头,叹口气道,“日后多长着些心眼,别这般傻乎乎的。皇宫里,官场上,自古便没甚情感的。无论是谁,都戴着一副堂而皇之的假面具,互相在骗,互相在哄,互相在瞒,互相在坑!”
“皇上,您——”珍妃诧异地望着光绪,她这才发现她最最欢喜、最最以为了解的人儿心中竟有着那般骇人的想法。“假若有人想抛开那假面具,企冀坦坦荡荡、堂堂正正地做官为人,那么他也就算完了。因为他违背了这千古不变的规律!”他说着长叹了口气,“所以要想在这种场合生存下去,就必须学会这一切、适应这一切,就必须想着法儿保护好自己,即使你心怀坦荡,没有害人之意。知道吗?”
珍妃点了点头,犹豫下嗫嚅道:“皇上,那……那您看臣妾面上,就恕了皇后娘娘这回吧。方才老佛爷面色真……真的好吓人。”“朕看得出来。是钟总有响的时候,是柴总有燃的光景,将来怎样随她去吧。”光绪面色平静,踱步沉吟道,“只现下却不能不这么做。朕这次处分她,是有给她提个醒儿,日后少胡乱生事的意思,只更多的还是为着给下边奴才提个醒儿,舒坦日子过久了,都不晓得怎生做差了,这样下去能成?”
“只拿皇后娘娘——”
“位儿越高下边才越会收敛的。朕现下有……有些事儿还做不得主。”光绪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一字一句发出金属般的颤音道,“朕若真甚事都能做得主,非要像雍正爷那般,好生杀他几个奴才!朕不信就扭不转现下这等混乱局面!”
珍妃身子禁不住打了个寒战:“皇上心思臣妾晓得的,只这样怕会适得其反。如今这等奴才不在少数,若逼急了他们,皇上怕不好收场的。”“那又怎样,难不成他们敢造反不成?”光绪不屑一笑,侃侃道,“康熙爷归天那阵天下情形不比现下好,雍正爷大刀阔斧下边敢怎样?还不妥妥帖帖的?若真没有他老人家那一手,乾隆盛世只怕便难以出现!治国之道,讲的是一张一弛,文武结合。”
“皇上说得甚是。只现下终究比不得那年月……”珍妃兀自说话间,不远处传来“橐橐”脚步声响,光绪这方发觉不知不觉间竟已行至乾清门广场,凝目张望,却是寇连材,沉吟了下吩咐道:“好了,朕晓得怎生做的,王福,送你主子回宫。”说罢,抬脚便迎了前去。
“奴才给万岁爷请安。”寇连材躬身打了个千儿,“万岁爷,翁相爷说要见您。”光绪眉棱骨抖落下点头,脚下加快了步子。上养心殿台阶时,见翁同龢直挺地挺跪着候驾,光绪虚抬下手道句:“里边说话。”便进了东暖阁。
方自炕上盘膝坐了,太监捧着条盘进来,光绪遂道:“师傅想必还未进食吧。来,和朕一块儿进些。”“不,不用了。”翁同龢斜签着身子在杌子上坐了,道,“奴才方才已用过了。”光绪举箸笑道:“下值还未回府,你哪儿进的食来?行了,快用吧。这东西凉了不香的。”说罢径自取个饽饽在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翁同龢后晌进宫,只拣空胡乱进了些点心,这会儿肚里直闹饥荒,见状也不推辞,起身答应了,拿捏着坐了炕头一侧。
“瞧你那吃相,还用过了呢。”光绪接了帕子拭了下嘴,望着翁同龢笑道,“朕饱了,你慢点用,不急的。”翁同龢一嘴的饽饽,闻听忙不迭三下两下咽了,起身道:“奴才这也——”
“这也饱了?”光绪漱了漱口,笑着插口道,“你呀,与朕这么多年了还客套?好,回头你回府里慢慢用吧。”说着,光绪吩咐道,“你俩外边守着,没朕话不要进来。”待寇连材、王福退了出去,方道,“都办妥了?”
“按着皇上意思,都发了下去。”翁同龢嘴唇翕动下,接着道,“皇上,奴才听下边议论,说是皇后主子——”“是的,这事儿不要再说了。”光绪摆手止住,问道,“关于方才那些措施,说来也只是防着人家的。如若日夷真的与我朝发动战争,师傅以为该当如何?是战抑或是和?战,以我朝目下实力,能否足以应付?”
翁同龢眉头微皱,沉吟片刻开口道:“回皇上话,这事奴才还……还没想着。”“不,你想了。”光绪摇头道了句,“心里究竟怎生想的,说来朕听听,不要有甚顾忌,这里就朕与你二人,怕什么?”
“嗻。这事奴才也只寻思着,到时究竟该如何现下奴才还有些吃不准。”翁同龢抬手捋须沉吟着说道,“我朝地大物博,物产丰盛,虽这些年饱受外夷侵凌,然依奴才看来,总的实力仍胜出日夷甚多。日夷虽这些年发展迅猛,然其弹丸小国,且地域限制甚大,想来其实力依然是有限的。”
“与日夷交战,首在海军,眼下其实力已远超过我水师,这如何是好?”光绪攒眉蹙额,插口问道。
“这……这现状想一年半载转过来只怕不易,更何况我朝现下——”翁同龢戛然止住,扫眼光绪,咽了口口水接着道,“不过我北洋水师经这么多年调教,经验上却定胜其一筹的,但能放开手脚想来定有得一搏。且自二次鸦片战争,我朝广兴新式工业,目下枪械弹药已有一定生产规模,日夷貌似强大,但所需多从外购,如若开战其必手拙。还有——”翁同龢说着呛了一口气,猛烈地咳嗽两声,脸已是涨得通红,光绪见状,怔了下吩咐道:“王福,快与师傅斟碗参汤上来。”
“嗻。”王福答应一声轻步进屋,偷眼光绪,却是面色凝重直直望着翁同龢,便轻手轻脚退了下去。翁同龢躬身谢恩,微啜了口,接着道:“还有一条,我朝这么多年受外夷侵凌,苍生心中无不憋着一口气,一旦开战定会奋不顾身英勇杀敌。而日夷境内却是民怨沸腾,矛盾重重。此一点常被忽视,然却是制胜之关键!”
