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大家互相谦让、不肯最先出手的时候,在广州轰炮轰得正起劲的岑春煊突然接旨,调任云贵总督。虽然是平级调动,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云贵和两广不是一个档次。
调任理由冠冕堂皇,云贵边境不太平,外面英国虎视眈眈,里面会匪蠢蠢欲动,必须要派个老手坐镇。岑春煊练兵打仗是一把好手,手段又狠,而且他老爸岑毓英长期任云贵总督,子承父业,顺理成章。
不过第二天的一道上谕引起了岑春煊的怀疑。按惯例,地方督抚任新职,都要跑趟北京,恭听皇太后、皇上的“教训”。而这次上谕却叫他赶快动身,不要来见面。
事情很蹊跷,原因不简单。
其实原因也很简单,都是奕劻的主意,将岑春煊打发得远远的,到山沟里支边支教去。
岑春煊当然猜到了,办完交卸手续,先不急着上任,一路北上,到上海,突然“生病”了。
怎么办?生病要写请假条,规格最高的请假条:
尊敬的皇太后、皇上你们好:在微臣准备奔赴新的工作岗位的关键时刻,突然头晕眼花心慌慌,不是我存心故意,只怨生病不是时候。估计是男性更年期综合症诱发的全身多功能紊乱。微臣很想带病为太后皇上工作,可是又怕病体衰弱,拖累工作。恳请太后、皇上批准假期,不胜感激之至,臣在病床上磕头磕头再磕头。
岑三胆子可够大,无故旷工,装病,装病了还讨价还价。
别人不可以,但岑三可以,可以装病,没理由的装病;可以大胆,大胆到不去上任,母子情深啊。
奕劻急了,云贵不去,换个近点的吧,但也不能离北京太近,于是改成了四川总督。天府之国,悠闲的成都,喝茶、听戏、泡澡,适合疗养。
但岑春煊依然在上海赖着不走,一边生病一边等待,他在等待一句重要的口信。
黄浦江的风吹啊吹,岑春煊等啊等,终于等来了口信,简单的几个字:三爷快来,好戏上演。
终于有好戏看了,岑春煊心情大好,胃口就好,吃嘛嘛香。吃饭是为了补充体力,因为岑春煊即将长途跋涉。
他沿长江一路向西,到达汉口,上岸拍了一封电报:皇太后、皇上,一别经年,我想死你们了。这些天来,微臣备受相思煎熬。微臣这病不轻,怕以后再也没机会去北京。所以一定要争分夺秒,跟时间赛跑,跟生命赛跑,第一时间瞻仰你们那慈祥的面容、聆听最新指示。
明明知道相思苦,偏偏对你牵肠挂肚,经过几许费思量,终于想通去北京。
电报一发完,岑春煊立马北上,坐火车沿京汉线北上。这一招出其不意,瞒过了慈禧、奕劻和袁世凯。只有一个人知道,瞿鸿禨,因为都是他安排的。北京城的杨翠喜案早已闹得沸沸扬扬,奕劻父子给折腾得够呛,瞿鸿禨觉得该是动刀子的时候了。
车到保定,黑夜,大雨如注,三菱公司总裁江春霖受瞿鸿禨之托,早已悄悄地等候在那儿。岑春煊刚出现在车站,他就迎上前,一起上了马车。
驾,车夫一声吆喝,马车疾驰而去,溅起水花无数。
时机成熟了,岑三,亮出你的快刀吧。
别急,快刀还要多磨磨。好不容易来趟北京,先送份礼物,挑担野味上北京。岑春煊精心准备了两份大礼,广西家乡的土特产野味,京城里看不到买不到的,非常珍贵。岑春煊不爱钱,但也不差钱,都是他自掏腰包购买。
一份送给慈禧,每年都送,今年也不例外。这不是行贿,是孝心。
还有一份野味,岑春煊要送给一个特殊的人,他会是谁呢?
这个特殊的人即将要和岑春煊决斗:袁世凯。岑春煊派人专门把野味送到了天津直隶总督衙门。
从来不送礼的岑三竟然破天荒的千里迢迢送大礼,这让袁世凯感动莫名。第二天,就回了一封感谢信,语气非常诚恳谦虚:
岑三爷,感谢您的野味,野味好人更好,更感谢您从万里之遥的祖国边陲带来的兄弟深情。这是我这么多年来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每当饥肠辘辘时,我就会想到您送的野味,就会想到您的深情。欢迎到天津来做客,带全家来看看,感受一下古城新的风貌。
袁家大门常打开,全家老小欢迎您。袁世凯发出了诚挚的邀请。和回信一道送来的是北方的许多野味。
看样子两人要握手言和吗?
可能吗?这是有礼貌的战书,只是传达一个讯息:你准备好了吗?我可早准备好了。
那还等什么?先吃野味吧,不吃白不吃。
袁世凯这边正啃着野鸡腿,那边岑春煊已进入紫禁城。
岑春煊刚到北京三天,慈禧就接连召见了四次,确实是母子情深。
母子俩到底说了什么?岑春煊有完整的记录:
慈禧:老三,咱唠唠家常,病好了吗?身体怎样?
岑春煊:奴才病没大碍,但是朝廷病得很重。
慈禧:为什么啊?
岑春煊:因为朝廷病人太多,多是些疑难杂症,很难治。尤其是奕劻,已经病入膏肓还在那儿死撑着不走。
慈禧: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人老实,上了别人的当。年纪大了,这么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你们俩携起手来互助友爱,共同进步,不挺好吗?
岑春煊:我是想和奕劻搞好关系,但进不了门。要想进门,红包拿来,我不差钱,但决不会助长这种歪风。
慈禧:有什么好的人选,你可以推荐。
岑春煊突然眼含热泪:皇太后,这次拖着病体去遥远的四川,不知以后能不能回来,多想再看看您啊。其实不想走,其实很想留,留下来陪您度过每一个春夏秋冬。
慈禧很感动:老三,那你就多看看吧,可是外面也需要你。
岑春煊:在外面只是修剪修剪枝叶,朝廷、太后这儿才是根本,是大树的树根,我想天天守护在这儿,让它根深蒂固、枝繁叶茂。
慈禧沉默不语,好像在思考什么。
突然,岑春煊做出一个惊人的举止,说出一句惊人的话,抛出了杀手锏,致命的杀手锏。
岑春煊一个重重的响头磕了下去,磕得够狠、够响、够给力,咚的一声,在空旷的宫殿里久久回响,抬起头来,额头已见丝丝血迹。随即说出了这一生中最赤裸裸的一句软话:我就待在这儿给皇太后、皇上做一个看家的恶狗吧。
一切都是为了爱,慈禧感动得不行,连称呼都变了:三儿,你言重了,我母子西狩时,要是没有你悉心照料,早就饿死了,还能有今天?虽然你打猎确实很在行,但我从来不把你当狗看,我一直都把你当做家里人看待。让你在外,是因为外边缺不了你,你要理解我的苦心啊。
岑春煊不说话,只默默地流泪。
血流了,泪流了,软话也说了,我给这招致命的杀手锏取了个很好听的名字:撒娇。
男人也可以撒娇?
这个可以,真的可以。男人不是不会撒娇,而是没到关键时刻。男人撒娇可以充分激发女性伟大的母爱。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慈禧能忍心拒绝这千年等一回的撒娇吗?那就留在北京吧,做新成立的邮传部第一把手。邮传部掌管铁路、矿山交通运输、电信,油水衙门,很油很油的衙门,不过岑春煊不想油,他只想揩油,把奕劻身上的油揩掉。
太后够英明,魄力够大,其实太后是个很好说话的人,自己不就是给她做了几顿免费午餐,上了几天夜班,站了几天岗,就感动得不得了,现在对自己比亲生儿子还亲。可是人善被人欺,奕劻、袁世凯这样的贪婪昏庸之辈整天胡作非为,蒙蔽了老太太。明天我一定要以坚忍不拔的精神,清君侧、护朝廷。
岑春煊走马上任的当天,就弹劾副部长(袁世凯亲信),说他是个小人,道德败坏,只会钻营,自己不愿和这种人共事。
证据呢?对不起,暂时没有。
慈禧有点犹豫,一下罢免副部级官员,总要找点冠冕堂皇的理由。
岑春煊自信满满地说,不用理由,就说是岑三弹劾的。
岑三一出,谁与争锋,副部长乖乖回家。
岑三的刀很快,患抑郁症的官员们小心了,京城一夜之间流行这句话。
不过现在岑春煊已经鸟枪换炮,早已不是砍刀,而是炸弹。邮传部的公务员孙宝瑄在日记中记述:“岑帅之突至,以霹雳手段为政府当头棒喝,岂不使人可爱,岂不使人可敬?岑尚书乃一活炸弹也,无端天外飞来,遂使政界为之变动,百僚为之荡恐,过吴樾怀中所藏者远矣!”
吴樾是革命党杀手,曾怀揣炸弹在北京车站暗杀出洋考察的五大臣。岑春煊竟比革命党杀手还恐怖,这个活体炸弹逮着谁就炸谁,而且自己毫发无损。
当然袁世凯觉得他一点也不可爱,因为对他而言,这个杀手很拉登。碰上这样的超恐怖杀手,袁世凯也要小心了。他找到奕劻,现在唯一的也是最好的办法就是韬光养晦,防守反击三步走。
第一步,主动犯规,红牌罚下。
一切根源皆是载振引起,他必须主动辞职,减轻火力攻击点。
载振仔细想想,和自己有关的两个女人都上了圣旨,开创历史,也值了。他写了一封辞职信,诚恳地承认了错误,反省得还算深刻。通篇骈体文,朗朗上口,华丽丽的语句让慈禧看得啧啧称赞,其中“不可为子,不可为人”一句令人叫绝。
不过我就感到纳闷,既不配做儿子,也不配做人,那是什么?畜生?