“那依师傅意思,该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全力御之才是。”光绪点头沉吟道。
“奴才有这个意思,不过——”见光绪趿鞋下炕,翁同龢忙站起身,犹豫着说道,“不过奴才心中仍有几处顾忌。”光绪扫眼翁同龢,道:“说,都说出来。”“嗻。”翁同龢答应一声开口道,“这一来是老佛爷,她……她老人家早已安于现下日子,脑子里有的只是息事宁人,多一事莫如少一事,能否应允只怕两说。”
“如今朕拿主意。”光绪脸上掠过一丝冷笑,“这话方才老佛爷当着那么多人说的,想她不会出尔反尔,让奴才们笑话的。”
老佛爷怎样人物,皇上你了解吗?一到节骨眼上,她可甚事都做得出来的!翁同龢心里寻思着,咽了口唾沫接着道:“此其一。二呢,下边将校凡官场恶习莫不尽染,统兵作战早已荒疏。这些年与外夷交手,未遇敌拔脚后撤已成习惯。底下兵弁虽有杀敌报国心思,只怕大半——”他没有说下去,只轻轻摇了摇头。光绪长叹口气点头道:“你说得一点不假。不过,但给朕一段日子,朕定能让他们晓得该怎样做事的!”他细碎白牙紧紧咬着,“咯咯”声响传入翁同龢耳中,只觉着心都快缩成了一团,兀自出神间,却听光绪问道,“除此,还有呢?”
翁同龢忙收神躬身回道:“奴才现下就这点子想法。不过,此二点绝非——”
“朕知道的。”光绪摆了下手,仰脸望着窗外,暗吁口气道,“现下上边奴才做差都漫不经心,下边怎样就可想而知了。朕也知道,底下奴才心中还只有着老佛爷,没将朕这个皇上放在眼里。”翁同龢嘴唇翕动着欲言语,只却被光绪止住,“你不用说什么,朕心里亮堂着呢。朕虽处置了些,只怕离着伤筋动骨还差着远呢。严刑峻法,有好的一面,但也有坏的一面。朕一直寻思着能有个机会,好生与你们看看——”
“皇上是想借此——”
“对。眼下是得‘严’字当头,但‘宽’‘严’相济,方为治世之良策。如若能借此多少振作些,又何乐而不为呢?”光绪说着转身望着翁同龢。
翁同龢点了点头:“皇上心思,奴才清楚。只奴才想法,难免有偏颇之处,若是——”
“看你那样子,好像朕真定了心思似的。”光绪淡淡一笑,说道,“这事儿下去你私下里与奕、李鸿藻他们几个议议。对了,便陈炽、李端棻他们也可探探口气,甚意思回头进宫奏朕。”
“嗻。”
“道乏吧。”
“嗻。皇上安详,奴才告退。”
目视着翁同龢消逝在夜幕中,光绪心中直觉着一股莫名的兴奋,时而脚步“橐橐”来回踱着碎步,时而于炉旁杌子上坐着凝眉神思,直远处传来沉闷的午炮声响,方犹豫着褪鞋上了炕。
朦胧月光透窗泼洒进来,照在他的脸上,恬淡安详,嘴角犹自挂着一丝笑意。明天会怎样呢?不知道,谁也不知道……
通红的阳光透过云层洒射下来,照在那明黄琉璃瓦片上,五光十色、绚丽非凡。
辰正时分,黄龙大旗滚滚飘扬,导引着一列侍卫森严的仪仗,簇拥着两顶明黄软轿,威风凛凛地向着城外颐和园方向逶迤而去。
隔轿窗望去,广袤无垠的原野上,深绿的麦田一望无际。在阡陌间劳作的人们远远地伏在地上,只一群总角童子们耐不住这种气氛,好奇地向着这边张望。光绪默默地凝视着这一切,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说什么,翕动了一下嘴唇却又止住。
“皇上,你想什么呢?”珍妃怔怔地望着光绪,开口问道。
“哦,没有。”光绪移目望着珍妃,淡淡一笑道,“这外边的空气端的新鲜,哪似宫里那般死闷,你说呢?”说着,他抬手捋了下珍妃鬓发。珍妃摇了摇头,答非所问道:“不,皇上有心思的,臣妾看得出来。”
“朕是看到外边那些孩童无忧无虑,想起了朕早年。”光绪移目望着窗外。
“不是的,皇上心里还想着那些银子,对吗?”珍妃轻轻偎在光绪怀中,叹口气道,“用都用了,就别再想这事了。”光绪长吁口气,叹道:“每次去园子,朕便由不得不想呀。上千万白花花的银子,足够朕再创立一支海军了。”
“皇上,您……您就别想这些了吧。早起老佛爷那脸色,臣妾看着这心里现下还……还不安着呢。”似乎真的心有余悸,珍妃说着身子哆嗦了下,“老佛爷今儿高兴,您就别……别惹她了,好吗?臣妾求您了。”
光绪冷哼了声:“她是高兴,一个园子花了上千万还不知足,还想着过甚寿诞,也不瞅瞅这甚光景,这点家底子不让她折腾光朕看她是不会罢休的!”光绪说着仿佛发泄胸中闷气般长长吁了口气。珍妃一双明眸怯怯地望着他,欲言语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只将身子紧紧地贴了过去。良晌,方听光绪道,“好了,你不要担心,朕自有分寸的。王福!”
“奴才在。”王福快步到轿窗前打千儿道,“万岁爷,有什么吩咐?”
“到甚地了?”
“骆驼脖儿,前边过了海淀扇子河便近了。”
“嗯。”
甫过海淀扇子河,一座高大的四柱牌楼便映入眼帘,牌楼间一方石刻,正面书“涵虚”,背面刻“罨秀”。过牌楼,扑目一座面阔五间、金碧彩绘的门楼,朱红大门簇新闪亮;一对造型雄伟生动的铜狮昂首屹立;黄绿琉璃瓦檐下高悬金色龙边“颐和园”横匾。隔窗眺望,慈禧太后会心地笑了。
袋烟工夫,明黄软轿停止了晃动。李莲英满脸堆笑,打千儿禀道:“老佛爷,到地儿了。”“知道了。”慈禧太后淡应一声却没有动身子,直轿窗抛起,光绪露出身子,方手搭着光绪缓缓踱了出来。
“奴才恭迎太后老佛爷、皇上圣驾!”奕等一群文武百官早在园门外候着,见慈禧太后下轿,黑压压跪了一地,高呼道。
“都起来吧,李鸿藻来了么?”
“奴才在。”李鸿藻眼眶带着黑晕,干瘦的身子更是缩了几圈,方自咬牙站起身,闻听忙趋前一步躬身道。
“身子骨好些了?这阵子可累着你了,回头好生歇阵,养养身子。”慈禧太后边走边道。
“托老佛爷、皇上洪福,奴才这身子还说得过去。”
“那就好。今儿少了你可不行的。”说话间进得东宫门,但见琼楼玉宇,雕梁画栋,曲径通幽,甬路两侧古柏夹道,绿草如茵,真可谓聚天下之大观,权人间之胜境。近眼处一处门楼,其上匾额满汉两种文字书着“仁寿门”三字。慈禧太后会意地点了点头:“季云,今儿怎生个游法呀?”“回老佛爷,”李鸿藻于一侧躬身道,“这进去便是仁寿殿,奴才意思先稍事歇息,而后再沿湖观览。待至老佛爷寝处乐寿堂,先进点膳食——”“好,就这么着。”慈禧太后微摆了下手,“今儿都听你的。”
出仁寿殿,一行人沿昆明湖直北,盏茶工夫,复折向西行,老远便见苍松翠竹中一座殿宇崇阁巍峨,层楼高耸,慈禧太后脚下加快了步子。
进大门,但见林木葱葱,各色花儿竞相争艳,正中刻有海浪纹的青石座上,横卧一玲珑剔透的巨石,高可逾丈,厚约数尺,石上镌有“青芝岫”三字,其侧四周遍刻乾隆皇帝及其大臣们的题咏,甚为精致。慈禧太后四下踱了圈,复于石旁站立了会儿,点头说道:“嗯,还不错。奕,膳食备妥了吗?”
“早按着老佛爷意思备妥了。老佛爷意思——”
“端进来吧。你们也都下去进点,不用在这侍候着了。巳时过来便是。”慈禧太后说着抬脚径自前行。
“嗻。”
正殿面阔七间,堂前对称排列着铜鹿、铜鹤、铜瓶。慈禧太后在丹墀下凝视了会儿殿额上的“乐寿堂”三字,抬脚进去。殿内香气扑鼻,慈禧太后深深吸了口气,张臂伸个懒腰在炕上大迎枕上斜倚着躺了:“给我揉捏揉捏,这身子骨看来真不中用了,这点子路便觉着腰酸背痛得不行。”
“嗻。”李莲英答应一声趋步上前,“老佛爷这说哪儿的话来?您呀,身子骨硬朗着呢。您没瞧六爷他们几个,那才叫不行呢。要不待会儿老佛爷您坐着轿子?”慈禧太后点了点头,问道:“戏园子装修好了吗?”“早收拾妥当了。”李莲英咽了口口水,眉飞色舞道,“那地儿奴才亲自督着,老佛爷一准满意的。楼高七丈,宽六丈,上中下三层……”
“嗯。”慈禧太后点了点头,指指案上茶杯道,“那些花石可运了过来?”
“这半月工夫哪就运得过来?”李莲英起身捧茶堆笑儿回道,“老佛爷放心,奴才正催着呢。一准儿不会误了日子的。”慈禧太后点了点头:“告诉他们,别咋咋呼呼的,怕人不晓得。对了,皇后呢?七格格一过门,这身边没个说话的人儿,心里直闷得慌。”
“奴才过去,皇后主子身子骨正不舒坦呢,太医们说是夜里受了些风寒。”李莲英说着叹了口气,“奴才看皇后主子她也真……真够可怜的。这只一个来月光景,好端端的人儿便瘦得皮包骨头似的。”慈禧太后轻哼了声:“那都是她自找的!谁要她一门心思还挂着那东西?!”“这……这说是这么说来着,只……只主子她正当年纪,也怪不得的。”李莲英三角眼滴溜溜转着小心地说了句,咽了口唾沫接着道,“要说这都怪万岁爷,珍主子哪点子及得上主子娘娘——”
“别说了!”慈禧太后脸上掠过一丝不快。
“嗻。”李莲英身子哆嗦了下,眼见得小太监抬着膳桌进来,忙自起身小声张罗。慈禧太后微微扫了眼,不知肚中不饿抑或是李莲英倒了胃口,只端碗燕窝汤徐徐啜下便吩咐撤了。李莲英心里十五个吊桶打水价七上八下,嘴唇翕动着欲言语终又咽了回去。慈禧太后漱口,趿鞋下炕,背手来回踱了几步扫眼李莲英道:“以后说话思量着,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嘴上上把锁,别往兴头上泼冷水,记着了。”
“奴才记着了,奴才记着了。”李莲英暗吁口气,犹豫了下硬着头皮接着道,“老佛爷,那寿诞的事儿……奴才这做起来……”慈禧太后冷哼了声,阴森森的目光闪着绿幽幽的光亮冷冷说道:“甚战事呀,饥荒呀,说白了,他不就想和我过不去吗?!这事儿你不用管了,回头告诉荣禄、奕,让他们筹备。”
“嗻。”
“放生地儿放哪儿了?”