第二步,造越位战术。
岑春煊会打亲情牌,奕劻当然也会,本来就是货真价实的亲人嘛。
奕劻的女儿四格格伶俐乖巧,颇受慈禧宠爱,天天在宫里陪慈禧唠嗑。这几天四格格一直称赞岑春煊,说岑三怎样怎样忠心,京城都传遍了他的英雄事迹。不过岑三真能侃,一侃就是几个小时,他年富力强没关系,太后您春秋已高,天天和他耗着吃不消。慈禧想想也对,岑三这个大老爷们儿话是有点多,一说起来就没完。
第三步,防守反击。
这是最厉害的一步,但也是最危险的一步,弄不好对方会全线压上,自己满盘皆输。
防守反击开始了。
儿子、女儿先后出马了,这最后一步,当然是老子亲自出马。奕劻找准了一个机会“独对”,单独和慈禧举行闭门会议。
他拿出一大沓告急奏折给慈禧看,都是广东发来的。最近南方沿海一带土匪、海盗、革命党经常出没,四处扰民。现任总督年纪大了,照应不过来,亟需要一位干练、知兵的大臣去震慑,军机处合计来合计去,只有岑春煊最合适。
慈禧想了想,岑三热情似火,天天来紫禁城,一来就没完。天天说要打老虎,京城里都是真老虎,一不留神就会打到家里人。还是让他回广东吧,继续反贪打黑,多抓几个无足轻重的华南虎。
岑春煊可不想这么快离开北京,又一次进入紫禁城,不过这一次他成了不受欢迎的人。不仅慈禧,光绪也开始烦他了。刚来还挺热情,可天天来,一来话就没完。咱就是个傀儡,插不上话,让我干坐着几个小时,憋得慌。
这次岑春煊刚来,光绪就没好气,你不是请假吗,怎么又递牌子来见?谈了没几句,光绪突然说腹痛不止,坐不住了。慈禧也说了,快去广州赴任吧,有什么话写在折子上。岑春煊还是在那儿磨蹭,还有许多心里话没表白。慈禧打着哈欠摆摆手你先下去吧。
岑春煊终于走了,慈禧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岑三,你要不走,大家都要走,过不了一天安稳日子。
做了二十五天邮传部尚书,一揽子铁路规划还没实施,岑春煊就再次吻别北京。一路南下,到了上海,老毛病又犯了,继续生病,顺便考察考察上海房价,以后准备在这儿安家。他知道老太太还是疼自己的,所以要好好酝酿着下一次别出心裁的撒娇。
女人撒娇,次次管用,可这大老爷们儿的下一次撒娇会管用吗?
岑春煊窝在上海酝酿撒娇,瞿鸿禨窝在家里想办法。
办法总会有的,瞿鸿禨给三菱公司的全体御史们下达了一项死任务,弹!不是弹棉花,也不是弹琵琶,而是弹奕劻,写文章弹劾奕劻。
天天写,天天弹,不赶质量,只赶进度。
弹弹弹,要让慈禧看见,看得过瘾,看得心烦。
时机成熟了,现在该是让老太太流泪的时候了。
慈禧果然招来了奕劻,流着泪只说了一句话:“汝为财耳。国亡,于财何有?!”奕劻面无人色、汗如雨下,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瞿鸿禨觉得老太太的泪水还没流够,他要亲自去紫禁城放催泪弹。
看见瞿鸿禨,慈禧先是默默流了会儿眼泪,既操心国事,也想儿子啊,瞿鸿禨依然一言不发。惯例:风雨之后,总是彩虹。
擦干眼泪,慈禧叹着气说,奕劻这对父子折腾得太不像话,外面的名声太差,这么多人弹劾。他年纪大了,也该回家享享清福啦,你以后在军机要多负点责。
瞿鸿禨终于流泪了,那是复杂的泪水,这么多年的“假儿子”终于熬出头了。
母爱,伟大的母爱。
快走吧,不然我又要哭了,慈禧挥挥手。
回家后,瞿鸿禨破例喝了几杯酒,啃了几只猪蹄,哼了几句湖南花鼓。夫人在旁很诧异:“大人,有什么喜事,说出来,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奕劻要下台了,老太太要我多干点活。
夫人也跟着高兴啊,快乐着你的快乐,好消息藏在肚子里憋得慌。第二天,夫人就告诉了闺蜜,闺蜜也很高兴,又告诉了自己的闺蜜。
巧了,闺蜜的闺蜜的丈夫是英国《泰晤士报》驻北京的特约通讯员。独家新闻,独家刊发:“本报驻北京特约通讯员专稿:据官方可靠人士透露,中国内阁又将换人了。”还算遵守职业道德,没有透露瞿鸿禨的名字,这消息很快传遍了京城各大使馆。
正好慈禧举办宴会,宴请各国公使夫人。多嘴的英国公使夫人好奇地问:“听说贵国的庆王爷要退休了。”
谁说的?
都登报了,地球人都知道了。
慈禧纳闷了,难道我是火星人?