“回老佛爷,就在排云门前。”
“我歇会儿觉,你过去再看看,让小崔子到时辰唤我便是了。对了,让内务府将昨儿进的那些东西与你主子娘娘送过去,告诉她别胡寻思,养好身子骨当紧。”
“嗻。奴才告退。”
排云门,面阔五间,门前一对造型精美的铜狮和一十二块形状各异的太湖石,皆为畅春园遗物,其上排云殿,乾隆年间为大报恩延寿寺的大雄宝殿,再上佛香阁、智慧海,构成层层上升的立体建筑中轴线,为颐和园诸景之中心所在。其时已交六月,万里晴空上一轮炎炎骄阳直射得大地一片腊白。李莲英一路小跑着过来,头上豆大汗珠走线儿般扑扑直往下淌,心中本自烦躁不安已极,眼见得一众太监兀自手忙脚乱、跑前跑后张罗个不停,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离着尚二三十米远处,便大声嚷道:“狗东西,想找死呀,还没预备好?!”
一个太监头儿胸前衣裳被汗水打湿了大片,三步并两步迎上前躬身打千儿小心道:“回总管话,鱼儿方试……试着,还行的。只那鸟儿,实在——”
“刚毅呢?去万岁爷那唤过来!”李莲英脸色铁青,边走边道。
“刚相爷过来了,正在湖边忙着呢。”
慈禧太后心胸狭窄、小肚鸡肠,凡开罪了她的人,莫不是睚眦必报。许是怕来世遭报应,就这么个人儿,却一门心思地吃斋念佛。且每年都要弄些鱼儿、鸟儿堂而皇之地放归自然,以示其普度众生之菩萨心肠。这年恰其六十寿辰,李莲英便寻思着换个花样,以讨其欢心,思来念去,想着个鱼儿回游、鸟儿回笼的点子,只他却不去做,将这差事交与了刚毅。刚毅心知这都是骗人的把戏,只怎样去骗才能不被人察觉却不亚于摘月入怀,搜肠刮肚半月光景,方想着撒些鱼饵诱鱼回来,拴条线儿引鸟回笼,在府邸里试着还真灵验,便真的一般无二,只到了园子,谁想却出了差错。
却说李莲英听着,脚步“橐橐”便奔了湖滨。“云辉玉宇”牌坊前,恰刚毅迎面过来,李莲英暗哼一声止步,三角眼睁得豆圆直勾勾地盯着他不言语。刚毅胳膊下夹着顶戴花翎,簇新袍服干一块湿一块地图也价,兀自攒眉蹙额低头急行,猛地一双脚映入眼帘,忙不迭收步,仰脸却见是李莲英,心里顿时揣个小兔价“咚咚”跳个不停,赔笑道:“总管,您这甚时过来的呀?怎也不吱声?”
李莲英腮边肌肉跳动下,冷冷开口道:“你不说都没问题吗?嗯?!”
“这……这之前在府里试过了,确是没问题的。只是一到这园子谁想却——”刚毅满脸窘色,支吾着说道,“方才我在湖边看了,鱼儿是因着鱼饵味淡且少,现下没问题的了——”
“真的没问题了?”见一众太监怔在当地,李莲英喝道,“还等什么?快去准备!”刚毅似这才发现众人兀自看着自己,脸上不由掠过一丝红晕,干咳两声掩了道:“是是。只那鸟儿实……实在是……”
“过去瞅瞅。”李莲英说着抬脚前行,湖滨两侧,上百个笼儿、筐儿一字排开,一侧鱼一侧鸟摆得井井有条,“将那饵都撒下去,放那怕人瞧不见怎的?”李莲英说着径至鸟笼前打开一个,四五只云雀迟疑着、呆望着,忽然“刷”的一声展翅破笼而出。李莲英凝目望着,远了、线直了,然而,它们并没有像他期待的那样回转笼中,只扑腾着翅膀在天际中挣扎着。
“你早先便知道是这样子?”
“是的。”刚毅惴惴不安地应了声,扫眼正自忙不迭倾倒鱼饵的太监,嗫嚅道,“总管,那……那饵倒不得的。不然待会儿鱼儿便不……不会游的。”李莲英沉吟了下,吩咐道:“装包儿放怀里,过会儿都小心着点,哪个露了马脚小心咱家剥了他皮!”说着,吩咐小太监抓把米粒放了笼中。打开来,只那鸟儿却只贪婪啄食着,赶也赶不出去。兀自折腾间,崔玉贵急步奔了过来:“总管,老佛爷、万岁爷已经起驾了,问这好了没?”
“这——”李莲英直急得猴抓也似,隐隐听得远处说笑声不时传来,犹豫了下睃眼刚毅,吩咐道,“快,将线儿都解了。”说罢,抬脚小跑着迎了前去。线儿?刚毅怔了下这方回过神来:那日里晨雾浓浓,许是奴才硬扯了回来!仰脸望天,丝丝线条在湛蓝的天际间摇摆着好不刺眼,心下暗自庆幸着,忙不迭吩咐众人将那绳儿解了收于袖中。
“奴才恭迎老佛爷、万岁爷圣驾。”顶戴花翎扣了头上,刚毅整整袍角碎步迎上前躬身朗声道。
“哦?你倒来得挺早的呀。”慈禧太后说着呵腰出轿,刚毅陡觉失礼,满脸惶恐便欲告罪。只慈禧太后却已接着道,“你怎弄得这般样子,做甚来着?”
“奴才……奴才……”低头细望,刚毅一张胖脸不由泛起朵朵红晕,嘴唇翕动着嗫嚅道,“奴才方自湖滨过来,有个公公打水漂儿,一没提防便溅得满身都是,这——”
“刚相爷该不会下湖里凉快了吧?”李莲英笑着掩饰了句,移目望着慈禧太后打千儿道,“老佛爷,这天气热得蒸人,奴才意思您和众位大人们还在门前凉棚下歇着吧,您说呢?”
“那样也好。皇上,你呢?”
光绪低头随在慈禧太后身侧,似乎在想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闻听淡淡应声:“是。”
“怎的,心里不痛快?”
光绪心中本自因着花费数千万银两闷闷不乐,进园来但见处处景致、物件莫不珍贵华美,更心里堵了团烂棉絮价不是滋味,听她言语,遂不冷不热道:“回亲爸爸,不是这么回事的。”
“一副哭丧脸,给谁看呀?”慈禧太后居中坐了,啜口茶盯着光绪,良晌咽下,腮边肌肉抽搐着冷道。
众人兀自窃窃私语、指手画脚,陡见得慈禧太后脸上挂了层霜价冷峻,忙戛然而止。排云门前顿时鸦没鹊静,只笼中鸟儿欲重返天际般扑腾翅膀的声音不时传入耳际。珍妃唯恐慈禧太后当着众人面作践光绪,虽心里惶恐不安仍禁不住插口说道:“回老佛爷,不是这么回事的——”
“是不是你晓得?莫不你是皇上肚里的蛔虫?!”慈禧太后咬牙道。
光绪深邃的眸子熠熠闪亮,开口道:“儿臣不是不高兴陪着老佛爷,是因着——”“老佛爷,皇上是因着头晕打不起精神的。方才在玉澜堂里还差点晕过去了呢。”奕不知是热的还是心里骇怕,豆大汗珠直往下淌,偷偷丢眼色给光绪,插口说道,“老佛爷信不过,这些奴才们都可作证的。”说罢,他扫了眼众人。
“回老佛爷,六爷所言奴才都亲眼见着的。”众人心里虽各自寻思着,只嘴上却齐声应道。见慈禧太后望着自己,孙毓汶小心道:“老佛爷,许是因着天热,皇上方才确是差点晕了过去的。”
眼见众人皆这般说话,慈禧太后睃眼光绪,不冷不热道:“既如此,说声歇着就是了,这般样子让人看着——”正自说着,东南方向隐隐传来三声沉闷的午炮声响,慈禧太后遂收了口,吩咐道,“是时辰了,放生吧。”
“嗻。”李莲英答应一声,扯着公鸭嗓子高喊道,“老佛爷懿旨,放生开始。放——鸟!”
众苏拉太监早在湖滨旁候着,闻声山崩价答应一声便打开了鸟笼。“哗——”数百只百灵鸟、云雀、鸽子、布谷鸟……冲笼而出,直飞天际。蓝天、绿水、展翅的小鸟……构成了一幅绚丽的画面。慈禧太后仰脸望着,脸上挂满了喜色。
“放鱼!”
……
“瞧,快瞧!那鱼怎的又游回来了?”
“是呀,这怎的回事?”
慈禧太后收神回来,见众官倾胸探头,嘴里窃窃私语,抬手拿了桌上西洋物件——望远镜。眯眼细望,不由呆住,虽年年放生,可今年这场景却还是头一遭遇上,忍不住开口问道:“莲英,这究竟怎生回事呀?”
“是呀。”奕劻忍不住亦插了口,“这是为的什么呀?难道说这些畜生也有心思?”“王爷说得一点不假。这鱼也和人一样,有心思的。”李莲英点头故作沉吟状,道,“依奴才看来,这鱼儿定是为老佛爷菩萨心肠所感动,特地游回来与老佛爷您谢恩的。王爷,您说呢?”
“这——”奕劻皱眉望着李莲英,猛地回过神来,上前一步跪了慈禧太后面前,叩头道,“奴才恭喜老佛爷,贺喜老佛爷。”
“你这是——”
“老佛爷虔心礼佛,如今这鱼儿回游谢恩,不正说明老佛爷您已修得正果了吗?”奕劻赔笑道,“众位意下如何?”
“是是。奴才恭喜老佛爷修得正果。”如此讨好不费力的机会,众人岂肯错过,忙黑压压跪了地上,高呼道。刚毅暗地里长吁了口气,抬袖偷拭下额头汗水,笑道:“本官意思,不如便今夜唤戏班子进来与老佛爷助兴,不知众位以为如何?”
“中堂所言甚是。只不知老佛爷——”
慈禧太后直喜得心中喝了蜜儿一般,笑着虚抬下手道:“都起来吧。闷了这几个月都想找机会乐乐,是不?好,就今夜。莲英,回头唤戏班子进来吧。”
“嗻。”
“老佛爷,奴才心中有一事不解。”李鸿藻不知有意抑或无心,躬身打千儿道,“不知当问不当问。”“说。”慈禧太后笑道,“有甚话儿放开了讲,不要有甚顾忌。”李鸿藻躬身谢恩,问道:“那鸟与鱼同是一类,依总管说法,也该有心思的。只这鱼儿回游,那鸟儿却——”
“这——”慈禧太后怔了下,移目望着李莲英,“这怎生解释,你且说来听听。”
老不死的东西,哪壶不开提哪壶!李莲英叫苦不迭,三角眼滴溜溜转着,少顷躬身打千儿道:“那鸟儿定是去了天上仙境,说与如来我佛知晓。”“嗯。”刚毅闻听,忙点头附和道,“有道理、有道理。一物回游谢恩,一物天庭报讯,这才周全,诸位说呢?”
“是是,这才周全,这才周全。”
谢什么恩?报什么讯?光绪双眸扫视着周匝,心里直觉着一阵恶心,忍不住便欲开口。身侧的珍妃瞅着,忙不迭伸手扯了下光绪袍袖。光绪犹豫了下止住,发泄胸中郁闷价仰脸长吁了口气,移目远望:清绿的湖面微风拂过,泛起阵阵涟漪,阳光照映下道道银光闪烁着、晃动着。远处,南湖岛上,苍松翠竹碧绿欲滴掩映着栋栋琼楼玉宇。
“皇上。”奕移身近前低声道。
“嗯?”光绪怔了下,回首扫眼奕,“六叔——”说话间但见奕双眸张望着长廊方向,光绪遂收口循目观望,但见一人飞跑着正奔排云门而来,却是吏部侍郎、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徐用仪。光绪身子不易察觉地颤了下,见徐用仪止步迟疑着,遂低语吩咐了王福句:“唤他过来吧。”
徐用仪端庄的五官看上去很匀称,只颧骨旁两颊微微下陷发暗,略带一点破相,满脸大汗犹如水浇价,上前一甩雪亮的马蹄袖,跪地叩头道:“禀老佛爷、万岁爷,朝……朝鲜国王李熙发来急电……”
“说些什么?”虽心中早已有着准备,陡听此语,光绪犹自不禁浑身一个寒战。
“朝境东学党借灾荒之机,以‘济世安民’、‘逐灭倭夷’为号发动暴乱,业已占领全罗道首府全州。”徐用仪凝神回道,“李熙因无力镇压,恳请我朝派兵入境代为剿定。”慈禧太后兀自在兴头上,听得徐用仪言语,脸上顿时掠过一丝不快:“就这事儿?值得这般慌张吗?!”
“奴才——”
“还言语?!没瞅着老佛爷正在兴头上吗?”奕劻低斥道,“下去!”“亲爸爸,”光绪睃眼奕劻,躬身道,“此事关系非小,儿臣意思——”
“明儿再议就迟了?!”慈禧太后冷道。
“老佛爷,日夷早已蠢蠢欲动。”奕咬了下嘴唇,小心道,“且咱又是与它有约的,其间若生甚变故,只怕不好收拾,您看——”
“行了,你们都下去议事去吧!”慈禧太后冷哼一声道了句。见众人兀自迟疑,遂提高了声音复道,“没听清怎的?都随你主子去吧,没了你们在这,我还乐得清静!”光绪心知她明着是斥着众人,实则是对着自己,腮边肌肉抽搐了下,躬身打千儿施礼,不言声转身便踱了前去。
“好端端的乐子就这样搅了——”
“没了那股子晦气,不更舒畅吗?”慈禧太后说着站起身,“去,备船去南湖岛。”
脚步“橐橐”行在彩画长廊间,光绪心头直撞鹿般乱跳。他渴望这一刻的到来,渴望着能由此树立威信,收回权柄,大展宏图。然而,当这一刻陡然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的心中竟又有些惴惴不安。万一——他不敢想、不愿想,却又不能不想!于仁寿殿前丹墀上站定,回望眼众人,光绪吩咐句:“军机们进来,其他人都下去候着。”便踱了进去。
几个人互相略一注目,奕、奕劻打头鱼贯而入,顿觉身上一阵清凉,却原来屋内四匝都用大条盘垛了冰块,李鸿藻的病身子方好转些,竟打了个寒战。见众人欲施礼,光绪摆手道:“大热天儿,规矩都免了。坐着说话就是了。”
话是这样说,只光绪却不言语,换双千层底布鞋在殿中来回踱着碎步。殿外,日头在晴得湛蓝的天空中缓缓移动,一丝风也没有,便知了都懒得叫一声。光绪默然伫立,乱丝一样的心绪理了一遍又一遍,仍旧是一团乱丝。奕站在一侧目不转睛地望着光绪,半晌了,方忍不住张口呼了声:“皇上。”
“嗯?”光绪怔了下,抚着有些发烫的脑门转过身来,见众人兀自伫立一旁,莞尔一笑道,“坐,都坐着。王福,切个西瓜端进来。”说罢,抬脚在正中宝座上坐了。众人这方拿捏着身子斜签着坐了。待王福端着西瓜进来,光绪自拿块在嘴里嚼着开口道:“行了,你下去吧。你们也不要拘束,边吃边议。”说罢,吐子儿放了桌上,接着道,“此事该如何处置,你们且说说看。”
“皇上,”奕虽没名儿,只实际上却无异于领班军机大臣,闻听轻咳两声沉吟道,“朝鲜乃我属国,既上表求之我朝,依理当出兵助其剿平内乱——”不待他话音落地,刚毅忙不迭插口道:“皇上,奴才意思,还是不发兵妥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何必惹那麻烦呢?再说这打仗靠的是银子,眼下咱这底儿,便赈济灾荒还不够使用,哪有银子用这上头?”
“子良忘了六爷言语?朝鲜可是我大清属国!”李鸿藻接口道,“这可关乎着我大清颜面的大事。”
“颜面?这些年咱这颜面——”陡觉失口,刚毅忙不迭戛然止住,惴惴不安地望着光绪。光绪脸上掠过一丝不快,旋即敛了,叹口气道:“这些年咱这脸面丢得不少,也没甚遮掩的。说下去吧。”刚毅轻应了声,咬嘴唇接着道:“皇上,奴才意思咱现下自顾都不及,能省着的还是该省着。这万一日后有个甚事儿,咱拿什么支应?”
“子良说得甚有道理。”孙毓汶呆坐一侧,两眼瞅着案上西瓜只是发怔,这会儿亦开了口,“皇上,恕臣斗胆,单只不说这银子,便我朝目下官兵这等光景,派出去能否应承得下来实在难说。这万一——咱可就更不好收场了。”翁同龢冷哼了声:“莱山兄也太小觑我朝了吧,依着莱山兄意思,当年我官兵镇南关一役打得法夷落花流水,又作何解释?”“这都是老……”孙毓汶支吾一声,说道,“老皇历的事了。”
“老皇历?莱山兄莫不是给洋毛子吓破了胆,怕日夷插手其中吧?”翁同龢冷哼一声道。
“你——”孙毓汶脸涨得通红,不知是气的还是心虚,竟一句完整话儿也说不出来。
“本官怎样?说中——”
“师傅。”光绪插口说道,“莫忘了这议着正事呢。莱山说话也不无道理。你怎生想说出来便是,这样子岂不如市井中人一般?”“奴才急切间言语放肆,请皇上恕罪。”翁同龢似乎不相信光绪会说出这等话来,呆望了片刻方躬身谢罪道,“这事奴才也寻思好一阵子了。我大清这么多年花费上千万两银子发展军事,难道还敌不过一群草寇?日夷目下境内矛盾尖锐,是否插手其中尚在两可之中。便其真插上一脚,奴才愚见,但我官兵上下一心奋力抗击,亦足以御之。试想我大清这二三十年发展,难道还不及这弹丸小国数十年作为?”
“你二人说得都不无道理。以我朝实力抵御日夷弹丸小国,当不在话下。只我官兵懒散怯阵,却也不可不虑。”光绪端杯漱漱口,眉头紧锁道,“奕劻,你心里是怎生想的?”奕劻因着揣摩不透慈禧太后意思,一门心思万言万当,不如一默,闻听沉吟良晌方模棱两可道:“此事关系甚重,奴才意思还是慎重些好,这万一冒冒失失出兵,闹出个甚事儿出来,可就后悔莫及了。”
光绪似笑非笑地望眼奕劻,淡淡地道了句:“你说得很好,甚合朕意。”便移目凝视奕。奕仔细品味着光绪话中深意,沉吟着开口说道:“奴才意思,现下先给李鸿章去电,探探日夷动静,然后再作决断。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嗯。”光绪点了点头,“奕劻,你这便回衙门发电李鸿章,你们也都回去寻思着。申正时分养心殿递牌子。”众人答应一声躬身施礼退出,翁同龢迟疑着,似乎在等光绪传唤,只光绪却攒眉蹙额凝视着窗外湛蓝的天穹,久久一动不动,无奈间长吁口气颓然退了出去。
“王福。”不知过了多久,光绪开口呼道。
“奴才在。”
“告诉连材收拾东西,起驾返城。你去与老佛爷说一声。”
“皇上,这——”
“国事纷扰,非人君宴息之时。”光绪皱着眉头说道,“回城吧。”
“嗻。”
答应一声出屋,恰听得金自鸣钟连撞了十二下,交代了寇连材,王福忙循湖滨奔了南湖岛。此时正是一天中最热时分,火辣辣的太阳照得大地一片腊白,热气扑面袭来,比起玉澜堂内真有人隔两世之感。及至知春亭,王福已是汗流浃背,落汤鸡一般,止步抹把脸,抬脚间却听不远处传来说笑声音,仰脸张望,却见一众太监、侍女并着些命妇妃嫔,众星捧月般簇拥着慈禧太后兀自在铜牛旁指指点点,心里庆幸着可少跑一大截子路程,脚下已加快了步子。
“莲英,”慈禧太后笑着回望眼李莲英,道,“你且与大伙儿念念这上边写着什么。”
“嗻。”李莲英答应着移步上前。刻有海浪纹的青石台座上,一尊铜牛栩栩如生,似回首惊顾若有所思,炯炯的目光凝视着昆明湖,盏茶工夫,方张口缓缓念道,“夏禹治河,铁牛传颂。义重安澜,后人景从。制寓刚戊,象取厚坤。蛟龙远避,讵数鼍鼋。潫此昆湖,潴流万顷,金写神牛,用镇悠永。巴邱淮水,共贯同条。人称汉武,我慕唐尧。瑞应之符,逮于四海。敬兹呈祥,乾隆乙亥。老佛爷,奴才念得可对?”
“嗯,不错。虽念错几个字,只于你已算难得的了。”慈禧太后点头道,“你可知这铜牛做甚用的?”
金写神牛,用镇悠永。这上边不写着吗?李莲英诧异地望着慈禧太后,回道:“老佛爷,这宝贝是用来镇邪避祸的。”“对,乾隆爷当年置这神牛便是这个意思。”慈禧太后颔首应了句,移目扫眼珍妃冷声道,“如今宫里,便这园子都有着一股邪气,真希望这铜牛能显显灵,好好压压这股子邪气!不然这样子下去,能成吗?”
无数道目光或惊讶、或得意、或茫然地纷纷投到了珍妃身上。珍妃直觉自己宛若置身人市中一般,任众人肆意观赏着却不能言语,弹指可破的面颊顿时涨得桃花般红艳,眼中泪花滴溜溜打着转儿垂下了头。“对对,老佛爷说得一点不假。”李莲英心领神会,抬手拍下油光闪亮的额头,感慨道,“如今这确是有着股邪气,不不不,是股子妖气,赶明儿奴才去白云观请那老道士过来——”
“李总管这不白费力气吗?老佛爷如今修得正果,还怕甚妖气邪气的?”博尔济吉特氏心里恼着光绪,这光景也一肚子怨气撒在了珍妃身上,“依臣妾说呐,老佛爷您呀便是咱大清国的镇国之宝,任甚邪气妖气也与您无侵的。只是苦……苦了臣妾们。老佛爷您就发发慈悲,施法压压这股子邪气,好歹拉臣妾们一把。”说着,她眼角竟挤出两滴泪水。
“我——”慈禧太后冷笑着凝视珍妃,叹道,“我也无能为力的。皇上是真龙天子,有他庇护着,谁又能拿她怎样?唉,任命吧。”
“那就将老祖宗们请出来,总不能任着她搅得咱大清国乌烟瘴气呀。”
“对,请老祖宗出来,皇上再谁的话不听,老祖宗的话儿却万不能不听的。”
一时间,昆明湖畔直如开锅稀粥价热闹。片言碎语似支支利箭直射珍妃心坎儿,她娇弱的身躯摇晃了两下,眼前一片茫然……
“妹妹!妹妹!”瑾妃分了众人上前,搀了珍妃急道,“老佛爷,您看这——”
“大呼小叫什么?!”慈禧太后冷斥道,“她那是热的,热昏了头,知道吗?”
“老佛爷——”
“闭嘴!”慈禧太后腮边肌肉跳动两下,“好端端的乐子让你们搅了还嫌不够!我看是皇后主子不在,你们便无法无天来着——”王福早已近前,只犹豫着不敢言语,眼见得瑾妃姐妹少不得又遭责罚,再也顾不得许多,扯嗓子插口便道:“奴才恭请老佛爷金安!”
“大胆!老佛爷说话你也敢插嘴?!”一场好戏便要拉开帷幕,只冷不丁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李莲英两眼怒视王福,喝道。
“奴……奴才不敢。”王福身子不由一个激灵,只眨眼间便定了心神,向着慈禧太后躬身打千儿禀道,“老佛爷,是万岁爷有话要奴才告与您的。万岁爷还急等奴才回话,故奴才这才——”
“可是议着了结果,怎样?”慈禧太后双眸眨着,急道。
“这……这奴才不晓得……”
“嗯?!”
“奴才真不晓得的。万岁爷一进殿便将奴才赶了出来,求老佛爷明察。”
“那他说些什么?”
“万岁爷要奴才告诉老佛爷一声,他准备回城里去。”王福小心回道,“老佛爷您看——”
慈禧太后两眼闪着寒光直勾勾地盯着王福,似乎要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良晌,方说道:“好吧,你下去吧。”她顿了下,扫眼一侧满脸惶恐神色的珍妃,又道,“回来,扶你主子一并过去,省得在这碍手碍脚。”
“嗻。”王福心中一阵欣喜,忙不迭答应一声上前搀了珍妃。瑾妃犹豫着,仰脸怯怯地望眼慈禧太后,如逢大赦似的蹲身道个万福亦碎步随了前去。
“老佛爷,您看这事怎生是好?”李莲英两眼望着珍妃三人过了文昌阁,方移目打千儿道,“那奴才——”“看他神色,似是真不晓得。”慈禧太后攒眉沉吟道,“你过去看看,那几个东西不识得好歹,你掂量着说与他们。”
“老佛爷放心,奴才理会得。”
大热天儿,单只烈日下走上盏茶工夫,已是热汗淋淋,更何况还搀着个人儿,及至耶律楚材祠前,瑾妃已是香汗遍颊、娇喘吁吁,王福瞅着,犹豫下搀了珍妃在祠前檐下石杌上坐着,守祠的奴才望着忙不迭赶了出来:“王公公,您里边歇着,这——”
“不用了。端碗水出来便是。”
那奴才这方瞅着一侧珍妃姐妹,打千儿行礼后忙小跑着进去。
“姐姐,这……这是哪儿?”珍妃缓缓睁开双眸,“王福?你怎也在这里?莫不是皇上——”“皇上皇上,你受的委屈还不——”瑾妃说着扫眼王福戛然而止。王福喉头抽动了下,声音已自有些嘶哑:“主子放心,万岁爷不曾过来的。万岁爷打算回城里去,让奴才过来告诉老佛爷一声,恰遇着主子昏了过去,老佛爷便命奴才侍奉主子回去歇息。”
珍妃长吁了口气挣扎着起身,王福嘴唇翕动着欲言语,却被她止住:“我没事的。万岁爷既寻思着回城,咱们还是早些赶过去吧。王福,这事儿莫要言语万岁爷,知道吗?”
“奴才……奴才晓得。”王福抬袖拭了下眼眶,“只是主子您——”“我这不挺好的吗?”珍妃淡淡一笑,说道,“事儿过去了,就别再提了,徒伤心神而已。只要皇上好,那才是最关紧的呢。”说罢,移脚径自前行。至仁寿门,却见翁同龢攒眉蹙额,低头来回踱着碎步,珍妃沉吟下开口问道:“翁师傅可是有事要见皇上?怎的不进去?”
“哦,奴才给主子娘娘请安!不知主子娘娘驾到,失礼处还乞恕罪。”躬身打千儿请安,翁同龢犹豫了下扫眼周匝,低声道,“朝鲜一事,皇上本早已定了心思的。只方才议事,却又——”
“皇上不应允出兵?”珍妃眉棱骨抖落了下。
“不是。只……只怕也难说的。”翁同龢轻轻叹了口气。“六爷说先探探日夷动静再做定议。”珍妃细碎白牙咬着嘴唇:“皇上性急,凡事总期一朝告成,然性情中又……又多了份柔弱,此二者皆是人主所忌讳的。”她沉吟了下,“不过话说回来,此事关系匪浅,慎重些总是好的。倘有个闪失,怕……怕皇上再也不会有机会的。翁师傅你说呢?”
“依奴才看,也……也不尽然的。”
“此话怎讲?”
“皇上欲要中兴我朝,必得先坐稳皇位,而要坐稳皇位,只有在天下人心中先树立自己的形象。老佛爷持政多年,莫说百官惧其威仰其鼻息,便天下苍生又何尝不为现下境况所麻木?皇上期望通过惩戒些许不安分的奴才唤醒他们怕比登天还难,唯借外事张国威振民心方为上上之策。这也是皇上最初想的。”说着,他往仁寿殿方向扫了眼,干咳一声接着道,“以我朝实力,平息朝乱不在话下。便与日夷交手,亦有放手一搏之力。纵退一步讲,设若我朝真……真的失利,奴才以为皇上亦无大碍的!”
“嗯?”
“天下苍生对皇上寄望者不在少数,尤其南方各省,陡闻皇上亲政,莫不欢呼雀跃。便失利,奴才想人们至少也可看出皇上欲兴我朝之决心,从而激起其忠君卫国之心。此之失利与前有质的区别,苍生中不乏仁人志士,他们不会不晓得的。”
“那老佛爷——”珍妃遥望着远处湖畔攒动的人群,长吁口气道。
“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此时比不得前些年,老佛爷她不会不有所顾忌的。”西移的太阳,半边已掩在了巍峨的宫阙下,殷红的阳光由西向东延伸着,越来越淡。珍妃遥望着,似乎在想着什么,久久没有言语。“奴才本欲进殿叩见皇上,再行痛陈利弊的。只……只正沉吟间,主子便过来了。”翁同龢咽了口唾沫,犹豫下开了口,“奴才……奴才想,主子与皇上进言更为稳妥些,不知——”
“你们说什么来着,这般严肃样儿?”兀自说着,光绪从殿内踱了出来。翁同龢满脸惶恐神色,半晌回不出话来。珍妃见状,忙蹲万福请安道:“翁师傅意思,老佛爷今儿高兴,皇上当留园子尽尽孝心的。这正说着不想主子便出来了。”
光绪似信非信地扫眼翁同龢:“尽孝心以后日子长着呢,也不在这节骨眼上。”说罢,移目望眼王福,吩咐道,“起驾吧。”
“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